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玲珑月 > 第 214 章 宜昌

第 214 章 宜昌

作者:白云诗诗诗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这封信给露生忧郁的生活开了一扇小窗,哪怕它没有到达、但它至少承担了倾诉。他从此找到了排遣寂寞的方法。起初还下定决心,写了这封信就再也不想这个人,结果是长着驴耳朵的国王怎能拒绝树洞,有了开端便一发不可收拾。

    过去他也写信,给忙碌的金少爷写信,那头也回信,回得字字珠玑,然而却是文不对题,仿佛压根儿就没有收到过他的信,只是想起他来、随手写了几行文采斐然的字,再加几句温柔话语,寄来增添情趣。露生为这事生过好几次闷气,后来才知道他的信根本送不到金家大门,门房得了金忠明的命令,拿了就卷香烟抽了。这使他害怕写信,害怕自己战战兢兢写就的真心被人拿去传阅、耻笑一通,化为灰烬。

    所以那时在上海写信,几乎是个奇迹,他半点没想起过去曾受的侮辱,给求岳写信,完全是不好意思占用梅家的电话,加上思念又切,自然而然地就写了一封信——那时是分享快乐,如今却是分摊忧愁,他有太多沉重的情绪需要排解,身边偏偏是嵘峻和文鹄这样直头愣脑的人物,做不得解愁的花与月,再加一个林教授,又是个只可报他喜、不敢报他忧的,因此他那信几成惯例,睡前倾心吐胆地一气挥就,哪怕落泪也教心头舒畅许多,有时也给梅先生写信,给姚先生写信,给沈师父写信,给去了的王亚樵写信。

    这些信却没有一封寄出去。

    姚玉芙后来知道,叹息地说:“你乖得老实,就是寄来又有何妨,我们没有你的消息,也挂念得要命。”

    这和不寄给求岳的理由是一样的,他爱他们,所以不要他们伤心,还包含了一些倔强的自尊,长江的流水翻滚着这些忧愁的信笺,带着它们入海而去,像拭落风中的泪痕,它们是脆弱的一部分,却也是坚强的见证。

    写到第四十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了。

    露生坐在船舱里,他面前并排放着两沓纸,一沓是空白的毛边,底下压着半封没写完的吐槽信,另一边是自用的账本。露生揉一揉低酸的脖子,侧头向窗外望去,宜昌的天空暗沉沉的。

    到宜昌的船是他亲自谈定的,费了一番周折。原本想找的是南京本地的一家洋行,老板姓窦,兼营货栈和船运,又是露生的戏迷,从小听他唱的,过年过寿,都请露生去唱堂会,这是从金少爷时代就结下的人缘。自安龙厂振兴以来,露生更添一层用心,不收他的酬金,只叫他张罗好场子便可,且明白告诉他:“你和我们家生意上诸多来往,只要平时互相照应。”窦老板满口的称赞感激。谁知这次露生找到他行里,窦老板却道:“赶上航运联盟价目调整,防水货物需要每件加50元的包装费,这个还请白小爷知悉。”

    露生怔了怔,“为什么今年要涨价呢?”

    “去年就涨了,去年发大水,往西不好走。”窦老板自己也有些面红,臊皮搭脸地说道,“去年你不是也坐我的船去重庆嘛,那时候就是这个价。”

    把露生气得没有话讲——去年是什么情形?那时候去重庆,完全是不计价钱地赶路,要有飞机他都敢搭飞机!现在这么多的机器等着发送,按件加钱,这不是明抢?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我们自己带油布,自己工人包装,这样行不行呢?”

    “赚的就是这点钱,我底下的工人少挣这一笔,他们也要闹。”窦老板赔着笑道,“要不这样,我给您打九折。不是不照应,是今年生意实在难做,尤其去重庆的船。”

    露生就知道这事不用再谈了。

    林继庸一直在旁边看着,出来方道:“九折一千八,其实也还公道。”嵘峻亦是此意,露生摇头道,“我来往重庆两三次,知道这段水路花费不在下游,而在上游。林先生难道不知?上游三峡天险,所费均是人力,且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到时候被人坐地起价都是难免。宜昌之前的路费,必须控制在成本的一半以内。”

    “纤夫行情也没那么高,五六百足够了。”

