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良臣不可逑 > 第六章 美人

第六章 美人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在西汉的悠闲生活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其实此事说来也巧,悦宁是听了裴子期所言,才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小店的柜台上看到过一册话本。

    当时悦宁还觉得十分奇怪。

    照她所想,她还未来小店之时,应当就是花蓉一人在这店里忙碌,其中又发生过变故,花蓉日日都在为生计打算,怎么还会有闲情逸致看话本?此时听了裴子期所言,她这才明白过来,那册话本,多半就是素未谋面的这位“花姐夫”所写。

    看来,“花姐夫”出走之后,花蓉心中很是惦念。

    无人之时,她甚至会将他从前写过的话本拿出来翻看。不是尘封珍藏,而是就随手那么扔在柜台上,看来她是时不时就要翻一翻的。

    悦宁看了那个话本,不得不承认,那位“花姐夫”还是很有些才华的。不同于裴子期的那种高居庙堂为官之才,而是另一种,能写出好的话本,讲出好的故事的……“歪才”?至少,在悦宁的记忆之中,她还没看过写得那般有趣的话本。

    连带着,悦宁也就对那人多了那么一点点的好感。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悦宁一抬眸,却见裴子期一脸呆滞地看着她,她虽觉得好笑,但面上偏又凶巴巴的,“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那你说说,要怎么办?”

    裴子期回过神来,也就不再多想。

    “这也没什么难的。”裴子期似乎早有准备,道,“我已找到那位‘花姐夫’,他以‘月公子’为名,正在一家书局专注写话本,这一年来倒也赚了些钱,只是还不肯回来。”

    “既然不肯回来,那怎么说不难了?”悦宁不懂。

    裴子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若花姐姐消了气,高高兴兴地去找他回来,你说,他回不回来?”

    也对,当初那一场大吵,两人都有些赌气的意味,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若两人都心平气和……

    “可花姐姐真的能高高兴兴地去找他回来?”

    “这……就得靠殿下了。”

    裴子期最后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

    坐了一个晚上,松鹤楼的花灯会热闹地结束了。

    悦宁只顾着和裴子期说话,错过了不少的热闹,直到夜已深了,话说完了,才发现松鹤楼的评选已经结束了。那……裴子期写的那一幅字,到底有没有被选上?悦宁还惦记着最后会有三桌可以免单的活动呢!

    “咦?你的字呢?”

    台上那些字画诗作都被取下来了,只有几个年轻女子在弹琴唱歌。

    “没选上。”

    裴子期猜到悦宁想问什么,就回答了她。但对于这样的结果,裴子期一点儿也没有羞愧或者遗憾的神色,还是那副云淡风轻不将一切放在心中的样子。

    “为什么?”

    这结果确实让悦宁很是感觉意外。

    虽说这里是京城,自然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有才学之人比比皆是,尽管也看得出裴子期那一幅字只是随意为之,他并未用全力,但总不至于……京城里那些才子都在这个晚上到松鹤楼来参加这花灯会了吧?

    裴子期只道:“方才有一位客人,作了一首桃花诗,画了一幅桃花图,还写了一个‘桃’字。三样俱佳,于是头三名全被他取走了。”

    “……”

    只怕就连松鹤楼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

    既然松鹤楼没想到,便也没做什么一桌或是一人只能参选一次的规定。

    谁知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厉害人物如此“不要脸”地出尽风头!

    “不要脸。”

    虽说此人诗书画都是绝佳,但悦宁对这种爱出风头之人实在没好感。于是心里想着,她嘴上便也就这么骂了出来。

    悦宁才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裴子期被这么个人风头十足地“打败了”而心怀不忿。

    然而裴子期不由得沉吟了片刻,道:“真是巧,此人挑的也是桃花灯。”

    夜已深,大家玩闹了一个晚上,渐渐都散了。这一次松鹤楼的花灯会可算得上是圆满成功。过程顺利,结果出人意料又留有话题,甚至还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下楼时小声议论,猜测那一位出尽风头的客人本就是松鹤楼安排好的。

    悦宁所坐的位置正靠近楼梯口,她坐着一时没动,听了两句,不禁也有些怀疑起来。

    “不会,那人我也识得,确实是巧合。”裴子期却突然开口。

    “你识得?是什么人?”

    “是……”

    “咦,怎会这般巧?裴兄也在?”

    正说着,却有一人只身朝此处而来,远远地便朝裴子期打起了招呼。还未见得真容,便先听到了此人的声音,就连悦宁都忍不住愣了愣。

    这声音实在好听。

    甚至可以说,悦宁还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仿佛宫中那一把最好的焦尾琴弹出的音调,令人沉迷其中,听完这一句,还想再继续听下一句。

    而拥有这样声音的男子,终于也走到了近前。

    若说此人声音好听得过分了,那么他的容貌偏还就能配得起那样的一副嗓音。

    悦宁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声音,也从未见过生得如此好的男子。

    原本悦宁觉得裴子期已算得上是世上少有的俊逸,尤其有十分的气度,更显得出众。可与此时走来的男子相较,却是要落下风了。那男子身材高大,眉目生得却又十分精致,更难得的是不像一般生得好看的男子那般男生女相,在他身上不见一丝女气,反而有一股勃勃英气含于眉目之中。最妙之处,便是这样一个好看的男子,手中却拎着一盏在世人看来最是艳俗的桃花灯。自然,这桃花灯提在这样一个人手中,也不知是那花灯比人更艳,还是那人比花更美。

    悦宁盯着那人看了半天,那人也总算发觉这一桌除了裴子期竟然还坐了个女子。

    只见其微微一怔,却又立即低了头,微微躬身行了个礼,这才道:“不知这边有女客,在下实在是冒犯了。”

    “无碍。”

    悦宁也不是什么老古板,其实根本不在意这些,反倒期待着这人坐下来,让她好知道是什么来头。

    裴子期略微让了让位置,请那人坐下来。

    “这位便是在此花灯会大展身手,一人夺得三魁的邵公子。”

