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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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氏站在东四胡同的宅子门口, 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前几天,严清怡陪她去官府立下女户并落了房契, 她只知道新宅子是在府衙附近,本以为是处立锥之地,完全没想到会是这般宽敞。

    三间正房干净明亮, 门窗是新换的, 墙面是新刷的,窗纸是新糊的, 就连庑廊上的柱子也涂了新漆。

    院子很大,方方正正的,靠西墙从北到南足可以开出一大片菜地。

    就只东厢房和倒座房仍然是一副破败模样。

    林栝歉然道:“时间紧,只能先尽着正房收拾, 厢房跟倒座房的门窗已经量好尺寸交给木匠做了, 过几日会有人来安, 顺便把墙面粉刷一遍。”

    严青昊在旁边插话, “本来屋子更多,还有三间西厢房, 姐说用不了那么多, 修葺出来还得花费银钱,就让工匠拆了。”

    因为银钱和时间都不凑手,而且就薛氏跟严青昊两人住,就算以后严青昊娶妻生子, 这房子也够住。严清怡寻思着不如拆掉, 平一块菜地, 可以让薛氏有个营生干。

    盖房子容易,拆房子快,正房门窗没做好,西厢房已经拆得干干净净。

    拆出来的砖瓦补了正房屋顶,还把灶台重新砌了,能用的檩子照样用,腐坏的木头则劈成木柴堆在南墙根留着生火。

    匠人是林栝托营造司的差役找的。

    没出正月,工匠闲着没事干,乐得来挣点零花钱。泥瓦匠找了三个,一个大工每日十五文,两个小工是十文一天。木匠也是三个,用了五天工夫,做出来三扇门两扇窗,门窗都是最简单的样式,既没雕花又没刻纹。

    上漆再用三天工夫。

    紧赶慢赶,终于在正月的最后一天把正房收拾得能住人。

    此时,壮汉已将箱笼等物件都搬到正房厅堂,林栝跟薛氏寒暄几句与他们一道离开。

    严青昊代薛氏送了客,从怀里掏出一吊钱并百十多文交给薛氏,“姐给的,让娘看着需要添置什么就去买,等过些日子她再送来。”

    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铜钱,想起这宅子全是严清怡独力张罗下来,薛氏簌簌落泪,“你姐她……以后见到你姐,别让她送钱来了,娘岁数也不大手脚都灵便,给别人洗洗衣裳补补袜子或者到外面摆个摊子,总能养活得了咱两个。”

    “嗯,”严青昊用力点点头,“我记着了,我也能干活,明儿就早起刨地。”

    薛氏哭笑不得,抹一把眼泪道:“傻小子,半点不随你姐,家里没有锹铲,你用手去刨?”就势收住泪,往各屋瞧了瞧。

    东屋靠墙砌的炕,西屋则安着床,又摆了书案书柜等物。

    都不是新家具,像是从哪里淘换来的,却擦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两人当下决定了,薛氏住东屋,严青昊住西屋。

    严青昊就把各样东西从箱笼里搬出来,薛氏分别放到合适的地方,归置完就开始铺床。

    正铺着,听外面有人敲门,却是附近馆子的小伙计送了饭来,“是位姓林的小哥吩咐的,已经会了钞。”

    两盘菜,一荤一素,两大碗精白米饭,外加一小盆蛋花汤。

    薛氏忙着找碗碟盛饭,忙乱间才醒悟自己竟不知厨房在哪里。

    小伙计见屋里东西混杂,知道是刚搬家,笑道:“婶子不用急,过一个时辰我来取,或者要是这位小兄弟得便,就麻烦送到南关大街东边的德盛楼。”

    薛氏连声应了。

    忙活到现在,已经过了午正,严青昊早就饿了,加上馆子的饭菜新奇可口,吃得是狼吞虎咽,恨不得连舌头都咬掉。

    薛氏却吃两口就发会儿呆,等严青昊吃罢,开口问道:“这位林公子是知府老爷的什么人?”

    严青昊挠挠头,想一会儿答道:“林大哥的娘亲跟知府夫人是表姐妹,林大哥叫知府夫人是表姨。”

    说着,心里有些发虚。

    方才,他给薛氏的那些钱中,一把零散铜钱是严清怡给他的,而那一整吊却是林栝给的。

    他不打算要,可林栝说:“你们刚搬过来,柴米油盐都得买,我估摸你姐手里也没钱,难道还能让你娘饿着?这吊钱算是我借给你,等你以后有了再还我。”

    想想家里四壁空空的样子,他就接了。

    薛氏“哦”一声,又问:“他多大年纪,家里有什么人?”

