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良臣不可逑 > 第八章 决断

第八章 决断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在西汉的悠闲生活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最终,悦宁并没有去御书房。

    特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悦宁在送走了她的母后之后,将钗环都卸下了,衣服也重新换回了舒适的家常衣裳。但她躺在榻上之后,想了想,还是叫了红豆出去打听消息。

    “都半夜了,殿下还是睡一会儿吧。”松籽在一旁替悦宁梳头发,劝了两句。

    “嗯,睡会儿。”

    悦宁在苏府待到掌灯之后不久就被救出,后又被裴子期送回宫中,接着便是梳洗休息,又陪她的母后说了话,此时真的已经是深夜了。听到松籽这么一提醒,悦宁才觉得果真疲倦得很。只是之前一直精神紧绷着,所以并不觉得,此时一松懈下来,她感觉累得不行,似乎眼睛马上就要合上,连撑开的气力都没有。

    可松籽扶着悦宁躺下,她又睡不着了。

    ……心乱得很。

    恰好红豆此时回来了。

    “听人说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红豆小心翼翼地回话,“护国公府的那位公子得到了皇上的褒奖,说是明日要下旨封赏。可那位裴大人就倒霉了,皇上一时似乎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只说先回去闭门思过,礼部之事暂且不必他操心。至于那个苏……”

    “闭门思过?”悦宁直接打断了红豆的话,她对她的父皇要怎么处置苏岩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反正苏家是不会有好果子吃了。在听了她父皇要下旨封赏邵翊时,心下不由得又是一惊:她父皇的“封赏”该不会就是让邵翊当她的驸马吧?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裴子期,“只是闭门思过?那不许他出门,许不许别人去看他?”

    “殿下。”

    悦宁公主殿下的贴身宫女红豆吓得不轻,只因她知道悦宁这话里的意思。

    “干什么?”悦宁皱眉道,“我还没说我要去呢。”

    “殿下可千万别再偷溜出宫了。”松籽劝道,“上回出宫就闹出这样大的事来,皇上是心疼多过于生气,应当也就算了,可要是……殿下再闹出事来,皇上只怕……”

    “怕什么?”悦宁一掀被子,转过身去,“别说了,我睡了。”

    她本是有些睡不着的,可躺下了,闭上眼睛,只觉得极累,不知何时就沉沉睡去了。

    她累得狠了,又睡得不好,便乱七八糟做起梦来。

    悦宁一会儿梦见自己的父皇大发脾气,喊了人来要将裴子期处斩,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一会儿又梦见自己变成了新娘,高高兴兴地要嫁给裴子期做妻子,谁想到了洞房花烛夜,掀开她盖头的是一脸狰狞的苏岩;最后一个梦很长很碎,她梦见她做了一盒点心,带着偷偷溜出宫去见裴子期,谁知道裴子期不但不见她,还将她送进去的点心盒子都扔了出来,还派人告诉她,自己不喜欢她这样的刁蛮公主,让她死了这条心。

    她似乎没睡多久,但又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时日。

    等悦宁醒来,第一感觉便是痛,眼睛刺痛,腰背酸痛。

    “殿下醒了?”听到动静,红豆连忙过来服侍悦宁起身。

    “什么时辰了?”

    “已快到午时了,殿下睡得好沉。”红豆回道,“方才皇上来过一趟,见殿下还睡着,没多留便走了。说是等入夜了来陪殿下用晚膳。”

    悦宁的脑子还有点儿发蒙。

    或者说,她的神思还停留在那一堆乱七八糟、杂乱无章的梦境之中。那些梦实在是荒诞不经,可是,等她醒来了再回忆起,似乎每一个梦都在彰显着一个事实:她好像真的有点儿在意裴子期。

    像花蓉与她的母后所说的那样,她对裴子期……

    悦宁还有点儿没办法接受。

    怎么可能?这一句话她自己对别人说过不知道多少次,也自己反问了自己不知道多少次。可到最后,次次都是她自己不确定起来。

    悦宁头脑昏沉,任由红豆将自己从床上拉扯起来,再服侍她梳洗穿衣。

    等都收拾妥当了,悦宁也有些清醒过来了。

    想那么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她悦宁何时变成了这么个爱胡思乱想的性子?既然想不通,那就索性不去想了,只凭自己心意来,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裴子期的消息。

    她想见他。

    再偷出宫一次?悦宁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红豆与松籽。虽然也不是不成,但好像这两个丫头说得也没错,万一被发现,那可又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到时若是她的父皇母后知道她是为了去见裴子期……那只怕他们真要以为裴子期给自己下了什么迷魂药。

    唉,怎么办才好?

    悦宁静静坐着,脑子却转个不停。

    “殿下饿了吧?奴婢让人传午膳来?”红豆看悦宁闷闷坐着,以为她是还没清醒,便先端了一杯热茶上来。

    “哟,我赶得真巧,午膳有什么好吃的,我也一同来吃。”

    屋外突然传来一个十分轻快的声音,配合着声音,也很快便有一阵十分轻快的脚步声朝悦宁的寝宫走了进来。来人穿着一身秀雅的月白色宫装,兰花百褶长裙,配了一条水绿色披帛,发髻梳得很高,斜插了一朵宫制纱绢兰花,配了一支金缕白玉长流苏的步摇,打扮得虽算不得十分华贵,但明眼之人一看便知这绝非一个普通女子。

    “大姐姐!你怎么来了?”

    悦宁当然认得此人,这一个便是悦宁唯一的同母姐姐乐雅公主,因比悦宁的年纪大些,已嫁了人,便不在宫中常住,只偶尔才入宫来拜见帝后。

    “该不会又是饿狠了,来我这儿偷吃吧?”

