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宫花红(全四册) > 第二章 做冷欺花

第二章 做冷欺花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在西汉的悠闲生活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锦书怔怔地回到慈宁宫,还在为宇文澜舟的话忐忑。崔贵祥迎上来,脸上大大的不悦,沉声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路上风雪再大也不至走上一个时辰,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

    锦书垂手道:“谙达别恼,只因为在寿药房遇着了万岁爷,万岁爷问话,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崔贵祥这才哦了声,左右看了看方道:“老佛爷要是问起,别说在寿药房碰上了皇上,只说我吩咐你到库里取烟丝去了。”

    锦书应了,又问:“谙达,我把药给绿芜送去就成了吗?”

    崔贵祥压低了嗓门道:“可别,要想留着脑袋吃饭,最好是把药给塔嬷嬷,让她过秤,小心使得万年船……你让太医开方子了吗?”

    锦书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来,恭恭敬敬呈上去,“五帖药,每帖艾草二两,红花八钱。”

    崔贵祥接过一看不由吃惊,方子上分明是皇帝的字迹,便问:“万岁爷给你抓的药?你怎么敢叫万岁爷给你抓药?你好大的胆子!”

    锦书嗫嚅道:“谙达别嚷,我不知道那是皇上。皇上穿着常服,一个人在寿药房里,左右没有御前的人在,我只当他是当值的太医,就糊里糊涂请他抓药了。”

    崔贵祥叹了口气,“万岁爷没恼,算你命大罢!塔嬷嬷在东偏殿里,正张罗给太皇太后沐浴的事儿呢,你把药连方子给她,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锦书赶紧给崔总管道福,多谢他的提点。崔贵祥摆了摆手道:“多大点儿事,谢什么,赶紧把药送去吧,迟了不好。”

    锦书道是,提着药往东偏殿去,恰逢太监抬着澡盆子送到廊子下,塔嬷嬷正指派人在殿里铺油布。锦书行了礼把方子给她,她瞧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领她上暗房里过了称,方唤来司浴的绿芜把药收着。

    “你上听差房里找你师傅去吧,今儿年三十,太皇太后有赏,一人一根簪子,给你们添妆奁。”塔嬷嬷笑着道,“你师傅瞧你没回来就给你领了,你上她那儿拿去。今儿好好当差,明儿早上准你们晚起。”

    这是一年才有一次的好事,皇宫里的所有人只有这天是能睡得稍晚一些。锦书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听了喜不自胜,又有赏,又能晚起,多好的事儿啊!笑着嗳了声,请个双安,就往听差房里找苓子去了。

    听差房里的苓子正拿着剪子在一块蓝咔啦上比划,见她来了就招呼,“快来给我绞,样子画好了,我右手烫着了,使不上劲儿。”

    锦书听了上前拉了她的手看,中指的指腹和虎口处烫坏了好大一片,上了一层药,油腻腻的,闻着还有一股怪味道。接过她手里的剪刀问:“当差烫的?还疼吗?”

    苓子道:“这会儿不疼了,张福叔的耗子油真管用!我前头上铜茶炊那儿倒水喝烫着的,疼得只好把手压在雪地里。后来张福叔拿了一罐子药来,说是拿才生出来的没毛小耗子熬的油,一擦就灵。”

    锦书一听是拿耗子熬的油,顿觉反胃,忙放了她的手去剪蓝咔啦上的鞋样子。

    苓子嘿嘿地笑,掏了一个红纸包递给她,“这是你的份例,一根簪子,一个二两的银稞子,是老佛爷赏的。我给你领了,省得回头放赏的人忘了,你又不好意思讨。”

    锦书打开来看,是个金镶宝的点翠。宫女平时不让戴首饰,主子赏了就收着,她们将来能带出宫去使,自己却只有压箱底的份。复又包起来收进袖袋里,看着苓子的手道:“我还不能上差,你这一烫伤怎么好,谁能替你?”

    苓子道:“再过一会儿春荣该起来了,让她替我就成。明儿过大年,又大一岁,我进宫五年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回家看看,听说家里又加盖了楼,等着给我兄弟讨媳妇呢!”

    苓子说到家里人笑吟吟的,锦书想起了永昼,要是大邺还在,他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指个婚,再开衙建府,过上自己的小日子,原本一切都那么顺当,可惜这样的人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苓子发觉她不怎么高兴,一时讪讪的,“对不住,惹你伤心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自己不幸,不好叫别人也跟着你哭吧。再说大过年的,惹这些不痛快干什么,想都不去想,就好了。转而道:“瞧你笑得这样,说说吧,家里给你指了什么人家?姑爷是做什么的?”

    苓子臊红了脸,扭捏了一下道:“是个侍卫,在上虞处当差。也就是个半瓶子醋,平日陪着阿哥们干些上树抓雀儿的事,没什么正经差使。”

    锦书笑道:“那敢情好,不累人。和阿哥们走得又近,等将来爷们封了王,一提拔,准保就发迹了,你可是许了个好人家!”

    苓子扯了扯嘴角,“也就这样吧,面都没见过,谁知道好坏呢!就跟抽签子似的,抽一个是一个,全看造化吧。”又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崔谙达都发火了,亏得太皇太后没问起,要不就没法交代了。”

    锦书道:“我在寿药房见着了皇上,就耽搁了。”

    苓子吓了一跳,“皇上认出你了吗?”

    锦书点点头,“我既然进了慈宁宫,满紫禁城也没几个不知道我的了。”

    苓子抚胸低喘,“你又捡回一条命来。”

    锦书暗道:你要是知道我和皇帝还打了一回合的擂台,一定得吓晕过去。嘴上也不多说什么,把蓝咔啦都拾掇起来。这会子太皇太后沐浴,有司浴的宫女伺候着,手上没差使的都进了听差房歇着了。

    茶水上的入画坐在杌子上,一说今儿吃锅子,笑得骨头都酥了,“中晌是山鸡锅子,晚上是什锦锅子,我就乐意吃大杂烩。”

    绵帘子里头站门的大梅刚被替换下值,也溜进听差房胡侃,“瞧你平日闷声不响的,一说吃就还阳了。”

    入画道:“咱们还图什么,除了吃就是睡呗。不像你,还盼着攀高枝儿呢!你可得加着紧,开了春又要选秀女了,这会子不忙,回头赶不上趟儿!”

    大梅红着脸来打她,“你混说什么!谁要攀高枝了,这话叫塔嬷嬷听见,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入画边躲边笑,“你不要攀高枝儿,那每回太子爷来,你偷着看他干什么?别当我不知道,敢做就敢当,做什么缩头乌龟!”

    她们闹成一团,扑在炕上又揉又推。锦书笑着让开了一些,拿起炕桌上的笸箩翻出打了一半的络子接着编。入画搡开大梅挨了过来,摇了摇她的肩道:“哎,才刚你到乾清宫去了,太子爷打发冯禄来问你呢。再三再四地托塔嬷嬷照应你,我瞧啊,你早晚是要进景仁宫的,到时候有了好结果可别忘了咱们一块扛扫帚的姐妹。”

    锦书笑了笑,“我这样的身份能有什么念想,保得住命就是好的了。”

    大梅低声道:“怕什么,横竖有太子爷,说句大不敬的话,等将来太子爷即了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苓子摇了摇头,“那得熬多少年去?咱们万岁爷明年端午才满二十九,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

    锦书又想起那个提着戥子称药的身影,和太子站在一块儿兄弟似的,太子想继承大统,怎么也得等上三四十年。

    入画趴在她肩上咬耳朵,“依着我,太子总归只是太子,不如万岁爷牢靠,你说是不是?”

    锦书有些不乐意,女孩儿家爱说些风花雪月原本无可厚非,可把她和姓宇文的扯到一起就不太好了。眼皮子一耷拉,不哼不哈地应,“我没这个福气啊,你们是旗下好人家送进宫来的,主子瞧得上,晋个嫔位妃位是顺风顺水的事儿。我是戴罪之身,哪敢有这种非分之想呢!”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想戳着了人痛处,也不知怎么打圆场好,气氛尴尬。

    春荣从外头进来,大伙儿看她脸冻得铁青,赶紧让了炕给她坐,她捧着热茶边焐边道:“我去了趟寿安宫,太皇太后赏太妃们一人一盒油糕,一盒喇嘛糕,好家伙,差点没把我冻成冰坨子。”对苓子道,“我替你当差,那我的差事就交给你啦!这回你可没落着好,劳您驾,宫门上到了贴常新纸的时辰了。糨糊在出廊的围栏边上,门对子在暗房的佛龛前供着呢!”

    苓子噘了噘嘴,谁叫她偏挑这时候烫伤了,只得认栽。

    锦书放下络子拍了拍袍子,“走吧师傅,我陪您一道去。”

    两个人笑着往偏殿取家伙什,锦书拿着门神看,就是平常的魏征徐茂公,不过不是纸质的,而是木板映出来的杨柳青年画。画上的人脸颊又光滑又红润,穿着戏文里武生的衣裳,背上插着旗,脚上蹬的是高底靴子,威风凛凛往哪儿一站,看着甚是得趣儿。

    天上的雪洒盐似的绵绵不绝,锦书捧着装门神的匣子,两只手早已冻得冰凉麻木。大年下,心绪倒和别时不同,环顾四周不见人,白雪衬着红墙,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也是记忆里最美的一段了。

    宫里睡觉是有时候的,平时交亥时就该安置了,大年三十晚上不同,可以晚睡。大家在一起辞岁,交子时给太皇太后磕头,祝老佛爷福寿绵延,长命百岁。

    大年初一一早,锦书和苓子就打扮上了,锦书换了身紫红色的春绸丝棉袄子,苓子凑过来拿玉搔头沾了口脂给她涂唇,梳洗完毕了一块儿沿着夹道往慈宁宫去。雪下了一夜,积得厚厚的,到了辰时基本停了,只零星下些雪沫子。苓子挎着小包袱在路口和她分了道,上神武门见家里人去了。

    锦书送走了苓子拐进徽音门,慈宁宫里挂着成排的琉璃风灯,粗使的宫女正一盏一盏挑下来吹灭,见了她点点头。锦书抿嘴笑了笑,打起洒金帘子跨进西偏殿的门。太皇太后正坐在罗汉床上逗那只扁嘴扁脸的猫,她整了整大背心上前请双安,“老祖宗吉祥,奴才给您拜年了。”

    太皇太后脸上透着高兴,抬了抬手道:“起来吧,姑娘也新禧!今儿晚宴上体和殿,你和春荣,还有苓子,你们三个随侍,跟着我一道去。”

    锦书忙跪下谢恩,这是莫大的尊荣,可这位置原该是入画的,她一来倒把她替换下来了,也不知入画心里什么想头。

    太皇太后又和煦道:“你说的法子真是好使,今儿腿不疼了,多亏了你。”

    锦书躬身道:“这是奴才应当应分的,老祖宗大安就是成全了奴才。”

    太皇太后见她模样好,人又温顺,说话踏实谦恭,心里倒也喜欢,便吩咐塔嬷嬷:“把我匣子里的那根金绦子赏她吧!”对锦书道,“你拿那根金绦子绑头发,这乌油油的大辫子配上彩金,那才漂亮。”

    锦书高举起手接过,那根绦子二尺来长,钩着五彩的宝相花,间或掺着福寿纹,两头各有两颗翡翠珠子,水头足,绿油油的,拿来绑辫子最合适。年轻姑娘爱漂亮,不由含笑攥着绦子磕头,“多谢老祖宗赏!”

