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及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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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初初一次见面, 沈澈便如愿震慑住了陇右道各州长官,这些刺史交钱交粮,一派心系苍生的模样,虚伪到了极点。只是沈澈并不去管这些人的本意如何,他要的只是结果。

    一处处施粥的棚子被搭了起来, 四面八方的难民纷纷到鄯州领粥。跟在沈澈身边, 粗略的巡视了一遍城中,陇右道采访使笑得略有些谄媚:“若是顺利, 前往关内道购粮的人明日便能回来。只是殿下真能笃定,山匪不会来劫?若真给他们得手了去, 咱们也就罢了, 这陇右的百姓可等不得啊。”

    “他们不敢, 若是当真来劫,定然是有内鬼走漏了消息。”沈澈说到这里, 淡淡看了一眼采访使, 目光愈发的冷冽, 寒意闪烁,“他们既不给陇右道百姓活路, 我也不必顾念他们是为情势所逼, 不得不落草为寇, 索性一一放火烧山,将这陇右之中烧成一片焦土, 大家一起死, 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

    沈澈也不过弱冠之龄, 若依了往日,陇右道采访使哪里会将他放在眼里?但眼前这位主儿,在自己被山匪掳走的情况下尚能将整个山头烧成一片焦土,行动间更是将从二品安西大都护轻易发落,行事手段又狠又野,要是一个不慎,保不齐给他寻到什么由头发落了。因而陇右道采访使不得不打起十二万精神,笑道:“九殿下深谋远虑且杀伐决断,是臣目光短浅,让殿下看了笑话。”

    沈澈扬起一个嘲讽的笑容来:“采访使大人可不是目光短浅,大人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了。”

    他话中讥讽之意让采访使顿时尴尬,半晌后才笑道:“殿下这般高看,臣怎受用得起?臣必然会多多约束陇右上下官员,齐心同力,为平复陇右道饥荒出力。”

    他言辞恳切,沈澈倒也不再说甚,只是率先回了下榻之处,将各处送上来的折子一一看了,这才歇下了。

    不几日,往陇右道采购粮食的人回来。那日沈澈和陇右道采访使、节度使并鄯州刺史、长史一并在城门迎接。看着车队一眼望不到头,喜得鄯州百姓欢喜非常,夹道相迎。

    待粮食入库之后,沈澈又令人立即放粮施粥,巡视过之后,便坐在桌前,一语不发的继续看各处呈上来的折子,从中拣出要紧的现场决断后。末了,他如同才注意到两人一般,抬头道:“两位大人有事?”

    他本是气度逼人的男子,这般坐着,愈发清华出尘,两人对视一眼,如何不知沈澈故意晾着自己,但也不敢说甚,只强笑道:“如今饥荒解决,可喜可贺。不知臣等接下来……”

    “散粮施粥乃是治标不治本的举措,往后都叫你陇右道治所自行承担这从外采办粮食的费用,两位不得跳脚?”沈澈含笑反问,引得节度使和采访使面面相觑,皆是静默。沈澈的语调则是愈发寡淡,“况且旱情一日不解,这山匪便会愈发盛行。若是皇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若要追责,两位可是难逃其咎。”

    两人深以为然,心中反倒是感激起沈澈来。要说清廉二字,众人也都差不离,但要是年年闹饥荒,年年都由治所付钱,别说他二人,治下刺史、县令谁不得急眼。因而沈澈提出这话,两人皆是附和,又问:“那接下来……”

    “黄河流经陇右道,如何不可修沟造渠,引水灌溉?况陇右道多年干旱,早该建蓄水池,雨季来临时蓄上水,虽未必能有许多,但总是能一解燃眉之急。”沈澈满脸漠然,好似根本不上心,目光徐徐扫过两人,让两人背后寒毛顿时立起,只得讪笑,寻思着这位久在宫中不曾掌事的九殿下,可当真比那些朝中要员更可怖。采访使只得笑道:“九殿下有所不知,臣等早已想施行修沟建渠之事,只是……陇右道地广人稀,如今更是旱情严重,青壮年大多拖家带口离开陇右,所剩净是老弱妇孺,臣等怎能忍心让这些人再出力气?”