    “……”

    悦宁忍不住又多看了这人几眼。

    没想到啊……

    “裴兄谬赞了,在下不过侥幸。”只听得那人又道,“在下邵翊。”

    “这位是……宁姑娘。”

    裴子期介绍完了邵翊,又转而向邵翊介绍悦宁。

    悦宁不认得这邵翊,邵翊也不认得悦宁,两人不过略客套几句,便也不再多言了。结果,本准备离开松鹤楼的悦宁只得又多嚼了几片小鱼干,顺便再添一次茶水,再偷听几句裴子期与那邵翊的对话。其实那两人说的也不过就是一些场面话,没说到什么让悦宁感兴趣的话题来。她只大概听到这邵翊虽然家在京城,但自小便不在京城,此次是刚刚回京,以后是打算常住不走了。听得了个没头没尾,悦宁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好在此时松鹤楼的小二过来催促了。

    那两人又是磨磨蹭蹭一通废话,告别的话说了半日也没说完。

    悦宁等得无聊,突然想起他们还未拆开那桃花灯的穗子。

    多半就是一盒桃花糕……悦宁如此想着,便立即伸手去将那桃花灯取了,再细细拆开了那穗子。其中果然包了一卷细细的字条,展开一看,却并非写着什么糕点盒子,简简单单只有三个字,却是没头没尾,让人完全搞不清楚的三个字。

    “一心人?”

    这是什么意思?

    “哎哟,这可是巧了!巧了!”

    一旁站着的小二听得悦宁念了那么三个字,突然就来了兴致。

    而另一边说话的两人也停了下来,裴子期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古怪,而那个一直显得彬彬有礼的邵翊,竟然也朝悦宁看过来,那赤裸裸的眼神倒显得有些“无礼”了。唯一搞不清楚的大概只有莫明其妙的悦宁了。

    “到底怎么回事?”

    “这可就是咱们花灯会的另一个活动了。”

    原来早先领花灯之时,松鹤楼的人还藏了一手,并未对客人直言,直到方才评选诗书画之后,才公布这一隐秘的活动。松鹤楼这一晚上一共送出六十八盏花灯,其中有六对相应的花灯里藏的字条上都写着“一心人”,而拿到这张字条的客人,除了能获得一份松鹤楼最新的一套“一心人”糕点礼盒之外,还能有机会认识与自己择选了同款花灯,并获得同一字条的另一位客人。这样做的用意不言而喻,而最终四位客人恰好是一男一女的配对,自然又引起了一番热议,但在这背后是否有松鹤楼暗地操作的可能性,就不得而知了。

    除了那四个,还有两张字条是藏在桃花灯里的。

    一个被邵翊所得,而另一张在哪里,却始终没有客人出来认领。

    当时的悦宁正激烈地与裴子期讨论“回宫”和“花姐夫”这两个重要话题,哪有工夫注意台上都说了一些什么啊!

    而到了此时,谁想得到那“一心人”的字条就偏偏在这样全程走神的客人手中的桃花灯里。

    而此时此刻,裴子期、邵翊、店小二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自己身上,悦宁首先想到的却是:不知那所谓的“一心人”糕点礼盒究竟装了些什么?会不会是松鹤楼下一步动作的最新宣传呢?这样想了一想,再抬头看到那三人的目光,悦宁总算有点儿回过味来了。

    松鹤楼这个活动简直是太失败了!

    莫名其妙搞什么“配对”?尴尬不尴尬啊!

    悦宁这么一想,就觉得手中的字条实在是有些烫手,她赶紧往桌上一扔,朝那小二道:“快,都这么晚了,赶紧兑了那个礼盒给我,我得回去了。”

    悦宁真是后悔了。

    她就不该贪图新鲜,非要怂恿着花蓉带她来这松鹤楼,更不该好死不死地就选那一盏桃花灯……对啊,夜昙花灯多好看?她怎么当时就鬼迷了心窍,没听花蓉的建议呢?当然,最最不该的,就是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在最后,当着裴子期与邵翊的面,拆开那该死的灯穗子!

    当夜,悦宁拎着一盒糕点败兴而回。

    想到那一盒糕点的名头——“一心人”,悦宁心里就非常不痛快。

    于是,那盒子里头装的糕点是什么样子,她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了。

    第二日,花蓉却十分认真,不但将自己那盒芙蓉糕拆开细细看了品尝了,还在悦宁表示出对自己的糕点不感兴趣之后,将悦宁那一盒也拆开看了。

    这一拆,她先是吓了一跳。

    尽管南北各地美食各有不同,但大体上而言,糕饼点心不过就是那么几样,最大的区别也不过在于各地人的口味偏好,有喜欢咸鲜的,也有嗜甜腻的,甚至还有一种胡饼是辛辣的。虽然口味不同,样子却都大同小异。要么是圆的,要么便是方块的。自然,也有用点心模子压制的点心,也有些别的形状,例如寿桃、花朵,或者福寿等字样。

    可这一个盒子里的点心……

    盒子里摆了两圈花点,明显看得出来那形状绝非用模子压出来的。

    淡粉的桃花,嫩黄的迎春,浅蓝的兰花,艳红的芍药,玉白的夜昙……还有一样菊花形的糕点,却是浅绿色,一丝一丝的花瓣惟妙惟肖,几可以假乱真,正如那传说中名贵的绿菊一般。

    “这可是……怎么做出来的?”

    花蓉看得仔细,各色花样的糕点排了两层,而最中间的那一层只有一格,格子里却是两块莲花形的糕点紧挨在一起,取的应当是并蒂莲开,成双成对的寓意。

    “……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什么?”悦宁没什么好气,在旁边看了一眼,见到那故意要做成并蒂莲的莲花点心,就难免要想“一心人”来,说起话来也带着气,“不就是一堆‘花’吗?不过是在花朵上花时间,编得再好听也没什么意思。”

    “这些花可得费一番工夫!”

