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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对不起,我的淡然和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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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被谁叫醒,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又是一日的早晨,躺在舒适的床上,像是经过大劫难之后浮在水面上,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安静得不像是一个世界,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灰尘和蜉蝣,也没有思考。

    奶奶过来问我,怎么回家了?

    我淡然地微笑着,告诉她,已经放暑假了,我特地回家看她。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想不到你一回来就知道学校拆迁的事情了。刚刚在睡觉的时候,你的眼角旁边一直有泪痕,孩子,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

    我摇头否认,用喑哑的声音说,没有,一切都过去的。无论是美好的回忆还是像瘟疫一般的回忆,既然为了它,我的体内死了那么多自己,还不如放下,奶奶,你说的,放下得愈多,走得愈远。

    你舍得吗?奶奶问我。

    我沉默了。

    生活中是一粒口香糖,咀嚼到无味的时候就会变硬,那时候你不想吐也得吐,不舍得也得舍得。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一觉醒来,全身都湿透了,头发和衣衫都被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浸湿。

    奶奶告诉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睡在木棉树旁边,是过去搞拆迁的工人发现我的,那个地方特别荒凉,幸好有人发现我了。我安心地回复她,如果没有人发现也没有关系,待梦醒了,我还是自己会离开的。

    她听见我的话立刻就跑过来抱住我,手抚摸着我的长发,像是在呵护一个玩具被夺去的孩子。那个孩子眼中没有焦距,十分悲伤。我喃喃地在她的耳旁说,亲爱的奶奶,我已经长大了,经过这一场劫难,我得到了生命给我的救赎,你知道吗?在我的心中,已经不用靠依赖一个人而活着,他变成我的过去。

    奶奶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以前她总是说,人的身上有一层层皮,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要把它们一层、一层脱下,即使是鲜血淋漓,也要咬着牙忍住,将衰老的旧皮扯离肉体,血肉模糊。这就是一点一滴的成长。

    那天中午,我给S打了一个电话,她跟林在已经到香港了,准备在那边住一阵子。因为林在最近的摄影展和讲座、会议都在那边,他希望S陪他一同过去,两个人甜蜜得很,像是不能分开的糖和豆。

    我把最近的事情告诉她,她平淡地告诉我,苏筱,人总要经过这个阶段的。希望你懂得,不要让自己悲伤了,走出这个阴影吧。

    我告诉她,我已经让自己走出来了。

    她也为我开心,还告诉我说,香港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急促,让我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肯定住不久的,很快就会飞回G城。我说,好吧,我陪奶奶住一阵子就会回去了,暑假不太想在离乡呆太久,这里早已经物是人非,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跟S说话,仿佛对着一个镜子忏悔,总是特别有安适感。

    拿着手机,一边跟她讲话,一边走到海边,我踢起沙滩上的贝壳和沙粒,那浅黄色的沙粒,化作一缕光,洒落在我的眼前。我此时还能用脚底触摸光的形状,聊到我们都沉默了,才自然地挂了电话,我没有想东西,至今脑子和心都是乱七八糟的,像是没有康复的精神病人一般。中午的太阳幸亏不大,因为被云翳遮蔽了。

    我想,过一会儿可能有雨,于是就跑回家让奶奶把鱼干收回来,奶奶说,嗮得差不多了。离开的时候也可以带点走。其实,我不太喜欢吃鱼干,她也知道,只是她想要留点东西在我的身边,让我知道,离乡有一个家,家里有一位奶奶。

    这时奶奶才忽然间想起了一样东西,不紧不慢地告诉我,我离开的日子,每隔几个月,都会有一个男人来家里找过我很多遍,她不怎么认识,这个男人他只知道我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她也不敢多跟他接触。

    我的心里浮起了涟漪,好奇心如春日的花朵般绽放,我忙问奶奶到底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或许,这就是一种直觉,我相信季桑白要回来了,他将会脱出陌生人的外衣,走入我的生命之中。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

    等待夏至日的过去,七月的到来。

    空气闷热得很,大地像是被人用高温烧着一般,到了中午就没有人肯出来。海上更是风平浪静的,也许连海浪也躲在深海处歇息吧。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接触到外界了,偶尔会在家里弄一弄甜品,或许陪奶奶用衣车自己做几件清爽的衣衫。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和烦恼。

    我也不确定那是七月的第几日,季桑白来了。

    我直接跑到门口就拥抱他,我说,朋友,你终于回来了。他也很开心,露出洁白得像梨花般的牙齿,他说,苏筱,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他的心里对我有一丝的信念,这种信念是一道光华,照耀我们的人生。

    我告诉他,我不仅回家了,我还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现在的我已经不是傻傻地跟你去玩,去丢掉悲伤的我了。

    他说,恭喜成长。

    我招呼他进来吃饭,并向奶奶正式地介绍了他。奶奶以为他是我的某一个男朋友,表现得很热情。她把所有的居家厨艺都拿了出来,尽情发挥老本领,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然后和蔼可亲地看着桑白说,吃多一点,吃多一点。

    奶奶说,这个男人什么都好,就是觉得脸色有点苍白。

    我说,每一个南方男人都会这样的。奶奶就笑了,问我,他肯定是北方的。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不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属于北方的情怀吗?老人家总是喜欢笑而不语,我就由得她了。桑白也没说什么,我估计是盛情难却,他跟我讲了好多话,比如最近去了哪里旅行,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时候回来找过我。

    我告诉他,七月下旬我可能就要回G城,问他有什么打算。

    他说,从今天开始,我可能离不开离乡了。刚刚说完,他就沉默了下来。我没有勉强他说很多,只是笑了,笑得像夏天的月光,温和而优雅,我说,你就好好留在离乡,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肯定会给你一个美丽的人生。