    太皇太后让她起来,“上西配殿吃春盘子去吧,她们都在那儿呢。”锦书应个是,却行退出偏殿。

    西配殿里热闹得很,大家正在吃炸年糕。靠墙的案上有个锅子,烧得热气腾腾的,里面的贡米粥咕咚咕咚翻滚。她走过去把炭拨暗了些,月牙桌边的几个人招呼她吃盒子菜,入画也在,脸上没有不痛快,锦书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到她面前欲言又止了半天,入画笑道:“不用觉得对我不住,我这几年啊,年年跟着太皇太后上大宴,难得有一年让我在慈宁宫里过,我也得闲儿偷个懒,还得多谢你呢!”

    锦书低头道:“我还是怪不好意思的,才来了几天,就把你给替了。”

    入画不以为然,“没事儿,等苓子放出去了,咱们俩得天天在一块儿,分什么你我!再说了……”她招手道,“俯耳过来。”

    锦书不解地凑过去,“怎么了?”

    入画窃窃道:“那个大宴时候长,要到近子时才完,两个时辰笔直地站着,动都不能动,别提多难受了。我还是乐意在慈宁宫里待着,老佛爷和总管嬷嬷们都出去了,就剩咱们几个,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差使可当,就坐着嗑瓜子、闲聊,多好!”

    锦书听了直笑,“你跟苓子似的,这可是露脸的活儿,还怕苦?”

    入画叹了一声,“我啊,不是爱登高的人。稳稳当当把差办好,到了年纪就出去了,还图什么?人生苦短,拢共几十年,花那么多心思全为给自己装体面,何苦来!”

    这入画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想说什么就出口,吓得锦书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啐道:“仔细祸从口出,回头叫太监拉到廊子下挨板子,大年初一,没得招不自在。”

    入画回过味来,吐了吐舌头,拉她到桌边上坐定,叫她徒弟装了盘年糕,上头倒了砂糖端给锦书。

    推了窗屉子往宫门上看,奇道,“今儿怎么没见顺子?我才刚还想叫他进来吃春盘呢,一大早不见人影儿。”

    铜茶炊上的张太监笑道:“顺子屎壳郎变知了,飞上天啦!三十晚上当了个好差,万岁爷夸了一句,老佛爷知道了就把他拨到养心殿伺候万岁爷去了。”

    众人听了都夸顺子有福气,锦书摆弄着衣襟上挂的如意结,心道伴君如伴虎,说错一句话,小命就没了。皇帝的性子难琢磨,马背上打天下的主,拽起文来只怕也不是等闲。昨儿她只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觉得这人不好对付,顺子上他跟前当差?苦差使!

    大梅啧啧道:“咱们老佛爷心疼万岁爷,御前的好几个人都是慈宁宫出去的。”

    入画打哈哈,“就是!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春荣半合着眼前仰后合地打瞌睡,锦书让了位置,低声对她道:“这会子不能睡,你先趴着打个盹吧!”

    春荣嗯了声,圈着手臂伏在炕桌上。锦书取了条毡子给她搭上,刚收拾好,门外一个小太监探头进来。大梅一看见他就笑嘻嘻地问:“哟,小禄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冯禄在人堆里搜寻,一面应道:“我陪着太子爷来给太皇太后磕头……”走到锦书跟前拱了拱手,笑道,“姑娘新禧,太子爷让我来问姑娘吉祥呢!太子爷今儿在老祖宗这儿用膳,这会子在东偏殿读书。咱们来的时候没带人伺候,劳姑娘驾过去端个茶递个水什么的,回头太子爷有赏。”

    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人打趣,纷纷闷头喝粥吃春盘。锦书无奈应了,只得垂着手跟了出去。

    东偏殿里也有地炕,热乎乎的一室如春。雕花门边供的一盆腊梅开得正盛,打起软帘,暖气夹带着丝丝的香气扑面而来。近南墙的条桌上摆了一只鎏金香炉,里头的塔子燃着,有袅袅的烟流转升腾。也不知薰的什么香,和这腊梅的味道一冲,倒把那股清香弄混了。

    太子在书桌前执书而坐,见锦书进来,放下书站了起来。他穿着天青的竹纹夹袍子,外头罩了件翻毛泥金皮马褂,头上戴着八梁白玉束发冠,朝她淡淡地笑,眉眼都舒展开来,朗朗清举,愈发显得俊秀温文。

    锦书规矩地肃了肃,他伸出手虚扶了一把,只道:“免礼吧,没人的时候不兴这个。”

    门边站着的冯禄不由悻悻然摸鼻子,心道什么叫没人的时候?我这么大个人主子没看见吗?还是给我打暗号打发我出去呢?细一掂量,还是出去吧,太子爷有话要说,自己杵在跟前碍眼。到廊子的滴水下候着,太子爷也不会磨不开面子,想说什么,想干什么,只管尽性吧!万一太皇太后那儿有什么动静,自己也好早一步通知屋里的人,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

    想着就要往外退,太子瞥了他一眼,“先别忙走。”指了指那个香炉,“把那个给我弄出去,我闻不惯这味儿。”冯禄躬身道是,捧着那狮子鎏金香炉座退了出去。

    太子语气温和,“你在老佛爷这里好不好?下头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锦书蹲身道:“谢太子爷关心,奴才一切都好。”

    太子点头,也没计较她这种刻意遵守的尊卑礼仪,自顾自道:“我总想来瞧你,可人多眼杂,又不能近身说话。今儿初一,宫里的规矩松动些,我也管不得别人怎么看了……”

    锦书越听越不对劲,心怦怦地提了起来,只装木讷,缄口不语。

    太子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身上有股如兰的味道,在这满室清香中,如醍醐似的沁人心脾。打眼望过去,弱柳一般的颜色,俏生生地立着,因袍子有些大吧,腰身里看着空落落的,更添了三分温婉。太子怡然地笑了笑,心想何等的有趣,这么温柔的长相,偏生了副刚强执拗的性子。她要是能示个弱,露个笑脸,那又是怎样美好的光景啊!

    一头思量着,一头从荷包里取出一只镯子递过去,抿了抿唇,略显羞赧地低语,“这是我淘换来的,看着水头足就买来送你。你收着吧,内务府不记档的。”

    锦书颇意外,抬头看他,他表情不自在,脸色微红,全然没有以往老成的架势,显出和年纪相仿的青涩。一手托着那只镯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握了放,放了又握,似乎是紧张到了极点。

    她张了张嘴,“太子爷做什么要送奴才东西?奴才受不起。”

    太子见她目光盈盈如秋水,话虽疏离,神情却柔软了许多,心下欢喜,便道:“我前儿上琉璃场,正碰见个潦倒的秀才变卖家私。我看这镯子好,从前听我皇祖母说过,这种翠中带翡的极少见,叫什么富贵玉堂春。我原想买一对的,可惜只剩一只了,也没多想就买下来了,今儿带来送给你。”

    锦书摇头推辞,“奴才无功不受禄,不敢收太子爷的东西。”

    太子一怔,急道:“就当我赏你的,谢谢你陪我说了这么会子话,谢谢你愿意搭理我。”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把镯子套在了她腕子上。那碧绿的一泓流光映着雪白的皮肤,简直令人目眩神迷。

    太子一时忘情,攥着她的手不肯放。锦书挣了两下没能挣脱,情急之下面红耳赤地低呼,“请太子殿下撒手!”

    太子回了神慌忙松开,尴尬得左右不是。又怕她不肯收,嗫嚅道:“别拔下来,是我的一片心意。你就看在小时候的情分吧,别和我这么见外。这大过年的,就是不相干的人还道个新禧呢,你全当我是个旧友,赠了礼叙叙家常也使得。”

    锦书捂着那镯子道:“奴才没有东西回赠,况且我要当差的,戴着没法子干活。”

    太子笑道:“不打紧。”解下荷包塞给她,“今儿先戴着,等要当差了再摘下来收着。”视线又在她手腕上流连,一遍遍地看,就像欣赏名家字画似的,怎么都瞧不够。

    锦书只得屈膝谢恩,太子抬了抬手示意她免礼,又道:“我听老佛爷说今晚你随侍,那咱们晚上还能见一面。往后我到慈宁宫晨昏定省天天来看你,你缺什么要什么都和我说,我给你办。”

    锦书心里颤了颤,躬身道:“多谢太子爷垂怜,奴才福薄,不敢劳动太子爷。只求太子爷将奴才当闲杂人等,方是成全了奴才。”

    太子的脸渐渐冷了下来,“你别一口一个奴才,这是打我脸呢!我没办法拿你当旁人看,我只答应在别人面前端架子不亲近你,可要是背着人,我愿意对你好,你也管不着。”

    锦书甚感无力,嘟囔道:“这是什么话!”

    太子道:“我是南蛮子脾气,小时候你不就是这么说我的吗!”

    锦书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被他这么一调侃,到底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太子看那笑容明媚得像春天里的日头,照得他浑身温暖敞亮,傻乎乎也跟着笑起来,直道:“你瞧,这样方好。高高兴兴的是一天,苦大仇深的也是一天,不如乐呵呵的。从前的事就当是一场梦,全忘了吧!”

    锦书想想也是,她又没能耐复国报仇,日日乌云罩顶也不是办法。在这宫闱里,不让自己过得去,还有谁会心疼你?

    太子让她坐,自己到紫檀桌前倒了两杯茶水,又端了一碟芙蓉糕放到她面前的矮几上,在她旁边落了座,无限欢愉道:“咱们也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吃茶吃点心。”

    锦书捧着茶汤抿了一口,“今儿是百无禁忌,倒还犹可。要是换作平时,只怕要问我个大不敬之罪。”

    太子手里端着龙纹杯,手腕子微微转动,官窑上贡的青瓷胎质极薄,对着窗口的光线,能映出荡漾的水纹来。在他眼里锦书和这杯子一样通透,一样需要细心呵护。给她个安抚的眼神道:“你别担心,平日我自然小心,可若是有什么,我也一定拼尽全力护你周全。”

    锦书嗯了声,复低头喝茶,握着杯子的手指在青瓷的映照下白嫩得近乎透明。太子探过身来看,“你手上的伤好了吗?”

    锦书摊开手掌给他瞧,裂口处长出了粉色的新肉。因到了慈宁宫当差,不必再整日泡在冷水里,皲裂的地方好了一大半,也不疼了,晚上触着被面再不会刮得哗哗响了。

    太子忆起刚才抓着她手的触觉,锦书的手很纤细,指尖修长,手掌却不是瘦骨伶仃的,是那种常说的肉掌,摸上去绵软温厚。听老人说,手掌柔软的人福厚。太子恍了恍神,盯着那双手臆想,这么美的手指,戴上了珐琅护甲和缠丝筒戒,不知会是如何的惊艳婉转!

    毕竟是从小相识的,闲聊了几句就很熟稔了。锦书也放松了些,悠着声气儿道:“你怎么得的闲?今儿皇上没叫起么?”