    花蓉以为悦宁只是将松鹤楼当成对手来看,便刻意提了一句。

    那糕点做成花朵的形状,必是糕点师傅极其用心,一朵一朵捏出来的,花瓣清晰漂亮,看来栩栩如生。

    就算悦宁觉得那松鹤楼的花灯会办得有些无趣,但听得花蓉这么说,又仔细看了看,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这松鹤楼请来的师傅的确厉害,就算是在皇宫里,只怕也找不出更好的御厨来了。悦宁记得李姑姑倒是会用萝卜雕花,但也不会把点心捏出花的样子来。

    “来,尝尝。”

    花蓉特地选了那朵浅粉色的桃花点心,递到悦宁的面前。

    悦宁张口就吃,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嗯……味道不错。”

    细细品来,竟然还有淡淡的桃花香,入口绵软,甜味倒是很淡,不同于一般那些放了许多油与糖的糕点,这一块小点心似乎是用的别的做法。

    此时的悦宁可不是一年前那个傻乎乎,能把厨房烧了的公主了。她在花蓉这里待了几个月,比以前厨艺高明多了,也比以前更会“吃”了。她一边品尝着这桃花点心,一边就忍不住要在心里琢磨如何才能做出这样的味道来。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见有人在外边叫门。

    悦宁与花蓉对视一眼,最终是花蓉出去看了,不过半刻,又很快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那男子之后又有三五个下人打扮的年轻小厮,每人手中都拎着几个大礼盒,笑吟吟地走进了小店。

    这是……

    悦宁几乎就要以为是裴子期找了那位“花姐夫”提前先送礼过来了,谁想那管家朝花蓉道:“这些都是我们家邵公子送来与你们家宁小姐的赔礼。”

    “赔……礼?”

    花蓉一脑门的疑问,悦宁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是什么意思?”花蓉问的是那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眼神却瞟向了悦宁。

    “在下只不过是个上门送赔礼的下人,哪知道怎么回事呀?”只听得那中年男子道,“我们家公子说昨晚在松鹤楼无意中冒犯了宁小姐,这才备薄礼上门致歉。”

    “……”

    无意之中冒犯……

    对,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那个邵翊无意确实是无意,而冒犯也的确是“冒犯”了。

    “就放这儿吧,你们可以走了。”悦宁挥了挥小手,倒是很不客气。

    “……”

    花蓉可没这么大的架子,虽然不知情由,但看那管家与下人的衣饰装扮,也能猜出那位未露面的“邵公子”只怕不是一般人家的出身。悦宁不讲礼数,她却不能不客套一番。所以,花蓉应酬了好一会儿,送走了那一伙人,才有时间来问悦宁是怎么回事。

    然而悦宁却一点儿都不想回答。

    说到这个,不免就要扯到什么“一心人”上头。悦宁甚至都能想象得出,花蓉听了之后会露出怎样意味深长的神色来。

    巧的是,就在此时,裴子期上门来了。

    裴子期一进门,就先看见了门口堆着的礼盒。

    “这是……”

    “裴大人来得正好。”花蓉看出悦宁不大想说,便问裴子期道,“快来说说,邵公子是何人?无礼冒犯了宁妹妹是怎么回事?”

    “……哦。”裴子期坐下来,沉吟片刻,却没急着开口。

    “裴子期!”悦宁突然回过味来,“是不是你告诉那个邵翊我住在这儿的?”

    这个问题,不用问她也能猜到答案。

    裴子期也并未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可知这邵翊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

    急着问这话的却是花蓉。

    “朝内姓邵的只有一家。”裴子期似有所指。

    邵……

    “护国公家?”悦宁脱口而出。

    这实在不怪她没有想到。只因这护国公祖上乃是开国功臣,正因如此,才被太祖封为护国公,并因其功高劳苦,太祖特下旨意,官位虽不可承,但此公位可代代承袭。而在那之后,护国公家便一直十分低调,也没有再出过什么有名之人,也没再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这一家的后代也居然就这样本本分分地靠承袭护国公这一封爵至今。年代一久,大家几乎忘记了这一公位,记得的,也只当作是一户富贵闲人来看,并未放在心上。

    原来那邵翊,竟然是护国公的后人。

    “这一代护国公邵大人乃是邵翊的祖父。”

    “哦……”

    但那又如何?

    什么护国公,什么开国功臣……都是太久远的事,在悦宁眼里,实在算不得什么。

    很显然,花蓉虽出身市井,却很快捕捉到了其中的含意。

    “难不成……这护国公家的公子,看上了我们家宁妹妹?”

    “……”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悦宁想,反正她此刻不过一个小食店里的丫头,便酸溜溜地回了一句:“可别呀!护国公……那是什么身份啊,我可高攀不起!”

    花蓉却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公卿之家的公子与平民富户家的小姐……说不定要成就一段佳话。”

    花蓉虽不知悦宁的身份,但多日来看悦宁的谈吐气度,大约也能猜到一些,说是富户家的小姐那还只是她保守揣测了,看悦宁与裴子期相熟,就可知她的家世定然不会简单。但若真说悦宁的家里是为官的,又怎会放任她这样“离家出走”?只怕还有些缘由在里头。

    “你这是说的哪一出话本?”

    听了花蓉那一句话,悦宁忍不住要笑了。

    一提到“话本”,花蓉竟然怔了一下。

    “花姐姐……”

    “你们先聊着,我去后厨看看。”花蓉走得很急,倒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她一般。

    看来要将那位“花姐夫”找回来还是有戏的。

    悦宁不禁与裴子期交换了一个眼神。

    只可惜,悦宁还没来得及开口提那“花姐夫”一事,裴子期却先开口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子期竟然还刻意压低了声音,如同做贼一般朝悦宁道:“其实微臣今日到此,就是为了说这邵翊之事。”

    “邵翊?他能有什么事?”悦宁十分警惕。

    “这邵翊若论家世,虽无官职在身,却也是国公士族之后,若论人品才学,殿下在松鹤楼也都见识过的,朝内可再选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了。”裴子期口中虽称着“微臣”,但说出来的话不如以往在宫中那般死认着礼数,听那口气,倒像是花蓉那般,以一个知交好友的身份相劝,“其实花姐姐所言不错,殿下此刻不过还只是个‘平民女子’,他都如此倾心,可见他对殿下是真有好感……”

    “提起此事我就气愤!还不是那松鹤楼搞的鬼?什么‘一心人’……这玩笑岂可乱开?”

