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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心如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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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人组在前面飘啊飘,麻衣人在后面追啊追。

    更远一点,王宫卫兵啊巫师啊术士啊都浩浩荡荡跟着。

    孟扶摇今晚来其实就没打算一次性救出雅兰珠父母——对方对此一定防备严密,而且扶风国情诡异,藏个人很难找,与其冒险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术法里找人,不如先将掌握大权控制皇宫的宰相先处理掉。

    无论如何,雅兰珠家的王朝没被推翻,雅兰珠还是正统王裔,当所有的王族都被控制生死不知,她便是唯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出来获得政权的人。

    宰相再大权在握,再居心叵测,却一直都在打着发羌王族之臣的幌子,没有理由反抗正统王族的统治。

    对发羌王庭出手的人,大抵想的便是平稳过渡——先控制王族,再窃夺大权,大权在手,何目标不可成?

    这也是珠珠为什么遇见危险的缘由,她是发羌王族中唯一一个事变时流落在外的后裔,脱离了对方的控制,当然要被斩草除根。

    对方也确实很牛,居然能在雷动、长孙无极云痕和她面前,差点生生要了珠珠的命,要不是半路上掉下个战皇帝,雅兰珠现在大抵也就是个雅肉饼了。

    既然不是暴力夺权,那便不要怪她钻空子。

    所以,得让珠珠夺回权柄先!

    至于她缺人脉她缺声望她缺威信——帮她建立便是!

    新政权的重生,必然立于旧政权的废墟之上,她孟扶摇现在要帮雅兰珠做的,就是让现有的政权成为废墟!

    伟大领袖*说——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踩死你丫篡权的!

    伟大领袖*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捋袖子,打倒反动派!

    伟大领袖*说——友谊,还是侵略?——那还用问吗?

    ===================

    一直将人引到宫门前,孟扶摇往前张张,嗯,人多,官员巫师们都居住在皇宫附近,这下基本都被引出来了。

    往后看看,嗯,人也多,皇宫守卫都被惊动了,呼啦啦涌出好大一批人。

    她揪住雅兰珠,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几句,雅兰珠瞪大眼睛,咝一声道:“这也成?”

    “为毛不成?”孟扶摇道,“他巫术牛,你便用巫术胜他,让扶风人民明白,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好把你以前花痴公主的名声扭转过来嘛。”

    “可我确实术法不精啊……”雅兰珠咕哝,“我一直就不喜欢那些东西,所以练武比练术法要勤。”

    “没关系,”孟扶摇拍她的肩,将一个袋子递给她,“大胆的去批斗吧,扶摇党是你的坚强后盾。”

    雅兰珠回头,看着气势汹汹追出来的麻衣人,想起圣魂殿密室里那盏熄灭的灯,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来。

    她回身,站定,站在黑底红字牛叉飘扬的“宰相是X”横批下,迎向一张纸片般飘过来的麻衣人。

    “你是谁!”对方大喝,火把照耀下脸色铁青。

    雅兰珠傲然挥手,孟扶摇立即狗腿的上前一步,喽啰状大喝:“你是谁?”

    “发羌宰相康啜!”麻衣人冷喝,“哪里来的小贼,还不授首?”

    “发羌女王雅兰珠!”孟扶摇头一昂,“还不快来拜见你家大王!”

    哄一声人们惊讶了,惊讶一霎后又齐齐笑了,随即一阵窃窃私语。

    说得很低,但是以众人耳力都听得明白。

    “啊那个花痴公主!”

    “不是,是双痴公主,花痴加白痴,听说术法在王族中最差!”

    “发羌之耻啊……不是满五洲大陆的追男人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没追成吧?大瀚皇帝是王爷时便看不上她,现在更不用说了。”

    “咋成女王了?大王不是好好在位的吗?”

    “追不上男人得了失心疯吧?幻想自个是女王?幻想大瀚皇帝是王夫?”

