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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俞婉侧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雕花轩窗外的雨。

    她已经这样躺了半天了。

    早上浑浑噩噩地醒来,经秀儿提醒去正院给太太请安时,俞婉瞥见报纸上的日期,那时她才终于确定,她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刚嫁进陆家的时候,再具体点,今日是三月十九,她刚刚嫁给陆子谦一个月,而新婚的陆子谦,随老爷去广州出差了。

    雨水打湿了春风,凉凉的潮意漫进来,俞婉有点冷。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活过来了,临死时的所有痛苦与绝望,清晰得像印在了她的骨血里。

    是不是她死得冤枉,所以老天爷眷顾她,多给了她一次生的机会?

    果真如此,为什么老天爷不再对她好一点,让她回到嫁进陆家之前?

    俞婉在屋里躺了一天。

    傍晚秀儿来叫她用饭,见主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秀儿担心地问:“大少奶奶,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奇怪,昨日大少奶奶还鲜活地像朵兰花,安静却朝气蓬勃,偷偷地与她猜测大少爷何时回来,怎么今儿个就像突然被寒霜打了似的?

    俞婉抬起眼帘,那目光沧桑悲哀得让秀儿害怕!

    “大少奶奶,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秀儿焦急地走到床前,弯腰要探俞婉额头。

    俞婉没动,秀儿的手贴上了她额头,温温热热的。

    俞婉闭上了眼睛。

    秀儿是她进门时陆太太送她的丫鬟,小姑娘才十四岁,单纯勤快,俞婉很喜欢她,秀儿对她的照顾也是无微不至,什么都能替她想到。可是,秀儿就住在耳房,那晚她大声呼救,别人听不到,秀儿肯定能听见,秀儿为什么没有出现?

    黑衣人又是谁,为什么要害她与她的孩子?

    她临死前,陆子谦哭着说他脏又是什么意思?

    雨夜横死,没人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一想到那些委屈与痛苦,俞婉的眼泪就出来了,占据她一天的麻木尽数随泪发泄了出来。

    她蜷缩在床上,哭成了泪人。

    花朵似的美人哭得这么可怜,秀儿莫名也红了眼眶,一边哽咽一边轻轻地拍着俞婉的肩膀:“大少奶奶,好好的你怎么哭了,若你有什么委屈,告诉我,我去求太太为你做主。”

    俞婉哭得发抽,秀儿要去禀报陆太太,俞婉紧紧抓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道:“我没事,我刚刚睡觉,梦到我爹爹了,我想家……”

    俞婉的父亲去世多年,女儿思念亡父,一时伤心过度也能理解。

    知道了原因,秀儿不慌了,柔声安慰道:“大少奶奶肯定是刚嫁过来还不习惯,这样,明日大少奶奶去跟太太说一声,只要太太准了,我陪大少奶奶回趟娘家。”

    俞婉确实想回家看看,娘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次日,俞婉去正院请安,轻声对陆太太提了此事。

    四十岁的陆太太保养地非常好,气色红润,端庄大气。她是陆老爷的发妻,曾经孕有一儿一女,可惜儿子天生体弱夭折了,所以陆老爷才从外面捡了个眉目清秀的孤儿回来,养在陆太太膝下,也就是陆家的养子陆子谦。

    陆子谦在陆家究竟是什么地位,陆太太是知情人之一。

    陆子谦年纪渐长,必须娶媳妇了,陆老爷将此事交给妻子,陆太太相看许久,机缘巧合看中了寒门出身的俞婉,于是,俞婉顺顺利利地嫁了过来。小姑娘年轻娇柔,老实安静,陆太太对俞婉也有怜惜,回娘家这等小事,她痛快答应了,还命人备了礼物,嘱咐俞婉带过去。

    “多谢母亲。”俞婉欠身行礼。

    陆太太笑道:“咱们两家离得近,你吃了晚饭再回来也行。”

    俞婉道:“还是早点吧,家里也没什么事。”

    陆家是南城大户,家里几位爷每人都有自己的汽车,还养了几辆黄包车,以俞婉的身份,回娘家当然只能坐黄包车。她与秀儿并肩坐着,车夫一路小跑,绕了小半个南城,终于来到了俞家所在的永平巷。

    “就停这里吧,下午四点再来接我。”黄包车刚拐进巷子,俞婉便对车夫道。

    “是,大少奶奶。”车夫稳稳停了下来。

    俞婉与秀儿下了车。

    永平巷是条老巷子,街上铺着起伏不平的青石板,有的青石板已经松了,雨天踩上去会挤出泥水,一不小心就溅得鞋子裤腿都是泥点。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地上的青石板干干净净像水洗过一样,巷子里行人稀少,都是老面孔。

    “婉婉回来了啊。”有熟悉的长辈笑着与俞婉打招呼。

    俞婉一一回应,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己真的活了过来。

    慢悠悠地走了一段路,前面就是俞家了,前面是间铺面,门前挂着“俞家裁缝铺”的牌匾。

    俞婉的父亲是裁缝,手艺精湛,俞父在世时,俞家生计还不错,俞婉也读了两年书认了许多字,可惜好景不长,俞婉十岁那年,俞父染了一场急病,治了三个月就去了。俞父的病花掉了家里大部分积蓄,少了他这个脊梁柱,俞家的裁缝铺生意一落千丈,好在俞婉母亲宋氏绣工精细,留下了几位老主顾。宋氏一个寡妇要养三个幼子,常年忙于针线,累出了一身毛病,明明才三十五岁,看着却比陆太太还要苍老。

