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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郎心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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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切中利害, 连娄晚君都不由地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好桃叶,关键时候还真用得上!

    贺兰袖吃痛, 哪里还敢拿乔, 忙着叫道:“我是当真见过小周郎君, 在跟着王妃去宝光寺礼佛的时候,我瞧见了周郎君,他却没瞧见我,他那时候、那时候全部心思都在三娘子身上, 如何瞧得见我?何况那天晚上我又把脸涂花了, 装了哑巴,就是见过的,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也是有的。”

    她这一大篇话滚滚而来,娄晚君却只冷冷道:“谁问你这个了。”

    “是是是, ”贺兰袖又道, “我原是不想背主, 所以不敢说,王妃于我虽然没有多少时日,到底主婢一场……小周郎君叫我认人,我认了那个穿王妃衣裳的婢子说是王妃,但其实、其实——”

    “其实如何?”

    “其实王妃已经逃走了。”

    “怎么走的?”

    “这、这婢子就不知道了。”贺兰袖急眉赤眼, 语无伦次, “那晚上乱得, 到处都是火, 到处都是、都是死人, 连王爷也……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已经不见了人,都走了,能走的都走了,没走脱的都死了……”

    娄晚君见她不似作伪,思量了片刻,又细细问了咸阳王府的诸般规矩、往来人情,以及如何落进孙腾手里,又如何被送到怀朔镇来,前前后后问了有近一个时辰。

    幸而贺兰袖说的九真一假,倒没露出什么破绽,只是精神上疲倦已极,恨不能早早回屋去歇上一会儿——哪怕并不如洛阳城里、刺史府中高床软枕,只有一堆干燥的稻草,那也是极大的享受了。

    末了终于听娄晚君吩咐道:“好了桃叶,带她下去净面。”

    贺兰袖:……

    贺兰袖这时候真是崩溃的。

    但是意料之外,看了贺兰袖洗净污泥的面容,娄晚君倒没有多说什么,在她看来,王妃的婢子容色姣好是应该的,就小门小户的小娘子身边,都少不得配上几个俏丽的婢子,何况贵为王妃。

    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佳人,虽然在这怀朔镇,也当得起佳人两个字了。这却是娄晚君见识短了,这世上大多数的佳人都只需中上之姿,配以合适的妆容、衣饰、风姿、才情,就足以倾倒大多数人了。

    娄晚君挥手让桃叶把人带了下去。

    桃叶回来,服侍娄晚君卸妆,宽衣,忍不住说道:“不是婢子多嘴……”

    娄晚君瞪了她一眼:她是她心腹的婢子,有话大可以直说,不必绕来绕去的。

    桃叶嘿然笑了声,眉目间又堆起愁云:“姑娘,那个咸阳王妃的丫头说的话……不会是真的吧?”

    “你说呢。”

    “婢子觉得……嗨,婢子听着倒不假。”

    要编出这么一大篇话,还听不出破绽,可不容易。桃叶跟着娄晚君,也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这些天镇上异动,她们是看在眼里的——若非这么个借口,也住不进尉家去。

    “我听着也不假。”娄晚君道。

    “那……那可怎么办,小周郎君他——”桃叶都快哭了,她们主婢在这怀朔镇上吃了有小半年的沙子了,要不是……何苦来。

    娄晚君略叹息了一声:“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桃叶睁大了眼睛:“娘子你、你、你要——”

    “都明儿再说吧,”娄晚君道,“无论如何,今儿都太晚了。”

    话这样说,到桃叶轻轻带上门,娄晚君还睁着眼睛看着房梁,无法入睡。哪里有说的这么轻巧。

    造反!做什么不好要造反!

    她要如何才能把周乐拉出那个泥坑?还有那个不知道姓氏的三娘子……她并没有逼问贺兰袖这个,这想必是这丫头留着自保的,她不能逼得太狠。更何况,和造反比起来,他有个什么心上人,根本不重要。

    贺兰袖醒来,发现自己在车上,那可不是始平王府的翠幄青绸车,也不是她后来出行常坐的翠盖朱缨八宝车,甚至不是洛阳贵人常坐的双辕油壁车,车里狭窄,简陋,粗的木刺棱棱地支出来。

    她用了片刻认清楚自己眼前的处境。

    这项技能是重生之后渐渐训练出来的,每天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告诉自己,这不是金陵的未央宫,不是洛阳的凤仪殿,是始平王府,她昔日住过的偏院,是雪梅庵,身子底下硌得生疼的木板,是朔州刺史府,而此刻,是不知道将奔往何处的马车……不,是牛车。

    贺兰袖动了动眼珠子,看见正襟危坐的娄晚君和桃叶,桃叶瞪了她一眼,贺兰袖觉得全身的骨架都快要被颠散了。

    “这是……”贺兰袖犹豫了片刻,看往娄晚君,“往哪里去?”

