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北朝纪事 > 195.上策下策

195.上策下策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嘉语泼了酒, 倒又冷静了些,李家九夫人来找始平王妃她是知道的, 不想却是郑忱在背后捣鬼。

    而李十二郎……

    “李家……”嘉语说了这两个字, 猛地灵光一闪, 脱口道,“李夫人她——”

    “再过四十七天,就是周年祭了。”郑忱淡淡地说,口气平淡得不像是缅怀, 这个日子, 这句话在他心里埋了太久,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然而环顾左右, 冠盖京华, 竟不知道能说给谁听。

    嘉语吃了一惊, 回想起宝光寺里惊艳一瞥,那个缈白的影子在灯火里,在壁画里,她说后有猛虎,下有毒龙, 被困在悬崖之上的旅人, 却只心心念念舌尖的最后一滴蜜——人所能奢求的, 不过这一点甜。

    她死了——谁杀了她?以嘉语如今的耳目之灵便, 竟从未听人提起, 是讳莫如深,还是别有蹊跷?

    嘉语深吸了一口气,做出第一个推断,试探着问:“是李家?”李夫人虽然被郑家接了回去,终究是李家妇,她与郑忱夹缠不清,郑李两家也不知道知道多少,要说李家因此嫌她坏了名声,也是说得过去的。

    终究她没有再嫁。

    如果是李家下的手,那么去年秋末,李家兄妹所受的伏击——难道不是咸阳王?嘉语看住郑忱,郑忱像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先是摇头,说:“不是。”停一停又道:“是我干的。”

    嘉语脑袋里“轰”了一声——去年秋李家兄妹躲进她的庄子,是周乐和昭熙救了他们。也就是说,这件事有昭熙插手——昭熙也相信背后指使伏击李家兄妹的是咸阳王吗,还是知道真相?

    这话却不好问郑忱,想了想,先说道:“侍中节哀。”

    郑忱敛手回礼,以未亡人的礼节。

    嘉语叹了口气。

    从郑忱眼下的反应来看,对李家的报复恐怕不止于伏击。

    只怕李十二郎今春在朝堂上的平步青云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要爬得高,摔下来才格外惨痛。

    已经死了一个八娘……嘉语心有戚戚地想,给李夫人陪葬的人可不会少。然而……她有什么资格劝说他罢手?从来,“原谅”这两个字最是不可劝,他放不下就放不下,凭什么原谅?凭什么让受害者原谅?

    想是李夫人当初在李家吃了不少苦头。

    她脑子有点乱,想了许久,方才绕回去问:“李家……会怎样?”

    郑忱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往嘉语面前推过去。是一份奏折。

    嘉语匆匆只扫了一眼,脸色已经变了:“怀朔镇叛乱?”贼首的名字反复看了几回,并不是周乐,大约是资历不够。或者是这一次,他没有跟着反?她也不知道,无论如何,这总算是一件好事。

    但是郑忱拿战报给她看,是什么意思?嘉语闭目想了片刻:“郑侍中想逼李家出兵平叛?”

    果然华阳公主是能看懂的,不愧是始平王的女儿,郑忱想道,口中回应说:“是李司空,十年前李司空上过六镇的条陈,三十年前李司空曾随高祖远征柔然,边镇的事,他最清楚不过……”

    嘉语:……

    “李司空都年过七十了!”

    “太后已经允了。”郑忱说。

    嘉语:……

    这还有天理吗?等等!嘉语猛地想起一事,匆匆又低头,视线逡巡良久,脱口道:“咸阳王呢?”

    咸阳王虽然客居南朝十年,但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有善战的美名,怎么太后会放着身在前线的咸阳王不用,反起用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李司空?

