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北朝纪事 > 160.冷风冷雨

160.冷风冷雨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太后听到“孤身一人”几个字, 心里一阵难过:这孩子在洛阳,从前的那些日子, 一介白身, 两手空空, 可不是人人都能欺侮?又想,难道那个李郑氏果然只是对他多有照拂,而不是、不是……

    这当口,她对贺兰袖言之凿凿的告密忽然生出疑窦来:想那贺兰氏也不过是个深闺小娘子, 如何知道郑家内情?李郑氏美貌是真, 可是她终究是郑郎不出五服的长辈啊。要万一那贺兰氏是信口攀诬……

    太后心里乱得像团麻,牵起这头,扯到那头——这要万一、万一郑郎和这个李郑氏果然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却听赤珠又问:“确定是李家下的手?”

    这也正是太后想问。

    “确定。”郑忱道,“素日跟着我的那个小厮叫安奴的, 收了李家重金, 做了内鬼, 我已经审问明白了。”

    “那安奴人呢?”

    郑忱微垂了眼帘:“他该死。”

    原来是死了,怪不得没有回来复命。赤珠与太后余光里交换过眼神,彼此心照不宣,死得好。死无对证。

    “那还是侍中不对,”赤珠说, “便有天大的委屈, 难道竟不信陛下能还你一个公道——”

    郑忱抬头看了太后一眼, 又垂下去, 他慢慢地说:“我知道陛下对我好, 但是赵郡李氏,世家大族,非陛下轻易可动。我不舍得陛下为难。我欠姑姑的,我自己来还——无非以血还血,以命抵命。”

    这几句掷地有声,太后听了,未免愀然:“原来在郑郎心里,还分你我。”

    郑忱心里冷笑,只是不说话。

    人死不能复生。

    眼前这幕他一个人在深夜里反复推敲过,无数次。念儿死后,如果他不闻不问,不追究,不报复,短时间之内,太后固然能松口气,但是时间长了,她会慢慢生出疑心——有些事,经不起细想。

    她会不断地想,不断疑虑:以他与念儿之间的情意,他怎么能对念儿的死无动于衷?

    人都这样。做皇帝做主子的,希望自己的臣子部属对别人背信弃义,对自己忠贞不二;女子希望情郎对前尘往事薄情寡幸,唯独对自己从一而终。但是每个人又分明都明白,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这个人能背叛别人,就能背叛自己,他能抛弃旧人,终有一日,会同样抛弃新人。

    赤珠等了足足有一刻钟,都没等到郑忱表忠心,只得叹气道:“……便是如此,那也是冤有头债有主,谁害死了李夫人,侍中就该找谁去,怎么能随便逮着李家小郎君、小娘子就咬。”

    郑忱道:“赤珠姑姑说得轻巧,这些小崽子不论,李家人是这么好咬的?”

    赤珠气结:“可是私下调动羽林卫是什么罪名,你不知道?”

    郑忱道:“愿伏国法。”

    到这份上,还一口一句“愿伏国法”,无非是仗着太后舍不得杀他罢了,赤珠心里冷笑。太后却只觉得可怜可爱,先前被砸破的额已经渐渐止了血,横亘眉目间一抹鲜红,他容色好,并不狰狞,倒是添了风致。

    太后端详良久,脱手将帕子掷到地上:“先擦把脸罢,赤珠,扶他起来。”

    李家兄妹次日起得并不太晚。周乐去见十二郎,他刚刚醒来,大夫把过脉,小食了一碗粥,精神头比昨日已经好过太多,见周乐面有哀色,心思一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八娘她——”

    周乐点头:“李公子节哀。”

    李十二郎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八娘在这些姊妹中是最长,素来温柔敦厚,这一路逃亡,食物和药物,都先紧着别人,她是永远沉默的那个,一直到……到长箭射穿她的背心,她只喊了半句:“哥——”

    大家族总这样,出色的,孱弱的,任性的,花言巧语的,会得到更多关注,八娘没有这个福气。

    十二郎怔然坐了许久,对这个血脉至亲所能记起的,也不过一双秀气和沉默的眼睛,他想他必须承认的,他的妹子……并不是太讨人喜欢的姑娘,没有十娘机灵,所以、所以她就该死吗?