    娄晚君避而不答,却问:“你想要到哪里去?”

    贺兰袖攀住车窗,稍稍稳住身子,闻言不由苦笑:“我想到哪里去……有用吗?”

    “那又何必多问呢。”娄晚君轻飘飘一句话,像尘埃,从九天之上飘落下来。

    贺兰袖怔住,可不是?去哪里由不得她,问清楚管什么用,她能半路跳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兵荒马乱,跳下去就是个死。

    想闭上眼睛养会儿神,最终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这随时能把人心肝脾肺都颠出来的路,贺兰袖咬紧了牙。

    如果这是回平城的路倒好……

    周乐造反,娄氏会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吗?这可不是从前,虽然贺兰袖并不如嘉语对周乐生平了如指掌,却也多少记得,他是先成了亲,再造的反,所以娄家人才会是他最初的班底——那时候已经没有退路了。

    如今,她还犯不上一棵树上吊死。

    想到这里,贺兰袖倒有些懊悔,她昨晚可不敢多说周乐的不是,怕激得她性起,虽然不至于一刀结果了她,皮肉之苦却是不会少;不过话说回来,即便她说了周乐不是,多半也适得其反。

    人年少的时候,最容易感动自己,反对的声音越大,越咬牙坚守,至于坚守的到底是什么,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心,谁知道呢。

    要说起最初,娄氏和三娘有什么不一样了,以家世论,都是下嫁,以门第、人才论,各有高攀,然而娄氏什么结局,三娘又什么结局。贺兰袖浅浅叹了一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叹息什么。

    她和三娘,就是一根藤上两个瓜,恨到底都还牵扯不清——也不知道阿娘在洛阳过得怎么样,她知道是不必担心的,只是这时候又想起来。

    娄晚君再瞟了贺兰袖一眼,昨晚看起来只觉得平常,今儿在车厢里,又像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具体什么不一样,她也说不出来。她没有出入过王府,王府里一个婢子都有这样的神采,也是让她惊叹的。

    无论如何,都见了周郎再说。

    她今儿是一大早就去见袁氏,果然如她所料,袁氏宿醉未醒,她匆匆喊了小雨出来,先是大惊小怪吓唬一通,说他家里的丫头有问题,然后在小雨的苦苦哀求下提出解决方案:带贺兰袖去见周乐。

    小雨不敢去打搅袁氏,又使唤不动家里的车,最后还是娄晚君自己找了尉大郎,赶在袁氏起床之前溜之大吉——袁氏就算见识短,也不敢在这当口放他们去战场,尤其不敢放尉大郎去,这对尉家没法交代。

    娄晚君倒是习惯了这牛车颠簸,闭眼小憩了片刻,直到外头传来尉大郎的声音:“娄娘子,到了。”

    朔州治所善无尉大郎来得并不多,也是赶巧,进城不远就碰到了周乐身边的亲兵——自然是认得他的,还大大惊讶了一番,问他何所来,待听说车上带了三个小娘子,那亲兵眼睛都亮了。

    ——乖乖,他们将军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呐,平常营里连个妓人都不召,这一来就来仨!

    贺兰袖赶紧往外探看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正看见周乐迎面走来,登时面上刷的雪白。这是才出狼穴,又入虎窝,不,这不是虎窝,这就是虎口啊!双腿一软,身子就往下滑,被桃叶拽出车来。

    青天白日的,周乐看了一眼天色,再看一眼地上,明晃晃的黑影,是人,不是鬼——是长得像么?

    世上哪有这么像的,便有,他也容不下!

    贺兰袖自知绝无生理,双足方一落地,拼命挣脱了桃叶,扭头就跑。说时迟那时快,众人都只见一道儿刀光雪亮,然后“咔嚓”一声,贺兰袖已经瘫倒在地,一滩血,从肩上涌出来。

    ——周乐拔了刀,刀柄砸碎了肩胛骨。

    贺兰袖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啊啊啊”地说不出话来,眼泪簌簌。

    周乐却丝毫都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也不知道从哪里捞过来一把草,塞住她的嘴,吩咐道:“桃枝,带她下去。”

    那个面如黄蜡,身高近一丈的怪人又出现了,贺兰袖的眼睛里写满了绝望,这绝望,比肩上的伤还来得重。人被拖远了,隐隐听见周乐的声音,他说:“……娄娘子从哪里找到的这个逃奴?”

    逃奴,贺兰袖心里有多恨多愤懑,娄晚君心里就有多惊讶。她之前是想好过说辞的,譬如劈头就问:“郎君何以糊涂至此!”或者还有别的,但是一个照面,就被贺兰袖的血惊到了。满地都是血。

    娄晚君虽然见过世面,但是何曾见过这样的凶残,一时身子也有些软,周乐见状喝道:“还不扶住你家娘子!”