    沈澈静静的听他说完,淡淡开口,语调凉嗖嗖的:“要人还不容易么?那些山匪,不个个都是青壮年劳力?”

    *

    自沈澈往陇右道去后,顾柔嘉的日子就愈发的无聊起来,加之如今入夏,她又生性畏热,也就缩在了屋中不肯出门,偏生沈澈连一封书信也不给她寄来,温含芷那日问了一句,顾柔嘉气得赌咒发誓说再也不理沈澈了,但还没过完那日呢,她便令明月想法子打探到沈澈的消息,让温含芷笑了好久。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沈澈的消息也一日日的递了回来,也不知他是用了什么法子,主动与山匪谈判,竟将这些落草为寇的山匪尽数劝降,现下正与各州青壮年一同挖沟建渠。前些日子陇右道下了一阵雨,虽是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新挖出的小型蓄水池之中,到底蓄了些水。

    这消息甫一传回京中,引得朝臣纷纷纳罕不止,皇帝板着脸极为不豫,让朝臣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众人心中都有数,谁也不说出来罢了。陇右道多年干旱,本就引起饥荒,加之山匪纵横,谁都知道是个烫手山芋,不想沈澈轻易就将山匪收拾得服服帖帖。让众人都十分佩服。

    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之中,顾柔嘉听在耳中,心中欢喜非常,只数着指头,盘算着一月期限。

    四月初七乃是顾柔嘉十五岁的生辰,大燕之中,女子十五岁及笄,意为可以嫁为人妇。这些日子顾柔嘉每日都盼着沈澈回来,只是迟迟没有听到消息,眼看着一月期限将近,顾柔嘉免不了生出担心来。

    即便当真缓解了饥荒,也降服了山匪,但皇帝那头若是有心制裁沈澈,那可怎生是好?

    怀着这样的心思,顾柔嘉也恹恹的,每日懒洋洋的坐在榻上看折子戏,往日那些戏文总让她浮想联翩,幻想着沈澈那样待自己。可是沈澈不在,连这些也都没了滋味。

    伏在案几上百无聊赖,顾柔嘉一叠声让明月去端清风饭来,明月在廊下应了一声,声调极怪,又半晌不曾进来。足足歇了半柱香,她才端了清风饭进来,只是双眼红红的,一派委屈的模样。顾柔嘉笑道:“怎么?跟哪个小丫头拌嘴了不成?”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明月眼泪就下来了,哭得好不伤心。顾柔嘉心中狐疑,忙问道:“你别哭,有话好好说,谁欺辱了你,我替你出气难道不好?”

    明月哭得愈发凶了,顾柔嘉顿觉心中有些不好的滋味,拔高了声音:“你这样哭,一句也不曾说,我怎么知道?!”

    明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细细的:“姑娘,陛下、陛下令人将九殿下杀了——”

    如同从云端跌落谷底,又如同胸口遭人重击,顾柔嘉额上汗水陡然渗了出来。连叫都叫不出,一时间眼泪迷蒙,连呼吸都不畅起来。四周立时陷入了黑暗,让她愈发的难熬。尚未说话,耳边已传来温含芷柔柔的声音:“嘉嘉,醒醒,嘉嘉——”

    从梦中陡然醒转,顾柔嘉额上全是汗水,冷汗洇入鬓角,腻腻的难受至极。天光熹微,温含芷只着了寝衣,神色关切:“是不是魇着了?一直叫着沈澈?”

    怔怔的打量过屋中陈设,顾柔嘉这才反应过来是做了噩梦,只是梦中太过清晰,让顾柔嘉还没能回神,拉着温含芷问:“沈澈呢?沈澈没事么?”