    所谓的“叫起”,是皇帝召见王公大臣的一种说法。太子道:“过大年,万岁爷体恤臣工,休朝三日。”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唤冯禄。锦书一惊便要起身,太子压压手道,“不碍的,那猴崽子是我的人,嘴严得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门外的冯禄听唤,跺了跺冻僵的脚,取下帽子掸了缨子上的雪珠,这才一溜小跑进了殿里。一眼看见太子和锦书正坐着喝茶,不由呆了呆。转瞬又满脸堆笑,心道这位锦书姑娘了不得,太子爷高看,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也。上前给太子打了个千儿,谄媚道:“奴才冯禄,听主子吩咐。”

    太子刮着茶叶沫子,垂着眼皮道:“你打发人回趟景仁宫,把高丽进贡的生肌膏拿来。”

    锦书知道是给她的,忙道:“不必了,都好得差不多了,太子爷自己留着吧!”

    太子干咳一声道:“我特地给你备的,走得匆忙忘带了。那药活血化瘀,能消肿的。你要侍烟,少不得烫着碰着,这药用了不留疤。”看冯禄还眼巴巴地在跟前,他斥道,“杵在儿干什么?没眼色的,还不快去!”冯禄一连应了五六个嗻,缩着脖子躬着背,飞快退了出去。

    太子问:“小苓子的差事你接了没有?”

    锦书拉了拉袍子上的褶皱摇头,“还没有,正学着,不敢贸然上手,等练透了再接活儿。”

    “我昨儿吩咐人给你做羊皮指套去了,薄薄的一层,和皮肉一个颜色,不盯着瞧绝瞧不出来,”太子得意地咧嘴笑,“你当差时戴着指套捏蒲绒,太皇太后察觉不了的。”

    他是好意,锦书也感激他,却断然不敢使这样的小聪明。太皇太后跟前偷奸耍滑,被发现了可不是一顿掸把子能交代的,还得连累春荣和苓子。

    太子兴致极高,天南海北地说起外面的见闻。说番邦派来的使节长得红眉毛绿眼睛,还有一脑袋金灿灿的头发,打着卷,一波波像水浪一样。进贡的东西很多,有自鸣钟,还有珠宝首饰。最怪的是首饰盒子上画了个胖女人,浑身赤裸着,背上长出了一对肉翅。在礁石上坐着,当时把文武大臣都惊坏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的,想看又不敢看。最后皇帝脸上挂不住,才让人把那祸害搬进库里去了。

    那些金银器具都不算什么,最新奇的是一种叫火铳的东西。雕花的柄,拇指粗的铜管,装上火药一扣扳机,和弩一样能射杀敌人。但比弩轻便,射程也远了好几倍,二十丈外瞬间就能把人击倒,诸如此类云云。

    锦书听得五味杂陈,从前大邺是弱国,她父亲当政时从来没有这种万国来朝的盛况,向来只有大邺向他国纳贡的份。还记得有一年父亲和鞑靼议和,要割地,要进贡,可是国库空虚,没法子,后宫的妃嫔们只好拿出自己的体己凑份子,边哭边把首饰字画倒进锯了顶的水车里,那时何等的凄惨悲切,不忍回顾。

    反观如今,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宇文澜舟开疆拓土是把好手,他前几年东征西战,把些小国打怕了,打得臣服了,他盆满钵满了,就端坐金銮殿等着八方来朝。说实话,若自己是个平头百姓,应该也会欢迎这样的皇帝吧!江山一统,泱泱大国,打骨头缝里地透出自豪来,怎么都比到关外贩个茶叶都被人瞧不起好。

    太子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对皇帝的崇敬,一口一个“我皇父”。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是需要人引导的时候,皇帝就像根标杆,高高竖在太子的理想之巅。

    这里说着话,宫女打起了软帘,门外进来两个十来岁的孩子,穿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戴镶玉的暖帽,腰上束着黄带子,看样子是皇子。锦书退至一旁,两个孩子给太子作揖,齐声道:“大皇兄新禧!”

    太子平常不太爱和这些小屁孩搅在一块儿,照他自己的话说,小孩儿其性与人殊。和他们打交道很没意思,翻脸就不认人的玩意儿,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才好。不过既然来给他请安,自然不好太过怠慢。十来岁的孩子也有心眼儿,回头到额涅跟前去告状,大事就不妙了,少不得一通兄友弟恭的教训。于是笑着还礼道:“老六,老七,你们也新禧!今儿只你们两个来的?”

    略高一些的六皇子道:“咱们跟着额涅一道来的,还有贤妃娘娘,淑妃娘娘。”

    太子迟疑了下,“额涅也来了?这会子还在吗?”

    七皇子道:“还在,皇太太说别打搅你读书,不让人来找你,咱们是偷着溜进来的。”边说眼珠子边乱转,看一眼锦书问,“你是谁?怎么和太子爷同吃同坐?”

    六皇子附和,“嗯,没规矩!”

    那两张小脸粉雕玉琢,看着就很讨喜。锦书笑着福了福身,“奴才锦书,给两位爷请安了!奴才是太皇太后宫里的,正听太子爷说孔孟之道呢!”

    七皇子人小,却不好糊弄,他一听这个不干了,“混说!宫女不许读书习字,你这样可是犯了宫廷律例的,论罪该挨板子,撵出去。”

    太子见势不妙便哼了一声,站起来横扫他们一眼,沉着声道:“你们懂什么!她是皇太太宫里司文书的宫女,和那些粗使宫女不一样。要不信只管去问嫲第,旁的倒没什么,只怕嫲第嫌你们事多,告诉了皇太太,回头皇太太不待见你们。”顿了顿又道,“你们是瞧见的,我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我们是朋友,你们为难她就是为难我,要是叫我知道了,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两个孩子被他一呵斥,顿时噤若寒蝉。七皇子倒还好,六皇子出息不大,竟皱着眉咧开嘴,眼看要哭的样子。太子大感头疼,老六他是知道的,一开嗓子没有两盏茶功夫停不下来,必须要赶在他放声前制止才有效。他赶紧抢先一步,“先别哭,我有两样好东西,回头要给你们。”

    六皇子合上了嘴,“是什么东西?”

    太子道:“我去岁得的范子货给你们,等天热了,叫太监给你们抓蛐蛐或者蚂蚱装在里头玩。”

    六皇子啊了声,两眼发光,“是你宫里的范葫芦吗?”

    七皇子是个踏实孩子,不像六皇子,旁的不通,只对玩的东西在行。七皇子连什么叫范子货都不明白,更对六皇子的爱好嗤之以鼻,“葫芦有什么好玩的!”

    太子开始循循善诱,“你不明白,那种葫芦有方的,有圆的,有扁的,形状各不相同。春天种上亚葫芦,等结小葫芦时把范子套在外头,这样葫芦成熟时就照着范子长。范子雕了花儿,摘下来磨光擦油上漆,有意思透了。”

    七皇子好像理解了一点儿,眼里露出兴奋的光来,喊着叫着就要上景仁宫去。锦书立在一旁,依稀想起了自己的兄弟们。哥儿几个年纪差得不太多,凑到一块儿很有话题。在上书房里高谈阔论,就说什么养狗啦,让母蝈蝈产卵啦,买什么铜翅乌铁翅乌啦,年少的时光过得无忧无虑。可惜到最后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一个个都死了,现在想起来,也足够她眼泪掉上一大海的。

    太子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忙唤冯禄来解围。冯禄进门给两位小爷请了安,太子道:“你带着他们上景仁宫去,把范葫芦给他们。生肌膏还没取来?”

    冯禄虾腰应道:“已经使了人去了,想也快来了。”

    太子胡乱挥了挥手,冯禄会意,矮着身子对两个孩子道:“六爷七爷,奴才伺候您二位?”

    六皇子抬腿跨出偏殿去,一面喊道:“赵永死哪儿去了?”

    锦书送到门外,看着几个小太监给他们俩披上斗篷,外面罩上油绸雨衣,收拾停当了,方才前呼后拥往宫门上去了。

    太子吁了口气,“可算把这两个太岁打发了,吵得我脑仁儿疼。”

    锦书纳了福道:“太子爷读书吧,奴才要去当差了。这会儿皇后和两位小主在,苓子又会亲去了,万一春荣有什么活要吩咐,怕找不着人。”

    太子恹恹的,踱到书案前坐下才道:“我这里就不用伺候吗?春荣知道你在这儿当差,不会派你什么差事的。”

    锦书看了他一眼,“你才刚还说要小心的,一转脚就忘了?你不找别人偏要我伺候,上回的事闹得人人都知道了,谁不是心里明镜似的?你还留我,叫我更难做人。我原就和她们不同,上头是紧盯着我的,和你在一起,时候待长了可了不得。”

    太子思忖了下,又不是见不着了,也没必要急在这一时。她的态度有松动,再见时必不会再抵触了,让她去了也免得她为难,遂道:“那你过会儿得了闲到我这里来一趟,把生肌膏拿去。”

    锦书屈屈腿道是,退行至外间。背过身去把腕上的镯子掳下来放好,出偏殿大门时,迎头正遇上春荣。

    春荣笑道:“太子爷跟前的差当完了?”

    她的声调微扬着,又促狭地眨了眨眼睛,锦书没来由的一阵脸红。忙接过她手里的漆盒,干笑道:“姑姑可别拿我打趣儿,这盒子送到哪里去?”

    春荣往西偏殿里努努嘴,低声道:“陈贤妃来给老祖宗报喜,说今儿一早起来反酸水,叫太医请过脉了,是喜脉。老祖宗高兴,大年初一就得个好彩头,让到暗间里请了菩萨压着的平安符来,要赏陈贤妃的。”

    锦书哦了声,心想这后宫真是喜事不断,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来。算上通嫔,年头上就知道要添两个,后面或者还有。这皇帝,咳咳……真是龙马精神!

