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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振衣飞石(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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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茂搂着衣飞石深吻许久, 顾忌着衣琉璃灵堂在侧, 到底没像昨天那样肆意亲昵。

    他难得一次笑得满脸春风,从心中满溢而出的欢喜压都压不住,搂着衣飞石不肯放手,老人似的絮絮叨叨:“那是朕误解你了, 折腾你白天里白跑了一趟,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小衣, ”

    说着又忍不住亲。

    从额头亲到下巴,从嘴唇亲到舌尖, 亲得衣飞石脸颊发红。

    他含含糊糊地解释:“小衣, 朕的小衣, 朕的心肝儿……朕太欢喜了, 实在忍不住想亲亲你。你不要和朕生气, 朕待会就去给郡主上香赔罪……朕也是她哥哥,想来不会和朕计较。”

    这话说得无赖, 衣飞石被他逗得面红耳赤, 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臣服侍陛下回宫。”

    这时候天色已暮, 谢茂是必然要回宫的。就算谢茂微服出游, 想在宫外住上几日, 哪儿都能住, 绝不能住长公主府——皇帝没心没肺地住衣尚予家里, 这能把负责皇帝安防工作的羽林卫与谢范搞疯。

    衣飞石主动表示要跟谢茂回宫, 谢茂更是心花怒放, 他高兴了,做事就喜欢乱来。

    “收拾一下,朕要去给宝珍公主上香。”谢茂找来赵从贵吩咐。

    屋子里的衣飞石与赵从贵一起懵了,宝珍公主?

    谢茂乐滋滋地回头,用沉稳严肃又隐带示好的口吻,对衣飞石说:“琉璃既是你的妹子,自然就是朕的妹子。封个公主不过分。本该是长公主——”

    帝女为公主,皇帝女弟则是长公主,然而,从文帝与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衣飞石、衣琉璃都比谢茂矮一辈,母女同为长公主就太乱来了。

    谢茂略遗憾地说:“且先这么着吧。”

    打了鸡血的谢茂谁也拦不住,他说要去给衣琉璃上香,唬得赵从贵赶忙跑出去清场。

    衣飞石目瞪口呆地跟在谢茂身后,不住试图劝说他改变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旨意,连谢茂要去给衣琉璃上香祭拜这么乱来的事都顾不上搭理了。谢茂由着他在身边动之以情诉之以心,丝毫不为所动。

    反正,朕高兴了,朕觉得你就是朕媳妇儿了,朕就要给“妻妹”封个公主,朕封不起啊?!

    灵堂上闲杂人等都已经被清除一空,赵从贵拈香过来,谢茂躬身拜了拜,亲自祈香入泥。

    “明儿下朝了,你问问你爹,朕给宝珍公主在青梅山择一块地,礼部兼理,工部督建……”谢茂还真不跟衣飞石客气,直接说,“朕现在内库账上没银子,户部也吃紧。若是镇国公愿意,凿陵的银子朝廷出一半,府上出一半。”

    衣飞石这会儿也不劝皇帝收回封赠公主之位的旨意了,连忙跪地磕头道:“愿意!陛下,臣家中愿意!公主陵寝一应所需,臣家中一力承当。谢陛下体恤,谢陛下隆恩!”

    这世道的人都重视身后香火,为什么都害怕断子绝孙?没有子孙,就没有祭祀,没有香火供奉。

    衣琉璃与裴露生义绝,二人也没有子嗣留下,衣琉璃只能落葬在衣家坟地。然而,就算回了衣家,衣家家庙也必然是嫡长子衣飞金一系承继。就不说衣琉璃与周氏的恩怨,三五代之后,谁还记得衣琉璃这个出嫁又归家的姑祖宗?年节祭扫时,未必就还能顾得上她。

    追赠公主身份没什么实际意义,人都死了,有个“忠烈郡主”的名号昭示后人就足够了,弄个公主太惊世骇俗,衣飞石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然而,择地凿陵!这个恩宠就给大发了。

