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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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九睡得胡天胡地醒将过来,听得耳畔阵风急吼,觉得还在做梦,安然闭眼小寐。双眼刚阖上,一个激灵登时又睁开。卯日星君驾着日向车将旭日金光洒得遍天,行得离他们近了,瞧见他老人家仓皇下车渐成一个小点遥相跪拜。

    隐在云团中的座座仙山自脚下飘闪而过,落进眼底些许青青山头。凤九愣了半天,运足气颤抖地提手,一瞧,果然自己还是那张丝罗帕子。茫然四顾里弄明白为何听得这么清晰的风声,原来是被绑在苍何剑的剑柄之处,佩在东华的腰间,随他御风急行。

    她混沌地回想昨夜应该是逃了出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后来又被抓了回去?但也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或者从头到尾她就没有逃出来过,东华换了中衣将她重纳入袖中收拾入睡时,她也跟着睡着了,后来一切皆是发梦?她尽量稳重地固定住身形,越想越有道理,又觉得那是个好梦,有些潸然。

    待符禹山出现在眼前,经惨然阴风一吹,凤九才迟迟了悟,今日东华与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在此将有一场大战,她原是稀里糊涂被携来了南荒。

    说起东华同燕池悟的恩怨,掰着指头可数到三百年前,传说里,还为的是一个女人。当然这个传说只是小规模传传罢了,知情者也大多觉得东华挺无辜。

    说是那年魔族的赤之魔君煦旸,打算将亲生的妹妹姬蘅公主嫁给神族联姻,左挑右挑,挑上了宅在太晨宫里头的东华帝君。哪晓得他的拜把兄弟青之魔君燕池悟,早对这个素有魔界解语花之称的姬蘅公主种下情根。然,姬蘅性喜伤春悲秋,一向比较中意能写几句酸诗抚几声闲琴的风流公子,可惜燕池悟有个全南荒魔界最风流的名字,实则是一届莽夫粗人,姬蘅公主不是很中意他,欣赏他哥哥看上的品味超然的东华多些。甚而有几回,还当着燕池悟的面夸赞了东华几句。这一夸,自然夸出了问题,啪一声敲碎了燕某人积蓄已久的醋坛子。姓燕的憋了一肚子闲气不得纾解,又舍不得发到美人身上,气势汹汹地将战帖下到太晨宫的正宫门,来找东华要求决斗。彼时东华已隐入宫中多年不问世事,但对方已想方设法将战书下到了家门口,也就接了。符禹山一场恶战天地变色草木枯摧,最后因燕池悟耍诈,趁东华不备,用锁魂玉将他锁进了十恶莲花境,才叫凤九得着机会到东华身旁,相伴三月。

    凤九那时很感激燕池悟,觉得被他一搅,东华与魔族联姻之事自然要黄,心下稍安。而且,看东华也着实没有将联姻这个事当做一桩事,渐渐放松警惕地觉得可高枕无忧矣。

    哪晓得三个月后,太晨宫竟一夜繁花开,高挂灯笼喜结彩。蔼蔼的朝阳里,一顶软轿将一位大大的贵人抬进正宫门。这位大大的贵人,正是红颜祸水的姬蘅。白玉桥上,佳人掀帘下轿,水葱样的手指攀上凤纹的桥栏,丹唇皓齿,明眸善睐,溶溶湖水翠烟摇,高鬟照影碧波倾,只那么款款一站,便是一道飘渺优美的风景。

    凤九靠在东华脚边,都看傻了。

    整个太晨宫,凤九最后一个晓得白玉桥头缘何会演上这么一出,还是从知鹤的口中晓得,原来东华竟同意了此桩联姻婚事,还应得挺痛快。几句简单的话,钻进她后知后觉的耳朵里,不啻一道晴天霹雳,轰隆隆打下来,她觉得天地登时灰了。

    至于新婚当日,顶着大红盖头的佳人娘子为何又变作了知鹤,最后几天她过得浑浑噩噩,没有弄得十分明白,不过那时知鹤对着她倒是有一套说法。说凡界常有这样的事,一些互有情意的青年男女年轻气盛难以明白彼此心意,必定要等到某一方临婚之时才能幡然醒悟,此乃有情人成就眷属必经的一道坎,所以说婚姻实乃真情的一方试金石,她和东华正是如此。那时凤九少经世事,这样莫名奇妙的理由竟也全然地相信,十足单纯,伤心得一塌糊涂,唯觉得不妥是东华的年纪大约已当不得青年二字,试金石的比喻大约也不是那个用法。