    多大年纪,严青昊不知道,可林栝家中的情况他却知道,便答道:“爹娘都不在了,也没有兄弟姐妹,老家有伯父叔父。”

    薛氏又“哦”声,“下次你回家,喊他过来吃顿饭,承他那么多情,表示下谢意。你偷偷打听打听他喜欢吃什么,好提前准备着。”

    严青昊高兴地答应了。

    薛氏再没说话,拿着碗筷到院子转一圈寻到了厨房。

    却是在东厢房与正房东屋之间盖的小屋,灶坑通向炕洞,这样灶下生火,炕上就暖和。

    灶台抹着新灰,锅也是新的,旁边有只水缸,里面大半缸水。

    薛氏舀两勺水,生火烧了烧锅,把中午用过的盘子碗洗了。

    严青昊把盘子送去德盛楼,回来告诉薛氏,在西三胡同口有水井,可以到那里担水。如果不方便担水,也可以请人送,一担水一文钱。西二胡同头上有间杂货铺,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都齐全,而北关大街旁边有个菜市场,早晨摊贩们聚集过去,差不多正午散集。

    薛氏默默记在心里,赞道:“出来不到一天,好像长大了似的,知道出去打听事了。”

    严青昊傻呵呵地乐,“那当然,姐特地嘱咐我的,腿勤快嘴也要勤快,多替娘担点活计。”

    东四胡同里,薛氏跟严青昊正努力适应着新生活,而相隔小半个济南府的涌泉胡同,一群老爷们则聚集在严其中家里争论得唾沫横飞。

    在座的都是严家宗族里有头有脸的人,听说严其华和离,忙跟着族长过来问情由。

    严其华父亲已故,长兄严其中便将人请到自己家中。

    虽说万晋朝有和离这条律例,可真正能走出这一步的却不多,因为不管是休妻还是和离对男女双方的声誉影响都不小。

    让严家宗老们生气的是,严其华不但和离,而且是偷偷摸摸没有经过宗族和离的,更严重的是竟然把亲生的儿子让出去了。

    族长已是年过花甲,记性还不错,颤巍巍地虚点着严其华的鼻子,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戒子晃得严其华眼晕,“你这个不孝子,忘了你爹怎么死的?是不是猪油蒙了心……把孩子给了薛氏娘们带走,你爹不白死了?”

    张氏是女流之辈,没有资格进屋商谈,隔着门帘听到,立刻咧开嘴大哭起来。

    族长嫌吵,打发严其中出去劝住张氏,又问:“你婆娘没有娘家,搬哪儿住去了,赶紧把孩子要回来。”

    严其华低着头挤在墙角,“不知道,爱住哪住哪儿,没打听。”

    “兔崽子,给我过来,”族长指了自己身边,“这事儿得打听,掘地三尺也得打听出来。薛氏娘们不是善茬子,人家认字有脑子,说不定前脚领走后脚就改姓薛了……咱严氏宗族不旺盛,就是你们这帮兔崽子给祸害的。”

    严家以前富裕过,也昌盛过,可从前三四代起,财运就不旺了,连带着子嗣也凋零。到严其华这代,男丁就七人,其中严其华兄弟占了仨。

    族长为了兴旺后代,不惜损精伤体,一连纳了四房小妾,总共就生出一个带把的。全家都宠着娇着这个儿子,以致于刚满十五岁,儿子就泄身伤了元气,到现在别说孙子,两个孙女都没有。

    族长盘算着,过三年要是再生不出来,就从族里过继一个,挑来挑去相中了严其华家。可眼下严其华就剩了一个儿子,怎可能过继到他家?

    所以,听说此事,族长比自己亲孙子跑了都着急。

    严其华脸上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心思动得却快,见族长说得差不多了,轻咳声,“不是我不要孩子,我是真养不起,木匠活儿不景气,我一人挣了五张嘴吃。孩子跟着我吃不上饭,有上顿没下顿,不如随她娘另外寻个吃饭的路子。”

    话说出来,族长头一个不算,这下离得近,带着翡翠戒子的指头直接戳在严其华脑门上,“放屁!放屁!怎么养不起,你把孩子领回来,我每月贴补你六十文。”

    严其华又道:“和离是板上钉钉的,老二归她也是板上钉钉,都经过中人画了押,就算闹到衙门去也不占理儿,说不得还得吃官司……可我外头另养了个儿,后街小寡妇家里的二胖子就是我的种儿。”

    族长眨着浑浊的老眼,寻思片刻,神情由凝重慢慢变为笃定,又戳他一指头,“畜生,外头有儿子怎么不早接回来?”

    胡寡妇就这样过了明路。

    尽管有些人觉得刚和离就再娶不妥当,可少数压不过多数,谁也高不过族长。

    族长怕夜长梦多,大手一挥商定二月十六接胡寡妇进门,十八让田二胖认祖归宗。

    严其华既解决了胡寡妇这事,又每月多了六十文钱,心里颇得意,可看见族长手指上的戒子,面露难色,“是不是太快了,二婚也是婚,这三聘六礼……我手上是一文钱都没有。”

    族长耷拉着脸,从荷包里抠唆出一角碎银子扔给他。

    严其华大喜过望,第二天往银楼里兑换成五百文,回家往枕头底下塞了一百文,揣着剩下的四百文飞快地跑到瓦沿子。

    谁成想不到一个时辰,他又跑回家把留出来的一百文也拿走了。

    严清怡早已习惯严其华整天不着家,乐得清静,收拾好碗筷扫了地,见家中没菜,就提着篮子往外走。

    严青旻躲在门后,见她出门立刻追出来,“姐,你上哪儿去?”