    “照微臣浅见,邵翊的确是最适合做殿下驸马的人选。”

    裴子期仿佛没听见一般,竟还下了个定论。

    最适合的驸马人选?

    “那又……”

    “如若殿下不信,不妨与微臣打个赌?”裴子期似是有备而来,居然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提议。

    “什么赌?”

    “殿下只需抽出一点儿空来与那邵翊认识了解,三个月之后,再做定论。”裴子期道,“若殿下三个月之后承认邵翊的确是最适合的驸马人选,就算殿下输了,到时也不必殿下赔什么,只要殿下点个头,愿意在皇上面前应了邵翊为驸马即可。”

    “那若是你输了呢?”

    “愿凭殿下处置。”

    “好!”

    悦宁琢磨了一个晚上,最终在临睡之前才回过味来。

    她怎么又钻进裴子期设好的圈套里了!

    原本那个邵翊如何,根本与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那个可恶的裴子期,竟然三言两语的,就把她绕进去了。接着,她竟然就那么莫名其妙地答应了要与邵翊“认识”与“了解”……悦宁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只恨不得立即爬起来冲出去找裴子期好好再理论一番。

    自然,因为一个晚上都在琢磨这事,所以她并没怎么留神晚饭时裴子期与花蓉的对话。

    第二日一早,因为胡思乱想到半夜才睡着的悦宁,被花蓉喊醒的时候,睡眼蒙眬。

    “什么?新菜?”

    “对啊。”花蓉有些疑惑地看了悦宁一眼,说道,“昨晚你不是一直在附和?”

    这……

    悦宁可不好意思说自己全程走神,听到他们问她好不好她就下意识地点头说好了。

    “那个……我昨晚没睡好,脑子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清了……”

    “……哦。没事儿,我再跟你说说。”

    嗯……这个记不清的理由不知道能不能用来应付裴子期……

    不过,悦宁再想想裴子期那张奸诈的脸,还是决定放弃。

    裴子期与花蓉所谓商量新菜,其实只是一种想法。也许是受了松鹤楼花灯会的启发,裴子期提议小憩的饭菜不再局限于什么主题了,上门来订宴席的人只要提自己的要求,小憩就可以根据这要求来制定一套菜单,客人满意之后就可约定日子来品尝了。但这次名额更少,每日只接受三桌的预订。

    “这么做……会不会太大胆了一点儿?”

    悦宁总觉得听起来有一点儿虚。

    “裴大人说,自一开始,咱们店走的便是大胆的路线……”花蓉道,“京城里这么多饭馆酒楼,有哪一家是像咱们这样只接预订而且还要限定数量的?”

    “这倒也是。”

    既然要剑走偏锋,那索性就一走到底。

    悦宁不再有疑问,便赶紧收拾一番起身准备干活了。

    当然了,这突然改变,也得有专人传出去才行。此事倒是由裴子期去办了,他不擅长这些,却还认识一个最擅长吃喝玩乐交遍酒肉之友的许初言。许初言听得这么新鲜的事儿,自己想来,当然也赶紧到处宣扬了一番。

    不过几日工夫,花蓉就接了一大堆的预约。

    “这么多?这要忙到什么时候?”

    “说好了一日只做三桌……”悦宁粗略算了算,说道,“这些预约恐怕要排半个月才能排完。”

    “无论如何,先从这第一张开始。”

    花蓉将第一张字条拿出来,放在了两人的面前。

    悦宁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第一桌的客人竟然是……邵翊?

    这肯定是那个裴子期搞的鬼!

    而花蓉在看了那一张字条之后,也忍不住看了一眼悦宁。这几日里,花蓉总算在软磨硬求之下,从悦宁的嘴里撬出了当日松鹤楼的“一心人”之事。不得不说,这么一来,有点儿让人忍不住地要相信是不是真有什么“命中注定”一说。

    看出了悦宁不愿多提此事,花蓉也就没多说什么。

    可是,若说那日邵翊送来赔礼只是因冒犯到悦宁,那么,这么殷勤地要来订小店里的第一桌,又是为了什么?

    “说不定……这个邵翊跟那许初言差不多,就喜欢尝个新鲜!”

    悦宁如此这般,下了个结论。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花蓉又将那沓字条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上面除了写了客人的名字,当然还写了客人对这饭菜的要求。邵翊的要求却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心意。这又是什么意思?花蓉再翻翻别的字条,大半都还算是较好理解的。有想定个寿宴的,也有想要既美味又适宜幼子孩童吃的,当然也有一些附庸风雅的,来一句诗或者一首词,便似命题一般。最怪的,就当数这个邵翊的“心意”二字了。这根本就不像是什么要求,而像是……某种暗示?

    “宁妹妹。”花蓉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

    “想什么?”悦宁有些不解,但见花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花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我从前以为……你与裴大人……”

    “我与裴子期?”

    花蓉话语中的意思虽没有说明,但看花蓉的神色,就算悦宁再迟钝也有点儿明白她的意思。

    “我们只是……只是认识而已。花姐姐你可别多想。”

    花蓉忍不住摇了摇头,只问:“那这位邵公子……”

    “他……我就连认识都算不上了!”