    如果对方果真大有背景,如果家族势不如人,打算忍气吞声,如果……谁会坚持为她的死亡出头?突如其来的念头,然后十二郎忽然意识到,这也许并不仅仅是一个念头,而是事情的必然走向。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污浊不堪,他知道的。他强迫自己打住了这个可怕的想法,涩声问:“什么时辰?”

    “昨儿李郎君昏过去不久,大夫就已经来说不好,”周乐道,“我虽然知道李郎君兄妹情深,但是其他郎君和娘子年岁都太幼,又连遭意外,恐怕经不起——”

    原来已经过了一夜了。

    昨夜冷雨,也没有让李十二郎冷得这么厉害。死人是不重要的,死人永远不会比活人更重要,对于家族来说。

    出了宫城,原该回府,但是昭熙信马由缰,竟走到了这里——他们说,这是广阳王府。

    该进去拜访一番,他也不知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念头。广阳王是个不太起眼的宗室。没有办法,世道就这样,一个没有父母兄弟,又瞎了眼睛的宗室,能有多起眼,他能为官吗,还是有前程?

    阿古壮着胆子、心领神会地上去叩门——谁知道他家这位世子爷在想什么,但是勒马徘徊这么久,总不能是对广阳王府的大门情有独钟。

    应门的是个驼背老人,老得不能再老了,也许并不是天生的驼背,只是岁月压弯了它。

    “两位郎君——找人?”老人慢吞吞地问,像是许久不曾开过口,言语迟滞。大概眼神也不好,明明是他带着小厮,到他嘴里就成了两位郎君,昭熙这样想,说道:“我来拜访广阳王。”

    守门人浑浊的眼珠子动了一动:“官……官羊?”

    昭熙:……

    昭熙觉得自己从前应该是见过广阳王,但是也不好说,元家宗室繁衍颇为昌盛,祭祖或者别的场合匆匆一瞥,连模样都不太记得起来,登门拜访更是无从说起,自然也不会想到,堂堂宗室王侯,会找这么个人守门。

    守门可不是个可以掉以轻心的活,那需要眼力,各家王府门上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

    难道广阳王府里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奴仆来担任这个职务?他心里疑惑,只管好生与那守门人说道:“我是始平王世子,来拜见广阳王。”

    “柿——子?”老人家拖长了音调,昭熙正要点头,就听得他接下来语调一滑,“不是李子?”

    昭熙:……

    这一下阿古受不住了,上前揪住老人,提起拳头道:“你找死!”

    “阿古!”昭熙喝止他。

    这里毕竟是洛阳,不是信都,他们仗兵横行的地方。

    昭熙使个眼色,阿古犹不太情愿地从袖子里摸出半粒银子,塞进老人手里,老人这才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殿下稍等。”

    阿古:……

    昭熙心情更坏了。

    也不知道是这个老家伙奴大欺主呢,还是这广阳王府驭下就这么个情形,也许两者兼有。毕竟广阳王目不能视,如果身边没个可靠人,或者说,忠心的不能干,能干的不忠心,久而久之,就不可收拾了。

    等了盏茶功夫,等来广阳王的亲自出迎。

    约是二十出头,穿的简蓝纱袍,周身并无挂饰,也无绣纹,想来那些东西对他也是累赘。只简简单单用一支青玉簪子绾发,倒是清爽。

    他是典型元家人的长相,眉目虽然说不上特别出众,却都安置得十分妥帖,陡然一见,就像是夏日里清凌凌养了一簇水仙。

    “是十三郎吗?”广阳王在距离两三步的地方停住。昭熙在族中排行十三。既论到序齿,昭熙便回道:“是,五哥近来可好?”

    “尚可度日,”广阳王道:“一向没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十三郎几时回的洛阳。”

    略寒暄过,就引昭熙进门。广阳王府并不太大,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府中规划严整,几乎没有什么枝枝蔓蔓的道路,横平竖直,干净得就像是棋盘。花木倒是葱茏,有鸟叫的声音。

    广阳王道:“寻常无事,不过养几只鸟,几盆花罢了。”

    他说得寻常,昭熙心里却不好受。这园中景致再好,他也看不到,养几只鸟儿自娱而已,想着还有漫长的岁月……这座精致的广阳王府,简直像个囚笼。囚他一个也就罢了——昭熙没有细想这个“罢了”之后。

    进了屋,屋中摆设也简单,没有设屏,没有博古架,没有插花,就只有几案、坐具、简洁得近乎贫寒之家。

    好在屋里倒不热。

    昭熙四下打量,并没有看到冰,却有凉风习习,风中像是有异香,纯净如清泉朝露,顺风看去,纱窗外隐约的绿影婆娑,也许是竹,窗下垂了累累纱囊,不知道装了些什么,香气着实宜人。

    却是风雅,昭熙想。

    他这趟来访突兀,广阳王却并不问他因何而来,笑吟吟只吩咐婢子上浆水酒水,时令鲜果,昭熙一一看去,这府中婢子不多,姿色也都平常,大约一个瞎子,不需这些——媚眼抛给谁看呢?