    却是对桃叶说的。

    桃叶吃了一惊,方才慌慌张张扶住主子。说真的,她自个儿的心这会儿还跳得厉害呢,这个小周郎君,平日里看着笑嘻嘻的,只是个不太正形,哪里想得到、哪里想得到……这么大一滩血呢。

    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得亏他下得手。

    “先进来吧。”周乐说道。

    桃叶扶着娄晚君往里走。幸而周乐那亲兵识趣,牛车是直开进刺史府里——如今这地儿已经被周乐占作了军营,不过十几二十步就到了。周乐吩咐道:“豆奴,你去外头守着,我和娄娘子有话要说。”

    跟进来的尉大郎愣了一下,看了眼娄晚君,呆不楞登地应了一声,转身到门口去了。周乐看桃叶,桃叶扶着娄晚君坐下,自个儿也退了几步。

    周乐叹了口气,自决定杀人取粮到如今,他都没能好好歇会儿,眼睛里全是血丝,下巴上也长出硬的青茬来。他脑子转得极快,在看到贺兰袖的那个瞬间已经反应过来,是自己之前误判了。

    咸阳王妃不是苏卿染,是贺兰氏,她没死。

    不知道三娘知不知道这个事,贺兰氏又如何与咸阳王搭上,以及,怎么就落到了娄晚君手里,纷至沓来的念头都被他一并压下去,如今重要的不是贺兰氏,而是眼前的娄晚君,她知道多少。

    想了半晌,也想不出更好的开场白,只得说了句废话:“娄娘子怎么来了善无。”

    娄晚君垂头沉默了这许久,听周乐问起,方才缓缓说道:“昨儿袁家姐姐给了我这只镯子,我瞧着并不像柔然那边的东西。”

    镯子?周乐目色往她手腕上一扫,心里已经把孙腾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是一向知道他贪财,只是用人之际,不能太计较。这下好,闯出祸来,得亏是落在娄晚君手里,这要是被别人看到——

    他一向都知道娄晚君对他用心,自然知道她不至于外泄,虽然心里未尝不诧异于这个小娘子的机敏,沉吟半晌,只道:“惊到娄娘子了。”

    “惊到我的不是这个!”娄晚君猛地冒出一句,四目相对,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知道不能宣诸于口。

    周乐道:“娄娘子有心……一会儿我让桃枝送你回平城,朔州乱,暂时就不要过来了。”

    送她走,因为这里乱,娄晚君心里生出若有还无的一丝甜蜜来,到底他担心着她。然而紧接着铺天盖地的失落,送她走,因为他的抉择与她无关,他甚至懒得与她解释,为什么抛下前程造反。

    他的未来,无须她参与,所以送她走。

    娄晚君咬了一下唇,那句不该出口的话,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直接冲了出来:“如果来的是三娘子,你也送她走吗?”

    周乐的眼皮跳了一下,又静了下来:“她不会来这里。”该死,想是贺兰氏告诉了她,她还说了什么?

    果然有三娘子其人,娄晚君想的却是,果然……那个女人没有说谎么。

    “她会赞同周郎如今的决定吗?”娄晚君问。

    周乐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别开目光,她刺到了他的痛处,他几乎是狼狈地笑了一下:“娄娘子……”

    “她有什么好。”娄晚君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问这样一句话。

    那像是平日里她瞧不起的那些个小娘子会说的话,她们娇弱得风一吹就倒,说个话也夹缠不清,只会躲在父兄的羽翼下,像那些鸟,嫩黄的羽,鲜红的喙,叽叽喳喳地唱歌,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顶用。

    但是事到临头,这句话竟然自然而然地从她口里摔了出来。

    “我……”周乐迟疑了一下,三娘当然好,什么都好,但是这些,并不足以与外人道,于是出口就只是,“我先遇见她。”

    “如果先遇见的是我呢?”既然已经丢了脸面,娄晚君索性也顾不得了,不依不饶地问。

    周乐摇头。

    这世上就没有如果这件事,如果没有遇见,如果遇见太迟,他没有想过,何必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呢,他起身来,说道:“回平城去吧,娄娘子,你的恩情,我记着,有机会我会报答娘子的。”

    “我不需要你的报答”娄晚君想说这句话,但是最终,也没有出口。

    让他记着,让他欠着……总好过他忘了她。日子还长,这个三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总有一日她会见到,诚然他先遇见她。

    但是这世间的缘分,就只有先来后到么,她不服、不服!

    贺兰袖再醒来已经是半夜里,空空如也的胃提醒她时间的流逝,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强烈的饥饿感让她过了很久才能把视线凝聚起来,看清楚眼前的烛光,烛光里的人。

    持烛的人是周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