    这倒也是实情。

    就见过那么一回,悦宁也只记得那邵翊长得不错,声音也好听,还一气拿下了松鹤楼的三魁,要再说有什么别的感觉,那可真的一丁点儿也没有。若不是后来这邵翊自己找上门来,而那裴子期又非要从中撮合,悦宁大概只会将此人当作路人一般,走过便忘。

    “姐姐我是过来人……”花蓉思虑再三,开口道,“其实照我看来,你与裴大人算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更难得的是你们二人也并非全无一点儿端倪可寻……”

    “什……什么端倪?”这下悦宁可就不高兴了,“花姐姐你可真是想多了。”

    谁想悦宁问得仔细,花蓉却反倒不多说了。

    花蓉略微顿了顿,道:“有些事说不上来,但总能从细节之中感觉得到。”

    说得这么玄乎,听起来却是说与没说都一样。悦宁细细一想,心中却有了另一个主意,顺着话反将花蓉一军,半是玩笑半是试探道:“姐姐说自己是过来人,还说得这般有感而发,看来姐姐心中也是有了人的?”

    花蓉当然没料到悦宁会有此一问,先微微一愣,才道:“……我是嫁过人的。”

    “哦?那我那位‘花姐夫’到哪里去了?”

    悦宁虽然听了裴子期所言,但还是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打探花蓉心中所想。悦宁猜测,那段过往实在令人不快,只怕花蓉并不会在这一问之下就据实以告,但只要花蓉愿意开口,说不定就能揣摩到一点儿花蓉的想法,那么,要帮裴子期将那个“花姐夫”找回来也就容易些了。

    “他……自一年多以前离开此处,我就不知他去哪里了。”

    花蓉似乎并不打算藏着掖着,很是爽快地又将当年所发生的事告诉了悦宁。悦宁从裴子期那里听来的不过寥寥数句,只知道当年所发生之事的大致经过,此时由花蓉说来,却是句句都饱含了她的情绪,她的想法,听到后边,悦宁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花姐姐……”

    “这都没什么。”花蓉却道,“其实钱财都是身外物,甚至这家店,虽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也的确是我最放不下的,但这些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只要我们能把日子过下去,这些迟早都会回来。只可惜他根本不懂这些,只以为我气他将这店赔了进去……”

    “花姐姐当时便不气这个?那又是气什么?”

    悦宁仔细想了想,也不太明白。

    “我在意的是……”花蓉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到嘴边却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顿了顿才小声道,“两个人在一起,应当心意相通,凡事都应互相尊重才是。”

    心意相通?互相尊重?

    这对悦宁来说,仍然很难理解。

    “他当初替人作保,抵押店铺,没有告知我一声,吵过之后,又擅自离家,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花蓉说道,“我是因此而伤心生气,可直到最后,他也没弄明白,只以为我在乎那家店多过在乎他的感受。”

    “……哦。”

    悦宁总算有点儿明白了。

    原来两个人在一起,竟然这么麻烦。

    听了这些,悦宁更坚定了不要找什么驸马的决心。还是一个人自由自在最好,没有人约束,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

    “那若是花姐夫想通了,要回心转意求你原谅,你会不会……”

    当然,悦宁可没忘记自己的意图。

    “要是他真能想明白,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花蓉却只当悦宁在说笑,看来是一点儿也不信自己的夫君会回心转意,不过,听得悦宁提起此人,她心中多少也起了些波澜,笑了笑,还忍不住细细想了想,又说了一遍,“若他想得明白,当然好。”

    看来是有戏了。

    悦宁放下了一桩心事。

    至于那花姐夫要怎样才能想明白,当然就全靠裴子期去说服了。

    “好了,聊也聊完了。”花蓉拿起了那一沓字条,说道,“也该想想要怎么给这位邵公子准备‘心意’了。”

    对,这儿解决了一件,那儿还有一件等着。

    真是无奈。

    悦宁与花蓉在小店里准备了几日,总算将那些预订宴席的字条又都送了回去。当然,每一份都是附上了菜单的。那些菜单集合了花蓉与悦宁两人共同的心血。花蓉自然是想菜品,以前所有的,以及根据此时的状况所改的,一样一样都列出来,再考虑是否有新菜可以加入。而悦宁,自然是在那些文字上花些工夫,既要对应得上那些字条上的要求,还得想一些好听且寓意好的菜名。

    两人忙了好几天,总算是忙完了。

    大体上来说,花蓉还是极其满意的,但一想到悦宁亲自回给邵翊的那个菜单,花蓉忍不住又要担忧起来:“宁妹妹,邵公子怎么说也是护国公家的公子……”

    “怎么?他若不乐意,大可以退了。我们并不缺这么一桌客人。”

    悦宁毫不在意。

    “可……”

    “邵翊不像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就算有些不满也不至于会影响我们的生意。”悦宁想了想,还是得安抚花蓉一番,于是又道,“况且护国公……这位置虽然高,但并无实权,他家中也没什么出仕高官,不要紧。细论起来,说不定还不如一个裴子期的分量重。”

    关于这些官职与实权的问题,花蓉一个普通百姓,当然了解得不多,但悦宁就不同了,自小在宫中长大,自是看得很清楚的。

    “这就好。”花蓉道,“我却也不是担心这生意,我是怕做得太过了,反倒害了你。”

    悦宁感觉有些好笑。

    她堂堂公主,谁敢害她?

    不过花蓉确实不知道这些,她也不好多说,虽然感激花蓉的“多虑”,但也忍不住要在心里偷偷笑一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再说,要说做得太“过”,那也是邵翊太过分了。

    她即便此时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那也是待字闺中的女子,怎么就能由得那邵翊这么明目张胆地来暗示什么“心意”?他说的是谁与谁的心意?邵翊那一晚在松鹤楼倒是装模作样,多看一眼也自称冒犯,还巴巴地来送礼,可若说冒犯,这一回他才真是冒犯了悦宁。

    至于她的做法,就一点儿也不过分了。

    他不是要心意吗?那就给他小憩最富心意的一顿饭。

    悦宁写满了一整张纸,一点儿心思也没用,将花蓉拿手的所有菜全部罗列其上。简单的菜像清炒青菜、葱香豆腐,复杂的,也有大鱼大肉,如东坡肉、糖醋鱼等等。反正,一律简洁明了写,什么名头都没换。

    菜单末尾写道:此乃小憩主厨最拿手之全部菜肴,可选其十二道为宴。

    他不是要“心意”吗?