    谢朝的公主,要么下降到夫家,葬于夫家祖地,要么年轻夭折或是极其得宠的,就陪葬父陵。

    ——直接划一块地,给公主凿陵安葬的,极其罕见。

    然而,罕见归罕见,公主是君,公主有择地凿陵的资格,郡主没有。

    一旦公主陵建成,衣琉璃葬入青梅主陵,朝廷就会专门指派有司打理她的陵寝,日日烧香供奉,年节郑重礼拜,一直持续到谢朝灭亡。

    谢茂是不在乎这些死后烧香的事,可是,他知道,作为古代人的衣飞石是很在乎的。

    衣飞石砰砰砰给谢茂磕头:“臣谢陛下!”

    谢茂即刻弯腰拦他,把地上少年扯起来时,原本白皙饱满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

    气得谢茂伸手在他身后晃了晃,到底没有抽下去:“妹子灵前,朕不打你。”又叫赵从贵快拿药来,拉着衣飞石的手叹气,“朕本是讨你欢心,你这样儿……”

    “朕不过给个名头,银子都要你家自己出,哪里就值得这样了。”谢茂表示朕没出钱。

    衣飞石只会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不住摇头,表示不是他说的那样。

    确实,凿陵是个极其巨大的工程,哪怕是个规制不大的公主陵,其中也要耗费许多的朝廷资源。

    单单说银钱,在整个凿陵建寝的计划里其实不算最大的花销。

    凿陵须由工部征调民夫工匠,礼部指点仪程,重要一些的陵墓兴建时,还得由皇帝指派兵衙封山守卫——许多工匠,在民间是找不到的,都由工部养着,有钱也买不来。在陵寝建成之后,还得纳入朝廷的祭祀体系,专门派遣官员仆役守陵祭祀,这些才是最耗费的大头。

    给衣飞石磕破的额头敷上药,谢茂才重新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朕与你二哥情之所至,偶尔亲昵了些,绝不是轻慢妹子。你在天有灵,该当知道朕对你二哥何等珍重。他这辈子最是疼惜你,是朕没考量,给你挑了个狼心狗肺的丈夫,害你至此,朕对不住你,”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跪下了。

    “当不得陛下此言。”衣飞石俯首陈情,声音微冷,“琉璃发嫁之前,臣父、臣兄与臣,皆多方打探裴氏子其人,坊间士林无不称赞其‘皎皎君子,纯如露生’。若说对不住,是臣家对不住陛下。”

    “马、罗两家西河巨贾资敌叛国,臣在襄州亦有失察之罪,求陛下发落。”

    “此处没有外人,又在妹子灵前,你这样战战兢兢,倒叫妹子以为朕时常欺负你。”

    谢茂再次扶他,牵着手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宽心,朕绝不欺负你二哥,若是哪天朕食言了,妹子尽可以来找朕当面说话。”

    常言道,事死如生。

    谢茂站在灵前跟衣琉璃絮叨,好像衣琉璃在天之灵真的在看着一般。他根本不信鬼神之事,这举动却把衣飞石逗得眼角微湿。

    衣飞石重新给衣琉璃烧了些黄纸元宝,给长明灯加了一点油,就跟谢茂一起回宫了。

    回太极殿时,天已黑透了。

    长信宫差人来问候,太后赏了几碟子点心,几筐冻梨,都是衣飞石爱吃的。

    换了往日,谢茂肯定就带着衣飞石去长信宫蹭饭,顺便给太后请安了。这一日收了东西,人也不甚热衷地歪在榻上吃茶,见了长信宫来人倒是一贯地笑容满脸,说:“替朕给娘娘磕头。明儿下了朝,朕去长信宫服侍娘娘午膳。”

    衣飞石脊背发寒,皇帝这是跟太后卯上了?

    他昨儿进宫就看见了守太极殿的卫戍军,名义上,皇帝防的是羽林卫里的内鬼,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羽林卫将军若交给谢范来当,卫戍军哪里能再进皇城一步?