    春荣道:“别顾着发愣了,你替我送进去吧,我还要上储秀宫一趟。”锦书一想到要见皇后便有些发怵,支吾了一下,怯怯看着春荣,那双眼睛又大又圆,水汪汪的,就像太皇太后养的那只大白猫。春荣憋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边笑边道,“你就那点儿胆子?太皇太后和皇上都见过了,还怕见后妃?你仔细些,她们抓不着你错处,不能把你怎么样,再说在慈宁宫当差,日后少不得要照面,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锦书想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今儿过节,大家图个喜兴,大概也不会故意难为她。早晚要露面的,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时机了。想明白了便将漆盒托到胸前,对春荣道:“你忙去吧,我这就进去了。”

    春荣道好,往宫门前去,边走边回头看她,见她迈上了台阶,挺直了脊背,脚下没有虚晃,舍身就义似的,直愣愣地就进了西偏殿。

    暖阁里太皇太后正和几位主子拉家常,有淡淡的脂粉香气萦绕。锦书托着漆盒到太皇太后跟前,叫声老祖宗,“奴才把平安符请来了。”

    塔嬷嬷揭了盒盖,太皇太后对下首的陈贤妃道:“这个赏你的,让菩萨保佑你,再给你们万岁爷添个小子。”

    贤妃受宠若惊,忙起身一肃,躬着背,双手接过黄符谢恩。锦书却行退到帘子外,把盒子交给小宫女,复又进去垂手侍立。皇后想来是听说过什么的,微眯了眯眼,笑着对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又得了个好丫头,从前没见过。”

    太皇太后道:“才从掖庭拨过来的。”招呼锦书,“来给皇后和两位小主见礼。”

    锦书应了个是,敛神上前叩拜,“奴才给娘娘请安。”

    皇后让免礼,笑道:“真是个齐全孩子,还是老祖宗会挑人,和慈宁宫的一比,咱们宫里的就跟鸡仔子似的了。”

    锦书应景儿笑了笑,又到贤淑二妃跟前肃拜,两宫主位也让免礼,这才退回到入画身旁,有意无意地拿余光打量起三位后妃来。

    皇后戴着翡翠碧玺花卉钿子,额上覆着金累丝九凤的钿口,五官很秀丽,挨着太皇太后坐着,一派端庄谦和的仪态。贤妃大概是因为有了身孕,略显丰腴。垂着眼,手里端着茶盏,腕子上一对金镶九龙戏珠手镯。容长脸,眉眼儿算不得美,充其量沾上个清秀的边。端着架子,说不上的一股子劲头。看下头的人不拿正眼来瞧,只一瞥,就表示知道了。再看淑妃,穿着缕金百蝶穿花洋缎窄褃袄,领口和袖口镶着白狐毛,下面配一条葱黄绫棉裙。低头在圈椅里坐着,高高的个儿,细瘦身材。人有点腼腆,沉默着,反倒显得高贵。

    承德皇帝的后宫究竟有多少嫔妃,很难定数。每年三月有选秀,番邦朝贺时还有异域美人进贡,只不过皇帝坚持血统纯正,异族女子不得进宫门,能有名分的基本都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这是政治手段,也是为了维护国体根本。朝臣们有文韬武略,却没有宇文氏那样良好的相貌,所以皇帝的后妃也并非个个绝美。这样看来皇帝似乎是吃亏了,佳丽们再雕琢,穿好的、戴好的,站在皇帝边上,还是会给比下去。好在皇帝不爱以貌取人,翻起绿头牌来不含糊,基本做到雨露均沾。因此妃嫔之间就算偶有攀比倾轧,也不是非得斗得你死我活。平时各自偏安一隅,宫廷生活过起来十分的静谧安详。

    皇后的视线又落在锦书身上,探过身在太皇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太皇太后微点了点头。锦书低眉顺眼地静站着,也料到皇后必然知道太子在慈宁宫里闹的这一出,心里激灵灵打个突,渐渐忐忑起来。

    恰巧那厢淑妃开了口,“老祖宗,咱们拟好了菜单子,今儿中晌的家常菜就借您的小厨房用,咱们掌勺,给老祖宗敬献。”

    太皇太后颇满意地颔首,“我可有口福了,就等着吃孙子媳妇们的手艺菜了。”

    宫里有规矩,大年初一的午饭斋戒,须得由皇后妃子亲手做了孝敬长辈。可别以为宫里的主子们一个个养尊处优只会修手指甲。祁人讲究上炕一把剪子,下地一把铲子,凭你多尊贵,德言容功要面面俱到,否则你无才无徳,就该搬到冷宫里过日子去了。

    贤妃凑趣道:“我今儿给老祖宗抻面吃,面揉得筋道了,拌上香油和醋,又好吃又开胃。”

    皇后笑道:“贤妹妹是北方人,抻面是她的绝活,我是南方人,就给老祖宗做道香菇面筋吧!”

    太皇太后一迭声应好,笑着说:“皇太后不问事,由她去,回头把你们主子请来同吃才好。”

    宫妃们一听笑逐颜开,皇后却道:“老祖宗主意好,只是宫里姊妹多,要是知道万岁爷在慈宁宫进午膳,一个个都跑了来,到时候只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

    太皇太后一听就明白意思了,皇帝虽不厚此薄彼,到底宫里女人多,套句糙话,僧多粥少。侍寝轮流着来,皇帝还动不动地撤牌子,想见一面要等一个多月。都是年轻媳妇,谁不想多和爷们儿亲近?若是知道皇帝在这里进膳,那寻各种借口来的人就多了,真得吵得人不安生。太皇太后到底改了主意,点头道:“皇后说得有理,那就作罢了,咱们自己吃也是一样。”

    两个妃子瞬间一脸失望,低下头再不吭声了。皇后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悠哉悠哉地品茗,扫一眼二妃,很是不以为然。

    皇后是极有肚才的,她的地位和那些妃子不同。她和皇帝是少年夫妻,风风雨雨十几年,纵是皇帝平时话少,总还给她几分薄面,她要见他,甚至不需通禀。女人的心都一样,皇帝妃嫔多是无法改变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凭她们怎么闹去,但只要有她在,皇帝身边就该干干净净。皇帝初一十五必定留宿坤宁宫,她又何必急在一时,替他人做嫁衣裳。

    自鸣钟响了八下,已经到了辰正时分。说话时候长了,太皇太后有了年纪,眼看着有些困乏,皇后笑道:“老祖宗起得早,咱们在这儿扰得老祖宗不得休息。两位妹妹先回宫歇着去吧,等到了时候再过慈宁宫来。”说着施施然起身一福,“老祖宗打会子盹儿,奴才好几天没见着东篱了,先瞧瞧他去。”

    太皇太后准了,合眼道:“去吧。”

    皇后领贤淑二妃请了跪安,悄声退出殿外,贤妃和淑妃又拜别了皇后,上了两抬肩舆,冒着风雪回各自的寝宫去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泽深厚的人,晚年身子发胖,也容易倦。一般到了辰正就得在炕上歪小半个时辰,并不是真睡,只是闭目养神。慈宁宫里当差的都知道规矩,只留塔嬷嬷一个贴身伺候,别的都要退到暖阁外头去。锦书跟在入画身后跨出门槛,一抬眼,发现皇后就站在廊庑下,拢着精巧的手炉,对着宫墙上方远眺。

    雪下得愈发大,铺天盖地地翻卷而来。众人要回配殿去,经过皇后身边时屈膝行礼。锦书也如法炮制,才蹲下,只听皇后幽幽道:“上年多雨雪,今年的年景不知怎么样。”

    锦书一时怔住,也不敢确定皇后是不是在同她说话,正踌躇着,皇后转过脸看着她道:“锦书姑娘觉得呢?”

    锦书心里一跳,忙肃道:“娘娘快别这样称奴才,奴才担当不起。”

    皇后笑了笑,“你们是太皇太后跟前伺候的,原比那起子宫人有体面。莫说我,就是皇上也要留三分脸。”

    锦书听了越加谦恭地道不敢,偏殿里没差事的人见皇后留锦书说话都有心避讳,偌大的殿堂和廊下空荡荡的,她顿觉心头擂鼓般,声声震得脑子发胀。

    皇后是肚子里打仗的好手,不忙着切入正题,只不痛不痒说些题外话。谈谈天气,聊聊节气,像钝刀子割肉,直把锦书吓得悸栗栗。终于火候差不多了,才调过眼来看面前这张脸,半仰着红唇,不紧不慢道:“我一见你就合眼缘,从前也听说过你。可巧我缺个贴身的人伺候,要是我去求老祖宗把你赏我,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锦书暗自哀叹命不久矣,嘴上不好说什么,只得装了欢喜的样子道:“能伺候主子是奴才前世的造化,奴才是慈宁宫的人,万事听老佛爷的安排。老佛爷发了话,奴才没有不遵从的,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皇后主子。”

    皇后颔首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近来太子可是常来找你?”

    锦书心下计较,不论她说什么,顺着捋总不会错,便凝神道:“并不常来,太子爷给老佛爷请了安就走的。奴才如今在当散差,大抵是跑跑腿,做些零散的活儿,不在老佛爷跟前伺候,也不得见太子爷。”

    皇后面上淡淡的,听了她的话方道:“我知道你们打小就熟稔,太子是个念旧情的人,你别瞧他个儿高,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办事经常顾前不顾后。他要是来找你,你远着他就是了,没得叫他一唐突,反倒害了你。”

    意思再明白不过,别招惹太子,他是嫡皇子,是储君,将来要继承大统的,不能让他因年少荒唐沾上什么污点。自古立嗣重操守,讲徳行。皇帝的儿子不少,大多聪明乖觉。太子虽在其位,其实宝座也不算稳。要是与她过从甚密,叫人抓住把柄告到皇帝跟前去,恐怕会给太子招来大祸。

    锦书自小长在宫廷,什么话什么意思,一听就明白。这次是好声好气儿同你打商量,下回可没那么客气了。一国之母,处置个宫人跟捏死蚂蚁似的,要想活着就得做个明白人。锦书深谙此道,诚惶诚恐地跪下磕了头领命,“太子爷心眼好,可怜奴才,奴才万死难报太子爷的恩情。日后当谨记皇后主子的教训,绝不给太子爷添麻烦。”

    皇后甚满意,伸手虚扶一把道:“不是教训你,是为你着想。毕竟你身份特殊,倘或叫人拿捏住了,论起罪来总要吃亏些的,你说对不对?”

    “娘娘说得极是。”锦书躬身应承,视线落在皇后赤色的荷花底鞋上。那鞋头流苏衬着廊下皑皑白雪,红得触目惊心。

    滴水下侍立的女官送了狐裘暖兜来,替换下手炉让她拢手,皇后不再说什么,沿着廊庑缓缓往东偏殿去了。

    锦书挎下肩深吸了两口气,冷风吹得她打颤。定了定神,忙搓着手快步走进了听差房里。

    春荣掀起窗屉上的帘子往外看,扭头问她:“皇后走了?”

    锦书嗯了声,站在月牙桌前兀自发怔。春荣方觉得她脸色有异,拉她到一边低声问:“这是怎么了?皇后可是说了什么?”

    锦书迟迟看着春荣,想起皇后的话,脑仁里只觉嘈杂,灰心道:“皇后要求老佛爷把我调到坤宁宫当差去,我这会儿就像判了斩监候的犯人,提心吊胆地准备出红差呢。”

    春荣拧起眉头道:“我瞧着不太好,也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个打算法,要是真拨到坤宁宫去,恐怕没什么活路了。”

    锦书低头一叹,“大概是我命里该的,逃不过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

    家宴照例摆在体和殿,体和殿在翊坤宫的后头,是个前后开门的穿堂殿。锦书和苓子先行,要赶在开席之前将太皇太后的用度布置好。两人走在储秀宫通往翊坤宫的夹道里,宫墙高高的,羊角灯昏暗的光摇曳着,苓子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听说这条道上有专掐脖子的女鬼。”

    锦书吓了一跳,想起张太监早上说的事,霎时背上发冷。下意识回头看一眼,捂着胸口道:“你哪里听来的混话,怪吓人的!宫里不比别的地方,叫别人听见了回禀上去,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苓子吐了吐舌头,“这里又没有别人,怕什么?咱们一味地小心谨慎,只两个人的时候也不许说么?”