    “哈哈……这下成了三痴了……”

    孟扶摇脸色沉下来了。

    她是真的愤怒了。

    早先是知道珠珠因为追逐战北野饱受世人非议,也知道她多年不在扶风没什么人脉基础,到得最后连她父王母后都放弃了她,但是也没想到,发羌朝廷对她的评价,竟然不堪到这种地步。

    珠珠说起这些事从来都轻描淡写,她不知道她要面对的是这些!

    战北野脸色也沉下来了。

    雅兰珠对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是从未因此嫌弃过她,顶多有时候觉得这孩子烦罢了,遇上孟扶摇后,他对雅兰珠更是突然有了几分理解,生出同病相怜的心境,只是因为孟扶摇和雅兰珠的亲近,他便得更加避嫌,但无论如何,一追一逃这么多年,尤其当初他还只是个被排挤的王爷时,那花花绿绿的孩子便热烈了他寂寞的生活,她在他心底,算是很熟悉亲切的朋友。

    他从不知道她顶着这样的名声和压力,来坚持对他的追逐!

    云痕眼神也很冷,几人中,他和雅兰珠接触最少,却是最交心的一个,当初在大瀚,雅兰珠认为两人天涯沦落都是伤心人,经常拉着他去买醉,她平时不说什么,醉后却会絮絮叨叨说她的追逐史,说父母的恨铁不成钢,说兄弟姐妹的轻视和排斥,对她的处境,他最清楚,但是一旦真的亲耳听见,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清冷的少年,眼瞳中星火旋转,一灿一亮间都是少见的怒意。

    雅兰珠却只是平静的站着,没有愤怒的表示,也没有对孟扶摇一句话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饱受讥嘲的迁怒责怪之意,从十二岁遇见他开始,她一生的好评便被抹去,那些言语早已习惯,只不过如今一次性听个够而已。

    到得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了,世间荣辱算什么?爱而不能算什么?她只想救回自己的亲人!

    “原来是雅公主啊。”康啜似乎微微一怔,随即挂上一脸看似尊重实则轻藐的笑意,“您回国了?真是难得。”他转头四面看看,指着长孙无极战北野云痕,几分讥讽几分挑衅的笑,“您终于达成心愿了?这几位中,哪位是您的驸马啊?说出来,小臣也可以为您操办一下。”

    底下又是一片窃笑,战北野眉毛一扬手指一动,孟扶摇立即将他一拉——急什么,留着整他狠的。

    “本宫的婚事,是皇族才能决定的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办?”雅兰珠对哄笑听而不闻,答得平静而犀利,“难怪我回国便听说宰相大权在握目无王上,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康啜脸色变了变,审视的打量了一下雅兰珠,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小公主,但是关于她的传闻却塞了一耳朵,没有一句好评,总体概括了就是花痴草包,不足为虑。

    当然,关于雅公主和几位七国高层关系不错,尤其和大宛女帝交好的消息他也知道,不过再交好,也没干涉别国内政的道理,再说人家女帝陛下,不还好好的在大宛主政嘛。

    康啜同学还是对孟女王了解太少了,女王陛下就是靠搞事发家的,搞完别人搞自己,搞完国内搞国外——永远都有事儿搞。

    “公主言重。”康啜不卑不亢行个礼,“微臣说的是,回禀陛下操办婚事而已。”

    “那也是我的事,”雅兰珠答得飞快,“既然你这样说,正好,请出我父王来吧。”

    康啜立即道:“大王在宫中等公主呢,您不回宫拜见大王王后,却带了不三不四的人前来闯宫,弄出这等侮辱微臣的对联——微臣实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想来大王也是不乐意的。”

    他身后,宰相亲信们齐齐鼓噪,挥手示意卫兵无声无息的包围上来。

    “我父王的意思,不用你来揣摩。”雅兰珠瞟一眼那些蠢蠢欲动的暗影,一撇嘴道,“我的行为,不用你来评说。”

    康啜终于生出怒意,抬头亢声道:“公主忒也蔑视朝廷大臣!我是宰相!便是大王,也对我礼敬有加!”