    谢茂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收拾完毕就拉衣飞石上榻。

    这日是真的太高兴了,有点心尖发痒,就想吃最后那一口肉。哪晓得那次闹鬼把衣飞石唬住了,趴在他身下隐隐有点害怕,谢茂正拿了香暖柔滑的膏子哄着做预备,怀里的年少爱人红着脸乖乖点头,赵从贵苦着脸战战兢兢地进来打断:“陛下……”

    把谢茂气得一脚蹬塌了两扇屏风——要吃最后那口肉,衣飞石害羞,所以谢茂吩咐插了屏风。

    “你特么没有着急上火窜上天的紧要事,朕把你浑身骨头打断一半!”

    谢茂披头散发赤脚出来,怒道。

    赵从贵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长、长信宫……”

    谢茂满腔怒火缓缓压了回去,理了理仓促披上的软袍长袖,声音变得克制:“太后有吩咐?”

    “回、回陛下!长信宫掌事宫女林秀品来报,说、说……”

    “说什么?”

    “说……娘娘哭了好半天了。”

    ……

    谢茂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太后还是淑妃、淑太妃的时候,眼泪就是她示敌以弱的手段。仿佛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谢茂继位之后,太后就不必再哭了,她的生命中重新充满了鲜花与笑容,对谁都只需要宽和慈爱地笑一笑。唯一哭过的一回,是谢茂故意扯着衣飞石去告状,为了配合儿子,太后对着衣飞石哭了一场,哭得衣飞石手足无措,磕头投降。

    现在太后又哭了。

    谢茂没辙了,憋着一口气回榻上亲了亲衣飞石,说:“朕去长信宫看看,你先睡。”

    衣飞石耳力好,听了全程,忙道:“是。您和娘娘好好说,不急回来,咱们明日再……”他指尖抠了抠那个盛着软膏的瓷盒,“明日再好。”

    谢茂将他狠狠揉了一把,这才起身出门:“更衣!”

    衣飞石披上衣裳从榻上坐起,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头垂下,心中其实很担心。

    据他所了解,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性子。看上去笑眯眯地,对大臣、宫婢都很温和,其实,自他登基以来,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乾纲独断、朕说了就要算?若太后在他身后做个慈母,他必然会对太后孝顺恭敬,现在这样……若太后不退一步,只怕迟早要母子反目。

    想起太后温柔慈爱的面目,衣飞石一筹莫展。他对年长女性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如何劝说。

    至于劝皇帝?衣飞石从来就没这种妄想。他与谢茂相处越久,越知道谢茂骨子里的说一不二。疏不间亲,他一个外臣,就算得了皇帝几分礼遇宠爱,插嘴皇帝母子间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

    衣飞石等了一宿,天快亮时,皇帝也没有回来。

    衣飞石只得先起床洗漱,准备去上朝。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从太极殿往玉门殿去站班,穿好朝服之后,先去宫门外逛了一圈,跟着群臣们一起进来。

    好在皇帝没有辍朝,冠冕堂皇地准时出现在玉门殿升座。

    衣飞石位次不前,勉强在殿门口扒了个立锥之地,偷偷打量皇帝脸色。因是小朝,谢茂没有戴旒冕,白皙俊美的面容在初升旭日的光照下,透着玉一般温润的色泽。坐在九龙宝座上的皇帝,很少有表情,眸色沉稳从容,更像是一尊被天下供奉的偶像。

    衣飞石没看出来皇帝心情如何,更不知道他和太后谈得好不好。

    朝议之前,皇帝抬手,殿前宣使先颁布了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圣旨。玉门殿里一片寂静。

    圣旨直接就下来了,皇帝也没和朝臣透风,不过,追赠公主封号是皇帝家事,又不牵扯谁家的利益,朝臣哪有那么闲得无聊去跟皇帝找麻烦?——衣琉璃还是镇国公的闺女呢!朝臣不吭声,宗室更是卯着劲儿捧皇帝臭脚,好些个想把儿子送进宫的王爷都站了出来,表示咱老谢家特别欢迎新公主!