    锦书努了努嘴,“你瞧瞧前后的护军,要是有女鬼,也得先掐死他们再说。”又摇头道,“你呀,亏得还是个姑姑!在我面前说没什么,只怕别人跟前也管不住嘴,到时候要出岔子。”

    苓子笑道:“真真该换个个儿,你做师傅我做徒弟才对。这两天我瞧你练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再做一遍给我看看,要没什么,后儿就当差吧。我下月出去了,你早点上了手,我走得也安稳。”

    锦书听了大皱其眉,这丫头口没遮拦,大过年的也没个忌讳,便啐道:“今早就该拿手纸给你擦擦,满嘴跑骆驼!什么走得安稳,我要是你爹,准给你一顿好打。”

    苓子挠挠头皮,“说顺了嘴,一时就没把门的了。”

    锦书掩着嘴笑,顿了顿又问:“今儿会亲谁来的?”

    苓子竟然红了脸,老大的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地答:“没谁,就我爹和弟弟。”

    “还骗我?”锦书抱着软垫跨过夹道上的门槛,边笑道,“单家里人来,你脸红个什么劲儿?是不是他也来了?”

    那个“他”自然是指苓子家里定了亲的人,头回见女婿,害臊是正常的。照这架势看,苓子对姑爷也相当满意。果然她拿手背贴了贴脸,扭捏道:“他知道今儿家里人要来瞧我,特意在值上告了假跟着一道来的。”

    锦书一辈子没和外人打过交好奇地追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苓子垂眼道:“还能怎么样,没顶子,就和宫门上的护军一个样。”

    锦书道:“你心气儿也别高,他在皇子们身边伺候着,顶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和他说上话了吗?人好不好?”

    “人好不好哪能看得出来……”苓子低声嘟囔,“家里定下了,横竖是要嫁过去的。他们家虽不大富,日子倒也过得。老子娘在后海那一片据说有些脸面,家里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人嘛,看着挺老实的。肉皮儿黑,高高的个儿,还没说话就先脸红了。”

    锦书心里替她高兴,“这不挺好的吗,如今上虞处的人哪还有开口就脸红的?上三等的祁人什么阵仗没见过,你有福气,竟是捡着个好的。旁的都不要紧,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

    苓子见她老太太似的,便想拿她调侃两句。见四下无人,挨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

    锦书赶紧截了话头子,“快别说啦,前面就到了。”

    迈进体和殿,眼前豁然开朗。月台下灯火通明,从宫门外的门坎起,一直到寿膳房的门坎,每三步有一个太监。太监们挑着琉璃风灯,灯笼连成串,像一条火龙一样照亮了大半个西六宫。

    两人噤了声,快步进殿里布置。收拾妥帖了,刚退到帘子后头站班,隐约听见有击掌声传来,那是御驾亲临体和殿的暗号,忙跟着殿里伺候的人一道跪地恭迎。

    随侍的太监簇拥着皇帝进来,其余不相干的都退到殿外去了。皇帝未停留,直接往配殿方向来,方走两步突然顿住了脚,对锦书一指,“你,给朕沏茶来,要酽酽的。”

    总管太监李玉贵一惊,万没想到皇帝会亲点她伺候。心里虽有顾忌,却看皇帝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只得一使眼色让锦书去办。自己打了猩猩毡软帘服侍皇帝进配殿歇息,布置停当了急忙退出来,惴惴不安地在殿外候着。

    锦书去了半晌才回来,端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盘上放着十锦小茶吊和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看见李玉贵便屈膝道:“谙达,我没在御前伺候过,东西也不是御用的,您瞧这些可行?”

    李玉贵见还妥当,轻声道:“姑娘千万仔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是御前失仪,不光你,大家都要跟着掉脑袋。不过也别怕,多留意些就成,快进去吧,别叫万岁爷久等。”

    锦书应个是,举步进了东配殿。隔着沉沉的竹帘,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伫立在殿里,一动不动,偶人似的。她端着托盘往殿内去,地上铺着锦裀蓉簟,落脚就软软地陷下去寸许。绕过一架大理石插屏至配殿深处,皇帝在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花梨圆炕桌上,闭着眼,皱着眉头,不太安稳的样子。

    锦书不敢出声,蹑手蹑脚上前把盏放在离皇帝一尺来远的地方。瓷盏触到桌面,饶是再小心,也发出微微的声响。皇帝眼睫一动,似有些朦胧,倒没有平常的冷峻警敏,扫她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来。锦书心头突地一跳,唯恐皇帝怪罪,垂首嗫嚅,“奴才愚笨,请万岁爷责罚。”

    皇帝捧盏一嘬,只觉舌尖弥漫起一股醇厚的清香来,不由转脸看她,“这是什么茶?”

    锦书见他冷着脸子,想是不太满意,愈加神色仓皇,颤声道:“回万岁爷,是祁红。奴才看万岁爷有些乏,若吃酽茶恐伤圣躬,便斗胆加了酥酪进去。奴才妄揣圣意,请万岁爷恕罪。”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怯意,托着漆盘,紫红色的袖口也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发白,却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

    皇帝稍一恍惚,旋即挪开视线。又吃了两口茶搁下杯盏,方觉得屋子里沉闷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还拢了炭盆子,脖颈间热得难受,便站了起来,慵懒地抬起了双臂。

    这是要更衣么?皇帝来时浩浩荡荡一路人马,连提香炉的都带了,尚衣的太监也一定有。只是这会子不好叫人来,他既然在她面前抬了胳膊,摆明了是叫她伺候,总不能让皇帝干等着,只得壮了胆上前。

    皇帝穿着貂颏满襟夹袄,外面罩一件石青起花团龙倭缎马褂,胸前是一溜赤金的纽子。锦书手上微有些汗湿,半天也捉捏不住一个,越急越不得法,把自己憋得满头汗。皇帝倒也不急,抬手解了领上两颗,剩下的仍旧由她料理。垂眼看她,鬓边落下几丝秀发,鼻尖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子,颊上淡淡的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么香,从袖笼中若有若无地飘出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你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得可还好?”他脱口问,话锋一转又道,“太皇太后可曾嫌你笨?”

    锦书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话。心里只管抱怨扣子多,纽袢子又是用贡线缠绕成的,要解开真不容易。皇帝日理万机,像她这样耽搁时候,还不得罚到北五所做秽差去么!

    这时李玉贵进来,看见锦书伺候更衣略怔了下,退到门击节,司衣的太监立刻躬身进来了。李玉贵虾腰请示下,“万岁爷,吉时到了,老祖宗已经过体和殿了,奴才叫常四进来伺候?”

    皇帝没吱声,那就是表示答应了。锦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却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监手脚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皇帝眼带嘲弄,对她轻轻一瞥,锦书深低下头去,汗颜不已。纠结了会儿,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御前的人,贸然上手难免生疏,伺候人的活儿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自我开解一番,复又觉得心安理得起来。

    皇帝抬腿往正殿里去,李玉贵忙跟上,随侍的太监也纷纷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小太监回头对锦书做了个鬼脸,她这才看清那是顺子。顺子对她比个手势,示意她这儿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面伺候了。她点了点头,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边在帘后侍立。

    太皇太后从东配殿出来,锦书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换春荣,一左一右扶太皇太后落了座。今天的晚宴由帝后侍膳,皇帝把盏皇后执壶,也许是巧合,皇帝恰好在她跟前。锦书垂着眼静立,眼角的一点余光可以看得见他。那抹明黄的身影昂然如山,分明没有什么交集,依旧压迫得人几欲窒息。

    鞭炮声隆隆入耳,驱邪的羊肠鞭也抽打开了,或长或短,鞭梢儿一甩,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空。

    锦书静静站着聆听,感觉熟悉而怅然。彼时父亲钟爱她,常带她上朝。卯正时分步辇抬过宫墙夹道,祭祀太监映着晨曦在天街中央奋力挥鞭,啪的一声,响亮悠远。她扭动着身子趴在御辇的扶手上探头看,小太监得意非常,抽得就愈发用力。后来父亲没了,她变得害怕听见这种声音,每一下都像抽打在她心上一样。她不得不花极大的力气保持不失仪,再三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不论怎么样都不能叫人抓住短处。

    皇帝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斟了酒,“皇祖母新禧,额涅新禧!澜舟和媳妇尽孝伺候,请二老满饮此杯。”

    这是家宴,所以皇帝不称朕,自乎其名以表谦恭。皇帝躬身,皇后下跪叩拜,太皇太后让免礼,照例和皇太后各备了红包给帝后,笑道:“好孩子,唯愿天下风调雨顺,皇帝勤政爱民,就是咱们的福泽了。”

    用膳期间鞭炮声不许断,鞭子声也不许断。锦书木木站着,听那嘈切之声不绝于耳。膳桌上的人吃得慢条斯理,膳桌旁的人忙忙碌碌。她下意识打量皇太后,四十多岁,保养得很好,脸上含着笑,神情也很满足。说来这位太后原先只是个南苑王的一个侍妾,亏得肚子争气生了个好儿子,如今飞上了枝头。皇帝很孝顺,自己尊荣已极,也没什么可求的了,不过每日诵经参禅,养鸟养狗打发时光。

    锦书自顾自走神,忽然察觉有人在看她。抬眼一瞥,竟和皇帝视线碰个正着。怔愣之间见那瞳仁如曜石般熠熠生辉,心头怦然一跳,忙低下头去,耳根刹那间红了大片,直绵延到颈子里。

    皇帝状似不经意地又望她一眼,轻攒起了眉头。略迟疑了下,伸手给太皇太后布菜,才从一盘贡菜里舀了勺鹿脯出来,家法太监高喊一句“撤”,嗓音洪亮,响彻殿内外。皇帝手里拿着勺子一愣,负责传菜的总管太监崔贵祥吓得直哆嗦,赶紧把菜撤了下去。

    皇帝知道自己出了错,同一盘菜里舀了第三勺,不禁看太皇太后脸色,太皇太后抬头道:“皇帝这是怎么了?可是朝里有什么事,怎么心不在焉的?”

    皇帝只得躬了身道:“是孙儿疏忽,请皇祖母责罚。”

    太皇太后颇宽厚,掖了嘴道:“罢了,我知道皇帝政务繁忙,平日也要保重圣躬。既罢三天朝,这两日就好生将养,这一年来不得歇,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太后别过脸对皇后道:“你也别整日图清静,你们万岁爷的起居虽说有御前的人张罗,到底有顾念不到的地方,你还是多费心吧!”

    皇后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只顾诺诺称是。

    皇帝不言语,平了平心绪复又低头布菜。这回加着小心,到大宴结束再未出岔子。待最后一道冻饺子用过之后,晚宴才算完了。

    锦书和苓子搀太皇太后离席,桌上的菜碟很快撤走,按原样又置一桌上来,这回轮到太子给帝后侍膳了。太子早就候在配殿里,听得一声“膳齐”便上殿来给每位长辈请安。见了锦书也不动声色,深深看她一眼,然后中规中矩地斟酒布菜。间或再偷着瞥她,锦书都垂眼回避了。这种场合敢和他对视,说不定扣上个意图惑乱储君的罪名,过了今晚就该直接拉出去砍头了。

    大宴果然冗长而沉闷,到交子时方结束。站得时候太长,整条腿都僵硬了。送太皇太后上了肩舆,锦书和苓子就落在队伍后头,走一步,脚后跟拖上半步。挪了二十来步,远远听见身后有击掌声,想是皇帝起驾了,两人忙打起精神跟上步辇。一溜宫灯在寂静的宫墙夹道里蜿蜒前行,唯有随侍太监们的薄底靴蹋在地上,发出轻快爽利的声响。

    慈宁宫上夜的人早就已经当值了,苓子伺候太皇太后吸了一锅烟,便交了差使要和锦书回下处去了。两人走到台阶下时迎面碰上了崔总管,崔贵祥到底六十来岁的人了,背向前弯曲着,因熬了夜,走路也有些蹒跚。他冲她们俩使了个眼色,苓子拉着锦书到了福鹿旁边,崔贵祥看着锦书道:“锦姑娘近来一切都要小心些,今儿皇上让你伺候了,怕不是个好兆头……我年纪大了,经的事也多,看人看事一看一个准,你自己多留意吧!”