    “那便请出我父王来,让我看看他如何对你礼敬有加?”雅兰珠一步不让,笑得眼神锋芒。

    康啜怫然不悦,冷冷答:“微臣没这个权力!”

    “是吗,可是我有权力罢免你!”雅兰珠将“宰相是X”横批一扯,冷笑,“宰相无能,王族有权替换之!”

    “我无能?”仿佛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康啜仰首大笑,麻衣在风中抖成一面巨大飞扬的旗,四周围观的人群,齐齐跟随着大笑起来。

    “宰相无能?”

    “巫术大会过关斩将第一,一手青焰术震惊天下!”

    “公主什么意思?失心疯胡乱咬人?”

    “公主是要用您那玩具似的蛊虫,和宰相大人的异兽相斗吗?”

    “哈哈……”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呢,”雅兰珠仰着头,“我今日就要在我发羌臣民面前证实你的欺世盗名,按扶风这类比试的规程,巫术、治疗术、意念控制或魂术、异兽,你任选三样,让咱们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脓包稀松。”

    “既然公主一定要质疑微臣,微臣奉陪。”康啜气极反笑,麻衣一抖也冷然道,“不过微臣觉得自己不需要费心去选,倒是公主您,不知道能在其中选出哪项自己擅长的?微臣听说当年学意念控制,公主将一头猪给控制疯了,实在了得,了得。”

    四周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哄笑,扶风国情特殊,巫术能力和行政能力同等重要,王族成员地位再高,巫术不成都不能获得尊重。

    “是啊,正好用来控制你。”雅兰珠笑一笑,“那就治疗术,意念控制,和异兽吧。”

    康啜对孟扶摇肩上的九尾狸瞟了一眼,冷笑不语,他身侧自有人代他发表意见:“雅公主那只异兽是九尾狸吧,真是运气好,不用比这一场便可以算您胜了。”

    孟扶摇立即笑眯眯把那只死狐狸塞进自己袖子里,狐狸大袖子小,塞得那狸嘤嘤乱叫,孟扶摇一个爆栗敲下去,狐狸闭嘴,这才不急不忙的道:“雅公主才不屑于凭借顶级异兽占你这脓包便宜,不用这个。”

    “好!”康啜上前一步,“那么,三局两胜,如若输了,微臣……”他犹豫一下,虽然一眼看出雅兰珠巫术没什么进步,自己稳操胜券,然而看着她自信满满神情,突然生出些许心虚,那句“微臣立即挂冠求去”,也就没能立即说出口。

    “输了也不用你做什么。”雅兰珠盯着他冷冷的笑,“你便赖着,也由得你,看你还赖不赖得住。”

    “就像雅公主在发羌也一直呆不下去一样。”康啜淡淡道,“如此,请。”

    第一阵,治疗术。

    大风城西“灭魂院”,是朝廷设立的专门收治疑难传染重症伤病者的场所,里面病人千奇百怪,平日里周围三里之内都没人敢接近,要想比试治疗术,没什么比这些人更合适。

    康啜一挥手,立即就有人蒙了口鼻去抬病人,其间康啜使了个眼色,被孟扶摇看在眼底,她眯着眼睛,也向混在人群里的姚迅飞了个眼风。

    姚迅无声无息的从人群里游走,他是扶风鄂海罗刹岛民出身,一生里无甚长处,除了被主子挖掘出来的经商才能外,最擅长的就是轻功。

    过了半晌,两个担架被抬进广场,抬进临时支起的半掩着的帐幕内,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周围人远远走避,孟扶摇捕捉到姚迅对她做了个手势。

    孟扶摇读懂了那个手势,顿时大怒。

    有一个已经死了!