    “五六百拉的是什么船?咱们又是什么船?”露生柔和地瞥他一眼,“您也不必这样考我,川江民工就是再不值钱,也须预备一倍的酬劳,以作不时之需。这点事情我还是明白的。

    林继庸但笑不语。

    露生看他笑,心里更生气了,当晚他给金总的吐槽信是这样写的:“杀千刀的姓林的!端着孔明的架势来,原来他是个锦囊!”意思是林教授并非诸葛亮,而是诸葛亮塞给赵云的锦囊,有用是有用,可惜用一次少一次,用多了就没了——写到这里,自己都气笑了,还得自己开解自己,“人家那话难道是闲聊给你听?句句都是说给你的!明着告诉你了,他们这些人做事是权衡利弊的,若是我不中用,以后真到危难的时候,保不准他要倒向谁呢。”

    可是林继庸有才无才?他太有才了,露生已经亲眼见识到了。在成都的那几天,刘湘留他们少住几日,大家不好推辞,只得留下——刘湘想问炸|弹制造的事情,林教授要啥有啥,狠狠地惊才绝艳了一把,不光化工物理在行,简直天文地理无所不通——糊弄刘湘是够了。

    总之让他们回去揍刘航琛的底气提升了一个台阶。

    刘湘愿意保下露生,甚至不惜得罪刘航琛,这里头有多少是为了那个摸不着边儿的卦象?露生相信,刘湘更属意的其实是这个多才多能的林教授。他的才华就是他挑三拣四和观风望向的本钱。

    良臣择主而侍,现在是你白露生证明自己的时候。

    这封信是被扔到江里的,揉成一个团儿,最后一行恨恨的大字:“我非要降服了他不可!”

    有时候生气也是一种不错的情绪,比哭哭啼啼来得强,愤怒使人奋进。露生偶尔会在这样的情绪里回想起求岳说过的土味情话,“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的骑士”,土得令人发指,偏偏露生是没听过的,心动神驰。那时虽打他一下,口中要嗔:“什么公主?我原是男人!”此时却想,“现在轮到他做公主了,我又为何不能是骑士?”

    黛玉兽冲了!

    当然,问题还是得解决。最后是一位姓陆的老板帮忙联络,这位陆老板就是盛遗楼参股的新东家,之前挨了孔二小姐一巴掌的那位。露生回到南京,请他吃了一顿饭,席上聊起这事儿,这倒是个实在人,一听说“省钱”两个字,合了陆老板抠门的爱好,便教露生抠门的办法:他介绍自己的弟弟在怡和轮船公司做经理,这间公司是英国人开的,中国人只不过代为管理,但权限却是不小。

    “你跟他明签一个承运的合同,至于明面上给多少,这就看你自己谈了。”

    陆二爷的公司在芜湖,露生为表诚意,专程去了芜湖面谈。对方开价是一千二,回扣吃三百,露生努力谈了又谈,将回扣提高,把账面压低,最后是八百的运费、五百回扣——这暴露了杭州到宜昌水段真正的价格,其实只要八百而已。

    嵘峻出来感叹:“姓窦的也太黑了,整整宰我们一千块。”

    林教授笑道:“这却不一定。洋人的公司跟我们华人不同,咱们这些官儿做事你还不知道?只敢得罪中国人,哪敢得罪洋大人!一层层的贸易条约在保护他们呢,成本是从这上面降下来的。”

    他话是朝嵘峻说的,眼睛却看露生。

    露生正在暗暗心痛自己的钱,原本预计是不用花的,不料一半水路就先花了一千三。觉察到林继庸的目光,瞬间解过了他的意思来,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和窦老板谈生意的时候,林继庸不肯开口了,这真是每一步都在考试!少不得忍气说道:“林教授说得很是,即便窦老板肯降,我们也也还是要选怡和。”

    嵘峻求教地看他。

    “这一路的花销是要给日后内迁的工厂来做参考,凭旧人情换来的免费船票,到了刘航琛面前说话恐不硬气——只此一回没有二回之故,倒不如怡和的回扣生意。怡和既然敢给回扣,可见它内部仍有利润空间,届时其他搬迁的厂家仿效,要谈个一千出头应该也非难事。”

    嵘峻大感受教,一面又问露生:“那这笔回扣要怎么记?”从杭州出发开始的所有开销,都要两边出纳对账出票,到了重庆以为凭据。

    露生没好气道:“就写,贿赂!”