    悦宁打趣的这话倒也是真的。

    乐雅的驸马也算是她自己相中的,生得十分白净文秀,是个好读书的性子,家中世代做文官,他自己尚在翰林院中任职,性情才学都是很好的。不过,只有一点……乐雅的性情其实与悦宁差不多,只是没悦宁这般洒脱,总有些爱面子,便喜欢在第一回见的人面前装装样子,这本来也没什么,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有这毛病。可偏偏新婚之后,乐雅发觉,自己不装下去也不行了。

    在乐雅的驸马眼中,自己的妻子乐雅公主温婉柔情,是一个标准的淑女。

    乐雅这一装,就是一整年……

    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自己选的路,哭着也要走下去。

    因而,乐雅在家里时,话不敢多说一句,东西也不敢多吃,一举一动,严格按照“温婉柔情的淑女”来要求自身。压抑得久了,总需要发泄,所以,她就只能每个月偷偷摸摸跑到她的妹妹悦宁这儿来大吃大喝一顿,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悦宁当初不愿选驸马,有一半的原因就是乐雅这事闹的。

    招驸马?

    太可怕了,连饭都不让吃,那怎么行!

    “你可别笑话我了,快把好吃的都拿出来,我饿坏了。”乐雅也不生气,很自然地就坐了下来,然后盯着悦宁细细打量了一番,说道,“咦,出宫一趟,倒也没瘦,就是憔悴了些,吓坏了?昨晚没睡好吧?”

    “……我没事。”

    “对了,告诉你一件关于我的好事,让你也替我高兴高兴。”

    乐雅这人虽然要装“温婉柔情”,但其实是个急性子,见悦宁看起来真不像有什么事,便要说自己的事。

    “哦?有什么好事?你家驸马许你每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悦宁觉得好笑。

    “宁儿你真聪明。”乐雅居然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来,说道,“你猜对了。”

    “不会吧?”

    悦宁纯属瞎猜,没想到竟然真的猜着了。

    不过,悦宁还是有些不信,她还记得乐雅以前的性子,是喜欢那些鲜艳颜色的衣裳的,也喜欢簪些红的粉的花。可看她今日的打扮,这素雅秀美的味道……多半是乐雅驸马的口味。

    “真的。”

    说话间,午膳已经摆了上来。由于雅来了的缘故,小厨房特意加了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尤其是那荤腥之类更是鸡鸭鱼肉俱全。乐雅一瞧就两眼放光,直接命自己的丫鬟将一盘八宝鸭挪到了自己面前。而悦宁看了一圈,却指了指一道豆腐鲫鱼汤,红豆立即去将那汤盛了一碗。

    “前几个月,我病了一场。”乐雅一边吃,一边与悦宁说起来,“当时难受得厉害,情绪也不好,实在忍不住,就对驸马发了一通脾气,干脆将实话都说了,我不是他想的那样的女子,我好吃懒做,脾气又急又坏,也不喜欢看什么诗词歌赋……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

    “然后,你猜怎么了?”

    “驸马被你吓坏了?”悦宁比较保守地猜测了一下。

    “才不是。”乐雅突然停了筷子,面上竟然露出一点儿不好意思的神色来,“我那傻驸马说,他早就看出来了,就等着我告诉他。我自以为自己装得很像,但其实他与我日日都在一处,难道还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吗?他还说,夫妻本为一体,所以他一直在等,要等到我对他敞开心怀,说出真话的那一天。但无论是什么样的我,都是他唯一的……珍爱的妻子。”

    “好酸。”悦宁听得有些受不了了,说道,“那你怎么还穿成这样?”

    “我……我穿惯了。再说,我家驸马也喜欢……”

    乐雅说得有些支支吾吾,脸都红了一片。

    “咦,听不下去了!”

    “喂!你这是嫉妒!”乐雅很是愤慨,“这是没有驸马的你对有驸马的我……赤裸裸的嫉妒!”

    悦宁翻个白眼,感觉自己喝着的鱼汤都变酸了。

    “宁儿,说说你,你怎么样了?我听母后说,她看中了那个护国公家的……叫什么来着?”

    提到这个,悦宁也放下了碗,叹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先下去。”乐雅是多了解悦宁的一个人,一看她的脸色,便知她有什么话藏在心里,立即将屋子里的两个宫女都赶了出去,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不喜欢那个……那个什么……”

    “嗯,我不喜欢他。”悦宁点点头,但很快又有些疑惑,“可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乐雅听了这句,差点被口中的一块排骨噎着。

    “你这是什么疯话?”

    于是,悦宁赶紧将邵翊的模样性情、家世背景、才学武艺都夸了一遍。

    乐雅转了转眼珠,很快便笑了。

    “宁儿,我问你,我这道八宝鸭子好不好?”

    悦宁虽觉得怪异,但还是认认真真看了看那盘鸭子,然后点点头:“挺好的。”这是自然的,送到宫中的鸭子,肥瘦得宜,又有小厨房李姑姑的手艺在,那必定是一道美味佳肴。

    “那你的豆腐鲫鱼汤好不好?”

    “也好。”

    “可我独爱这八宝鸭,一口都不想喝那寡淡的鱼汤,至于你,喝了一碗鱼汤,也不想将筷子伸进这盘鸭子里。”乐雅笑道,“我家驸马便是我的八宝鸭,除了他,这天底下所有的男子在我眼中都是一碗清淡无味的豆腐鲫鱼汤。而对于你来说,那个邵翊,是你的八宝鸭,是一道哪怕再丰腴再美味你也吃不下的八宝鸭,至于你的鱼汤在哪里,那……恐怕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羲和宫里的宫女红豆与松籽,是自小就被选出来一直伺候和陪伴悦宁公主殿下长大的。公主的性情脾气,再没有谁比她们更了解的了。

    可那是从前。

    自悦宁公主殿下偷溜出宫了一趟之后回来,红豆与松籽都觉着自己有些看不透这位殿下了。

    殿下她好像变了。

    但具体变了什么,为何而变,这两个小丫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讨论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个结果来。于是她们更努力地察言观色,想从悦宁的言谈举止里面看出点什么来。可乐雅公主一来,她们就被赶出了屋子,姐妹俩单独在里头吃饭说话,竟然连个贴身伺候的人都不要。

    这一顿午膳用了有大半个时辰那么久。

    等到宫女内侍们被喊进去收拾东西,那位素来不爱自己动手,总要支使人干这干那的乐雅公主,竟然还突然感叹了一句:“自个儿用膳就是惬意,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平日里吃得不好必定是这帮宫女们在旁边拘束了我。”

    红豆忍不住心中感慨:谁?谁敢拘束您啊?