    如今想来,应全是知鹤的胡诌,否则怎来后头天君震怒罚她下界苦修以示惩戒。世情历得多了,脑子不像从前那么呆笨,后来她想明白东华看上知鹤的可能性着实很小。若他兜兜转转果然对这个浮夸的义妹动了真情,他也配不上她小小年纪就仰慕他多时的一片痴心。

    到底真相如何,她有一个模糊的揣测,隐隐觉得事情大约是那个模样,但是这等事,也找不出什么地方求证。她只是觉得,当年东华竟点头应了同姬蘅的婚事,说不定,倒是真心实意地很看得起姬蘅。其实,就她用诸般挑剔的眼光来揣摩,姬蘅公主也是四海八荒众多女仙女妖中一条难得的三贞九烈纯良女子。如何貌美不提,如何妇德贤良不提,如何恭俭谦孝不提,单是在十恶莲花境中无私地搭手帮他们那几回,便很有可圈可点之处。东华看上她理应水到渠成,纵然她凤九当年也在十恶莲花境中救了东华,但连她姑姑收藏的最离谱的戏本子也不是这个写法,说翩翩公子被一个小姐和一个宠物同时搭救,这个公子后来喜欢上了宠物没有喜欢上小姐。输给姬衡,她的心里很服气。

    符禹山头阴风阵阵,眨眼间浓云滚滚而来,茫茫漠漠倒是有几分肃杀之意,很像个战场的样子。凤九从往事中抽身,本有些恹恹,抬眼瞧见身前的景致,突然高兴起来。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史册所载的那几场有名战事她一场没赶上,一直烦恼在这上头没积攒什么见识,好不容易两百年多前他姑父夜华君出马大战了一场鬼君擎苍,据说场面很大,但她那时又倒霉摧地被困在一处凡世报恩。两百年来,她每年生辰都虔诚地发愿,盼望天上地下几个有名的大神仙能窝里斗打起来,可老天许是没长耳朵,反是让他们的情分一年亲厚过一年。她原本都对这个梦想不报什么希望了,没有料到,今日竟歪打正着地有幸能一饱眼福。她有点窃喜。

    不管怎么说,这个魔君是曾经将东华都算计成功了的,尽管有些卑鄙,但看得出来有两把刷子,该是一个好对手。传闻他性格豪爽不拘,想来该是一条粗豪壮汉,舞一双宣花大斧,一跺脚地动山摇,一喝声风云色变。在凤九的想象中,魔君燕池悟该是有这个分量。她一面想象,一面被自己的想象折服,屏住了呼吸,等着东华拨开重重雾色,让她有幸见识见识这位豪放的英雄。

    符禹山位于魔族辖制的南荒与白狐族辖制的东南荒交界之处,巍峨耸入云端,在仙魔两族都有一些名气。

    浓云散开,符禹之巅却并没有什么持着宣花斧的壮汉,唯见一个身量纤长的黑衣少年蹲在山头不耐地嗑瓜子,瓜子皮稀稀落落摊了一地。凤九四顾游盼,思忖魔君许是什么缘由耽误了时辰。眼风里却瞧见嗑瓜子的少年腾地按上一朵祥云,直奔他们而来。身量瞧着清婉,唇红齿白的长得也俊,不知是何处仙僚,不由多看了两眼。

    标致的少年踩着云头离他们数十丈远停了下来,遥遥不知从何处扯来一把长剑,杀气腾腾地指向东华,喝道:“你奶奶个熊的冰块脸,累得老子在此侯你半日,老子办事最恨磨磨蹭蹭,你该不是怕了老子吧!且痛快亮出你的兵器,老子同你速战速决,今日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一雪前耻,老子把名字倒过来写!”

    凤九傻了。

    她傻傻地看着眼前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美丽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领悟了想必他就是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但有点不能明白,她所听闻的关于燕池悟的种种,都道此魔头乃是个不解风情的莽夫粗人,正因如此,姬蘅公主才不愿跟他。却原来,魔族中的莽夫粗人,都是这种长得一副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么?她忍不住想象,那么魔族中那些传说十分风流的翩翩君子,又该是长得什么样,待脑中出现胡须拉扎的飙形大汉手持风骚折扇对着夕阳悲愁地念一些伤感小诗的情形时,胃突然有些犯抽。

    东华的态度全在意料之中,燕池悟一番慷慨激昂的开场白之下,他抬手涵养良好地只回了一个字:“请。”