    今日朝会最大的三件事,第一是封公主,第二是皇帝正式宣布廷推阁臣,第三就是大理寺上奏,裴露生杀妻案牵扯出的资敌叛国案。

    皇帝将此案仍交三法司审理,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协理。末了又补充,听事司旁听。

    这日皇帝要追封衣琉璃,通知了衣尚予务必来朝,散朝之后,衣飞石就遵照旨意,去找衣尚予说了给衣琉璃凿陵之事。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神色颇为复杂。

    “你可知这其中深意?”衣尚予问。

    衣飞石点点头。

    君王才有资格凿陵。

    衣家虽有一位长公主,可谁都知道马氏这个公主的身份当不得真,完全是妻凭夫贵。

    别的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马氏尽管也有一座长公主府,可是,梨馥长公主府的主人不是公主,而是镇国公,甚至衣尚予都没有驸马都尉的头衔。

    换句话说,梨馥长公主府里没有“君”,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臣子。

    一旦给衣琉璃择地凿陵,衣家就会有一位“君”了。

    ——若衣家造反,衣琉璃的身份几乎都能勉强给衣家一个正统的资格。

    “你觉得可以?”衣尚予又问。

    衣飞石再度点头。

    “好。”

    衣尚予答应了。

    ※

    “大少爷那边正吃紧,督帅为何答应二少爷所请?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丁禅跪在地上给衣尚予揉脚,衣尚予镇日装残废,人前总是保持两条腿不动,久了气血不通,难免不舒服。往日衣尚予都是独自关上门活动一番,丁禅在跟前就喜欢给他揉。

    衣尚予并不喜欢被男人揉脚,然而,不给揉,丁禅就一副吃不着糖的馋样。

    衣尚予踹了他几回,他还是没心没肺地舔着脸上来服侍,到底是近身伺候过几年的亲兵,认穴又准,揉着还挺舒服,衣尚予就随他去了。

    “教训没吃到嘴里,总是天真些。”

    衣尚予剥了瓣橘子进嘴,神色寡淡而冷漠。

    他差遣丁禅去截裴露生,本是想自己处置此事,然而,衣飞石抢先一步,他就放手了。

    昨日在衣琉璃灵前,他安慰衣飞石,说衣飞石“做得对”,这其实并非他心中所想。

    衣尚予心里很清楚,衣飞石把衣琉璃之死昭示天下,看似朝廷给了公道,然而,这是好处先给衣飞石尝着了,惨烈的恶果还没显出来。一旦周家资敌叛国之事查明白了,衣飞石就知道厉害了。

    皇帝要给衣琉璃凿陵,衣尚予心中极其不以为然。

    不是他觉得衣琉璃的身后事不重要,而是根本没重要到必须凿陵的地步。

    葬在衣家祖地不行么?一个妇人,无夫无子,要什么香火供奉?

    自从傅淳被斩、米康成被征讨之后,西北那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都换了念头,一心一意要和衣家别苗头——对衣尚予忠心的,自然是有。也有被衣飞金的狠毒搞得心凉的,就想掘了衣家的根。

    衣琉璃之死看似是个偶然,这背后若没有西北几个老东西出手,衣尚予根本不信。

    衣尚予本想亲自动手清理门户,衣飞石先出手了。

    儿子年少热血,带着他年轻时候都没有的天真。衣尚予袖手旁观,想看衣飞石能做到哪一步。

    若是衣飞石把事情办成了,衣尚予高兴。

    他不觉得自己的人生经验就是金科玉律,若儿子能堂堂正正地把事情办成了,证明他游走在黑白之间的暧昧也不是最好的道路,那岂不是更好?青出于蓝,没有比这更能让老父高兴的事了。

    若是衣飞石吃了教训,衣尚予也乐见其成。

    他现在还在壮年,还有本事给儿子兜底。这时候叫儿子撞个头破血流,他好歹还能帮儿子擦擦屁股,总比等到他没有能力掌握全局的时候,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人压着打好吧?