    “哪个?”孟扶摇传音问。

    姚迅功力不够传音,只在摇头,示意看不出。

    孟扶摇目光落在那俩担架上,都是纹丝不动的身体,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一个好像是麻风病,一个肉眼看不出问题。

    孟扶摇本想着,手中有从迷踪谷搞来的异兽,还有宗越的药,再做点障眼法,比治疗哪有输的道理,不想这康啜也是个无耻的,干脆搞来个死的,只要珠珠选错,第一阵必输。

    第一阵输,意气也便被挫了,后面即使都赢,也很难达到让康啜威信大失的效果。

    孟扶摇闭上眼,静静听那两个人的呼吸,可是满场的人太多了,各种频率不同的粗细杂乱的呼吸混在一起,想辨别出哪个人没呼吸,实在太难。

    两个“仲裁”上前去,小心掀开帐幕看了看,随即出来对着大庭广众宣布两名病人,一名重症麻风,一名恶疽,都是将死之人。

    众人都兴奋起来,当然,对雅兰珠的巫术没人抱有什么希望,但是看看传说中巫术通神的宰相大人展示高妙的能力也能饱一饱眼福啊。

    广场附近人越来越多,百姓众口相传听说了这里的争执,都想开开眼界,将偌大的宫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康啜已经冷笑着,请雅兰珠随意指一个病人治疗。

    孟扶摇心头发急,正在想办法,忽听身后战北野忽然一声大喝。

    “咄!”

    狂狮之吼,五洲共震!

    凝聚十二分真力的巨大内力之吼,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混铁之杵轰隆隆撞出来,豁剌剌起霹雳之威,横空在半空炸开,地面落叶滴溜溜飞旋,起了阵无形的凌厉之风,刹那间核弹爆炸,海啸爆发,共工撞倒不周山。

    全场“呵”一声,被迫面之风逼得齐齐憋气倒抽。

    齐齐!

    孟扶摇刹那间明白了战北野的用意!

    全场都是一个抽气声时,没能大力抽气的两个病人便能区分开来!

    她立即眼光飞快的向那两个病人一掠,其中一个人毫无动静,另一人呼吸一乱,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

    孟扶摇立即对雅兰珠传音:“左边,死的!”

    康啜皱眉看着战北野,怒声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战北野随随便便对着康啜吐口痰。

    “没什么,嗓子痒。”

    孟扶摇立即“呸”的也来上一口,在康啜发作之前笑嘻嘻道:“啊,我也痒。”

    康啜铁青着脸,抬步要向右边走,雅兰珠突然抢上一步,道:“我扶风王族都以右为尊,既然如此,我便选右边一个吧。”

    康啜侧首看她,这一霎眼神阴沉,随即道:“如此,公主请。”

    他神色平静,嘴角却噙一抹阴冷笑意,孟扶摇看着他神情心中一紧——这小子神色不对啊,哪里出了问题?

    雅兰珠抬步过去,走到右边那个病人身边时突然身子一僵。

    不用掀开帐幕,以她的武功已经可以察觉,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摇眼帘,孟扶摇顿时心中一沉,不用传音问她,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偏头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走向左边帐幕之内,随着他的步伐,他掌心渐渐现出淡红光芒,四周空气也似纯净了几分,风中有种淡淡的舒爽气息,四周已经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帐幕里一直一动不动的病人,突然醒转,微微申吟一声。

    这一声虽然细微,却让人群如打鸡血一般立即兴奋起来。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疗!”

    “瞧,那恶疽病人竟然动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么不动?”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惊呆了?”

    窃笑声里,孟扶摇开始磨牙。

    这个康啜比她想象的还奸诈,竟然算出她会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象,让她以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们上当!

    现在咋办?