    明显的敷衍气得燕池悟直跳脚,横眉怒目展露流氓本色:“我请你的奶奶!”话罢山头狂风立起,吹开隐隐盘旋在他身后的魔瘴,展露出一方望不到头的大泽,黑浪滚滚的大泽上,竟排了数列手持重械的甲兵。

    凤九在这上头原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吓了一跳,东华倒是淡定,还动手将被狂风吹成一个卷儿的她耐心梳理一番,让她能服帖地趴在他的剑柄上。

    燕池悟皮笑肉不笑,眉眼显出几分春花照月的艳色,冷哼一声:“老子敢找你单挑,早已有万全准备。”凤九还有心思空想,姬蘅不愿跟姓燕的,也许另有隐情,可能觉得不能找个夫君比自己长得还漂亮,带出去多么没有面子。又见燕池悟抬手示意脚下的兵甲,十分得意地一笑,笑意衬得他一张脸更加熠熠生辉,凤九在心中默然点头,是了,姬蘅不愿跟他,多半是这个道理了。

    燕池悟得意一笑后立即跟了一番掷地有声的狠话,对着东华森然道:“看到没,老子新近研究成功的这个魇魔阵法,用七千凡界生灵炼出来,费了老子不少心血。虽然全是恶灵,但你要伤他们一分,就永绝了他们超度轮回弃邪归正的后路,老子倒是想看看,你们神族自诩良善之辈,怎么来破老子的这个阵法!”顷刻间,凡人生灵炼就的一众甲兵已尾随着燕池悟一席狠话,携着凄风苦雨一浪又一浪向他们扑过来,全保留着人形的造化,眼睛却如恶狼般含着狰狞贪婪的幽光,手中的器械在一片幽光中泛着致人死地的冰冷杀意。

    汪洋大泽,长浪滔天,密密麻麻七千生灵前仆后继,看得人头皮发紧。凤九瑟瑟蹲在东华腰间,她自小就有密集恐惧症,乍见此景只觉冒了浑身的鸡皮,也顾不得再见甚么世面,一味寻思如何在东华眼皮子底下找一条退路。

    还未想得十分明白,所附的苍何剑却已自发脱离了剑鞘,稳稳地落入东华手中,以睥睨众生之态浮于符禹之巅。方圆百里银光瞬时如烟火绽开,吞没重重黑暗,现出千万把同样的剑影。凤九茫然地被围在这千万把银光闪闪的剑影正中,只觉得眼前处处白光,头十分地晕。翻手覆手之间,看不清那些剑影是如何飞出去,只觉得自己似乎也在飞,飞得似有章法似无章法,头更加地晕。耳边听到呼啸的狂风和翻滚浓云中的遍地哀号,回过神来,已重回东华的手中,紫红的血水将大泽中的浪涛染成奇怪的颜色,偶有绽到陆上的血雾,却像是极烈的剧毒将触及的植物全化作缕缕青烟。接着,响起东华没有什么情绪的嗓音:“破了。”

    凤九晕头转向地想,什么破了?

    哦,是燕池悟费劲心力做的那个缺德阵法,被东华破了。

    她刚托着额角定神,眼睛才能适应一些正常的光线,就见得燕池悟怒气冲冲地携着一抹沉重剑影杀将过来:“老子炼的这七千恶灵虽然违了天道注定受罚,但也该是受老天劈出的天雷责罚,你们当神仙的不是该竭尽所能度他们一度么?今天你的剑染上他们的血,只会背负上嗜杀的恶名,你下手倒是干净利落,不怕有一天老天爷责罚你嗜杀之罪?”

    凤九心力交瘁地念了句佛,望老天爷万万保佑燕池悟砍过来那一剑定要砍在苍何的剑身上,一分一毫偏不得。但瞧那汹汹剑气,她又离得两剑交锋之处如此近,即便姓燕的一分一毫不偏,说不得剑气也要将她伤一伤。她心中一时委屈,觉得东华怎能如此缺德,不过就是戏言了一句他变态,他就计较至此。又有些自暴自弃,且随他去,若当真今日被他害死,看他如何同她们青丘交代!如何同她的爷爷奶奶阿爹阿娘伯父伯母姑姑姑父小叔小叔父交代!