    “这个小皇帝,神来一笔。”丁禅替衣尚予穿好袜子,“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现在给衣琉璃凿陵,就是坐实了衣琉璃皇室公主的身份。

    连马氏那样全天下都知道靠着丈夫才捞来的长公主身份,都有个敢说“公主的兄弟是王爷”的“马王爷”亲弟在,一旦衣琉璃正儿八经落葬在朝廷督建的陵寝之中,焉知不会有人背后吹风,说一句“公主的父亲是皇帝”?

    衣尚予穿好鞋袜,跺跺脚,站了起来:“打发小石头早些去襄州。京城要起风了。”

    丁禅指了指皇城:“长信宫?”

    “廷推。”

    ※

    谢茂散朝之后,直接去长信宫赖着。

    太后不是会哭吗?耍赖谁不会啊。

    他直接钻进太后怀里,一头枕在太后腿上,闭着眼睛就呼呼大睡。

    前夜就熬着没休息,昨夜陪着太后熬了大半晌,现在谢茂熬不住了,睡醒了再说。

    太后被他惊呆了。论不要脸,她儿子比她厉害啊!

    谢茂睡着的时候,没有半点儿醒时的沉静威仪,他才十八岁,身姿挺拔舒展,身子骨还带着一股少年才有的削瘦,肖似太后的薄唇长眉俊美隽雅。

    他安静地枕着太后的腿,放心地睡在她怀里,这时候,太后才满心温软地觉得,这是我的儿子。

    ——往日谢茂穿着御常服含笑坐在一边,态度恭敬而虔诚,太后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儿母子间的天伦之乐。

    分明谢茂只登基不足两年时间,那一种老练沉稳驾轻就熟的模样,就比太后服侍过的、在位多年的文帝,更像是一位御极多年的帝王。太后在他跟前撑不起太多慈母的架子,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儿子看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小姑娘。

    谢茂在长信宫一直睡到傍晚,饿醒了,揉揉眼睛:“母后,我饿了。”

    太后传膳,跟他一起吃了饭,漱了口,谢茂问:“晚上还哭么?”

    太后被他噎住。

    谢茂就舒展筋骨换好靴子,说:“儿臣还有折子看。”

    看折子是假,看衣飞石是真。

    谢茂还惦记着昨夜没吃进嘴的那口肉,一下午养精蓄锐,啧,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啊。

    回了太极殿,衣飞石也才刚吃了饭,正在准备洗漱。司礼监李从荣在殿内候着,谢茂就没去盥殿跟衣飞石凑热闹。赵从贵服侍谢茂搓了把脸,在御案前点起聚耀灯,李从荣抱来一叠奏折里,封着藏蓝色纸板的放在最顶层,这是枢机处转来的折子,谢茂顺手就先翻开了。

    又是衣飞金递来催促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急。往日是直奏,今天却是从枢机处递来的?

    谢茂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这折子有点稀奇,道:“把衣督帅前两个本子取来朕看看。原本。”

    朝中奏折分几处记档,大臣不可能一个折子写几遍,有时候存档的折子就是各处抄录的副本。奏本大多数时候会在皇帝朱批之后,发还给内阁或臣下,也有一些折子皇帝觉得很难对付,直接就扣下不批了——衣飞金就上了不少皇帝觉得“朕很难回复你”的奏折。

    李从荣立刻出门回司礼监籍册署找本子,他还没回来,衣飞石先洗漱完毕出来了。

    “小衣,你来看。”谢茂直接拉了个“自己人”,“这是你哥亲笔?”

    衣飞石仔细辨认了一番,反过来看了奏折上的藏蓝色封本,脸色有点尴尬,瞥了赵从贵一眼。

    谢茂挥挥手,赵从贵就知趣地带着满宫下人出去了,他自己远远地守着门。

    衣飞石捧着奏折跪下,低声道:“是臣父手笔。”

    显然衣尚予也没打算瞒着皇帝,否则这折子应该直报上来,而不是故意去枢机处转一圈。或者说,衣尚予借用了衣飞金的名义,却故意让皇帝明白,让衣飞石尽早去襄州是他的主意。

    ——皇帝和衣飞石都可以不重视衣飞金的意见,衣尚予的则完全分量不同。

    谢茂不知道西北目前的情况如何,衣飞金催得急,现在衣尚予也在催,他决定尊重专业意见。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

    早在衣飞石千里迢迢去南境追杀刺客之前,他就应该去襄州了。

    一晃又是这么多天,难怪衣家着急,万一小衣捡不到战功了,岂不是亏?