    珠珠是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帮她立威,她在发羌仅存的最后一点地位尊严都会被践踏干净,她不会再有机会夺回王位,就算自己动用武力帮她夺位,在这巫术至尊的王国,她的王位也会成为傀儡。

    康啜微笑着,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帐幕,每走一步,红光越盛,帐幕里的病人发出的响动也越明显,到得最后竟然颤巍巍的缓缓支身,试图坐起。

    而雅兰珠那里自然没有动静,孟扶摇给她的宝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个死人给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红光中谨慎缓慢的前行,孟扶摇很想一个劈空掌将之劈倒,但是现在劈倒他又怎样?劈倒他便等于昭告天下雅兰珠在弄鬼,等于输。

    不过实在不成,也只有这样了,总比让他治好那病人,让珠珠尴尬的好,孟扶摇衣袖一卷,已经准备发出暗劲将那混账击倒。

    身侧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场突然欢声雷动,欢呼自然是给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将掀开帐幕时,终于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去揭帐幕。

    帐幕开了一线,露出病人满是死色的青灰的脸庞,那病容真真切切,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濒临垂死,因此他掀开帘幕的动作越发神奇至令人震惊。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对雅兰珠的讥嘲也铺天盖地的扑过来。

    雅兰珠背对着人群,站着不动,孟扶摇凝视着她娇小清瘦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酸。

    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承受多久?

    那帘幕缓缓掀开,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来。

    他最先看见康啜的脸,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随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飘。

    病人的模糊的视线里,除了仅近在咫尺的人,其余人的脸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却有一双目光,像是古墙之上刷去灰尘的浮雕,十分鲜明的跳出来,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里。

    他不由自主的掉开眼睛,看向那双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渊,遥遥不见底,令人看一眼,便觉得自己堕入渊中,挣扎不得出。

    他觉得自己掉了进去,不住坠落、坠落、坠向那片黑暗的无尽的沉渊。

    随即就在那永恒深处,一点星火突然诡异飘摇,无声升起,不断漂游,旋转,升腾,直至在他脑海之中,霍然炸开!

    轰!

    碎裂。

    不知道哪里铿然一声巨响,满天满地炸出灵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

    炸碎了刚刚被治疗术勉强凝聚起来的最后的精神。

    当年,修炼“破九霄”,历经十年艰苦武学磨练的孟扶摇,也曾在这样的星花之中踉跄后退,何况濒临垂死,只是勉强回光返照拼凑起一点精神的没有武功的病人?

    本就没可能完全治好,不过是用治疗术暂且拔一拔他的精神,如今这点好容易拔出来的精神,也被惑心幽瞳摧毁。

    那病人一张脸刚刚在帐幕中露出一半,康啜的笑容刚刚浮现在嘴角,四面的欢呼声刚刚飚到最高点。

    他突然松手,松开帐幕。

    帐幕合拢。

    帐幕后那个影子直直的倒下去,撞在木板担架之上,闷闷的砰一声。

    随即一口黑血喷出,抽搐几下,不动了。

    他死了。

    这一声不算响亮,却将响亮的欢呼声刹那压下,众人的呼声冲在口边突然失了声,犹自保持着张大嘴的欢喜惊讶佩服震惊神情。

    四面广场,万人张嘴,诡异无声。

    一片寂静里,云痕无声的退后一步。

    刚才那一刻,他用了自己很久没有用过的“惑心幽瞳”。

    这门绝技是他的第一个师傅教他的,那是一个出身黑道的顶级人物,当年遭受白道围攻追杀之中,被云痕无意搭救,便教了他这门绝技和剑法,使他早早成名,远超云家诸子,但幽瞳绝技他却用得很少,这是杀人术,但是却又不能真正置强者于死地,用不好反而会伤着自己。

    初遇扶摇,他用过。

    玄元山上她一脸丑妆,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跄后退,那一刻她认出幽瞳,眼神震惊而憎恶。

    那震惊和憎恶,在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让他自惭形秽,扶摇如此坦荡光明,他竟然在她面前展露了如此暗昧的武功,从此之后他发誓不再使用幽瞳,只是加倍的苦练剑法,他想要能和她并行,却绝不用邪道之术来玷污她的干净。