    温含芷见状,愈发笃定她做了噩梦,只点头:“他在陇右道风生水起,怎会有事?待回来,可就是亲王了。”

    顾柔嘉这才勉强宽心,只是病恹恹的,始终提不起劲来。

    今日本就是顾柔嘉及笄的日子,安定长主和寿王妃又心疼她,便派人来请顾夫人和温含芷一同到浮云山上的玉照山庄去,一来为避暑,二则亲自主持顾柔嘉的及笄礼,顾家二老大喜过望,宫中顾贵妃也命人带了不少样式精美的头饰给顾柔嘉。

    只是早上一场噩梦,让顾柔嘉精神短了,连沈清上了车,也只是说笑,还是恹恹的没有任何活力。一路到了玉照山庄,众人下车,沈清才引了温含芷到一旁:“顾姑娘今儿是怎么了?”

    温含芷张了张嘴,一时也是含糊:“早上发梦魇住了。”

    沈清心细如发,加之早已知道顾柔嘉和沈澈的事,顾柔嘉现在如此失魂落魄,定然是和沈澈有关的。沈清只是抿着嘴笑:“要不要令人拣一副酸枣仁汤来?”

    浮云山离京城数十里,和寒山寺所在的嵯峨峰遥遥相对,玉照山庄自大燕开国以来就在,一直为达官显贵所追捧,即便是寻常游玩,也极爱来此。安定长主和寿王妃都是天潢贵胄,山庄的主人自然欢迎至极,早早的就为来人都准备了房间。顾柔嘉拣了一处小院子,环境清幽宜人。

    古来及笄礼都是由约请的女宾为少女加笄,意为女子成年,可以嫁人。此次安定长主和寿王妃齐齐为顾柔嘉全了及笄礼,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因而顾柔嘉也难免有几分局促,由得两位老太太将自己的长发挽成髻。她本是容色倾城的美人,梳好发髻后,便显得颇有些成熟的风韵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顾柔嘉只转头对身后两位老太太笑道:“多谢王妃,多谢长主。”

    寿王妃笑得合不拢嘴:“这丫头实在是貌美,又是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要不是家里那些小子都成了家,我非要涎着脸向你爹娘讨要你回去不可。如今及了笄,便是大姑娘了,过些日子,可就该嫁人了。”

    提到嫁人之事,顾柔嘉难免想到沈澈,不觉一阵心酸。早上那梦太过真实,让她几乎真的以为沈澈死了。若是沈澈当真死了……顾柔嘉脸儿陡然变白,握紧了拳头,并不说话。

    她忽然就变了脸色,此举被安定长主尽收眼底,只是老太太沉默不语,笑着引顾柔嘉起身:“好了,咱们且一道出去。往后嘉姐儿可就是大姑娘了,这时间还当真快,我初初识得你之时,才不过是几月前的事呢。”

    顾柔嘉回神笑道:“我也是有缘法,才能和长主相识。”

    正月初一那日,谁又能想到在庄子上避雪的祖孙俩竟然是安定长主和陆剑锋。倘若顾柔嘉那时知道自己最崇敬的老太太被自己收留避雪,只怕要高兴得昏过去才好。正因为这样,顾柔嘉往日想也不敢想,安定长主竟然会亲自为自己主持及笄礼。

    这样想着,她心中激动难耐,方才的难受也微微消减了一些。见她脸色好转,安定长主笑了笑:“咱们出去吧。”一面说,她一面携了顾柔嘉,率先走在了前面,惹得寿王妃笑骂了一句:“老货,见了可心的小丫头,就连嫂子也不要了。”

    玉照山庄本是极大的地方,主人游历过大江南北,几乎将各处具有标志性的景致搬来了山庄之中,让这山庄浑然成了汇聚天下美景的另一处景致。安定长主引了顾柔嘉在前走着,低声道:“嘉姐儿有心事?”

    顾柔嘉点头,复摇头:“也算不得什么心事。”

    “是为了小九?”安定长主笑问道,“眼看着一月之期就要到了,小九迟迟不回,且饥荒已解,旱情却还差一把火候,你半点不担心?”