    谢茂遗憾地看着衣飞石因水汽变得清润饱满的肌肤,莫不是上天注定,就不许朕轻薄未成年人?昨儿太后搅局,今天衣尚予横插一脚。

    衣飞石也不敢违背父命,如今皇帝也要他明日就走,他乖乖点头:“是。”

    “陛下……”衣飞石看看御案上堆得老高的奏折,“今夜是看折子么?”

    谢茂瞅着他有点纳闷有点遗憾的表情就想笑,一把将人搂住,悄声道:“看你。”

    回了内殿,衣飞石主动吩咐赵从贵把插屏竖起来,自己去拿了装软膏的瓷盒,上榻时稍微脸红,大体还算震惊。谢茂歪在榻上哧哧地笑,一把将衣飞石按在身下,往他耳畔吹气:“忍一忍吧。明年小衣再回京述职时,再……这样。”

    衣飞石被他吹得面红耳赤,不解道:“为何?”昨夜不是都要那什么了么?

    “小衣明儿要骑马。”谢茂叹息。

    衣飞石被他话里的暗示闹得脸更红了:“那我后天走。”

    谢茂知道,依衣飞石的性子,推迟一天走,路上只会披星戴月快马加鞭。

    京城此时偶然还会有一场小雪,西北那边更凉几分,只怕积雪未化。他不愿衣飞石骑快马,嘴里另外找了个理由:“食髓知味呢。万一舍不得小衣走了,朕岂不难熬?”说得煞有介事。

    衣飞石想起去岁与皇帝初尝滋味,去西北整年都在思念,那还是只是小打小闹。想来这最后一步做得更舒服,否则天底下为何那么多人都爱做?顿时很理解皇帝的苦闷。

    他先说:“早几日就好了。”想了想,又说,“臣尽量早几年回来。”

    皇帝说他明年回京述职时再相好,衣飞石心里清楚,他明年未必能回京。

    此次回京,本就是个意外。衣飞金是要在西北有大动作,惟恐污了他的名声才把他送回来。如今催他回去,他估计就要在长兄的帮助下一步步掌权了。根本不会有闲暇抽身。

    临别在即,二人腻在榻上亲热了许久,近四更了衣飞石都不肯歇息。

    谢茂心疼他次日要赶路,故作疲惫不堪:“朕累了,小衣乖些。”

    衣飞石才老实下来,一晚上都攥着他不放。谢茂欢喜又心疼,不止一次想,若朕不是皇帝,小衣也不是衣家子,朕种田盖屋养着小衣,与他日日相好,不知世事,多么逍遥快活?

    想完了之后,他心里也很明白。若他不是皇帝,衣飞石不是将门之子,二人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与衣飞石的脾性,没有了君臣之分约束,没有了衣飞石对天下的忠诚,根本磨合不来。

    日久生情,也得有命在才能“久”啊。

    ——就衣飞石那要命的狗脾气,只怕谢茂才说一句想勾搭,就被衣飞石当场捶死了。

    ※

    衣飞石低调地离京了。

    皇帝高调地宣布要给追封的宝珍公主择地凿陵,命相王世子谢莹督造,礼部、工部、卫戍军都拨了专人给谢莹听用。

    这事情就不是随便封个公主那么简单了。

    凿陵要动用工部许多资源,银子又是镇国公府出的——若是动用皇室内帑,上上下下还能沾点油水,衣尚予那煞神的银子,谁敢去动啊?占不到朝廷的便宜,还要看别人(衣家)占朝廷便宜,这对某些人而言,就比掘了自家祖坟还难受。

    劝谏弹劾的奏折哗啦啦上了一批,劝谏自然是给皇帝,弹劾的则是衣飞石。

    ——衣尚予不敢惹。衣飞金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衣飞石刚还在京城,得,就他了。

    谢茂收了奏折哭笑不得,得亏把小衣送走了,天天看着这些玩意儿不糟心么?