    像是猜到嘉语迟早会问到这个,郑忱袖子又滚出一份奏折:“还没有确定,不过多半,咸阳王应该是殉国了。”

    “王妃呢?”嘉语匆匆又扫一遍,没有找到。

    “下落不明。”郑忱吐出这四个字,华阳公主和她这位表姐的恩怨不说全城尽知,至少高门之间不是秘密了,他连“节哀”都懒得说。

    嘉语怔了片刻,脱口道:“她、她才没这么容易死。”

    郑忱不说话。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六镇之乱如期爆发——尽管这一世朔州刺史由于烈换成了咸阳王。但是贺兰袖,嘉语冷冷地想,她怎么会死,她哪里这么容易死……只是宫姨娘面前又须得备好话。

    然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嘉语道:“李司空多年没有上过战场,突然间劳师出征,难道太后就不顾虑三军将士?”

    郑忱幽幽笑了一下。他知道她的这句话其实不是质问太后,而是问他:这么多人的生死,甚至是国之根基,在他一念之间。但是,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元家的江山,自有他元家人来收拾。

    然而到底,他也不忍她太失望,于是斟酌片刻,说道:“公主要知道,权力的厮杀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李司空这些年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只要有人提个话头,就有无数人扑上去撕咬……”

    嘉语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尽了,起身出门,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郑忱在背后说:“多谢公主没让我收手……”

    嘉语苦笑,她倒是想,他肯么?

    出了门是花廊,繁复精美的雕纹,走出去老远都是阴阴的,远远看见的鸟语花香,繁华如一场梦。这里头有多少人会知道自己的命运,有多少人知道过不了多久就是家破人亡。盛世已经走到了尽头。

    逼李司空出征,郑忱用的几乎是阳谋:你不是熟悉地理人情么,你不是对当地形势判断精准吗,这为国尽忠的机会,你不去,谁去?

    皇帝应该是会反对的。穆家也是将门,虽然软玉温香里酥了筋骨,但是皇帝想用,也是用得上的。问题在于,越是皇帝想用,就越是太后想要打压的,挤兑到这一步,李司空这仗,是打定了。

    战事一起,就再没有什么是可控的了——萧阮还在京城呢。

    “三娘这是去了哪里?”猛地背后一声问候,嘉语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回头来,却是嘉颖,纤手拈花,站在阳光里,正笑吟吟看住她。

    “走得累了,找了个地儿歇了歇脚。”嘉语说。

    嘉颖眼眸一转,笑道:“我当妹妹看美人去了呢。”

    “美人?”嘉语奇道,“又哪里来的美人?”

    “说是郑娘子的小妹妹,才不过……”嘉颖比划了一下,“这么高,却是好看得紧。”

    嘉语回家找到昭熙,劈头就问:“去年李家兄妹西山遇袭,是郑侍中所为?”

    昭熙吃了一惊,奇道:“三娘从哪里听来?”

    没有否认?看来是知情。

    嘉语这就不明白了,如果是知道李家与郑忱的恩怨,以郑忱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势,父亲和哥哥怎么会同意她与李家的婚事?当然她不会直言是郑忱自个儿承认的,只道:“哥哥先回答我是还不是。”

    昭熙想一想道:“是。”又解释说:“都已经过去了。”

    这件事太后动了肝火,好容易才抚平李家,为此还牺牲了一个咸阳王,郑忱纵然得宠,至少明面上不会许他再下手。

    再说了,天大的仇怨,李家已经赔了一个李八娘,他还想怎样?太后护得了他一次、两次,可未必就次次都能护住他。

    李家也不是吃素的。

    昭熙又问:“三娘到底哪里听来这些?”

    昭熙问第二次,嘉语也就不打马虎眼了,含混说道:“我在宝光寺里给阿询祈福时候,遇见过一位李夫人,原是郑家女儿。”

    昭熙“哦”了一声,也没有继续再盘问:既然有郑家女儿嫁到李家,听到什么风声也在情理之中了——李家知情了更好。却听嘉语又道:“那哥哥知不知道,朔州叛乱,有人奏请李司空挂帅出征?”