    这就送他一个随心之意,爱咋咋。

    单子送出去,过了一天,又由各府的管家小厮们将答复送了过来,顺便协商安排宴席的日子。

    其实这些客人多半都是熟客,也都熟知小憩老板娘的手艺,自然多半也都不作刁难,都应下来了。而花蓉所担心之事并未发生,护国公府亦很满意,并约好了第二日便上门来。至于送回的菜单,看来还当真是按照喜好选了十二道菜。其中既有青菜豆腐,也有鲜鱼大肉,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第二日,登门造访的却是那邵翊与他的母亲邵夫人。

    悦宁不乐意搭理,便故意在后厨忙碌,没出去招呼。

    这一回算是小店的又一次革新,花蓉一人也实在招呼不来,便招了两个小丫头专门来伺候端茶倒水,送菜收盘。不过,花蓉作为老板娘,当然也抽了空去招呼了一声,陪坐了一会儿。

    见了之后,花蓉啧啧称奇。

    “那位邵公子真是人中龙凤,而那位邵夫人则是美得不似凡人,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悦宁是见过邵翊的,邵翊的确生得不凡,不,何止不凡。悦宁就没见过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比邵翊还长得好看的,甚至说……比女人都好看。但听花蓉的口气,似乎邵翊的母亲邵夫人生得更美。这一下就勾起了悦宁的好奇心。

    “邵夫人今年……”

    想来那邵夫人应当不算年轻了吧?毕竟邵翊都那么大了。

    “邵夫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第一美人!”

    “……”

    这么高的评价,让悦宁忍不住想去看看了。

    悦宁自小便在宫中长大,说实话,环肥燕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自然是带了一双挑剔的眼睛。不过这护国公家,因为那位邵公子的爹并无什么官职在身,也还没继承公位,所以闲散小官邵大人自然也从来不会有带家眷入宫的机会。

    悦宁没见过邵夫人,也不信世上真有什么“第一美人”。

    美人不都应该各有各的美吗?想要将众多美人都评判个高下出来,这本身就是个荒唐事。

    所以,花蓉所言,悦宁是不太信服的。

    可偏偏对照物是邵翊。

    连悦宁第一回见到邵翊时都呆了好一会儿,但花蓉似乎完全忽略了邵翊的长相,只对那位年过三十的邵夫人赞不绝口,实在让悦宁再也坐不住了。

    “我去看一下……”

    悦宁想自己可以偷偷趴在窗户边上,弄出一条小缝来,悄悄看那么一眼。

    收拾好了手中的菜,悦宁出了后厨,蹑手蹑脚地朝大堂的后窗走了过去。隔着一扇窗户,已经能隐约听见屋内之人说话了。一个是邵翊的声音,虽然只听过一次,但那声音实在好听,令人听过一次就不会忘记,而另一个稍微低一点儿的声音,却更悦耳,带着一种女子才有的低柔语调,听得人心旷神怡。这个,必定就是邵翊的母亲邵夫人了。

    悦宁弓着背,慢慢探头,想从半开着的窗户那里偷窥。

    “哎哟!”

    悦宁还真没什么偷窥的经验,没把握好距离,脑袋撞到了窗户上,还把那撑窗户的细竹竿子撞掉了,窗户“啪”的一声关上了。

    这么大的动静,屋子里的人要是没发觉,那就真是见了鬼。

    屋子里有脚步声,接着,有人自里边又将窗子打开了。

    悦宁捂着脑袋转身就要跑。

    “宁姑娘?”

    “……”

    她是就这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跑了,还是……

    “麻烦宁姑娘倒一壶茶来。”

    “……哦。”

    悦宁揉了揉脑袋,总算找到了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台阶下。但很显然,她想避开是避开不了了,只好去后厨提了一壶热茶,老老实实地送进去。

    等到提着茶壶进了门,悦宁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模样,似乎……不是很适宜见人。普通的布裙荆钗也就罢了,她还系着一条沾了煤灰与菜叶的围裙,而头上本来包着花布尚算整洁,可方才也因偷窥撞头把发髻撞松了。虽然没照镜子,但悦宁差不多也能想象得出,自己是如何的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

    可脚已经踏入了大堂,桌旁的那两位客人也已经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她想要再退出去,似乎也不大可能了。

    不过悦宁还从未畏惧过什么场面,虽然心知肚明,但她还是昂着头,就好像自己盛装出席宫中大宴一般走了过去。

    先遇着的,是邵翊的目光。

    邵翊今日似乎是着意收拾了一番,穿了件水青色的袍子,黑发以白玉冠束起,虽看来简素,但如他这般风姿容貌,正是这种装扮最适宜他,反衬得他真正如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见悦宁提着茶壶走来,邵翊很是含蓄地朝她微微一笑,权作打招呼。

    又不是没见过,也没什么好看的。

    悦宁如此想着,又想起刚刚撞窗户被发现的尴尬之举,不免要在心中偷偷腹诽一番:干什么这样装模作样,那水青色根本一点儿也不适合他,要说青色,还是裴子期穿得最好。邵翊这种每每要端着架子的“翩翩公子”就应该穿什么“绝世出尘”的白才对。

    “请慢用。”

    悦宁还没忘记自己进来的目的,先倒了一盏茶,慢慢吞吞地递去了那一位靠里边坐着的女客身边。

    偷偷地抬眼,只看了一眼,悦宁总算知道为何花蓉要那般夸张地惊讶半天了。

    也只有这样的美人,才能生得出邵翊那般品貌的儿子吧?

    邵夫人的年纪应该三十好几了吧,可若不是这身老成持重的装扮刻意表现出来的威严,当真看不出这已是一个有这么大儿子的贵妇。甚至,悦宁开始幻想起来:嗯……若换上一套颜色鲜嫩的裙衫,再梳个京内小姐们最时兴的发髻……她若说是第二,谁敢称自己是第一美人?