    想得正热闹,蓦然一条闪闪电光打过来,照得她心中一紧,眼风里瞧见天边乍然扬起一道银光,黑色的流云唰地被破开,雪般的剑影长驱直入,兵器相撞之声入耳,几个招式来回,燕池悟兀然痛哼一声,凌乱步伐退了丈远,战局里响起东华淡淡的一个反问:“嗜杀之罪?”语声虽淡,气势却沉:“本君十来万年未理战事,你便忘了,从前本君执掌这六界生死,是怎样的风格?”

    呼呼风声吹得凤九又是一阵头晕。东华的从前。呵,东华的从前。

    提起这个,凤九比数家珍的熟练还要更为熟练些,他们青丘的来历,母家的族谱她背诵得全无甚么流利可言,但东华的从前她能洋洋洒洒地说上三天三夜不打一个疙瘩,可叹念学时先生考仙史中的上古史她次次拿第一,全托东华的福。如今,她以为同他已没什么缘可言,脑中晕头转向地略一回想,关于他的那些传说,一篇一篇却仍记得很清楚。

    相传盘古一柄大斧启开天地时,轻清的升为天,重浊的降为地,天地不再为一枚鸡子,有了阴阳的造化,化生出许多的仙妖魔怪,争抢着四海八荒的修身之地。远古的洪荒不如今日富饶丰顺,天上地下也没有这么多篇规矩,乱的时候多些,时常打打杀杀,连时今极为讲究以大慈悲心普度众生的神仙们,杀伐之气都重得很。

    那时,人族和一部分的妖族还没有被放逐到凡世的大千世界,但天地化育他们出来实在弱小,不得已只好依附于强大的神族和魔族,在八荒四海过着寄人篱下的愁闷日子。

    万万年匆匆而过,天地几易其主,时而魔族占据鳌头,时而神族执掌乾坤,偶尔也有鬼族运道好挑大旗的时候,但每个时代都十分的短命。

    大家都很渴望出现一位让六界都服气且心甘情愿低头的英雄,来结束这一番颠沛流离的乱世,令各族都过安生。且每一族都私心盼望这个英雄能降生在自己的族内。那是个众生都很朴实的年代,人们普遍没有什么心眼,纯朴地以为生得越多,英雄出现在他们族的机遇就越大。短短几年,仙鬼神魔人妖六族,族族人丁兴旺。

    但人太多也有问题,眼看地不够用,各族间战事愈演愈烈,只为抢地盘。然老天就是老天,所谓天意不可妄断,正当大家日以继夜地为繁衍英雄而努力,为抢地盘而奔波,顾不得道一声苦提一句累时,英雄已在天之尽头的碧海苍灵应声化世,没爹没娘地被老天爷亲自化育出来了。

    诞生地是东荒一方华泽,简单取了其中两个字,尊号定为东华。便是东华帝君。

    东华虽注定要成为那个时代的英雄,以及那个时代之后的传说,却并不像天族如今的这位太子夜华君一般,因是上天选定的担大任之人,降生时便有诸多的征兆,比如甚么天地齐放金光,四十九只五彩鸟围着碧海苍灵飞一飞之类。

    东华的出生格外低调,低调得大家都不晓得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仅有史册的一笔载录,说帝君仰接天泽俯饮地泉,集万物毓秀而始化灵胎。但上天怎么化育出他来,是从一个石头里蹦跶出来还是一个砍竹老翁砍竹时赫然发现他蹲在竹心于是捡回去抚养,只是一笔带过,没有什么更深的记载。

    东华虽然自小肩负重任,但幼年时过得并不像样,孤孤单单地长在碧海苍灵,没有群居的亲族庇佑,时常受附近的仙妖魔怪们欺负。远古洪荒不比如今,想学什么本事可以去拜个师傅教导,东华的一身本事全是靠他自己在拳头里悟得,一生战名也是靠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拼杀。

    碧海苍灵万年难枯的灵泉不知染红了多少回,这个横空出世的紫衫青年,一路踩着累累的枯骨,终于立在六界之巅的高位,一统四海六合,安抚八荒众生。

    这等成才路,同几万年前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不同,同近时战名极盛的夜华君更不同。他二位一个自小由造化天地的父神抚育教养,一个被大罗天上清境的元始天尊与西方梵境的大慈大悲观世音同力点化,是世家一贯的教养法。