    锦书没太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才想问,他已经拢着双手往正殿里去了。

    锦书和苓子面面相觑,四面八方冷风袭来,苓子瑟缩了一下,拉拉她的衣袖道:“先回去吧,真冷。”

    两人回到下处,苓子洗漱完了躺在炕上。锦书拔了头上的簪子拨了拨油灯里的灯芯,转身开了自己的箱子,把太子给她的那只镯子收了起来。走到炕前慢吞吞解了大背心上的蝴蝶扣,见苓子还在拿着菱花镜子不停地照,便笑道:“临睡了,还照什么?”

    苓子支起身子把镜子放到炕头上,一面撸了刘海丧气道:“你帮我瞧瞧,听人说额头高的福气好,我的鬓角不清楚,将来也是个没福的。”

    这个说法她也听过,看苓子发际线乌沉沉的一片,的确很杂乱,又不好顺着她的话说,怕伤了她的心,便道:“只有你还信这个,命好不好,过了日子才知道。你就快放出去了,又许了个好人家,我看福气就不赖。好些人出宫年纪大了,嫁人难,最后不是给人做填房,就是孤独终老。比起她们来,你还有什么不足的!”

    苓子开始伤春悲秋,仰面躺下了道:“谁知道将来怎么样,男人好,日子就过得。要是男人不好,一个接一个地往家讨小老婆,那我可怎么办!”

    锦书脱了衣裳上炕,笑道:“你想得真长远,不过鬓角乱就引出这么一大堆来,我还听说耳大有福气呢!你的这对耳朵可是福耳朵,鬓角生的不好不打紧,将来出阁有喜娘给你开脸。耳朵长得好,那才是真福气。”

    苓子经她一开解,想想很有几分道理,也不再纠结在这上头了。回忆起崔贵祥的话,探手来拉她,“崔谙达那话是什么意思?也不说全了,叫人心里没底。”

    锦书看着屋顶上青黑的瓦楞,只觉铺天盖地的暗,豆大的灯火什么都照不见,耳边唯有呜咽的风声。

    苓子道:“今儿在体和殿真把我吓了一大跳,万岁爷怎么让你侍奉茶水呢!你没看见李总管的脸都绿了,八成是被吓得不轻。万岁爷在配殿里可为难你?我那时候真怕你回不来。”

    说起皇帝,的确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按理说他知道她的身份,更该远着她才对,怎么反倒叫她伺候?不怕她在茶水里做个手脚毒死他么?崔总管的提点她也细琢磨了一下,不管皇帝是什么用意,体和殿里当值的人多,这事定然会传到太皇太后耳中。自己糊涂,她们的脑子里却另有算盘。要是老佛爷另有顾虑,明天处置就该下来了。且等着吧,反正自己是砧板上的肉,要杀要剐全由他们说了算。

    苓子爱胡诌,嗳了声道:“万岁爷不会是瞧上你了吧?”

    锦书吓得心跳漏了两拍,愕道:“你混说什么呀,他不杀我就该谢天谢地了,瞧上我?”她冷笑一声,“那还不如杀了我。”

    苓子呲打她,“你当我没看见?万岁爷侍膳怎么出了岔子?你俩眉目传情来着,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锦书三魂震飞了两魂半,扑上去捂她的嘴,央道:“姑奶奶饶命,哪里有什么眉目传情!我是谁,你最知道。我就是再没骨气,也不会对宇文家的人有什么念头。”

    “那太子呢?”苓子坐在褥子上叹气,“后宫里的女人,只要万岁爷瞧得上,哪个不是随手捻来?你既然在宫里,就得有这准备。哪天皇上让敬事房打发人来背你,你就乖乖地去吧,什么也别想,谁让改朝换代了呢!”

    锦书听了恹恹的,“我真羡慕你,还能放出去……时候不早了,睡吧!”

    苓子钻进被窝里不再说话,不一会儿便听她呼吸均停,已然睡熟了。

    锦书在黑暗中茫然睁着眼,心里明白眼下的处境。他们暂且留着她,不过是因为她还有用。宇文澜舟心机那样深沉,不把慕容氏斩草除根总会觉得江山坐不安稳。他的眼神里分明满是算计,也只有苓子才会理解成什么眉目传情。

    罢了罢了,莫去想他。

    探前身子吹灭了油灯,外面的风声愈加凄冷,吹在窗棂子上瑟瑟作响。她勉强合了眼,混混沌沌便睡去了。

    操练了无数遍,锦书把敬烟的差事接了下来。

    太皇太后用过早膳,苓子带着她上前请安,锦书跪下磕了头,“老祖宗,奴才今儿替师傅伺候您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那就试试吧,苓子看着。”

    苓子道嗻,退到一旁侍立。锦书在距离太皇太后座前两方砖的地方站住,转过身把烟装好。拿蒲绒引了火眉子,右手托烟袋,左手拢着明火点烟,动作稳健,姿势流畅。太皇太后吸了一管烟,颇赞许地颔首,“苓子是名师,名师出高徒,这个徒弟你算是带出来了。”

    苓子对入画一笑,肃了肃道:“这是奴才的本分,调教个利索人来服侍老祖宗,方对得起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太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复又吸了一锅才叫锦书退下。锦书掐灭了纸眉子,手指头烫得辣辣的疼,只能咬牙忍着。退到外间把东西收拾进火镰包,这时崔总管来问:“老佛爷那儿敬献过了?”

    锦书应是,崔贵祥嗯了声,打软帘进里间,跪了安道:“禀老佛爷,太医院的苏拉来送平安帖子了。”

    太皇太后合眼歪在大引枕上,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贵祥会意,正要出去打发人,太皇太后突然又睁开眼道:“这些太医都是吃闲饭的,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们医术高,只一个问就能开方子。去把那苏拉叫进来,我有话要问。”

    屋里的人俱一惊,塔嬷嬷道:“老佛爷可是有什么地方不妥帖?一个跑腿的苏拉能知道什么,奴才这就去传太医来请脉。”

    太皇太后道:“不必传太医,问苏拉也是一样的。”

    崔贵祥知道太皇太后不是身上不妥,大抵是要问旁的,便悄声退出去领人了。

    暖阁里的帘子打起了半幅,锦书在外头也能看见里头的情形。寿药房的苏拉虽不是太监,却是不上台面的杂役,从没被召见过,进来打个千儿,战战兢兢地垂手应讯。太皇太后问:“年三十那天,万岁爷可是又到寿药房里去了?”

    那苏拉不敢隐瞒,打着颤道:“回老祖宗的话,奴才那日不当值,并不知道寿药房里的事。只是后来零星听大人们说起一些,那天万岁爷确实在寿药房来着。”

    太皇太后嘴角一沉,“皇帝哪里不好?”

    苏拉磕磕巴巴道:“万岁爷偶感风寒,大前天夜里发了烧,据说是熄了地炕批折子,受了凉。万岁爷不叫老佛爷知道是怕老佛爷担心,昨儿午膳后太医院使请了脉,皇上表过了汗,这会子已经大安了。”

    太皇太后沉声道:“这些个大人们整日间在大内待着,吃着朝廷的俸禄,这点子差都办不好。皇帝圣躬违和,就该打发人来回我。皇帝不让回禀就替他瞒着,眼里竟是没有我了。他虽通岐黄,到底是万乘之尊,给人当太医使了抓药,真真大失体统!你传我的懿旨,着令前儿当值的太医,每人上内务府领二十板子,给他们长长记性!”

    苏拉打着摆子领命,躬身退出了西偏殿。锦书心头鸣雷般怦怦跳作一团,暗道塔嬷嬷把事儿告诉太皇太后了,药方子也让她看了,皇太后生这样大的气,说的就是她。自己这回少不得要连坐,躲是躲不过去的,还是老老实实认罪,或许罪责还轻些。

    打定了主意便跨进殿里,在门槛前跪下,膝行至太皇太后脚边,伏在地上道:“奴才死罪,请老祖宗降罪。”

    太皇太后略停了停,方道:“你这才来认罪?我不问,你就不说,可见是个不撞南墙不后悔的主!你做宫人,怎么连主子都认不出?这双眼睛这么钝,今后如何能当差?”

    锦书一迭声道是,心想这顿板子是逃不掉了,背上汗津津湿了一大片,不辩解,只一味地磕头求饶。

    太皇太后看了看塔嬷嬷,心想这丫头倒硬气。她才出掖庭不认人,明明可以拿这个做借口,却只字不提,的确是聪明。否则落个口奸舌滑的罪过,免不了一顿重罚。

    皇帝给她抓药的事她也是才知道,先前塔都也瞒她,皇帝干什么向来极仔细,昨儿侍膳居然出了纰漏,她才生了怀疑。一问塔都,原来还有这档子事。细论起来其实也不上要紧,皇帝打小爱琢磨医理,后来做了皇帝,朝堂之上运筹帷幄,耗了他许多心力,慢慢只要是乏了,就一头扎进寿药房里。他常说摸药比吃药管用,心里烦了躁了,看看那堆药材火气就没了。只是这么一来,连他是不是病了太医院都没有记档了,有病自己瞧,真够吓人的。更叫她吃惊的是皇帝看那丫头的眼神。

    他只当她坐着没发觉,那是个什么眼神?男人瞧女人的眼神!瞧了一眼不够,再瞧一眼,然后滴水不漏的大英天子就布错了菜!要单是圣躬有恙,那也罢了,偏偏他们先头在寿药房打过了交道。皇帝这样冷情冷性的人非但没问她的罪,还给她开方子抓药,这前后一联系,直叫人头皮发麻,不敢设想。

    念一声阿弥陀佛,但愿是她看错了。皇帝心思重,或者有他的想法,不论如何,现在没到解决那丫头的时候,暂且留着还有用。不过要是她活着会扰乱后宫,甚至颠覆大英,那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念在你是初犯,打板子就免了。”太皇太后冷冷道,“到廊子里跪上一个时辰,去!”

    锦书含着泪磕头谢恩,所幸只是罚跪。宫里有规矩,宫女挨了杖责,并不是打完回主子跟前认个错还能接着当差的,会莫名失踪。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太监下手狠,打死了,也许是撵出宫配了人,总之这个人就没了。对宫女来说,传杖和赐死没区别。

    塔嬷嬷见锦书往出廊下去了,回身迟疑道:“老佛爷这是?”