    昭熙神色里这才动了一下,她这个妹子,倒是很能看到关键。他原不想和她说这些,免得她担忧,但是既然她知道了,再瞒也就没有必要,昭熙端正了姿态,让连翘送水进来,打算好好与他妹子分说。

    “这件事我知道的,”他说,“李家自有应对,三娘也不必太担忧。”——如果不是事关重大,他倒是想嘲笑一番他这个妹子,人没过去,心先过去了。不过也好,总比再惦记着宋王要好。

    嘉语眉间愁色不减:“那依哥哥看,李司空挂帅,胜算几何?”昭熙是自幼随父亲征战,战场是的事问他,自然比问别人来得靠谱。

    昭熙摇头道:“胜算不大。”

    打仗这种事,除非以狮博兔,否则拼的就是人品,啊不对,拼的就是谁犯的错更少。每个人都可能犯错,判断上的,决策上的,执行上的,甚至运气上的,区别只在错多错少,致不致命。

    一旦致命,就是狮子博兔,都可能倒栽了阴沟,比如淝水、官渡,更何况眼下朔州形势还大不明朗。

    要声势小,尚有回旋余地,要是成了气候……李司空这一离京,李家中生代断层,年轻一辈如李十二郎资历都浅,又没有带过兵打过仗,军事上插不进嘴,到时候郑忱要搞鬼,仗就没法打了。

    毕竟不如始平王,有王妃坐镇在京,不怕背后插刀,李司空此去,任何一个点上出了纰漏,都可能导致全线溃败。

    料想嘉语想不到这些,又解释道:“六镇历来是养兵之地,虽然这些年衰落,不如从前,也不是禁军可比。一旦乱起,怕胡儿举兵响应,就不可收拾了。”

    嘉语沉默了一会儿,她倒不至于天真到质问“为什么哥哥不阻拦”,或者“为什么朝中衮衮诸公,竟无一人看到此中弊端,上书劝谏”,那定然是有的,也许是不多,或者是多也没有用。

    拦不住太后点将出兵的决心。这其中,可能有皇帝的因素,可能有郑忱的推波助澜,也有可能有朝中诸人的明哲保身,或者落井下石,人皆有私心私情,这天底下,就没什么天生的忠臣孝子。

    嘉语问:“李家怎么应对?”

    昭熙笑道:“李家老爷子是成精的老狐狸,自有办法。”

    嘉语扬一扬眉,不肯罢休。昭熙知她是倔劲上来了,要问个明白,想着以自家的位置,这些事,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就算是李家树倒猢狲散了,自己和父亲也保得住她,原无须多虑如此。

    只是他这两年和她接触得多,也知道她这个多思多虑的毛病——也不知道怎么落下的,她要问,他也不得不打迭起心思来回答:“话说在前头,你阿兄我也不是李司空,只是个推断,不能当真。”

    嘉语应了。

    昭熙方才说道:“上策自然是打胜仗。”只要打赢了,什么都好说,燕朝自来军功重,此番平叛归来,李家还能上个台阶。

    “中策呢?”

    “没有中策。”他这妹子多半是听多了戏文,以为凡事都有上中下三策,可惜这档子事,就两条路,要不上天,要不下地。昭熙道,“要是输了,自难免损兵折将,李司空应该会……殉国。”

    殉国是好听的说法,说得更明白一点是自裁,免得贻祸家族。

    嘉语先怔了一下,乍听确实不可思议,细想却再妙不过一角棋,人死了,难道还能追究责任?有的人会,当今太后不会。

    太后是个极念旧情的人。

    何况从前,一直到周乐当政,嘉语都记得,李家都没有完——李家娘子还能抢了崔娘子的夫婿呢。

    嘉语也不知道该不该放下心来。朔州既然已经乱了,周围云州、代州很快也会响应,虎兕出柙,锐何以当?这是一场绵延数年的叛乱,被卷入的军民超过百万,南朝也因此得以窥伺神器。

    从前是她父亲出面收拾,但是父亲死后,降兵再叛,乱事又起,那是周乐的天下了——最后他得了这些人马。

    从这时候开始,朝廷军一败再败,多少将士说到底不过是朝争的炮灰。嘉语几乎是戚戚地想,大军出发之日,天子送行,百官整肃,谁知道有去无回。而朝中又多少翻云覆雨手,并不在乎这些生死。

    一定要他们都落到这一步,他们、他们的妻儿子女都落到这一步,生死如蝼蚁,如鱼肉,才会知道其中痛楚。

    比如从前的她,再比如从前嘉言。

    昭熙眼睁睁看着妹子眉目里渐渐渗出哀色,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难过。如果只是李家……李家老爷子不说,李家应该是无恙的。或者是叛乱?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看过战场上尸山血海,她这个妹子,倒不像有的人,听到打仗就以为能马上觅封侯,却不想一将功成万骨枯。

    因问:“三娘在想什么呢?”