    凤九小时候就更仰慕东华些,一则他救过她的命,更深的一则是崇拜尊敬,她觉得他全是靠的自己,却能以一己之力于洪荒中了结乱世覆手乾坤,十分的了得。

    能在洪荒杀伐的乱世里坐稳天地之主的位子,其实是件不大容易之事,手段稍见软弱,下头便是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唯有铁血无情的镇压才见得些许安定。即便后来随着天族一脉逐年壮大,东华渐移权于时年尚幼的天君,自己入主一十三天太晨宫享清福了,当年的铁血之名在六界也是仍有余威。因此今次燕池悟妄想以七千生灵来要挟住他,也无怪他会那么轻飘飘问上一句,是不是忘了他当年执掌六界时的风格。东华他,确然不是个有大慈大悲大菩提心的仙。自古如今。

    其实,东华到底算不算得是一个仙,都还有一些可商榷。

    凤九小时候暗地里爱慕东华,为了解他深些,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罗了许多记载他的史文。这些史文大多是弘扬东华的功绩,满篇言语全是绕口的好听话。唯有一卷废旧的佚名书提了一段,说父神曾对东华有评介,说他的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因此而一念为魔,一念为神。

    凤九的禅学不佳,誊抄了这句话装模作样去请教她小叔白真。白真虽泰半时都显得一副靠不住,到底多活了十来万年,这么一个禅学还是略懂,解惑给她听:所谓九住心乃是修习禅定的九个层次,即内住、等住、安住、近住、调顺、寂静、最极寂静、专注一趣和等持,若是一个人内心已达专注一趣这个境界,便是心已安住,百乱不侵了。心既已安住,那为魔为神都没有什么区别,端看他个人的喜好,他想成什么就成什么。倘若九住心达到等持之境,又更是一番新气象,世间只有西天梵境的佛祖修持到这个境界,悟得众生即佛陀,佛陀即众生。

    凤九耐着性子听完,其实被他小叔住啊住啊的住得头晕眼花,觉得跟个禅字沾边的东西果然都玄妙得很。但为了更懂东华,私下回去又绞尽脑汁儿地寻思了许多天,叫她琢磨出来那句话兴许是这么个意思,说东华从前非神非魔,后来择了神道弃了魔道。但他为何选了神道,她琢磨不透,在她幼年的心中,神族和魔族除了族类不同似乎也没什么区分,况且魔族还有那么多的美女。

    她识得的人里头,除了她一双祖父母,唯余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离东华的时代近些。她收拾行囊,驾了一朵小云彩到得桃林,托辞学塾的夫子此次留的课业是洪荒众神考,她被一个问题难住了,特来求教。还费心地带了她小叔白真亲手打的两枚束发玉簪来孝敬折颜。

    这个礼选得甚合折颜的意,果然很讨他的开心。

    四月里烟烟霞霞的桃花树下,折颜摩挲着玉簪笑意盈盈地蔼声向她道:“东华是如何择了神族的?”

    又背书似地道:“史册记载,当年洪荒之始天祸频频,唯神族所居之地年年风调雨和,子民安顺。而后东华探查缘故,晓得乃是因神族俱修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他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酒:“此德昭昭,感化上苍,于是减了对神族的劫难予以我们许多功德善果,是以年年风调雨顺。东华听了这个事,感到十分地动容,遂择了神族弃置魔道,并发愿此生将仅以神族法相现世,用大慈大悲大菩提之心修持善戒,普度八荒众生。”

    凤九听得一颗心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备受鼓舞激励,在心中更加地钦佩:果然是清静无为的东华,果然是无欲无求的帝君,果然是史册传闻中那个最傲岸耿介冷漠有神仙味的东华帝君。

    激昂间听得折颜似笑非笑地又补一声,道:“你依照着这个来写,学塾的先生一定判你高分。”

    凤九端着一个原本打算写批注的小本儿愣愣地:“你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隐情,自然是有的,且这隐情还同史书中的记载离了不只十万八千里。

    凤九觉得,说起这个隐情,折颜是发自内心地十分开心有兴致,与他方才干巴巴同自己讲正史记载分外不同。

    这个隐情,它是这样的。

    据说东华在碧海苍灵化世,经过一番磨练,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但他本人对一统天下这等事一直不是特别的有兴趣。碧海之外各族还在不停地打来打去,海内一些作孽的小怪无缘加入世外的大战局,又不肯安生,惹到他的头上。他自然将他们一一地收拾了,但这些小怪等级虽低,上头也是有人罩着的,罩着小怪的魔头门觉得被拂了面子,纷纷来找他的晦气,他当然只有将他们也收拾一番。小魔头的上头又有大魔头,大魔头的上头又有更大的魔头,他一路收拾过去,一日待回首,已将四海八荒最大的那个魔头收拾成了手上的小弟。