    他突然变得有点倔强,告诉我,苏筱,不如我陪你一同回G城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说出这句话像是做了一个很困难的决定,但是我却没有询问他。生活久了,才觉得完全失去了热情。

    七月原本像一个老人般缓慢地匍匐前行,还拿着一跟很重、很重的拐杖。它每走一步路都没有人发觉。我觉得七月的日子走得特别踏实。奶奶也开心,每天给我煮很多食物。桑白有时会给我们带一些特别的菜,跟我奶奶跑到厨房研究去了。

    我常常坐在窗口,也没有想事情了。就是坐在那里发呆,听见窗外的知了调皮地吵,它用清脆刺耳的声音说,寂寞,寂寞。我听后笑到哭了。这时,桑白偷偷地走进我的房门,捂住我的眼睛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开口就骂他白痴。

    他立刻就笑了,他跟我说,苏筱,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情景吗?

    我说,我不擅长回忆。话才刚刚从我的口中吐出,他就笑了。跟我讲,我觉得你最近变得更加冷漠了,像是换了一种性格。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好深邃,甚至让我想起我的父亲,我对父亲还是有点敬畏了,于是失去了言语。

    他接着说,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特别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公主,寂寞的坐在海边,我那时候以为你要自杀了,才会走过去带走你。其实我们认识很少,互相不是特别了解。苏筱,其实我们真的只是过客,但我还是认为,我们还需要相处再久一点。我想,那天你肯定把我当成是你深爱的那个人,感情溢出来了。这让我发现了不一样的你。

    听到最后,我让他住嘴,说得很坚决。我在想,假如阿尔卑斯山的雪线下降五分米,我才会有勇气回到过去,不,已经回不去了。我落寞地走过他的身边,告诉他,请不要再说了。你能回来找我,我真的很感激,至于其他,已经都过去了。这个世界大部分都在膨胀,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很容易出格的。

    火车出轨了,粉身碎骨。若爱情出轨了呢?

    我告诉他,我对爱这个词已经是空洞了,没有任何的概念,也许未来也没有了。他听着挺难过的,悄悄地走出这个让他窒息的房间,帮我关上门。我觉得门外是一个世界,门的里面也是一个世界。

    对不起,我的淡然还有我的倔强。

    七月中旬,桑白把离乡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我们考虑一起提前回G城。

    桑白说他在G城里有朋友,那边已经安排好住处和工作了。我也没有多问什么,打算一切回去再说。不知道该如何向奶奶告白,怕她老人家会记挂我。我走到她的房间正想要敲门,门就打开了,她站在门后对我笑。

    她说,你是要回学校了吧?

    我点了点头,任由她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搓热摩擦。她的语气像是没睡醒,也可能是太累了,听着那些喃喃的叮嘱的话,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楚。还深刻地记得她的那句话:“苏筱,记得早点回家。”

    仿佛回到小学时代她送我回校,每次到了学校门口都会叮嘱我,记得早点回家。

    我想她真的老了,完全不记得我在哪里上学。我是在去离家乡很远的远方,追求我的未来,而她却一直停留在这里。不是她不想要逃走,而是无心也无力,她宁愿当一辈子的守房奴,直到自己老去,死去。

    我不忍心告诉她,我不是去几百米外的学校,而是几百公里外的大学。

    她给我捡了许多包袱,吩咐我把那半箱特产拿给同学吃。她想要同学好好照顾我,这些我都一清二楚。她捡了好久,我在身旁一直陪伴她。她偶尔会翻出我以前小时候玩的布娃娃,说起那个碧玉般的温软的孩子,时常躺在她的大腿上,听她唱革命红歌。

    可是孩子的五音不准,导致学到现在还没能把红歌全首唱出。想起来,满满的都是爱。

    这时,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奶奶像是突然惊醒一般,提醒我接电话。我走开两步,按下接听键。

    是林在给我打的电话,他说S在香港遇到车祸了,现在还在病床。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让我很慌张,握着手机的手都在颤抖,林在的语气像是在压抑他的愤怒,说得轻描淡写的。我生气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还是沉默不言。

    我越讲越激烈,快要哭了。

    他说,你现在冷静一下,回去G城吧。过些日子等S好一点,我就会和她回去了。还有,小心你的婧。

    我冷淡下来问他,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复我就把电话挂了,电话里重复的声音让我的心压抑得很,夏天的热像微波炉一般烘焙我,我觉得自己快要被蒸发了。桑白进来房间问我到底发生什么时候,我告诉他,像是一场灾难要到来了。我的内心很慌张。

    他说,我的生命里除了你无一不是灾难。走吧,该面对的还是需要面对的。

    我静下心,听远方的大海传来的船的哀鸣,海鸟都盘绕着大海在悲伤,我知道那个黑洞要吞噬天穹,把我头顶上的一大片天空淹没。我的回忆里无一不是尸体的味道,这股味道将要弥漫到现实世界中。

    桑白看见我一脸愁容,叹了一口气就走开了,没有再说什么。

    他订了两张二十号离开的火车票,往G城的。离开离乡的那天,我还是回去碎石满地的离乡中学,那儿还是在拆迁,运来了更多的沙石。我问过工人,他们说这里会建一个大型超市和办公楼。这个地段很快就会繁华起来,游客会到这边来购物,他们的梦想很黄金,说话的过程中,黄金也似乎从他们的嘴里掉出来。

    但是很可惜,我所看见的只不过是碎石,还有碎片。

    我对桑白说,我们还是走吧。回去那个黑暗的世界里看看邪恶是怎么张口大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