    广阳王与他说些花事、鸟事。

    昭熙原就没这个风雅,又不是俏佳人软语说笑,哪里听得进去,瞅了个空档问:“听说五哥订亲了?”

    广阳王闻言,俊秀的眉目里一丝儿红晕,竟有些弱不胜衣:“十三郎也听说了?”

    “订的哪位?”昭熙追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三娘又不会骗他。

    “谢祭酒的千金。”广阳王微笑,忽道,“说起来,倒是有一事相求。”

    昭熙觉得自己的眉尖跳了一下。

    他知道他要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只任他流利地把话说完:“我眼睛不便,这些年往来亲友甚少,难得十三郎记得我,到我成亲时候,能不能劳动十三郎为我做御?”

    这个要求其实不算过分,他与他年岁相当,地位相当,又尚未成亲,实在再合适不过,昭熙想了半晌,竟是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出来。

    他不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室中空气就一点一点尴尬地冷下去,风穿堂而过,习习地香。

    广阳王像是觉察到自己让人为难了,干咳一声,正要找话圆场,却听昭熙问:“王兄……见过谢娘子吗?”

    广阳王笑道:“说出来不怕十三郎笑话,还是我这眼睛未盲之时,曾在谢祭酒门下求学,有天谢娘子来找祭酒,祭酒不在……”

    “那时候五哥就有心——”

    广阳王又咳了一声,面色窘迫:“那时候谢娘子不过七八岁,言语条理,我也就觉得这个小师妹玉雪可爱。”

    “那,”昭熙顿了顿,方才吞吞吐吐把话说出口,“王兄有没有听说——”

    “十三郎!”广阳王提声打断他。

    昭熙原也不愿意用外头那些话糟蹋谢云然,被这么一打断,自然就住了嘴。

    他略略低眉,眉睫之下的青砖地,清简,素雅,但是并不至于寒酸。该是知道的吧,知道她毁了容,但是他看不见,他记得的,他放在心上的,就只是十年前的那个女孩儿,他说,玉雪可爱。

    别人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如风过耳,甚至连过耳的机会都不给。别人的眼光就更不重要了,他又看不见。他这一生,不能出仕,不能经商,不能行军打仗,连吟诗作对也诸多限制,但求一朵解语花。

    这个人……也许这个人,才是她的良配。

    一样风雅,一样澹泊,一样静,他们在一起,哪怕只是听一朵花开的声音,也能相视而笑。他算什么。他就是个武夫,平生所好,打打杀杀,他闯进她的生活,那大约……就如传说中牛嚼牡丹。

    这个念头一经浮起,再挥之不去。

    昭熙也没有想过,他有生之年,竟然会在一个瞎子面前自惭形秽,他几乎是狼狈地说:“承蒙王兄青眼,我自然是……愿意的。”有他做御,至少,不会容人轻慢和刁难,哪怕她嫁的只是一个无职无权的瞎子。

    这个瞬间,却又想起屏风后喁喁细语,唇上幽香,漏月亭中,古木苍天。

    广阳王喜道:“那就都拜托十三郎了。”

    昭熙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托词告辞。倒是广阳王依依不舍,一直送到门口,“目送”他们主仆离去。

    正值晌午,太阳辣得整个洛阳城都打蔫,广阳王慢慢踱回园子,一踏进房间,就听得有人笑道:“王爷今儿好兴致,逗只鸟儿也能逗上半天。”暗绿色竹影纱门推开,走出来衣白胜雪的少年。

    广阳王并不答话,慢悠悠坐下了,自有青衣婢子适时递过来一杯冰好的酒,酒色媚如胭脂,玉白的杯壁上布满细小的水珠,密如鱼鳞。他轻啜一口,笑道:“这话,萧郎敢在华阳面前说吗?”