    红豆跟着悦宁的时日长了,性子也有些随她。可另一个宫女松籽是个细心人。在红豆被乐雅吸引了大半注意时,松籽却留心到屋里除了饭菜的香味,其中似乎还有一点儿淡淡的墨香。她寻了个机会朝内室瞥了一眼,果然看见案上摊开了几张纸,笔墨也都是动过的,还剩了半盏香墨没有用完呢。

    等到乐雅公主走了,松籽便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殿下吃着饭怎么却突然写起字来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悦宁恍然道,“正好你去收拾收拾,把笔洗了。”

    “……是。”

    她就这么一句话带过去了,这可与从前的性子不一样了。

    悦宁当然就是故意不说的。她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她那两个贴身的宫女,自己看上了“一碗豆腐鲫鱼汤”?然后还巴巴地停了箸,冲去书桌旁写了一封信,再央求着乐雅送过去。

    豆腐鲫鱼汤……

    对,就在乐雅这么一比喻的时候,她心中立即想到了一个人——裴子期。

    将裴子期与那豆腐鲫鱼汤放在一块儿比较,虽说有些好笑,但悦宁意外地觉得十分形象。

    乐雅看出她的神色,非要问个所以然出来,她也就只好原原本本地从一开始讲起。那一日,她躲在屏风后头,听着自己的父皇对一个方方正正的礼部尚书裴子期说,要为他最宝贝的女儿择选驸马。后来的故事就长了,从那三个人选,到一碟桃花糕,有乱糟糟的翻爬后墙,还有白马寺里那落英缤纷的桃林,春猎时的山谷烤鱼……从宫内说到宫外,再从宫外之事讲到她如何遭遇险地,最后,在裴子期来救她时……

    说到那个冲上去的拥抱,悦宁是真的有些脸红。

    乐雅听得有趣,自然也要嘲笑打趣一下悦宁,两人嬉闹了半天,连饭也忘了吃。

    等到笑完了,悦宁情绪又有些低落了。

    裴子期此时被令闭门思过,礼部尚书之位也岌岌可危,而自己也不敢随意出宫,实在是忧心至极。

    “姐姐,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不如姐姐你掩护我,让我再出宫一趟。”悦宁还是觉得亲自去见裴子期一趟最好,“我想看看他怎么样了,顺便……顺便也问问……”

    “问问他愿不愿意做你那一碗鲫鱼汤?”

    “……”

    “你可真是胆大妄为。”虽然乐雅的性子也算不得乖顺,可毕竟她要比悦宁大几岁,想问题总不会那么莽撞,听了悦宁的话,摇了摇头,“这样不妥。”

    “那要怎么办?”

    “你写一封信给他,我替你带出去,出去之后再让你姐夫找机会偷偷送到尚书府去。”乐雅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自觉这主意十分好,便又朝悦宁笑道,“至于你要问什么说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偷看的。”

    信写好了,乐雅收起来便走了。

    悦宁总算稍稍放心。

    她从来都不是会一直沉湎于低落的脆弱的性子,眼见事情解决了,悦宁也就抛开了,琢磨着今次乐雅来做客,她一心想着裴子期,还没来得及向乐雅展露一下自己的手艺呢。不过还好,她的父皇要陪她来吃晚膳,那就让她先在她的父皇这儿一展身手。

    悦宁想着,便开始挽袖子,挽了半天觉得这宫装实在繁复累赘得讨厌,便又一挥手,朝红豆道:“去,给我找个窄袖的常服来,我的围裙也拿来,还有还有,找块布来把我的头发包上。”

    “殿下……”

    “我要去弄几个菜让父皇尝尝。”

    “殿下……三思……”

    “思什么思!”悦宁白了两个宫女一眼,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要紧事,再一看红豆递上来的花布围裙,她总算想起来了,“糟了!我把花姐姐忘了!”

    “花……姐姐?”

    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宫女一脸疑惑。

    这一晚,悦宁抱着要让自己的父皇刮目相看的心态弄了好几道菜。当然,她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学到花蓉的全部手艺,真正下了苦功去练的,还是那鲜鱼汤。小厨房的李姑姑见到悦宁这般架势,也觉得悦宁有几分样子,便就让了一半厨房给她。

    等皇帝来的时候,他看见的就是一大桌子菜,和一个打扮得跟厨娘差不多的女儿。

    她有点儿憔悴,但双眸熠熠,看来很有精神。

    皇帝心里又泛酸又难过,就这样把一顿本该有的训斥咽下去了。不过,等皇帝坐下来,看着这一桌子的菜,突然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这个女儿做的东西……能吃吗?

    一旁的内侍是最会穿揣摩皇帝心思的,赶紧喊了小太监过来试菜。

    皇帝狐疑地盯着那小太监看了半天,才终于愿意动了动筷子,夹了自己碗里的一块鱼肉。

    “嗯……”

    “父皇,味道怎么样?这可是我亲手做的!”

    “还……还不错。”皇帝的心始终吊着不敢放下来,尽管口中的菜吃起来味道尚可,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他只要一想起过去那些随手便可举出来的“惨烈事件”,就不敢多吃了,随意动了几下,便放下了筷子。

    “宁儿,朕知道你在宫外头受了委屈,此事就当作是个教训,以后你可不许再胡闹了。”皇帝摆出一副严肃又不失慈爱的态度来,说道,“不过此事始终不好闹开,朕便不找这个由头。你回来后,朕已经暗自派人彻查苏家,很快就能将那个苏岩重重处置了。”

    “父皇——”

    什么时候该撒娇,悦宁总是能把控住机会。

    “宁儿知道错了。依我看,父皇既然要抹掉此事,那就狠狠惩治那个苏岩也就算了,其他人……”

    “嗯?”皇帝笑眯眯地问她,“怎么?你要给那个裴子期说情?”

    “……那裴大人也的确算得上将功赎罪了。”

    “你这孩子,就是太过心软了。”皇帝不为所动,只道,“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裴子期要是没一点儿功劳,朕早就将他撤职查办了!如今只是让他先闭门思过,算是轻的了,朕已是看了长公主的面子。”

    皇帝这话一说,悦宁算是明白了。

    她的父皇憋了一肚子气,不会这么快就能消气的,就这闭门思过的处罚,还是看了裴子期的伯母,嫁入裴家的那位她的长公主姑母的面子呢!