    当然,即便是打扮成当家主母的模样,也一点儿都掩盖不住她的绝世容色。

    更难得的是,这位邵夫人不但有这样的美貌,身上还带着一股能撑得住这样美貌的气度风韵,两相辉映,真如明珠璀璨,教人挪不开目光。

    “娘,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宁姑娘。”

    悦宁从偷看到光明正大地看,却不料一旁的邵翊突然向母亲介绍起她来。

    “宁姑娘,这是我娘。”

    “……”

    等等,这怪怪的氛围……

    还有邵夫人看她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位宁姑娘虽穿得朴素,但姿容出众,气质不凡,我一见就很喜欢。”

    邵夫人笑起来十分可亲,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不过,这邵夫人说出来的话,悦宁可不敢苟同。她这么乱糟糟的厨娘样子,到底从哪看得出“姿容出众气质不凡”?

    “夫人谬赞了。”悦宁脸上挂着个客套的笑容,脚已经开始往外迈,“两位客人慢用,我先下去了。”

    脚下虽然走得慢,但悦宁的心很急,因而,她就以一种极为诡异的步伐快速地离开了。甚至那忽快忽慢的步调,还带起了一阵怪风。至于那两人如何想法,悦宁才不管呢,她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谁知,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就在前边结了账,悦宁满心以为邵翊就要这么走了之时,邵翊偏偏来了后厨一趟。

    “宁姑娘。”

    “……不知邵公子还有何事?”

    还不赶紧走?

    “我家中有一处锦园,近日开了几丛早莲,十分动人,我娘喜欢得不得了,只苦于无人可分享这一乐事。”邵翊道,“方才我娘与你一见如故,十分欢喜,想邀你明日去我家观那莲花,不知宁姑娘可愿一去?”

    “……”

    “难道宁姑娘竟然忍心拒绝?”

    对啊,谁人能拒绝这世上“第一美人”的邀约?

    就连悦宁这样的小女子也不能,因为,她突然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之前,她与裴子期还有过一个赌约。

    悦宁从前虽然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也绝不是个整日都将自己关在寝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性子。别说出门了,她简直巴不得天天溜出宫去玩个十趟八趟,要是可以,她恨不得能在宫外住一阵才好。只是等到这一回她真的有机会溜出宫了之后,到了这小店里,出门已变成了寻常事,她反倒不那么巴望着出去了,宁可待在后厨跟着花蓉学做菜。

    从前的调皮捣蛋之事少不了,而在京中与贵妇小姐们的走动自然也不少。

    虽然那时,大多数都是宫外的名门贵妇入宫来拜见她,但她也偶尔会有出宫去做客的机会。不然,她幼时怎会有机会去长公主府内见到裴子期?只不过长大之后的悦宁早将此事忘干净了。

    京中的贵妇小姐们,也没有什么花样太多的娱乐活动,也就是赏花、看戏、喝茶、闲话这几样。

    护国公府的夫人相邀,竟然也是赏花。

    此时尚未入夏,她没想到会有开得这么早的莲花。不过悦宁心里也很是明白,说是赏看早莲,但其实多半是邵翊对那邵夫人透露了什么意思,所以那邵夫人才邀请自己这么个厨娘赏花。毕竟,总不能让邵翊这么个男子单独约个女子出门吧。人家可是护国公府佳公子,哪会这么轻率!

    这样也好。

    悦宁之前答应了裴子期要“认识”“了解”邵翊,那么借这个机会去一趟,也算是能交差了。不过是陪个国公家的夫人看花,没什么难的。

    悦宁很快就想好了,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可得知此事的花蓉显得比她紧张多了。

    这日一早,花蓉与悦宁两人收了一批胡人开的调料店送来的货,花蓉清点货物时,已经算错了好几次账。悦宁看得着急,便道:“花姐姐怎么心不在焉的?不如让我来吧。”

    “哎,你可别忙了。”花蓉却正色道,“一会儿国公家的马车就要来了,你可别弄了一身的味道,赶紧去梳洗打扮一番。”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护国公?”

    悦宁一点儿也没放在眼中。

    更何况,要是国公府的人看不上她才更好,她一点儿也不想招那个邵翊当什么驸马。

    “……话可不能这么说。”花蓉似乎还想要再劝。

    悦宁索性从那一堆调料之中抓出两个小布袋来,然后迅速地揣进了怀里。花蓉看得分明,似乎一袋是胡椒粉,一袋却是花椒粉。

    “嗯……花姐姐先借我两袋用用,让那位高贵的国公夫人见识见识什么叫作‘厨娘的味道’。”

    “你……”花蓉真是哭笑不得。

    但看悦宁如此,花蓉也算是明白了悦宁的意思。

    “其实那位邵公子出身好,人品样貌又皆是一流……”花蓉道,“若换成是寻常女子,怕是只恨自己不能立时就嫁过去。也别说别人了,就算换成是你姐姐我,只怕也要动些心思。怎么宁妹妹好像一点儿也看不上的样子?”

    “这……”

    悦宁一时还真回答不上来。总不能说她是公主,所以眼界更高?

    “依我看,那位邵公子……就是配公主也是配得上的。”花蓉又补了一句。

    “……他有那么好?”

    悦宁随口反问,花蓉却往另一个方向想了想。

    “也对。”花蓉道,“这高门大户……寻常人家的女子若嫁进去,只能低着头过日子,不好。”

    悦宁哭笑不得,道:“花姐姐,你想得也太远了。”

    “咦?既如此,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动心?莫非……你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花蓉干活十分利索,想问题也快,说话也直爽。

    “哪……哪有?”