    太皇太后不答,只道:“咱们御膳房的人该赏,大冬天的,难为他们把上年的豌豆窖得这么好。今儿做了豌豆黄呈上来,虽不时令,吃着倒也新鲜。”对苓子吩咐道,“让小厨房再备一盘,你给皇帝送去,叫他也尝尝。”苓子应个嗻,快步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对春荣等人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都退下,这才对塔嬷嬷道:“我心里惶惶地跳,总觉得不安宁。把锦书放在慈宁宫也不知对不对,只求祖宗保佑,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塔嬷嬷怔了怔,旋即宽慰道:“老佛爷是担心太子爷吗?太子爷年轻,不过一时的迷恋,等再大些,知道了厉害就好了。”

    太皇太后直摇头,“宇文家的男人有病根儿,不说祖上有多少糊涂账了,单说先帝爷。合德帝姬一病故他就成了那样,好一阵坏一阵的,最后把自己给作践死了。我真是怕啊,不是担心东篱,是担心皇帝。我的澜舟……他命里的债主到底是谁呢?”

    塔嬷嬷没了主意,心道怎么又操心上皇帝了?太皇太后上了年纪,有了岁数的人想得总是比平常人多,遂笑着开解道:“老佛爷只管保重自己的身子就是了,万岁爷九五之尊,天下都打下来了,如今也年近而立,他的心思不是常人能及的,老佛爷有什么不放心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杯弓蛇影!没的愁坏了身子,叫皇上记挂。”

    “你不明白。”太皇太后道,“让苓子送吃食自然有我的意思,看着吧,皇帝要是巴巴地跑了来,或是想法子叫我免了锦书的罚……塔都,大事便不妙了。”

    塔嬷嬷打了个噤,半晌方回过味来,惊惧道:“是奴才疏忽了,老佛爷是说万岁爷对锦书……这怎么能够呢!”

    太皇太后颓然道:“我也希望是我老眼昏花看岔了。今早皇后来讨恩典,要拨锦书过坤宁宫去伺候,我没答应。锦书哪儿都不能去,把她留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皇帝对皇后没有忌惮,皇后性子又哏,皇帝要真有那心思,只怕皇后不依。回头闹得帝后不和,这可是动摇根本的大事情。”

    塔嬷嬷应道:“老佛爷说得极是,那老佛爷打算怎么处置锦书?”太皇太后年轻时也是个有手段的人,如今临老了,脾气平和了许多,也不会动辄喊打喊杀了。要依着她从前的手段,锦书是万万活不成的。她顾及太子,小心翼翼地问:“留不留?”

    太皇太后手指点着炕桌道:“慕容家有个老小,流落在民间还没找到。他只有锦书一个亲人,早晚要寻来的。”塔嬷嬷心下了然,鱼饵没了,鱼还怎么上钩?不是不想杀,是暂且杀不得。

    太皇太后靠在锦缎靠垫上,困顿地揉眉,“锦书要不是慕容家的人,这一生一定能过得很好。那是个好孩子,又麻利又识时务,遭了这么大的难也熬住了……别瞧她这会子困在了阵里,其实就像鹰,勒了膘,跑得远,飞得高。饿透了她,拿兔子拿天鹅是把好手,所以要小心提防着。”

    塔嬷嬷笑道:“老佛爷快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她是鹰,咱们万岁爷岂是孬兔子!”

    太皇太后微提了提嘴角,长叹一声道:“唯只恐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豌豆黄是拿豌豆蒸熟了取豆沙,加白糖桂花,冷后切成方块,上面搁了蜜糕和小红枣做成的。本来是夏季消暑的吃食,御膳房别出心裁把青豌豆包好藏在冰窖里,眼下立了春,拿出来讨主子欢心。

    苓子提着食盒匆匆往养心殿去,进了养心门,恰巧碰上了总管太监李玉贵。李玉贵迎上来,看着她手里的大食盒笑问:“老祖宗又给万岁爷送什么好东西了?”

    苓子屈腿行了个礼,“谙达好。今儿寿膳房呈了豌豆黄,太皇太后惦记万岁爷,让我送一盘过来。”

    李玉贵咂嘴道:“这时节能吃上豌豆黄,也只有老佛爷的小厨房才能做出来了。万岁爷在西暖阁呢,你跟我来吧!”

    苓子道是,跟着一路往西暖阁去。太阳照化了雪,青石板上泼水似的洇洇淋漓。苓子抬眼往上瞥,红墙上头的明黄琉璃瓦闪闪发亮,称着瓦蓝的天,似一转眼就进了暖春。

    养心殿里寂静无声,当差的虽多,却不像慈宁宫。太皇太后爱热闹,有时宫女们撒个娇,逗猫逗狗的,或是和崔总管打趣找乐子,太皇太后就像老祖母一样纵容她们。慈宁宫里常有欢声笑语,可一踏进了皇帝寝宫,这种庄严肃穆就压得人喘不上气儿来。

    廊庑下早早挂上了金丝藤红漆竹帘,每一根篾子都削得细细的,用五彩的丝线编织了连起来。帘子顶沿接滴水的地方悬了黄绦子,这是乾清宫这么多年来养成的规律。按理说竹帘是该到交夏才挂的,可是当今万岁爷脾气古怪,春天不愿意见日头,所以乾清宫里华盖遮不到的地方就挂帘子。主子心情好了,奴才们当差才轻松,一过了年,不必万岁爷过问,秋香帘子就已经张罗好了。这是李总管的差事,隔两个月再打发人换翠箩的,从廊子那头一片片地替换下来,不论什么天气,皇历上看定了好日子,雷打不动。

    苓子悄悄看了一圈,压低了嗓子道:“李谙达,我们顺子在这儿当差当得怎么样?”

    李玉贵笑道:“那猴崽子机灵,我收他做了徒弟。平常伺候万岁爷笔墨,调理好了,将来保准有出息。”

    苓子赶紧奉承地接了话头子,“有李谙达在,他就是块石头,也得把他给打磨圆了不是?”

    李玉贵道:“姑娘高看我,那也得他自个儿争气才好。”

    说话已然进了西暖阁,西暖阁是养心殿西次间和梢间,分南北向前后两室,以隔扇分割。南室靠窗为一通炕,西壁东向为前后两重宝座。过了穿堂是皇帝日常召见臣工的地方,上方挂着勤政亲贤的大匾额,下头是一铺暖炕,炕上垫着彩绣云龙捧寿锦褥,两边是洋漆描金小几。皇帝穿一身石青刻丝九龙皮马褂,正倚着炕桌批折子。顺子在一旁躬身磨墨,见她进来,不动声色地咧嘴笑了笑。

    李玉贵上前通传,“回主子话,老佛爷宫里的小厨房做了豌豆黄,特地打发人来送给主子尝鲜。”

    皇帝平素对慈宁宫的人客气,只是那一抬眼时的疏离也能叫人打寒战。苓子忙磕头见驾,李玉贵打开黄云龙套请出食盒,揭了盖子小心端出那盘豌豆黄呈到皇帝面前,皇帝淡淡嗯了声,”起来吧,替朕叩谢太皇太后。”顿了顿又道,“老佛爷这两日不叫朕去请安,朕也不得见,不知今儿气色可好?早膳用得好不好?”

    苓子道:“老佛爷一切都好,胃口也好。今早用了半碗牛乳蒸羊羔,吃了两块桂花糖蒸新栗粉糕。请万岁爷放心,老佛爷健健朗朗的。”边说边琢磨着要不要顺带提一提锦书受罚的事,又怕皇帝没什么动静,还嫌她聒噪。回头给他添了堵,办她个多嘴多舌的罪,那就不太好了。

    皇帝拿银箸夹起豌豆黄吃了半块,又道:“怎么是你送来的?太皇太后跟前不用当差了?”

    苓子小心应道:“奴才如今卸了差使,我徒弟出了师,老佛爷那儿现在有锦书敬烟呢!”

    皇帝放下筷子,也不说话,复又执了朱砂笔在折子上勾批。李玉贵忙把缠丝白玛瑙碟子撤下来,苓子心里直打鼓,偷着看李总管,想请个示下,李玉贵耷拉下眼皮子垂臂而站,并不搭理她。她转眼又看顺子,顺子悄悄递个眼色示意她别出声。御前伺候着,主子不发话,你就在这儿站着吧!苓子无法,只得低下头待命。

    又隔半炷香时候,皇帝撂了朱砂笔合上折子,想是公文都批完了,顺子把奏折收拢起来装进紫檀盒子,捧到螺甸小柜子里落了锁,收拾停当了仍旧退到书架旁笔直地站着。皇帝靠在大红金钱蟒靠背上,抽了十锦槅子上的玉册来看。茶水上的宫女进了杏仁茶又悄声退了出去,一时间西暖阁里悄无声息,唯只闻月洞窗前的鎏金鸟笼里,两只八哥喋喋不休着,“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在众人怔忡之时,皇帝突然开口:“你退下吧,回去替朕问老祖宗安。”又对顺子道,“你去东暖阁,把法帖给朕拿来。”

    两人齐应了声嗻,却行退出西暖阁来。苓子边走边问顺子在御前伺候得好不好,顺子道:“什么好不好,紧着心当差,不落埋怨,不叫万岁爷动怒,那就是好的。咱们做奴才的,有口饭吃,能领俸禄贴补家里,腚上不挨打,也就没什么可求的了。不像你们,将来放出去找个好女婿,还能从头来。咱们太监是残废,还不如二板凳呢!”

    苓子伸了手指头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就贫吧,回头叫你师傅听见,有你好果子吃的!”

    顺子嘿嘿笑了两声道:“姑姑口下留情,可别告诉我师傅。听说你下个月就出去了?可算熬到头了。等嫁了人,千万托人捎信进来告诉我姑爷家在哪里。我哪天奉了旨出宫办事就瞧你去,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是个太监不理睬我。”

    苓子鼻子酸溜溜的,这回照了面,到放出去为止,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再见了,便道:“哪能呢!咱们是一块儿当差的,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就跟家里人似的,我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

    顺子点点头,压低了声问:“锦书好不好?老佛爷那儿伺候得还顺当吧?”

    一提这个,苓子脸上乌云密布,“当差当得挺顺遂,可今儿因着上回万岁爷给抓药的事,又被老佛爷罚了一个时辰,这会子在廊子底下跪着呢。”

    顺子啊了一声,大觉同情。暗自嘀咕,她可真不容易。他们视她为眼中钉,自然是干什么都不对。别说褒奖,不找茬就不错了,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啊!

    两个人长吁短叹了一番,苓子把顺子拉到了养心殿檐柱旁,左右看了没人方道:“那天大宴前万岁爷把锦书招去伺候了,你在里头呢,你瞧着万岁爷对锦书是不是有点意思?”

    顺子脸色大变,惊道:“哟,闲话都说到万岁爷头上来了,你不要命啦?要说这个,我可没谱。万岁爷什么人,就是朝堂上的大人们都猜不透,更别提咱们这些做奴才的了。再说妄揣圣意,那可是要杀头的!”

    苓子不耐烦地啐道:“别和我打官腔,我只问你可瞧见什么。”

    顺子挠挠头皮道:“也没什么,就是锦书给万岁爷献茶,万岁爷问她沏的是什么茶,然后嫌屋子里热,让锦书伺候着更衣,还说她笨来着……”说着徒然变了脸色,“万岁爷说她笨,怎么没让李总管呵斥?也没让滚?”