    悦宁不敢再劝了,万一再让皇帝看出什么端倪来,要治裴子期一个诱骗公主的罪就不得了了。

    接下来这几日,大概是悦宁公主殿下长这么大以来最最懂事听话的一段日子了。她既没有在宫内闹得鸡飞狗跳,也没有偷溜出宫再生什么事端。甚至连宫内的小厨房都没有如同从前那样三天一大修两天一小整。她闲着就去厨房看李姑姑弄各式各样的点心和小菜,闷着就自己看看书,小睡片刻,还真成了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淑女了。

    看到李姑姑做饭,或是自己翻看话本的时候,悦宁难免就要想到花蓉。

    她想着自己这么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回去,不知花蓉会不会担心,也不知道花蓉的相公花姐夫有没有借此机会回去小店帮忙。这一切都没有消息,她只能急切地等着乐雅什么时候入宫来给她消息,等着裴子期给她的回信。

    这一等,竟然就不知不觉过去了半月。

    这个半个多月里,悦宁从静静等待变成着急上火,后来甚至跑去找她的母后问乐雅的状况。搞得皇后很有些莫名其妙:“这不年不节的,她哪有空入宫?你怎么突然这么想起她来了?”

    “……太闷了,想找人说说话。”

    “既然你这么想她,那本宫明日就接她入宫来与你聚一聚。”皇后不疑有他,知道她们姐妹感情甚好,便做了主,派了人出宫去通传一声。

    “母后最好了!”

    悦宁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么一招呢!

    然而,到了那一日晚膳时分,派去传话的人回来回话,却说乐雅近日都入不了宫了。

    “怎么回事?”

    “大公主殿下有喜了!”那传话的姑母笑道,“才刚一个来月,驸马府里紧张得不行,可不敢让殿下这个时候入宫。万一有个什么差池,那就不好了。”

    “哎,应该的应该的,才一个来月,正是要妥当养着的时候。”皇后也跟着高兴起来。

    “……”

    悦宁这一回,可算是又知道了什么叫作人算不如天算了。怎么刚好这个时候乐雅就怀上了呢?自然,怀孕那是大喜事,尤其乐雅与她的驸马琴瑟和鸣,这孩子是他们两人感情的延续,更是大大的好事。

    但她的那一碗鲫鱼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呢?

    “对了,大公主殿下还有东西带给二公主殿下。”那回话的人对悦宁道,“奴婢已经派人送去了二公主殿下的宫里,殿下快回去看看吧。”

    “哎!”

    悦宁公主殿下拎着裙子,跑得像只欢快的兔子。

    乐雅送来的东西很多,大包小包,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多半都是一些在宫外才有的,比较有意思的玩意儿。悦宁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端倪来。偏偏她还心怀鬼胎,不敢让别人动手,只能自己慢慢地拆看。

    “殿下这是在找什么呢?”小宫女红豆压低了声音问松籽。

    松籽摇了摇头,她也看不出来。

    两个人唯一能看出来的,就只是悦宁找得很急。

    不过悦宁没发话,红豆与松籽都不敢插手,眼看着悦宁花了小半个时辰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拆开看了,又乱糟糟地扔在那儿,急得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也一无所获。

    松籽略微一想,倒是突然想起来了点什么。

    “对了,殿下,还有一个食盒,说是大公主殿下亲手做的小食。”

    “什么小食?我不想吃。”

    咦?不对,乐雅不是怀孕了吗?怎么还能做什么小食?以悦宁对乐雅的了解,她那个姐姐乐雅可是光会吃不会做的,也一点儿都没有下厨的兴趣。

    “等等,食盒在哪儿?拿来给我看看。”

    红豆连忙去将放得最远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食盒拿了过来,放在了悦宁的面前。

    悦宁伸了伸手,又犹豫了一下,才将那食盒的盖子打开。里面……会不会是一封信?一封来自裴子期的回信?悦宁满怀期待,探头往里一看,愣住了。

    食盒里装的并不是信。

    白瓷碟子,装了几根红通通的冰糖葫芦。

    这还真如乐雅所说,就是一道小食。

    悦宁有些不敢置信,将那碟冰糖葫芦端了出来,又仔仔细细地在食盒里摸索查看了半天。最终,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盒子里就只装了那几串冰糖葫芦。

    真的没有……

    悦宁累得像狗,就这么顺势坐了下来,然后随手拿了一串冰糖葫芦,咬了一口。

    外头是厚厚的冰糖,里头是酸甜可口的山楂果。

    “……好吃。”

    悦宁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就这么将一串冰糖葫芦三口两口地吃完了。站在一旁的红豆与松籽面面相觑,完全看不透她们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了。

    这一日,注定又是一个期待落空之日。

    悦宁也懒得找了,就这么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吃着冰糖葫芦,一边看着红豆与松籽两个收拾那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大包小包。她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这种在宫外随处可见的小食了。悦宁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幼时她常跟着母后出宫到各皇亲国戚中走动,在宫外的路上,她偶尔会掀开车帘看一看外头,就常常看见有插满了冰糖葫芦的垛子从车窗旁经过,她闹着要吃,可那宫外的东西毕竟不干净,宫女们没一个敢下车去替她买的,何况皇后也不许。

    后来是怎么吃到的?

    她不记得了。

    难道真如她的母后所说的那样,是那个邵翊偷偷出来买了再藏着进去给她吃?

    若是真的,那邵翊小时候可还算是个不错的人。

    嗯,应该是真的,他此时也是个好人。只可惜,邵翊好是好,就是好得有点儿过头了,正如那道八宝鸭,看着丰腴诱人,可她偏偏就嫌肥腻。她偏爱的,始终都不是邵翊那一道菜。

    转眼看红豆与松籽,却比她自己乱翻乱找要有效率多了。

    不过短短一会儿的工夫,她们就将那堆乐雅送来的礼物都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

    悦宁咬着冰糖葫芦略微扫了一遍,问道:“都在这儿了?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比如……其中有没有大姐姐写给我的信之类的?”