    俞婉跟着母亲学了一手好绣活儿,长大后开始帮母亲分担差事,去年她替母亲跑腿,将做好的衣裳送去一位老主顾家,巧遇在那里做客打牌的陆太太。陆太太当众夸了她的容貌、绣工,然后没过多久,陆家就登门提亲了。

    俞婉与母亲都觉得受宠若惊,就算陆子谦是养子,她寒门小户的也配不上的。

    但陆家提亲态度诚恳,娘俩没有理由拒绝。

    俞婉带着美好的憧憬走进了陆家,却没想到,短短三年后,她就死在了她与陆子谦的卧房。

    昨日哭够了,现在再记起旧事,俞婉心里还算平静。

    铺子门关着,俞婉上前推开。

    宋氏正坐在柜台后缝制衣裳,门开了,光亮传进来,门口站着两个姑娘。宋氏眼睛不好,使劲儿眯了眯,才认出来人乃自己的女儿!

    “婉婉!”宋氏惊喜地站了起来。

    俞婉看见消瘦的母亲,心里一酸,强忍着才没有哭过来,掩饰般地埋怨道:“娘怎么又在做活儿了?”

    她与陆子谦的婚事,陆家给了丰厚的聘礼,足够母亲安度晚年了。

    宋氏拉着女儿的手笑:“娘忙惯了,闲不住,婉婉放心,娘接的活儿不多。”

    俞婉才不信。

    宋氏关上铺子门,热情地领着女儿主仆去了后院。

    俞婉有两个弟弟,大弟弟凤时今年十三岁,在学校念书,二弟凤起刚八岁,也去学校了,这还多亏了俞婉的婚事,否则宋氏根本无法同时供两个儿子念书。也正是因为两个儿子读书花费大,宋氏才舍不得休息,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秀儿帮忙收拾院子去了,宋氏在屋里与女儿说贴己话:“怎么突然回来了?”

    俞婉靠在母亲怀里,小声道:“想娘了。”

    宋氏笑,搂着女儿晃了会儿,叹气道:“想归想,你现在是陆家的媳妇,回来太勤不合适,对了,子谦对你怎么样,这刚成亲就出远门了,他有给你写信吗?”

    脑海里浮现陆子谦温润如玉却只让她觉得冷漠的脸,俞婉意外地发现,再想到那个男人,她竟然什么感觉都没了,不恨不怨,更无思念,两人之间剩下的,只有那个谜团。

    “他对我挺好的,前天才寄了信回来,还送了广州的特产,我给娘带来了。”与所有懂事的子女一样,俞婉只报喜不报忧。她想与陆子谦离婚,但这事得陆子谦、陆老爷夫妻开口同意,跟母亲提也没用。

    俞婉一一打开桌子上的礼物,高兴地给母亲介绍。

    晌午凤时、凤起兄弟俩回来了,看到姐姐,两个男孩子都很开心。

    十三岁的凤时已经有了稳重少年的气度,悄悄问姐姐:“姐,你在陆家过得好吗?”

    俞婉笑:“很好啊,你看姐姐都胖了。”

    凤时没看出来,少年郎在学校体会过来自富家同学的冷嘲热讽,他目光坚定地对姐姐道:“要是有人欺负你,姐你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俞婉险些落泪,多好啊,她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还有母亲弟弟们。

    饭后两个弟弟又去学校了,俞婉坚持帮母亲做衣服,不知不觉就到了下午四点。

    陆家的车夫如约来接她。

    宋氏恋恋不舍地将女儿送上车,黄包车拐出永平巷,俞婉回头,看见母亲还站在家门口,夕阳将母亲娇小的身影拉的很长很长。

    白墙灰瓦闯入视野,母亲不见了。

    俞婉垂下眼帘。

    陆子谦算什么,他心里没她,她也不再强求了,为了家人,这辈子她一定努力活着。

    黄包车渐渐来到了南城主街,人多车多,显得路都变窄了。

    俞婉还想着家人,眼里只有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忽然间,后面传来汽车急刹车的声音,没等俞婉反应过来,身下的黄包车猛地一歪,她与秀儿一起随着车倒了下去!秀儿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俞婉摔在了秀儿身上,手心擦地,火辣辣地疼。

    周围人语喧哗,秀儿顾不得自己,手忙脚乱地扶俞婉:“大少奶奶,你没事吧?”

    俞婉摇摇头,在秀儿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

    不远处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俞婉皱眉朝车内看去,不期然对上一张熟悉的脸,那眉峰如剑,黑眸凌厉,几乎就在俞婉认出他的同一秒,他的目光也从倒地的黄包车移到了她脸上。

    俞婉本能地低下头,拉着秀儿让到一旁。

    秀儿倒想骂车主一顿的,可她也认出了车里的男人,震惊地道:“四,四爷?”

    陆季寒并不认识秀儿,也没听见秀儿说了什么。

    “开车。”他冷冷吩咐司机。

    司机见秀儿主仆没事,心安理得地发动汽车。

    黑色汽车从俞婉面前经过时,陆季寒漫不经心般看向窗外。

    小女人梳着妇人发髻,但怎么看都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脸颊白嫩,杏眼低垂,怯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