    他如今也不再玩杖毙御史的把戏,一帮子想送儿子进宫的宗室都在讨好他,听说他阴着脸在朝会上拍了一次桌子,几个写折子反对给衣琉璃凿陵的御史就被扒了个底儿朝天,这个内帷不修以妾做妻,那个骄纵亲族在老家圈地害民……

    谢茂不是喜欢玩弄权术的皇帝,架不住文帝、孝帝都喜欢玩儿。

    如今朝廷里大半朝臣都是党同伐异的玩意儿。千里做官只为钱,细究起来,哪个屁股是干净的?连裴濮这样混到户部尚书的牛人都和巨贾暗通款曲,谢茂用起来不膈应,杀起来也不心疼。

    如今朝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廷推阁臣。

    谢朝挑选内阁大臣没什么硬性条件,有官声,有资历,有政绩,当然,具体到廷推上,还得会做人,得有人举荐,九卿投票,票数最多的,很大可能就会入选——皇帝登基没两年,此前也不是继位皇嗣,根本没有文官根基,他既然没有立场,就不会凭着好恶去挑选阁臣。

    所以,朝野都认为,这应该是极少数不受皇帝好恶考量的一次廷推,全都卯足了力气想飞升。

    谢茂冷眼看着也不着声,在廷推上就撕上几场,总比入阁之后再继续撕妥当。这时候是小打小闹,入了阁再掰腕子捅刀子,折腾的不就是江山庶民了么?

    让谢茂意外的是,廷推在即,一直冷箭射向了内阁硕果仅存的两位阁老之一。

    大理寺审谢沣谋逆案,意外牵扯出一桩旧事。

    谢沣的乳母秋氏,竟然是文帝朝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她本该是个死人!

    如今仅存的两位阁臣中,陈琦主管钱粮,是从户部尚书升任内阁大臣,吴善琏则擅刑狱,初时在刑部当差,后左迁至大理寺,一路升任大理寺卿,审完秋腾云案后,他就入阁了。由文帝亲自简拔入阁!

    当年被验明正身斩杀在刑场上的人活生生地出现了,作为当年主审的吴善琏即刻陷入风口浪尖。

    这是前几世不曾发生过的事。

    谢茂不认为这件事会是巧合,谢沣是谁?在文帝朝,谢沣也是东宫长子。他的乳母不经过七八次剔选,怎么可能到他身边伺候?谁敢放一个全家都被文帝杀了的女人去照顾文帝的孙子?

    就是如今朝中水有点浑。谢茂不太清楚,这背后放冷箭的,究竟是谁?

    “这事儿挺麻烦。”谢茂说。

    听皇帝啧啧抱怨的人,是冷静跪在殿前的龙幼株,她微微低头。

    “朕不擅长解决麻烦。龙卿可有教朕?”谢茂问。

    “臣替陛下解决制造麻烦的人。”龙幼株道。

    谢茂禁不住笑,点了点龙幼株,说:“行吧,爱卿看着办吧。”

    龙幼株施礼离开不久,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的秋氏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你说秋氏是应该在多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证据呢?你说她长得像,她就是啊?人有肖似,物有相类,有何稀奇!看看,如果不是她做贼心虚,她为什么要自杀呢?这是用生命栽赃吴阁老啊!——谁想害我们仅有的两位阁老之一?你怕不是陈朝的奸细吧?

    谢茂去内阁还是满脸和煦微笑,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秋氏”存在。

    吴善琏默默给小皇帝磕头。

    当初他才感慨皇帝太过庇护阁臣,没让陈琦下野,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位是只要你能给他办事,他怎么都不会让你没了结果。

    连“病休”的林附殷,前些日子不也赐金赐宅赐了蟒袍玉带,衣锦还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