    “……没有。”

    “哦。”悦宁有些失望,但并不绝望。

    就在她刚才不知不觉地将那几串冰糖葫芦都吃完的空当,悦宁想出了一个新的主意。

    第二日一早,悦宁盛装打扮了一番,然后直奔自己母后的寝宫,通过小半个时辰的撒娇卖痴,终于将皇后的心求软了,答应她出宫去看望怀孕的乐雅。但这一回,皇后没由着悦宁随着性子就这么一人溜出去,不但准备了带给乐雅的各色礼物,还有一大堆跟着的人。悦宁一点儿也没抗拒,高高兴兴地就这么出宫了。

    悦宁还只在乐雅大婚的时候来过乐雅的公主府,当时人多,悦宁又还是未嫁之身,便也就只是在婚房中陪坐了一会儿便回宫了,根本没来得及好好打量。

    这一回来,虽然悦宁有点儿“别有用心”,但她也还是想趁这机会到乐雅府中逛一逛的。

    悦宁见了乐雅,两人互相递个眼神,便都是相视一笑。

    乐雅怀有身孕,自然一举一动都有一大堆的丫鬟仆妇跟着,而悦宁这边,刚出过事,又是出宫,皇后便也指派了一大堆的人看着。明明是姐妹俩相见,屋子里却热热闹闹地挤了大半个屋子的人。

    “姐姐……”

    “嗯。”乐雅小手一挥,说道,“你们都出去,公主府没什么不安全不妥当的。我要与我妹妹说点知心话。你们这一大帮人杵在这儿,看得我胸闷得慌。”

    孕妇都发话了,那些伺候着的人虽然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但该出去的还是都走了出去,不过,大多数也都没走远,都在门外候着,只怕要喊人的时候喊不到。

    “怎么样?”

    “怎么样?”

    悦宁与乐雅异口同声,居然问了同一个问题。

    “你问我做什么?我能怎么样?我好好的呢。”乐雅有些惊诧,“难道我捎过去的东西你没看?不会啊……你这不都明白我的意思跑出宫来看我了吗?”

    “什么东西?”悦宁一下子紧张起来,难道她翻来覆去地找,还是漏了什么?

    “那个食盒呀。”乐雅也有些紧张,问道,“真没看?”

    “什么?里头只有冰糖葫芦!”悦宁急了。

    “啊?冰糖葫芦?”乐雅也呆了。

    原来乐雅压根就不知道那食盒里头装的是什么。她回来之后就将悦宁的事悄悄地说与了她最信赖也最亲近的驸马听,驸马听了,虽觉得乐雅有些胡闹,但还是十分听话地将那封信偷偷递去了礼部尚书府。再后来,那边便传了个口信过来,说有些东西需要帮忙带进去。

    可恰在那一日,乐雅突然在府中晕倒,紧接着便诊出有孕。

    乐雅的驸马又喜又急,便不许乐雅再管这闲事,也再没有去过尚书府。拖拖拉拉过了小半个月,直到悦宁求了皇后要乐雅进宫,这才通上消息。乐雅想起那“鱼汤”的事,便逼着驸马又跑了一趟尚书府。之后,驸马便带回来那个食盒。乐雅也没多想,就连同一些杂七杂八的礼物一起送了进去。

    “竟然是冰糖葫芦,这是什么意思?你再好好想想,要实在想不出,再去直接问他。”

    乐雅不解,但在她看来,悦宁似乎也没搞清楚。

    反正闲来无事,两人便一起胡乱猜测起来。悦宁下意识地说出自己一口气就将那几串冰糖葫芦都吃了。乐雅自己也是个好吃之人,却要笑她:“你真是,还与幼时一般贪吃!”

    说到幼时之事,悦宁倒又想起她的母后所说之事。

    “咦,那个邵翊小时候还给你买过冰糖葫芦?”乐雅听了此言,却是顿了顿,像是努力回想什么似的,想了半天,突然问悦宁,“等等,你说的那个裴子期,是不是姑母婆家的一个小子?”

    “……是。”

    悦宁记得,裴子期的伯母正是她们的姑母,一位长公主。

    “哎呀,这可巧了。”乐雅大笑起来,“我也记得一事。说起来只怕还在你遇到邵翊之前,也不记得当时你几岁了,只记得当初母后带我与你去姑母家,正巧遇到他们那边的一个小子在后院里吃冰糖葫芦。你那时可没见过那样的东西,非哭着要。”

    “后来呢?”悦宁问道。

    “后来……”乐雅笑得乐不可支,“母后当然不许,可你趁着我们一个不留神,就从那小子的手上将那冰糖葫芦抢走了,还抓花了人家的脸!”

    “……”

    真的假的啊?悦宁不信。

    “我还记得你吃着人家啃过的冰糖葫芦的样子,不知道多开心。”见悦宁不信,乐雅还要说下去,“抢了人家一根冰糖葫芦,还抓了人家的脸,这么多年之后,报应这不就来了?得把自己赔进去了!”

    “你……你别说了!”

    悦宁还真记不得那么小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可此时被乐雅突然揭穿,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可若真有此事,那……

    “那他突然送我冰糖葫芦是什么意思?”悦宁虚心请教起来。

    “你写给他的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乐雅没直接回答,而是问起悦宁的秘密来。

    “我……”

    悦宁自己都不好意思说。那时她思绪混乱,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可偏偏面对的是那么一个乱糟糟的局面。早知如此,当初春猎时,她的父皇问她要不要招裴子期做驸马的时候,她一口答应了就没这么多事了。可那时,她又哪里知道自己会……想要裴子期呢?

    她写信的时候想了很多,后来莫名其妙,就只写了一句话——你可愿做我要的那一道豆腐鲫鱼汤?

    乐雅“扑哧”一下就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简直不能自持。

    “糟了糟了。”乐雅道,“他该不会以为你要他跳进锅里熬成鱼汤,所以赶紧搜肠刮肚地想投你所好,想起你小时候抢过他的冰糖葫芦,所以便送你冰糖葫芦让你好忘记什么鱼汤?哎哟,可真是笑死我了!”

    “……”

    悦宁当然知道乐雅在胡说八道,可万一……万一是呢?