    嵘峻“哦”了一声,真就低头动笔,把露生气笑了,往嵘峻背上拍了一下:“我说什么你都当真?陆二爷便是吃了回扣那也是帮着咱们,你这票一开不成冤家了?写‘杂费支出’!”

    嵘峻推推眼镜,憨笑。

    露生哭笑不得:“三爷,你是真傻,还是跟我开玩笑?你以前开厂子就这样管理?”

    嵘峻实话实说:“我是想着这次的路费是用来证明我们自己的,所以什么花销都得诚实,我一时掌握不好这个真假的度。”连忙地还说,“有这个例子我就懂了。”

    林教授在旁边笑喷了。

    露生也笑了,面上笑、心中叹气。嵘峻这样实在,处朋友是好的,做生意就差一点头脑,也难怪他把杭州的丝厂越开越败,果然天生在交际上就没长那根筋,一到弯弯绕绕的地方他就傻了。从前求岳提点着他,倒也不出什么差错,求岳一病,嵘峻便似无头苍蝇。

    此时就是抛开爱情的滤镜,露生都要公平地说一句,求岳真是难得的将才,他懂得怎样调动每个人最大的潜力。自己就是这点不及求岳,总是心太细、思虑太多,又不及他善于呼朋引伴,天生的阔朗,使人能够不计小嫌。

    缺了求岳倒像缺了一百个人。

    眼下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心眼多成筛子,另一个是连个半个心眼都没长,唉,怎么就不能均衡一下!

    只能多谢天意保佑,这歪歪斜斜的组合好歹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宜昌,更喜是怡和的洋船确实给力,五天时间就走完了这段水路。众人得了号令,在宜昌休整两日,等换运的船交接再去重庆。www.

    二百多名工人,最终愿意来重庆做先锋的仅有八十余人,露生将其余人安置在句容,带着这八十多人登船开拔。为了节省费用,铺盖和食物都是自己带着——到宜昌拨了两百块钱,叫工人们下船休息,补给一些食水。

    这笔钱省不得,工人们太辛苦了。

    又花了二百块打点船长和水手,还剩一千三。

    金总混蛋活该,无福看见黛玉兽这可爱的一幕,趴在船舱的短案上,对着幽微的一盏汽灯,拨拨算盘、又再记两笔,时而扳起指头心算,活像个小老鼠在数铜钱——露生是真不敢下船,船上都是机器货物,再者自己下船,林教授也得下船,那又要给他出一笔住店的费用!

    ——要苦一起苦,资本家和资本家的同僚就都在船上窝着吧!

    舱门轻轻响了两声:“小爷,睡了吗?”

    露生被打断了思路,不觉有些烦,向外应了一声:“什么事?”

    文鹄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外头:“有人找你来了。”

    露生更觉得烦了,估摸着一定又是王宝驹,隔着门道:“就说我睡了!”想一想,交待文鹄:“你去告诉王公子,我们一路上不曾冒犯,对他也是退让又退让,何故总来找我们麻烦?那三条船我们不让,他有本事,就找老板说去,别来找我!”

    外面静了一会儿,文鹄笑了一声,又叩门:“不是姓王的,你看谁来了!”

    露生迟疑片刻,这故弄玄虚的作派叫他不敢多想,可是仍不由抱了满怀的期望,自己邋遢得很,他不肯开门就是因着一路的奔波辛劳使他没有办法顾及形象,好容易到了宜昌有了干净的水,他的衣服全洗了,此刻只穿了一身短打——好在刚洗了澡,倒是不算肮脏,可惜头发是湿的。

    再一想,自己又何必妆饰?赌气拉开了门,却忍不住就玻璃上的黑影照了照形象。

    门开了——外面只有文鹄。

    露生向外走了两步,才看见船下岸上站着风尘仆仆的一群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失望和温柔的情绪在他心头轮流复杂地滚了一瞬,承月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上来,一面哭、一面抓着文鹄的手,跳上船来:“师父!”

    翠儿和丁广雄亦在船下,满脸的疲倦,可是欣喜:“可算追上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