    折颜握着酒杯儿轻轻一转,风流又八卦地一笑:“东华,你莫看他常年示人一副冰块脸,倒是很得女孩子们的欢心。”

    东华的战名成得早,人长得俊美,早年又出风头,是许多女仙女妖女魔闺梦中的良人。有一个魔族哪位魔头家的小姐,当时很有盛名,被评作四海八荒第一风流的美人,也很思慕他。远古时,魔族的女子泰半不羁,不似神族有许多篇规矩束着,行事颇放荡,看中哪个男子,一向有当夜即同对方一效鸳梦的传统。这位小姐自见了东华便害上相思,一个凉风习习的夜里,依着传统悄悄然闪进东华的竹舍,幽幽地挨上他的石床,打算自荐枕席,同闺梦中的良人一夜春宵了。

    东华半夜归家,撩开床帐,见着枕席上半遮半掩的美人,愣了一愣。美人檀口轻启,声音娇婉欲滴:“尊座半夜才归家,可叫妾身等得苦~~~~~”东华俯身将美人抱起,引得一声娇喘:“尊座真是个急性人~~~~~”急性人的东华抱起美人,无波无澜地踱步到卧房门口,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扔,将一脸茫然的美人利落地扔了出去,只字未言地关门灭了灯。

    这位小姐不死心,后来又被扎扎实实地扔了许多回,才渐渐地消停。但她开了一个先河,许多魔族的女子觉得,虽然注定要被东华扔出去,但听说他都是涵养良好地将躺在他床上的女子抱起来抱到门口然后再扔出去。她们觉得,能在他怀中待个一时半刻也是很快意的一件事。是以此后更多的魔族女子前仆后继,且他们总有种种办法解开他在竹舍上施下的结界,天长日久,东华也就懒得设结界了,将每夜入睡前从房中扔美女出去当做一项修行的功课,这么安生地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夜里,他床上终于没有女子爬上来了。却是个眉若远山,眼含秋波,乍看有些病弱的水嫩美少年。他拎着这个少年扔出门去时少年还在叫嚷:“你扔她们前不是都要抱着她们扔出去,怎么扔我就是用拎的,你这个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折颜慢悠悠添了杯酒:“以至后来父神前去碧海苍灵延邀东华,东华二话没提地跟着他走了,大约这个就是后世传说中的择神族弃魔道罢,神族的女子较魔族,总还是有规矩些,不过要说彻底地清净,还是到他后来避入太晨宫。”又装模作样地叹息:“好好一个英雄,硬是被逼得让世不出,难怪有一说女人是老虎,连同墨渊的昆仑虚不收女弟子也有些相似,当年你姑姑拜给墨渊时也用的一副男儿身,幸亏你姑姑她争气,没有重蹈从前墨渊那些女弟子的覆辙,否则我见着墨渊他必定不如今日有脸面。”

    揭完他人的秘辛,折颜神清气爽地叮嘱她:“隐情虽是如此,但呈给先生的课业却不能这么写。”又蔼声地教导她:“学塾的夫子要的只是个标准答案,但这种题的标准答案和事实一向不尽相同。”

    凤九听完这个因果,其实心里有些开心,觉得东华看不上那些女子很合她的意,但转念又有些触景伤情,自己也思慕他,他会不会也看不上自己,捏着小本儿有些担忧地问折颜:“那他不喜欢女孩子,也不喜欢男孩子,他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什么么?”

    折颜有些被问住,沉思状好一会儿,道:“这个,需得自行总结,我揣摩,那种毛茸茸的,油亮亮的,他可能喜欢。”

    凤九忧伤地接口:“他喜欢猴子么?”又忧伤地补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折颜咳了一声:“毛茸茸的,油亮亮的,是猴子么?这个形容是猴子么?不是猴子罢。我不过看他前后三头坐骑都是圆毛,料想他更中意圆毛一些。”

    凤九立刻提起精神,咻咻咻变化出原身来,前爪里还握着那个本儿:“我也是圆毛的,你说,他会喜欢么?”话出口觉得露痕迹了些,抬起爪子掩饰地揉了一揉鼻子:“我只是随口问问,那个,随口问问。”

    折颜饶有兴致:“他更喜欢威猛一些的罢,他从前三头坐骑全是猛虎狮子之流。”

    凤九立刻呲牙,保持住这个表情,从牙齿缝里挤出声儿来:“我这个样子,威猛不威猛?”