    等到乐雅公主的驸马回府,已是半下午了。

    驸马一回来便喊了几个一直伺候在乐雅身边的丫鬟仆妇来问,一问得知今日悦宁公主殿下来了,陪了乐雅一天,乐雅心情大好,屋内欢声笑语不断,而中午乐雅甚至还多吃了一碗饭,驸马总算安下了心。

    谁知,屋内的姐妹俩,就正等着他这个驸马回来呢。

    “驸马,我问你,我的妹妹可也算是你的妹妹吧?”一进屋,乐雅就笑眯眯地问自个儿的驸马,她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透着一股狡黠,让驸马一看心中便咯噔了一下。

    “当然。”驸马硬着头皮答了,“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我嫁给你当然是好了,可我这妹妹的亲事还没有着落。”提到这个事,乐雅稍稍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说,你要不要帮帮她?”

    驸马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悦宁费尽心思出了宫,总算找到了机会去见裴子期。她乔装打扮,换了一身男装,跟在乐雅的驸马身后上了马车,离开了乐雅的公主府,一路向裴子期的尚书府而去。至于乐雅,自然还在公主府里,假装与她的好妹妹悦宁待在屋子里闲聊。离开之前,乐雅告诉悦宁,这一次机会难得,但也不能耽搁太久,至多到摆晚膳的时辰就必须回来。

    裴子期的尚书府还是悦宁记忆中的样子。

    但上一回来,她是偷偷摸摸去翻了后墙,这一次,却可以借着驸马的光,堂堂正正地自正门而入。

    “什么?裴大人病了?”

    其实乐雅的驸马与裴子期算不上熟悉,只能说是见过面说过几句话的交情。但坐到了尚书府待客的正堂里,听得裴子期身边的侍从长青的禀报,驸马顿时就有些尴尬了。这下可怎么办?他是空手而来的。他本想着将悦宁扔给裴子期,自己便可以去一边喝茶了,等到两人把该说的说完,他再将悦宁送回去,任务就完成了。

    可裴子期生病了,人出不来,话也说不上,这可怎么办?

    悦宁听了就更急了,怎么才半个月不见,裴子期又病了?难道是怕她父皇责难所以装病?不不不,这种事儿只有自己才干得出来,裴子期那么个方正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那么,就是真病了。说不定,缘由正是因为半个月前所发生之事,也不知病得厉害不厉害……

    悦宁一着急,就忘了自己此刻的身份,连忙冲上去问长青:“什么病?病了多久了?找大夫没有?怎么会病了呢……你快带我去看看!”

    裴子期的贴身小厮长青可被吓了一跳。

    怎么驸马没说话,倒是驸马身边跟着的这个小厮冲上来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这演的是哪一出?最诡异的是……长青盯着那“小厮”看了半天,总觉得此人很有些眼熟。

    “咳咳……”乐雅的驸马已经开始尴尬地假咳了几声。

    长青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还是开口道:“我们家大人他……”

    “长青,是什么人?”屋外却突然有个娇俏俏的女子声音传来,“大人才刚刚吃了药睡下,可别扰了他。”

    说话间,那女子已慢慢地走进了正堂。堂内的几人眼前皆是一亮。这是一个很年轻很漂亮的女子,她穿了一袭暖粉绣合欢花的长裙,头上盘着小巧的花髻,发间点缀着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珠花。而她的样貌气质也与这暖粉珠白十分相宜,让人一见便觉其温和可亲。

    咦,裴子期的家里何时多了这么个年轻女子?悦宁心内顿时冒出浓浓的危机感来。

    长青赶紧上前,对那女子道:“小姐,这是大驸马,是来找我们家大人的,倒是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说完,他又朝驸马介绍道:“这位林小姐是我们大人的表妹,前几日刚入京,正在府上做客,顺便照应我们大人的病。”

    “林氏女见过大驸马。”那女子不卑不亢,先行了一礼,才道,“不巧我家表哥病中辛苦,才刚歇息,驸马要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留个书信,等表哥醒来再做决断。”

    “……什么?表妹?”

    悦宁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此刻的身份及装扮,驸马还未说话,她就先脱口而出。

    裴子期何时冒出来这么一个水灵灵的表妹来了?而且,看这架势,似乎还与裴子期很是熟悉。可若说是上门来做客,又哪有让客人来照应生病的主人的道理?还有,这女子听得有人来,就立即出现招呼,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来。最可恶的是,还满口都是什么“表哥”,听着就让人生气。

    “这位是……”那位小姐有些莫名其妙。

    大驸马心中叫苦,面上还得不露声色,赶紧也站起身来,随口编了一句假话:“这是我的亲信,自小与我一同长大,当亲弟弟一样看的,她……她与裴大人也算熟识,所以关心则乱……呵呵,关心则乱。”

    “哦……这位小兄弟好。”

    裴府的表小姐涵养甚好,虽见悦宁是小厮打扮,倒也没有看轻的意思,也是行了个常礼。

    悦宁心头泛酸,一点儿也不想搭理这个“表妹”,转眼一看见大驸马露出一副想告辞的样子来,更是着急,索性便耍起赖来,找了个座位一屁股坐了下去。

    “既然裴大人睡了,那我们就在这儿等他醒来吧。”

    “……”

    “……”

    在场几人皆是无语,但这几人偏偏又都是遵循礼节很有风度之人,遇到悦宁这么个无赖之人还真是一点儿辙都没有,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最终,还是那小姐先回过神来,招呼起长青:“去叫人送些点心茶水来。”

    长青这才反应过来,的确是自己疏忽了。

    “是。”

    驸马悄悄叹了一口气,却又只能坐回去。

    那小姐却也未将这两人丢下,也跟着坐下了,居然就这么与大驸马闲聊起来。悦宁坐在一旁听了几句,渐渐也有些佩服这个姓林的女子来。这女孩子看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看她垂了一半的长发便知她还未嫁人,可她接人待物,谈吐气质不一般,与大驸马这种从未见过又毫无交集之人,竟然也能谈笑风生。大驸马在翰林院当差,是颇有文才之人,而这小姐与其论起诗词经史来也丝毫不逊色。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悦宁闷在一边看着,听着,越想越觉得那裴子期居心不良。

    亏那裴子期还总摆出一副方正模样,假装自己是什么正人君子,结果呢?却在家中藏了这么出色的女孩子?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这要是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未婚夫妻呢!