    然而今日,他再次用了这门武功,并且一用便致人于死。

    只因为不想看见她失望或自责,不想看见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血丝。

    云痕敛了眼眸,抿着唇无声退开,孟扶摇感激的望望他,用眼神表示感谢,随即立即转头,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静中大声笑。

    “啊哈,真神奇啊真神奇,只听说过治病治活的,或者治死的,没听说过先治活再治死的,宰相大人,您的治疗术,真是特别啊特别。”

    康啜脸色十分难看,治疗术半途失效,比没有效果还要糟糕,因为那意味着施术者用的是聚气邪法,邪法续气使人回光返照,但那只是将残余的精神透支而已,不是真正的怯病疗伤的治疗术,在场的很多都是行家,哪里会不懂?这下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他皱起眉,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自己为了保证雅兰珠不能治好病人,确实选的是最恶最重绝无生机的病人,但是以自己的功力,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精神,应该也能维持上最起码半个时辰,怎么会这么半途跌落,当场让自己下不了台?

    孟扶摇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他听在耳中,难堪之下却发作不得,几个仲裁面面相觑,看看两边病人都死了,商量半晌道:“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第一场,平。”

    话音刚落孟扶摇立即冷笑一声,笑得几个仲裁十分尴尬,毋庸置疑,他们的判决已经偏袒了康啜,使用邪法冒充治疗术,本应该判输才是。

    孟扶摇越想越不甘,想想刚才雅兰珠孤零零站在场中的背影,忍不住便一股邪火在心中拱啊拱,刚要说话,却见长孙无极突然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没来由的令她安心,知道长孙无极定然对下一场有所控制,忍不住也翘起嘴角,对他目光亮亮的笑笑。

    第二场,意念控制术。

    地面上铺开地毡,雅兰珠和康啜对面盘膝而坐,意念控制比试一向简单,两个人各逞其能,谁能控制住谁,谁就是赢家,这是不见刀光剑影的凶险,以往比试中,被逼疯逼死的大有人在。

    两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身后,康啜身后一大帮,雅兰珠身后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摇几人,形成鲜明的不对等的对比。

    雅兰珠却笑得很开心,坐过去的时候给了孟扶摇一个灿烂而感激的笑容。

    她画一个大大的圆,将身后这寥寥几人都拢了进去,然后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满,笑意如这夜星光璀璨。

    孟扶摇也对她笑笑,催促她坐过去,雅兰珠刚刚背过身,她的笑容就落下来了。

    她是在帮珠珠吗?

    珠珠真的适合做女王吗?

    是的,她需要,她必须背负救出王族的责任,发羌王族现在只有她一个自由人了,她不做谁做?她不努力谁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觉得必须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为什么突然觉得,对珠珠最好的,并不是抢回权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继续做自由而快乐的雅兰珠呢?

    孟扶摇叹口气,压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觉关注斗法,随即她眉毛便又竖起来了。

    雅兰珠刚坐下,还没坐稳,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声音不像是从喉咙中发出倒像是从胸腔里逼出,一字字含糊却又分明,一字字都带着回旋的尾音和钉子般的力度。

    雅兰珠身子颤了颤。

    孟扶摇一句“卑鄙!”险些冲口而出。

    这混账,趁珠珠还没准备好便偷袭,第一句还是这么要命的一句。

    珠珠刚刚得知母亲的死讯,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点,康啜这一问,她立刻便会被打乱心神!

    雅兰珠果然立即被趁虚而入。

    她茫然的看着虚空,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对王后说什么?”康啜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你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她想听你说话。”

    “母后……”雅兰珠晃了晃身子,“……我错了……”

    这一声她说得极低,却极哀痛,少女的声音低低弱弱自广场上传开来,再不复往日张扬灿烂,像一朵落花缓缓飘离枝头,凄凉而无奈,听得人心中一紧,广场上嘈嘈切切的声音渐渐隐去,人们凝神听过来。

    孟扶摇也晃了晃,珠珠说她错了,这孩子……这孩子是指什么错了?这个从来都坚持自己,从来都和她一样喜欢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为什么会说自己错了?