    想想那个时候,她还是十分的单纯,如果一切止于当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今日回想便全是童年这些别致的趣事。佛说贪心、嗔恨、愚痴乃是世间三毒,诸烦恼恶业皆是由此而生,佛祖的法说总是有一些道理。

    眼前附禹山地动山摇,一派热闹气象,几步开外,燕池悟周身裹了条十足打眼的玄光,抱着玄铁剑一个人在玄光里打得热火朝天,约是中了幻警之术。东华浮立在云头,风吹得他衣袂飘飘,指间化出一个倒扣大缸似的罩子。凤九识得,这个东西应是天罡罩,传闻中听说过,还在器物谱子上见过它的简笔图,是个好东西,便是天崩地裂海荒四移,躲进这个罩子中也能保得平安,毫毛不损。

    天罡罩幽幽浮在东华的脚边,凤九屏息瞧着他的手伸过来,拾起她肩上方才被剑风扫断的几截落发,随手扬了。落发?凤九垂眼一瞧,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恢复人形,狂风正吹得长裙如丝绦般飘摇在半空。

    凤九怔了一怔,节骨眼上,脑筋前所未有的灵便,一转,讶道:“你你你你晓得我是谁,原来还有办法强迫我回原身?”话落地时自己被自己一个提点,一番恼怒腾地涌上心头:“那你怎的不早些时揭穿我?”

    邪风一吹胆子也大起来,愤愤不平地:“诚然,诚然我是因面子过不去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帕子罢,但你这样也不是英雄所为,白看我的笑话是不是觉得好笑得很?”

    回头一想纵然自己不是得他偏爱的那一类女孩子,终归还是个女孩子,一般来说都应当爱惜,可见他连她是女孩子也不当一当的,怒得又有点委屈:“你既然晓得我是谁,其实可以不把我绑来这么个危险之地,牢牢将我拴在你的剑柄上,其实也是为了看我被吓得发抖的样子以此取乐吧?我说你那一句,也不是有心的。”眼角被恼怒愤怒愠怒种种怒气一熏,熏得通红。

    东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晌,道:“抱歉。”凤九原本就是个急性子,发了顿脾气也平静下来,听他的道歉略感受用,也省起方才是激动太过了,过得还有点丢脸,觉得惭愧,揉着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算了,这次就……”东华语气平静地补充道:“玩过头了。”凤九表大度的一腔话瞬时卡在喉咙口,卡了片刻,一股邪火蹭蹭蹭窜到天灵盖,气得眼冒金星,话都说不利索。重重金星里头,东华的手拂上她头顶,似含了笑:“果真这么害怕,耳朵都露出来了。”凤九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常年一副棺材脸怎可能含着笑同她开玩笑?忽见身后激烈光焰如火球爆裂开来,脚下大泽的水浪也巨蛇一般地鼓动,还没来得及回神,身子一轻,已被东华抱起来顺手扔进了一旁待命的天罡罩,还伴了一声嘱咐:“待在里头别出来。”凤九本能地想至少探个头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手才摸到罩壁寻找探头而出的法门,不确定是不是听到极低沉的三个字:“乖一些。”

    前方不远处,燕池悟满面青紫地抱剑杀过来,看来已挣脱幻警之术,晓得方才被那幻术牵引做了场猴戏给东华看,气得雪白的脑门上青筋直跳。

    燕某人一身戾气,瞧见被天罡罩罩住的凤九,更是气冲云汉,握着传说中好几百斤的玄铁剑沉沉向东华劈将过来,牙齿缝里还挤出一声大喝:“好你个奶奶的冰块脸,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同老子打架还带着家眷!”

    一个天族尊神,一个魔族少君,这一回合招式变化更快,直激得天地变色,一时春雨霏霏一时夏雷阵阵一时冬雪飘飘,四季便在两人过招之间交替而过,爆出的剑花也似团团烟花炸开在符禹山的半山头。

    凤九贴在天罡罩的罩壁上欣赏这番精彩打斗,着实很长见识,且自喟叹着,忽见眼前腾起一片雾障,茫茫的雾障里头,方才还落于下乘的燕池悟不知何时忽转颓势,闪着光的长剑寻了个刁钻角度,竟有点要刺中东华胸口的意思。