    悦宁越想越觉得愤愤难平。

    想完这些,又忍不住想到裴子期。裴子期病了,她自然为裴子期担忧,可裴子期这一睡过去,半天都不见醒,她又要为自己担忧,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全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不知坐了多久,裴子期的贴身小厮长青突然又进来了。

    “那位……小兄弟,我家大人醒了,要见你。”

    悦宁腾地一下就站起来。

    悦宁是来过裴子期的尚书府的,虽然就那么一回,但也印象深刻,她从后墙翻了进来,然后,在一堆侍卫、仆从的眼前从容不迫地与裴子期说话。那时的裴子期也是在养病,对她的态度多半是有些无奈的。可听了她说要出去逛逛,就立刻准备了马车,带她去了白马寺看桃花。因而,在悦宁的猜想之中,病了的裴子期多半就是她上回见到的样子,有些清瘦,但精神尚佳。

    谁知,跟着长青左拐右拐地到了裴子期的书房,她见到的却是个披着长衫,靠坐在软榻上,病容憔悴的裴子期。

    “裴子期!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什么病?”

    小厮长青很有眼色地下去了。

    裴子期略微动了动身子,看那样子似乎是想要站起身来。悦宁连忙过去扶他,又道:“你要起来做什么?可是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拿。”

    “微臣见过殿下,微臣带病在身,请恕微臣无礼。”原来裴子期是想起身行礼。

    “你跟我闹这些虚礼干什么?”悦宁有点儿生气,“你先说说你的病是怎么回事?”

    “殿下不必着急,不过是小病,感染了风寒,只是开始没留心,就看起来重了些。”裴子期还是那副死样子,说话不紧不慢,谦恭有礼,“殿下还是坐远些,免得沾染了病气。”

    “……裴子期!”

    悦宁很气,气裴子期这样的态度,也气自己,带着一肚子的话来,到了此时却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殿下贸然前来实属不妥。”裴子期似乎一点儿也没将悦宁的气愤、委屈看在眼中,仍自顾自道,“若是被皇上知道,又要掀起许多风波。”

    “……”

    “殿下一片好心来看望微臣,微臣铭感于心,但既然看过了,还请殿下赶紧回去。”裴子期又道。

    悦宁被气笑,索性也学裴子期的无赖样子,只作不闻,自说自话:“我上回写给你的信你可看了?送回来的那冰糖葫芦是什么意思?”

    裴子期微微一怔,竟然沉默不语。

    “裴子期,你总问我想找个怎样的驸马,我今日来正是想告诉你此事。”悦宁道,“你这闭门思过也该闭得差不多了,明日我便去找父皇让你继续替我择选驸马。”

    “殿下——”

    “我不要那邵翊,邵翊再好,在我心中,也不如一个裴子期!”悦宁快刀斩乱麻,抢在裴子期的话头前边说出了自己想要说的话。

    “裴子期,你……愿不愿做我的驸马?”

    问出这一句来,却是用完悦宁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了。

    “微臣……”裴子期终于抬眼,看着面前双眸晶亮,面颊发红的悦宁公主殿下,“微臣不能做殿下的驸马。”

    “为何?”

    “微臣已有了自小定亲的未婚妻。”裴子期缓缓道,“殿下方才想必已见过了,正是微臣的表妹林婉秀。她与母亲前日上京,就是来议婚事的。”

    “他说他不能做你的驸马,是因为他已经有了个自小定亲的表妹?”乐雅看着站在自己面前哭丧着脸的悦宁,真是好笑又好气,“这意思你还不明白?”

    “……不明白。”

    “这意思就是,若是他没有定亲,就愿做你的驸马。”乐雅特别理所当然地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解读了裴子期的回答,另外还要补上一句,“这说明他对你也有意思,只不过他是个重诺之人,所以不好悔婚。”乐雅说完了,还要去拿眼神得意地瞥自个儿的驸马。毕竟,难得有一件事能让她在驸马之前显露智慧。

    “……”驸马埋着头,似乎什么也不想说。

    心灰意冷的悦宁却因听了乐雅的这一番分析,被重新点燃了。

    “那也就是说,如果——”

    “如果你找父皇下一道旨意,将那婚约解除,就一切都能按你想的来了。”乐雅存心要开个玩笑,便笑嘻嘻地道,“就看你敢不敢再做一回‘刁蛮公主’了。”

    这哪里是刁蛮公主,简直是霸王公主了。

    悦宁自然不屑也不会这么做。

    可即便是乐雅帮她出了一个好主意,她的心里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毕竟,她见过了他那个表妹林婉秀,也知道她与裴子期之间的婚约,甚至,林婉秀此次随母亲入京就是为了与裴子期成亲的。也许,他们的亲事已在筹备之中。

    她该怎么做?

    难道就因为自己喜欢裴子期,就要拆散别人?对啊,即便她不去求她的父皇,只要她想要裴子期做她的驸马,就必定要自私自利地拆散裴子期与林婉秀。

    悦宁仔细想了想,又陷入沮丧之中。

    “我说你有没有出息?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乐雅白了悦宁一眼,没好气地道,“自小你想要什么,都是冲得头破血流也要抢,怎么长大了反倒变得优柔寡断了?人家只是定亲,又没有真的成亲,更何况,世人如何想我可不知道,照我来看,两情相悦之事得遵从自己的心意,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一个能压得住你?只要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为何不争取一番就要放弃?”