    提到“心上人”这么敏感的词,悦宁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看有。”

    哪知花蓉比悦宁还要笃定。

    “花姐姐,真没有。”悦宁道,“我日日都在厨房与你一起,你几时见过我有什么……什么‘心上人’了?我觉得一个人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的。”

    “哎哟,你才多大年纪,还学会说什么一个人自由自在了……”花蓉笑了一会儿,才道,“就算你以为你没什么心上人,可我看得出来,你即便是面对邵公子那样的人,也不动心,可对裴大人是另一番态度了。”

    “他?”悦宁这次也笑了,“花姐姐你又来了!裴子期是不可能的。”

    对,绝不可能。

    他是为自己择驸马的臣子,当然是绝对不会在驸马的候选人之内的。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他……”

    “没什么不可能的。”花蓉又道,“你以为每个人的感情都如话本里写的才子佳人那般,一见钟情便生死相许?那样的故事都不过是那些写话本的男子们一厢情愿。你花姐姐倒觉得,这男女之情,都是一点一滴慢慢处出来的。或许你只觉得此人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你开始了解他,他亦慢慢懂得你,后来,当你开始依赖他,就再也离不开了。”

    还从未有人直接地与悦宁说过这样的话。

    悦宁也从来不懂得为什么公主就非要招个驸马,这世上的女子又为什么个个都要嫁人。那有什么好的?就为了找个人来约束自己?宫中上到她的父皇母后,下到她身边的宫女内侍,总要管着她的人实在太多,她可不想再多一个。

    要说感情……

    那就更虚幻了。

    她想吃想玩想说想闹,大可以找红豆与松籽两个小宫女陪着,也可以去找她的几个姐妹,比如乐雅公主就与她很合得来。那么,何必要找个男人来碍她的眼?说不定两人说不到一处,还要惹她厌烦。

    可听了花蓉这么一说,似乎这男女之情,与她想的都不太一样。

    “还不算讨厌,能说得上话,渐渐开始了解……”

    裴子期?

    呸呸呸。

    悦宁嘴上“呸”个不停,脸颊却有一点儿烧得慌。

    要真有个这么样的男人,那也应当是裴子期去替她寻来的,而不应该是什么裴子期。

    悦宁低头自己琢磨了半天,花蓉也不再出声与她多说。两个人闷着头又忙碌了一番,总算将那一批自胡人的调料店进来的货都清点好了。

    嗯,少了两小包——正是悦宁揣在怀里的一袋胡椒粉和一袋花椒粉。

    也许旁人要觉得这两种味道有些冲,甚至有点儿难闻。可悦宁难得喜欢这两样的气味,她觉得闻起来很香,是那种自然的香气。

    忙了半日,国公府的马车果然准时来到了小店的门口。

    来接悦宁的,是一个打扮得十分精致漂亮的年轻女子,看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比一般大户人家里的小姐都要华贵许多,可她一开口,花蓉才知道,这女子原来竟然只是国公府里伺候那位邵夫人的一个大丫鬟。

    “……我们夫人派奴婢馨怜来接宁姑娘过府一聚。”

    那女子说话娇声细气,但说话做事看来是落落大方。

    “让奴婢伺候宁姑娘梳妆吧?”

    许是见到悦宁“形象不佳”,那女子又补了一句。

    “不必了。”

    悦宁才懒得折腾。

    她想想当初还在宫中之时,只要出来见人,便要重新洗脸梳头装扮,还要换上各种繁复的宫裙,简直不能再麻烦了。如今到了宫外,扮成这么个小厨娘,还打扮什么?她可不是真的去招驸马的,干净整洁也就罢了。

    悦宁去了后院的房间,将包在头上的花布拆了,拢了拢头发,再将围裙也取了下来,看看衣服没什么脏的地方,便就只洗一把脸就出来了。

    “这就……”花蓉看了她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好。

    “走吧,别让你家夫人等太久。”悦宁朝那大丫鬟馨怜招了招手,便自己先出了门。

    那大丫鬟馨怜神色略微有些尴尬,估计还从未见过如此“粗俗不堪”的女子,微蹙了下眉头,也赶紧跟了出去。

    “高门大户果然不同。”

    花蓉当然看见了那大丫鬟的神色,只暗暗摇了摇头。

    国公府的马车高大宽敞,里边还铺了厚厚的坐垫,坐在里面十分舒适。那馨怜是邵夫人身边的贴身丫头,很会伺候人,将马车里的各种暗格打开,又是端茶又是开点心盒子的。悦宁本就是个被人伺候惯了的,伸起手来也十分自然,一点儿都不别扭。

    只不过挨得近了,悦宁发觉这位妆容精致的大丫鬟微微蹙着眉头,鼻子也皱着。

    “咦?馨怜姐姐你怎么了?”

    悦宁难得看到这样漂亮的女子露出这样的神色,不但一点儿没有不高兴,反而起了玩心,故意又凑得近了点,几乎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的身上。

    那馨怜微微往旁边挪了挪。

    “照奴婢看,宁姑娘到了国公府,还是由奴婢带去先沐浴更衣一番。”她道,“到时奴婢会为宁姑娘选几样好看的首饰衣裳,若有宁姑娘喜欢的,就赠予姑娘了。”

    “哦……”悦宁点了点头,“可我穿不惯绫罗,也戴不惯首饰,怎么办?”

    馨怜毕竟是国公府出身的丫鬟,教养甚好,又劝道:“宁姑娘既要与国公府的夫人赏花,还是略微梳妆打扮一番才好。宁姑娘若不喜欢繁复的妆饰,奴婢就为姑娘择几样简单式样的。”

    “为何与国公府的夫人赏花,就要梳妆打扮?上回那位夫人来我们店里,我还穿着围裙呢,夫人也没觉得我有什么不妥。”要悦宁对付这区区一个丫鬟,可谓游刃有余。

    “这……”大丫鬟馨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

    粗俗不堪就不必说了,竟然还有这样不爱打扮不喜梳妆的性子。

    可是这位“宁姑娘”是夫人点名让她来好好接过府的,甚至话语里还透了点别的意思,好像是说……他们府里的少爷……

    “……那就依姑娘的吧。”

    大丫鬟馨怜想了又想,总算是不纠结了。

    此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到了,宁姑娘,请。”

    这满身都是怪味的姑娘,怎么想,也不可能做他们国公府未来的少夫人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