    “哪里错了?”康啜不肯放松,一句盯着一句。

    “……我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们……”雅兰珠望着虚空中的母亲,轻轻道,“……那天我跑出来,您其实知道的,宫门外的那个包袱,是您留给我的……我……我当时对着您的寝宫磕头了……您知道么?……隔半个月是您的寿辰,我……我提前给您磕头……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摇抬起衣袖,缓缓遮住了脸。

    她不用什么东西堵住眼睛,眼泪只怕便会喷出来。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华灿烂的活,却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广场上一片静默,听着那个丑名传遍全国的王族少女哀切的忏悔,听出她语气中无尽的疼痛和苍凉。

    康啜却浮起得意的冷笑,雅兰珠比他想象中更好控制,她内心里满是伤痛和彷徨,看似坚强实则百孔千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几道猛药,这孩子不死也疯。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样抛家别去?”康啜语气叹息,模拟着中年女子的不舍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兰珠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定在虚空中,手指痉挛着抓握着空气中她自己拟像出来的母亲,仿佛于阴阳相隔的空间突然穿越,抓住了母亲的带着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闻见香气便如被雷击,她霍然大大一震,扑倒在地,大声痛哭。

    “……我爱他!”

    “我爱那个会给他母妃洗头的男人!我不要扶风那些将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脚踹翻的男人!”

    “父王爱您,可是却有三十八个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叹,再为父王接纳一个又一个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个您!”

    “我听见他和他母妃说,会给她娶个媳妇,就一个,他给端水,媳妇手轻给婆婆洗头,我……我想做那个一家三口中的一个……”

    “我只想要个专心专意爱我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扑在地上,哭声凄切一声声,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对纤细飞去的蝶,不胜风冷的颤动不休,广场上的人群都开始沉默下来,在午夜混杂着少女呜咽的风中,有所触动的沉默下来。

    他们听了很多年关于小公主的花痴之名,都说她追男人追得不顾廉耻,追得抛家别国,追的没了一点王族的尊贵,何况那还是异族男人,扶风的男子和女子们都深深不齿,觉得这个花痴公主丢了整个扶风整个发羌的脸,却不曾想到,今日广场之上,意念控制术之下,听见了这个背负丑名多年的少女淋漓尽致的心声,听见了她的与众不同的婚姻观,听见她无所畏惧的坚持,听见她此生唯一的执着,听见她回荡在广场上空的痛极的哭泣。

    听见她哭:“十三岁那年为了找他无意落崖,跌断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护卫救回我,我答应您不跑,半年之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四岁我砸了战北恒的聘礼,父王关我饿饭,您给我送饭,我答应您再不去找他,吃饱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五岁我生日您给我举办盛典,我却把您赐的珠宝偷出宫变卖盘缠……我错了!”

    听见她哭:“……这么多年,我追他数万里,追出数千日夜,留在您身边的日子加起来只有半个月……我错了!”

    听见她哭:“……我一直没告诉您,他爱上别人了……他爱上别人了……那个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劝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抛出去的心,泼出去的水,要怎么收回头?要怎么收回头?我已经把我自己泼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摇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摇摇欲坠,只觉得那声调每一次上升都是将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鲜血淋漓的伤,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被那孩子表现出来的鲜亮灿烂所迷惑,一厢情愿的以为没有那么痛,没有那么痛,然而她错了,那孩子从来就不是个粗心无感的人,她怎么会不痛?过早懂得爱的孩子,怎么会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没有痛给她看,她便当没有那痛。

    多么自私!

    孟扶摇忍住无声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泪光闪闪的回首,看向战北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