    “去小仓看看买点菜。”

    “我想跟你去,”严青旻仰着头,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生怕一错眼她就会偷偷溜走似的。

    严清怡颇感无奈,又觉得他可怜,也就由着他跟。

    昨天飘了一整天细雨,夜里便上了冻,此时冻已化开,青石板路上浸润了湿意,被阳光照着,星星点点地闪着碎光。

    严清怡一下子就想起林栝披着满头雨丝站在杏树下,幽深黑亮的眼睛烁烁地望着她,“你若真想谢,就买些炒栗子……”

    不由自主就调转头,没走望湖街,从胡同口的另一头出去。

    木匠铺子自然上着锁。

    旁边炒货铺子生意也不太好,吴大叔却甚是自得,坐在炉火旁边烤火,手里抓把葵花子悠闲地磕着。

    严清怡默默盘算着,炒栗子是十文钱一斤,而她荷包里所余也只十七八文,如果买了,接下来几天就得省着用。

    可若是不买……

    修缮房子这段时间,林栝明里暗里贴补的钱,何至百文千文?

    还有花费的精力和时间。

    只不过提出这点小小的要求,怎可能不答应?

    严清怡上前买了半斤。

    栗子刚炒出来不久,隔着纸包都能感觉到它灼热的温度。

    严青旻两眼亮晶晶的,“姐,我拿着吧。”

    严清怡摇摇头,“不用,我是要送人的。”

    严青旻失望地垂了头。

    直到天色暗下来,严清怡也没有出门,炒栗子早就凉透了。

    严青旻眼巴巴地盯着纸包,“姐不送人了?”

    严清怡叹口气,不买觉得对不住林栝,可买了又不愿送给他,好像送过去就意味着回应了他的感情。

    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幸她现在尚不到十二岁,离议亲还差两三年。

    抛去这恼人的念头,严清怡点燃油灯,把栗子在锅里炒热了,交给严青旻。

    “谢谢姐,”严青旻欢欢喜喜地接在手里。

    严清怡做饭,听到外面严青昊“喀嚓喀嚓”剥栗子的声音,心中黯然,他吃了这许多时候,竟是没想起来送给她一粒尝尝。

    饭做好许久,严其华仍没有回来。

    严青旻吃了炒栗子并不觉得饿,严清怡却不想再等了,端出饭菜,两人静默地吃了。

    ***

    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这是瓦沿子在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房梁上挂了好几盏大红灯笼,把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里面摆着七八张圆桌,每张桌子都围着不少人。最里头那张桌子更是,层层叠叠地挤了十几人,有看热闹的,也有下注拼运气的。

    庄家右手拿着骰盅,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着,“最后一把,猜大猜小,买定离手,绝无反悔。”

    桌面上零零散散地堆着铜钱及散碎银子。

    严其华已经在这里消磨了一天,连饭都没吃,精神依然亢奋,踮着脚尖拼命地喊,“买大,买大,这次肯定是大。”

    庄家笑道:“叫唤没用,有注下注,没有请便。”

    严其华掏出身上仅剩的八~九个铜钱,看了看。

    旁边有个蓄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撇撇嘴,“就这几个铜板?兄弟,我给你指条路,明儿街口有几个小童子也好耍钱,你去那边玩去。”

    是把他当孩子打发?

    严其华顿时来了气,挤开人群凑上去,“这把我还真就赌定了,我买大。”

    过了宵禁瓦沿子就关门。

    现在是最后一把,庄家开了一晚上小,这次怎么也该轮到大了。

    山羊胡子抓一把面前铜板,又松开手,铜板跟落雨似的噼里啪啦响,“你拿什么买?”

    严其华红着眼嚷:“我家有间铺子,我押铺子。”

    “就你这寒酸样,能有什么值钱铺子?是不是街上卖花生米的铺子?”

    众人哄堂大笑,催着庄家,“赶紧开,开完了要回家,路上遇到查夜的不好脱身。”

    庄家笑眯眯地看向严其华,“你那什么铺子,多大,在哪儿,把房契拿来看看?”

    木匠铺子的房契根本不是他的,他只是赁下来开铺子而已。

    里面就几块板子还有些板凳,根本值不了多少钱。

    严其华咬咬牙,喊道:“我还有个闺女,押二十两银子。”

    山羊胡子“哈哈”笑,“你那闺女是金子塑的,值得了二十两?不如把你婆娘一并押上?”

    严其华红涨着脸大吼,“怎么不值?家里洗衣做饭都是她干,长得也漂亮。”

    庄家打量严其华一眼,“看你这模样,你闺女也好看不了,算十两。”扬手叫来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看好了,这位爷把他家闺女押上了,回头跟着去领人。”

    汉子粗嘎地应着,“放心,跑不了人。”

    庄家笑笑,再问严其华:“想好了没有,你那闺女,押还是不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