    悦宁一下就被问住了。

    对啊,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怎么一遇到这裴子期,就变成了她以前最讨厌的那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人了?想之前她父皇说要给她择选驸马的时候,她开出的条件便是要自己首肯才可。那时有那般魄力,此时却怎么能犹犹豫豫?悦宁重重点头,心中总算有了决断。

    “那……姐姐可一定要帮我。”

    “自然。”

    时辰已不早了,姐妹俩自然又是亲亲热热挤在一处说话,将驸马暂时赶了出去。等用过晚膳,驸马准备了马车,送悦宁赶在宫门锁闭之前回宫。

    在那之后,悦宁便三天两头寻了机会往宫外的乐雅公主府跑。

    帝后虽有些微词,但到底也还是默许了,反正回回都派了人跟着,保证出不了什么乱子。对于悦宁到底是出宫去看姐姐还是想趁机溜出去玩,他们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朝中也终于有了些变化。

    皇帝总算召了礼部尚书裴子期大人入宫,两人在御书房长谈了近一个时辰,谁也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后来,闭门思过之事就算这么揭过了,裴子期的假期也结束了,仍然回了礼部述职。而苏家在几日之间倒了大霉,几个御史接连上奏折揭发苏家父子数十条大罪,为官十载的苏大人被罢官抄家,父子二人皆被判流放苦寒之地。

    悦宁出宫几次,终于找到机会换了常服,带了红豆与她的母后特地派给她的一个贴身护卫出了乐雅的公主府,溜去了外城,找到了在她离开之后生意依旧红火的小憩,去看望她的花姐姐花蓉。

    小店与她走时似乎没什么两样。

    此时还不到午时,小店半开着门,也不见有人的样子。悦宁心情迫切,拎着裙子就欢快地跑了进去。

    “花姐姐!”

    这么一跑进来,悦宁就愣住了。

    自店外头看来倒是冷冷清清,可谁知里头坐了五个人呢!那五人见悦宁这般冲进来,都转过脸来看向悦宁。悦宁顿时觉得有那么一点儿尴尬。当然,更让她尴尬的是,这五个人里头,有四个她都认识,花蓉自然算是其中一个,还有三个,一个是许初言,另外两个竟然是裴子期与他那表妹林婉秀。

    “这……这么巧?”悦宁自己都有点儿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许初言惊诧过后,赶紧就起了身,朝悦宁行礼:“微臣许初言见过殿下。”

    花蓉见了悦宁正惊喜着呢,站起来刚想过来拉住悦宁的手,就见到这么一幅场景,吓得她被凳子腿绊了一下,直直地打了个趔趄。幸亏身旁有个人伸手扶住了她——就是坐在那一块的她不认识的那个人。悦宁这才留意到,这是个很年轻的书生打扮的男子,但看他对花蓉亲密的态度,悦宁也差不多猜着了,此人应该就是花蓉的夫君“花姐夫”了。

    但此刻也不容她多想了,许初言还俯着首弓着腰呢。

    “免礼。”悦宁这一次才是真正尴尬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说道,“在外头……不必多礼。”

    这下可好看了。

    她隐瞒了小半年的身份就这么被这个愣头愣脑的许初言揭穿了。

    其余人也不好再坐着了,都赶紧站起来。裴子期倒算是其中最镇定之人,只听得他道:“这位是二公主殿下,此次算得是微服私访,大家寻常招呼即可,不必拘礼。”

    哎哟,难得一向死板的裴子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悦宁酸溜溜地看了一眼站在裴子期身旁的林婉秀,想着:该不会是舍不得委屈他这个娇滴滴的表妹吧?

    只是悦宁也不好意思要吃这个醋,一挥手道:“对,你们都不必拘束,我就是随便出来逛逛,就当我是个来串门的宁姑娘好了。”

    “……”

    话是这么说,可谁敢慢待堂堂一位公主?

    悦宁也不管那么多,就先直接跑去了花蓉身旁,笑嘻嘻地朝她道:“花姐姐,上回我可不是有意玩消失的,实在是出了很多事,我一时之间也不知怎么解释,等闲下来我再与你细说,那可真是惊心动魄!我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

    花蓉本是受了很大的惊吓的。

    她从前虽也猜想过悦宁大约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甚至家中的父辈可能是高官。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悦宁的身份竟然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公主?当今皇帝的女儿?!

    花蓉越想越觉得这悦宁与她开的玩笑也太大了。她这个“宁妹妹”可是与她一同干活一起下厨,给她打过下手,做过帮佣的。那皇帝知道她这么支使他的女儿,会不会杀她的头?

    花蓉脑子里乱糟糟的,却见悦宁已经亲亲热热地凑了上来,还与她解释起之前的事来。

    这时,花蓉才觉得,太好了,这还是她熟知的那个“宁妹妹”。

    公主什么的……只是她的一个身份,既然悦宁不管何时都没摆过这个公主的架子,那她又何必想那么多呢?于是花蓉想明白了,也赶紧抓住了悦宁的手。

    “我听裴大人说了一些,但详细情况究竟如何,还得听你来告诉我。”

    悦宁放下了一颗心。

    还好,花蓉待她还像从前那样。

    “不如你们就都留下来吃个便饭,这一顿,我请。”花蓉笑道,“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这倒是好,但悦宁并不想当着这么多人说。她想,要不就借口要去厨房帮忙,偷偷跟花蓉说好了。

    “这可真是不巧了。”谁知,林婉秀先站了起来,说道,“我倒也想有这个口福,尝尝京内最有名的小菜,偏我答应了我娘去姨母家里吃饭,这就得走了。”

    裴子期略一迟疑,道:“我送你去。”

    “不必了。”林婉秀笑道,“我看表哥你也有许多话要与老板娘他们说,我自己去就好了。”

    花蓉觉得不妥,道:“这怎么行?你一个女孩子家,又人生地不熟的……”

    悦宁心里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让裴子期走的。虽然在这小店遇到裴子期是巧合,虽然上一回她已被裴子期拒绝,但……她私心里还是希望能借这巧合与裴子期多说两句话。

    可花蓉说得没错,悦宁也干不出那种让林婉秀一个人走的事来,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悦宁转了转眼珠子,看了看自己身边的红豆。红豆被看得一个激灵,赶紧摇头,她是宫里长大的,也不认识路啊。悦宁又看看身后那个沉默不语总是跟着她的护卫。听她母后说那护卫武功高强,而且也是个女孩子,这样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正好。可这护卫是个认死理要保护悦宁的人,要她去送林婉秀,只怕她也不肯。

    那就……悦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许初言身上。

    “许大人。”

    “微臣在,不知殿下有何吩咐?”许初言赶紧低头。

    “你送林小姐过去。”悦宁道,“好好保护林小姐,可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微臣?”

    “对,就是你了。”

    悦宁觉得自己简直太机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