    凤九瞪大眼睛,瞧着玄铁剑白的进红的出,懵了一懵,真的刺中了?怪的是慢两步后却是燕池悟的痛哼响起。雾障似条长虫扭动,忽地抖擞散开,朗朗乾坤之下燕池悟周身裹了一团光被东华一掌挑开,控制不住身形地朝她那一方猛撞过来。凤九本能一躲,忽然感到背后一脉强大磁力将她紧紧吸住,来不及使个定身术,已被卷进打着旋儿的狂风里。她听见东华喊了她一声,略沉的嗓音与他素日的四平八稳略有不同,响在掀得愈加猖獗的狂风里头,喊的是:“小白。”

    凤九蹲在猎猎风中,愣了一愣,原来东华是这样叫她,她觉得他叫她这个名儿叫得有几分特别。她小的时候,其实一直很羡慕她姑姑的名字,白浅,两个字干干脆脆,万不得已她这一辈起名却必得是三个字的。但即便三个字,她也希望是很上口的三个字,如她小叔的好朋友苏陌叶的名字,咬在唇间都是倍感风流。再瞧瞧她,白凤九,单喊凤九二字还能算是俗趣中有雅趣,雅趣中有俗趣,像个世家子,但添上他们阖家的姓,太上老君处倒是有一味仙丸同她颇有亲近,称做乌鸡白凤丸。她时时想到自个儿的名字都要扼腕长叹,也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称她的全名,搞得四海六合八荒许多人都以为她其实是姓凤名九。可他却叫她小白,她觉得,自己倒是挺喜欢他这个叫法。

    东华没能追上来,受伤的燕池悟却被狂风吹得与凤九卷做一团。看定竟是她,攀着她的肩凑在她耳旁怒吼:“方才老子的一个计策,你怎的没有上当?难道老子使的幻术竟然没有在你的身上中用?你难道没有产生冰块脸被老子砍得吐血的幻觉么?”一吼,又一惆怅:“老子的幻术已经不济到这步田地了?老子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老子愧对魔君这个称号,不如借着这个风,把老子吹到幽冥司寻个畜生道投胎做王八,也不在世上丢人现眼,老子是个烈性人啊!”

    凤九心中一颤,见他攀自己攀得又紧,而自己并不想同他一道去幽冥司投胎做王八兄妹,捂着耳朵扯开嗓子急回:“中用了的,我瞧着他吐血了。”

    燕池悟一震,怒火冲天地道:“你这小娘,既瞧见自家相好吐血了,就当冲出天罡罩扑过去替他挡灾,你扑进来他势必手慌脚乱,老子正好当真砍他个措手不及,老子看的出出戏本,都是这个演法,《四海征战包你胜三十六计》之《美人计》也是这么写的,你说,你为甚不能及时地扑过去,累老子反挨他一掌?”

    凤九被姓燕的吼得眼花,耳旁似劈下来一串炸雷,头晕脑胀地回他:“没能及时扑过去是我不对,可你,”两人被风吹得一个趔趄:“可你也有不对,怎么能随便信戏本上写的东西呢,还有,”又是一个趔趄:“那个《四海征战包你胜三十六计》之《美人计》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写的,他从小到大同人打架从没打胜过,奉告你一句,也信不得!”

    话刚落地,两人齐齐坠入一处深崖中。

    落入崖中许久,凤九才觉出落崖前答燕池悟的那些话,答得不大对头。

    论理,她该是同东华一条战沟里头的。彼时她没扑过去替东华挡灾,因她觉得,凭一届区区燕池悟,以及一届区区燕池悟的一把区区玄铁剑,砍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就将自己灭了,但砍在东华的身上,顶多是令他添个皮肉伤,没甚大碍。二人修为不同,法身挨刀枪的能力亦不相同,这一桩事她出于这个考量袖手了,但她内心里,其实对东华很关怀的。他虽耍弄了她,好歹很义气地将天罡罩让了她,保她的平安,她也就不计较了,实在没有携私报复之意。但她的这些周密心思,东华他如何晓得,定是嫌她不够义气了。兼后头被燕池悟一通乱吼,吼得她神思不属,竟还同姓燕的道了个歉,还诚心地交流了一些兵书的感想。凤九觉得,东华他定是有所误会了。怪不得前一刻还有些亟亟地唤她小白,后一刻她坠崖时连个人影都没瞧着。设身处地一想,若自己是东华,这么几层连着一思量,岂止随她坠崖不相营救那么简单,定要坠崖前还在她身上补两刀出气。一番回想,一番感慨,就生出一番惆怅:有自己这么个队友,东华他,一定觉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罢。他,大约是真生气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