    嘉语道:“想……前朝临海公主。”

    前朝末世,洛阳大乱,临海公主为人所掳,辗转变卖为奴——想公主且如此,而况余人。

    昭熙也有片刻的沉默,应道:“不至于此。”

    嘉语却问:“父亲几时回来?”

    昭熙道:“那要看太后和圣人的意思了。”朝中是缺宿将,但是宿将也是一仗一仗磨出来的,眼下形势尚不明朗,朝中绝不会急吼吼把父亲召回来,就算日后压不住了,也还要看太后与皇帝博弈。

    至少皇帝肯定是想用穆家的人。

    听见嘉语叹息,昭熙心口又有些疼,忙又补充道:“其实也不必太担心,如愿在武川镇,他一向能得人心。”

    嘉语闻言道:“但愿如此。”也还是无精打采。

    又过得几日,李家也摆宴。李家是嘉语的夫家,她如今还没有过门,原不便去。但是九娘给她的请帖是单独下的,言辞颇为恳切,王妃看过之后,与嘉语说:“但去无妨。”嘉语也就去了。

    小娘子的聚会,无非游园,赏花,宴饮,附庸风雅的品评诗画,将门多投壶,或也有弹琴,起舞,论香,说衣着穿戴。嘉语不擅此道,能躲就躲,李九娘却特来见她,代母亲与妹妹与她致歉。

    “我阿娘耳根子软,听风就是雨。”九娘很难为情,原本做儿女的,如何好说母亲不是,但是哥哥的话,她又不能不带到——已经把最不好听的隐去了,但是出口,还是觉得自个儿过分。

    嘉语心道能养出八娘、九娘这样敦厚的性情,十二郎又明理,这个李家九夫人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怕她还要再给十六娘说好话,忙着扯开话题道:“九娘子好事将近了吧?”

    李九娘面上飞霞。哪个小娘子没憧憬过自己的婚事,但是在她……因为姐姐的惨死,姐夫忽然变了夫君。母亲倒是沾沾自喜,觉得自个儿争了门好亲,可是在九娘,心里总存着一丝难过。

    八娘是她嫡亲的姐姐,只年长一岁,又温柔可亲,哪怕是到最后一刻。那天泼天的雨,她一直记得,她跟在哥哥后头,看见胭脂色的血,姐姐连喊疼都没有,怕引来敌人。到最后,血都流尽了。

    换来哥哥的仕途,她的婚事,十娘进宫为妃。她是敦厚,却是不傻,料想进宫的名额原是她的。只是家中长辈都看好十娘。

    ——毕竟,如果进了宫不得宠,那姐姐就白死了。

    当然她也不想争这个,她也不想进宫。她从前曾住在宫里,见识过姚佳怡的跋扈,见识过太后偏心,后来也见识了陆靖华的死,如今正位上的穆皇后,也并不见得有多快活,她只是为姐姐难过。

    母亲是最早忘记的,母亲一向想得开,宁肯把时间和心力耗在与婶婶、伯母的斗法上;然后是哥哥,哥哥渐渐也不大提,他仕途得意,又要迎娶公主。只剩了她,翻来覆去的就这么点心事。

    她不说话,嘉语一时也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她原是想提醒九娘,如果可以,让十二郎催崔家早些迎娶,免得意外——尽管昭熙说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转念一想,一旦李家失势,从崔九郎对谢云然的无情来看,又能给她多少庇护?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握一握九娘的手,说:“但愿一切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