    萧阮:……

    彭城长公主要替他向始平王求亲的事,瞒得过别人,怎么瞒得过眼前人。

    萧阮干笑一声,也饮了半盏茶,起身道:“时候不早了——”

    “赶着去告知你家大舅子?”广阳王冷笑。

    萧阮:……

    “去罢。”广阳王又笑了。

    出了广阳王府,萧阮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其时天色还早,只不知怎的,背后就出了一身冷汗。

    元祎炬看着拜帖发怔,崔家的帖子。他与崔家素无往来,却不知崔九郎忽然使人来,是个什么意思。

    他少时吃够了苦头,活得小心翼翼,自太后寿辰明月进宫,凭空掉下来一个直阁将军,就心存感激,后来又被提拔为羽林卫统领——虽然只领了一半的羽林卫,已经是他之前做梦都不敢想了。

    虽然一向少与外臣结交,但是与人为善是他的基本宗旨,所以虽然满心疑惑,还是让人请了进来。是个二十出头的青衣男子,衣饰整洁,眉目只能算干净,不出色。元祎炬问:“崔郎使你来,可是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男子眉目一动,左右看了看。

    元祎炬越发疑惑:崔家和他,难道还有什么秘事可言?他自幼父母双亡,在宗寺中养大,如今府中并无旧人,都是市上买来,或亲友所赠,他府中就是个筛子,没什么藏得住的。虽如此,还是挥退了下人。

    青衣男子给他作了个长揖,口中道:“将军见谅,某实非崔郎君所使。”

    “那是何人?”

    “无人使我,”青衣男子站直了,侃侃言道,“我来救将军的命!”

    元祎炬:……

    这赤口白牙的,咒他?

    元祎炬性情暗弱,但是并不蠢——真要蠢,这么多年也活不下来,更勿论带着年幼的妹妹。他上下打量了这青衣男子片刻,他衣饰整洁,却并不名贵,谈吐斯文有礼,想是识文断字。

    如今这天下的士子为求闻达于诸侯,“风骨”两个字是早不论了,还好作惊人之语,元祎炬笑一笑,笑意里并非没有自矜之意:他如今,离诸侯还远着呢,就有人来毛遂自荐了?

    正要开口戳破,那男子却抢先道:“李家儿郎在西山遇袭,将军可有听闻?”

    “李家?”

    “赵郡李氏。”

    元祎炬吃了一惊:以赵郡李氏的势力,哪个敢虎口拔牙?却笑道:“这等事,不该是洛阳令的职责吗?”

    青衣男子道:“将军再想想?”

    元祎炬好脾性,竟真又想了片刻,仍含笑摇头:“郎君好意——”

    “我没有什么好意,”青衣男子却又一口否认,“我来,固然是为了救将军是性命,也是想为自己报仇。”

    “报仇”两个字让元祎炬皱了眉,他生平最厌憎睚眦必报之人,这人既有心来奔,却又开口犯忌,登时声音就冷了下去:“是吗,既如此——”

    “袭击李家儿郎的,是将军手下幢主陈莫,”青衣男子不等他把拒绝的话说完,已经揭开谜底,尤嫌不足,又加一句,“如今上头的人,怕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将军背这口黑锅了。”

    日色惨淡,忽然“当”地一响,元祎炬侧目看时,原来是手肘碰到了几上盏碟。他竟怔怔看了片刻。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赵郡李氏,他的手下,以及……黑锅。元祎炬并不追问为什么上头不能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之类。他没那么天真,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什么真相。他不想死,他和明月挣扎着活到现在不容易。

    他获罪,明月不能幸免;即便幸免,她一个人……她要一个人孤零零在这虎狼之世活下去吗?

    “阁下的仇人是哪位?”元祎炬终于问。

    “咸阳王。”青衣男子淡淡地说,就好像他说的并非当今太后宠爱的重臣,就只是路边闲人张三李四一般。

    元祎炬再沉默了一会儿,比之前要短,片刻之后,他提高了声音:“来人,送客!”

    青衣男子不以为忤,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他的冲击,他需要时间来思考和接受,他也需要时间去奔走和游说,所以只微微笑了一笑,放下名刺:“郑侍中是早上辰时末进的宫……留给将军的时间不太多了。”

    说完这句话,外间仆人进门,青衣男子一拱手,跟着仆人退了下去。

    走出元祎炬的府邸,阳光略略有些刺眼,青衣男子却特意仰头对着万丈金光看了一会儿,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