    见长主轻而易举便点破了自己心中所想,顾柔嘉叹了一声:“臣女今儿早上做了个梦,梦见九殿下给陛下杀了。”

    那梦太过真实,让顾柔嘉现下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寒。从沈澈往陇右道去了之后,她每一日都是担惊受怕,既怕沈澈被山匪劫去,又怕陇右道官员不听号令,更怕皇帝暗算沈澈。现下归期将至,她更是担心到了极点。

    纵然不曾说出口,但顾柔嘉心里到底还是渴望沈澈能够在自己身边,她渴望她的每一个大日子,都有沈澈陪在身边。她渴望她在加笄之礼后,能够以这样略显成熟的样子偎在沈澈怀里,告诉他自己已经成年了、可以嫁人了。

    可是沈澈还远在陇右道,甚至可能像梦里一样,被恼羞成怒的皇帝杀了。

    “往日还说你这丫头聪明,现下怎的愚昧起来?”安定长主忽的笑了笑,示意顾柔嘉将自己扶去坐下后,这才淡淡说,“你知道,为什么老婆子要亲自为小九请封么?又知道为什么,老婆子要亲自塞给小九烫手山芋么?”见顾柔嘉不解,安定长主笑得高深莫测,那股子杀伐之意顿时袭了上来,树叶在微风吹拂下沙沙作响,竟然透出了冬日才有的肃杀。“小九解决了饥荒,更劝降了山匪,如今在陇右道威望极高,他不敢杀小九,除非想激起民变,他虽是昏聩,但这些事,还是拎得清的。”

    顾柔嘉颔首称是,见安定长主噙着笑意,苍老的双眸里满是不能忽视的精明强干。纵然上了年岁,但安定长主还是那个为大燕打下三分之一江山的女将军,还是在太/祖皇帝驾崩后、以雷霆手段扶持先帝登基的长公主。

    怔怔的望了安定长主半晌,顾柔嘉像是没有头脑一般,脱口问道:“敢问长主,太/祖皇帝和先帝留给长主的遗诏,到底写了什么?”

    *

    一行六人在玉照山庄便是一番游玩,顾柔嘉心中虽有事,但和安定长主说过话之后,心中也舒畅了许多,和沈清、温含芷躲在溪间钓鱼,小鱼篓里装了好几条银色的小鱼。众人玩得格外尽兴,加之天色渐晚,也就索性歇在了玉照山庄之中,待第二日再下山去。

    今日累了一夜,顾柔嘉睡得很早,山上的气候不比山下,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顾柔嘉便睡了去。夜中她睡得极香,却隐隐觉得床变窄了,稍微一翻身,额头已然撞上了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她嘤咛一声,又觉不太痛,下意识朝另一侧缩了缩,像是一只小毛虫。她滑稽得可爱,那“墙壁”一声轻笑,长臂一展,将顾柔嘉整个搂在怀里:“小娘子这样贪睡,就是被人吃抹干净,只怕也不知道吧?”

    饶是半睡半醒,但听得耳边有人声,顾柔嘉神智迅速恢复了过来,唬得她险些跳起来,当即要叫出声。这样黑的环境,对方却似看得见,略一低头,唇舌已然封住了她的小嘴,舌尖灵巧的在她唇齿间游走,力道之大,好像要将她吞入腹中。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夜中醒来之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顾柔嘉被吓得几乎心胆俱裂。只是他的唇舌吻上来的时候,那熟悉的冰凉触感让她顿时安心下来,小手不自觉的抚上他的脸,掌下肌肤的体温比常人低得多,好似将死之人,在这样的黑夜之中显得很是渗人。但顾柔嘉轻抚他的脸,热泪却顺着眼角落下,洇入鬓中不见。

    两人贴得近,她眼中泪珠的温度传来,对方舍了她的唇舌:“吓到了?”

    尚未说完,顾柔嘉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将眼泪全糊在他肩上,摇头哭道:“想你了……”

    她孩子气的话让沈澈好笑,紧紧将她抱入怀中,细密的吻落在她耳根,如同梦呓般的呢喃:“傻丫头……”他贪婪的吮吸着顾柔嘉的清甜香气,“嘉嘉,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