    苓子捂住了嘴,半晌才道:“要不万岁爷跟前你给透露透露,就说锦书被罚跪了。”

    顺子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出馊主意了,咱们不过猜测,真到万岁爷面前去说,不论猜没猜着,小命都得玩完。锦书是什么身份?她和咱们不一样,就是万岁爷喜欢也不中用,上头还有皇太后、太皇太后,她们能看着事情发生?再说锦书是那种没主意的人吗?”顺子扯过她道,“万岁爷破城,杀了她一家子,仇人懂不懂?且不论锦书,我瞧咱们是瞎掺和,万岁爷心里明镜似的,再糊涂也不能看上锦书,谁愿意在枕头边上放把刀?”

    被他这么一说,苓子也觉得有理。太子年轻懵懂还有可能,皇帝将近而立,早过了情不能自控的年纪,宫里哪个女人不在日夜盼着他,何必给自己找这种不自在。

    顺子看她发愣也不理她,只道:“你快回去吧,我要给万岁爷取东西,不能耽搁时候,等下回得了空我再去瞧你。”

    苓子应了声,垂头丧气往养心门上去了。

    西暖阁里,皇帝盯着才写成的一幅字神思恍惚。泥金角花粉红笺称着江南进贡的新墨,绮丽而厚重——

    欲减罗衣寒未去,不卷珠帘,人在深深处。红杏枝头花几许?啼痕止恨清明雨。

    尽日沉烟香一缕,宿酒醒迟,恼破春情绪。飞燕又将归信误,小屏风上西江路。

    视线落在“啼痕止恨”上,心头微一沉。掷笔抬头,李玉贵绕过妆蟒绣堆幔子进来,腰深躬着,唤了声万岁爷。皇帝问:“说什么了?”

    李玉贵想起那两个不要命的在前殿里说的话,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只能拣些不要紧的回禀,“苓子就问顺子在御前当差顺不顺利,都是奴才间的鸡零狗碎,难入万岁爷的耳。”

    皇帝瞥了他一眼,“李玉贵,你愈发会当差了。”

    李玉贵闻言被吓得腿一软,噗地便跪下了。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想听的是什么消息,只怕说了又叫他不受用。原想瞒着点,看来是不成了,只得老实道:“锦书姑娘叫老佛爷罚了,眼下正在廊子下跪着呢!”

    皇帝面上有些尴尬,心道这些太监果然是油锅里下了几遍的老油条了,揣摩主子的心思一点不含糊,又气又好笑地骂道:“狗奴才!”

    李玉贵得了脸,搓手讪笑道:“奴才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老佛爷是知道了上回万岁爷给锦姑娘抓药的事才动了怒的,一则担心万岁爷的身子,一则怨锦姑娘没有立即回话。”

    皇帝凝眉道:“罚跪多少时候?”

    李玉贵道:“万岁爷放心,时候不长,就一个时辰。”

    皇帝暗松了口气,一个时辰是不算长,算是小惩大诫罢了。既然惩处不重,那就把救命的机会留到下次吧。对李玉贵挥了挥手,“你去吧,留神打探,有什么再来回朕。”

    李玉贵应了,躬身退到帘子外头。透过细细的篾子看见皇帝俯身吹那纸上未干的墨迹,过了会儿却又揪成一团,往那纸篓之中抛了过去。

    锦书罚跪,皇帝和太子那边没有任何动作,这让太皇太后很高兴,提着的心暂且放了下来。掐着点儿,看锦书跪够了一个时辰,便恩准她起来了。

    锦书揉着膝盖头子,对这次的无妄之灾莫可奈何。小命给涮着玩儿,往后肯定是常有的事,别的没什么,当差时更用一分心也就是了。可要是人家存心刁难,那凭你再精干都没用,大不了找个没人的地方痛快哭一场,等哭过了还得这么活着。

    才刚跪在穿堂口,西北风吹得她牙关直打颤,这会子起来了,腿僵着,身上又冷,这种苦真够受的。春荣让她到配殿里的火炉子前暖和暖和,她伸手烤了半天,脸上烘得热辣辣的,背上却不觉转暖。一阵寒一阵冷,就像在冰水里泡过了性儿,再也解不了冻似的。

    西偏殿里又传来两长一短的击掌声,这是要敬烟的暗号。她忙搓了手过去,到太皇太后面前背过身子一划火石,点上蒲绒,又拿火眉子引了烟丝,把烟杆子稳稳递到了太皇太后嘴边。

    太皇太后咬了烟嘴,心里暗琢磨,还真是个能忍辱负重的。罚过了,当差不使性子,脸上还是恬淡的笑,这宫里能做到这样的怕也没几个。于是才吸了一锅就摆手作罢了,仔细审视她,“我罚你,你怨不怨恨我?”

    锦书微弯了下腰,“奴才不敢。”

    太皇太后道:“我要听真话。”

    锦书迎上了太皇太后探究的目光,心里百转千回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奴才小时候曾听姑母提起过老祖宗。姑母说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明白的人,生了一双火眼金睛,什么事都逃不过老祖宗的眼睛。老祖宗赏罚分明,最是公正无私的,奴才也觉得姑母说得对。所以老祖宗不论怎么罚奴才,奴才都认。惹老祖宗生气是奴才的不是,老祖宗叫奴才跪墙根儿,定是奴才做得不好,奴才绝没有半句怨言。”

    太皇太后微一愣,心道好丫头,真聪明。知道合德帝姬在世时极受她喜爱,她常在人前夸她贤良,婆媳间的感情胜似母女。如今想来,就是瞧着故去的媳妇面上也不该为难这个孩子。自己心里装了家国天下,却把从前的东西丢了,如此为人岂不汗颜么?皇帝取明治帝而代之,纵然是天命所归,到底夺了别人家的江山。如今坐拥这万里疆土,却独容不下这十几岁的孩子,断不是君子所为。

    此时已是巳末,到了传膳的时候,崔贵祥进来打千讨旨意,太皇太后点了头,也不好再说什么,对锦书道:“准你半天假,你歇着去吧!”

    锦书谢了恩,重又退回到配殿。入画下值回来,端了一碗蛋羹放在炕桌上,努了努嘴道:“快趁热喝,这是膳房的贵喜偷偷给你留的。瞧你脸发青,肠子都冻成冰了吧?有热乎东西下肚子,肠胃里暖和了,身上就好了。”

    锦书叹了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慈宁宫的锦书又罚跪了,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

    入画看她直哆嗦,忙抽出值夜用的毡子披在她身上。因着过了年,宫里的地炕都封了,只有一只炭盆子可供取暖,就把矮杌子往前挪了挪,“你别坐炕头上了,到火前来坐着吧!”

    锦书摇头道:“我这样挺好,喝了东西,这会儿暖和多了,那火烤得我脸发烫。”

    入画笑道:“就你臭美,都快冻死了,还顾得上脸面。”

    锦书抿嘴一笑,拉过笸箩,穿了丝线开始绣花。

    大梅下值进来,自己盛了饭,到锅子前吃上了。宫里当差的凑不到一块儿吃饭,吃锅子是最方便的。菜由寿膳房备好了送来,前一个人吃完了,下一个人来,加了汤料还能接着吃。一直在炉子上架着,冬天也不愁菜冷。

    大梅是个大剌剌的性子,舀了汤呼呼地一通喝,边喝边道:“我瞧你下回就学太监们,在膝盖上弄块皮子垫上吧!不管泥地上,青石板上,还是沙石地上,要跪也不含糊,省得自己受苦。”

    入画呸了一声,“狗里吐不出象牙!”

    大梅觉得挺无辜,眨着大眼睛道:“我真是冤枉,又不是害她,你啐我做什么?”

    入画是怕伤锦书的心,忙递眼色给她,一面道:“吃你的吧,就怕把你当哑巴卖了。”

    大梅咂出味道来,讪讪地不再说话了。锦书知道她们的心思,也不知该说什么。她们都是为她好,自己这样,叫人操不完的心,说谢谢都多余。

    忽听得外间一串凌乱的脚步声,春荣猛地打了洒花软帘进来,脸上怒气冲冲的。众人一怔,才要问她怎么了,见她另一只手揪了一个小宫女的耳朵,往屋里一拖,回身到美人觚里拿了簟子,扬手就往小宫女身上来了两下子。只因现在还穿着棉袍子,掸把子抽在身上扑扑地响,就跟拍被子似的。小宫女倒是没被打疼,不过吓得够呛,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春荣气得脸发白,恨道:“早该拿火筷子夹你的舌头!没眼色的,手脚本来就笨,当差又不尽心,干着活还闹上了。这会子打坏了万岁爷亲提的匾,怎么办?回头让护军抄你的家,杀你全家的头!”

    小宫女只有十二三岁,跪下抱住了春荣的腿颤着声告饶,“姑姑我错了,您打我吧!求姑姑救救我,别杀我家里人的头。”

    春荣抬腿就把她踢翻了,冷着脸道:“我没那个本事救你,你闯了这么大的祸,凭谁也救不了你。我常说让你们留神当差,你们怎么样?就知道梗脖子!”

    原来是才进慈宁宫的一帮粗使宫女年纪小,当差时闹着玩,打扫正殿时失手把殿上的“庆隆尊养”匾捅了下来。那是皇帝亲笔,用琉璃镶的框子,一旦损毁再难修复。这样大的事早就报了上去,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

    “我不打你,打你也是白费力气,你到西偏殿跪着等候发落吧!”春荣被她哭得头疼,胡乱挥了两下手,“别哭了,这会子哭也晚了,没的招姑姑们厌烦,快出去。”

    小宫女站起来,抽抽搭搭地退了出去。春荣深深叹了口气,“这条小命算是交代了,害人不浅,还要连累我。”

    入画道:“这帮小丫头的确欠教训,上年进来的也不知怎么了,打不怕骂不怕。这回出了这样的事,老祖宗总要严办,以儆效尤。”

    她们喋喋说着,锦书只觉背上发冷。脑子里糊涂了,绣花针也拿捏不住,上下牙磕得咔咔响,浑身控制不住地打起了摆子。

    春荣看她神色有异,忙伸手探她额头,吸口凉气道:“烫得这样怎么还在这儿坐着?老祖宗不是准了你半天假吗,快回榻榻里去。”

    锦书勉强放了针线,咕哝道:“才刚还好好的……”

    “节气不对,你又在风口上吹了一个时辰,冷风都往骨头缝里钻,不病才怪。”入画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她的笸箩,“你先回去,老佛爷用了膳要歇觉的,茶水上用不着我伺候,到时候我上储秀宫给你请太医去。”

    锦书应了,挣扎着下地,大梅擦了嘴来搀她,“我吃完了,正要回下处去,咱们顺道。”

    一路踉跄着回了西三所梢间里的榻榻,大梅料理她躺下,给她掖实了被角。推开窗屉子往天上看,日正当空。阖宫屋宇上的积雪还没化透,慈宁宫的单檐歇山顶在至高处,日光一照便显露出来,黄琉璃瓦折射出万点金光,明晃晃的直耀眼。

    回头看,锦书颊上晕红一片,很是虚弱无力的样子。要是等入画伺候太皇太后睡下再去请御医,恐怕耽误了她的病,便道:“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往储秀宫去。”

    锦书昏沉沉嗯了声,想道个谢也提不起劲来。平日自己底子挺好的,上次淋了一身的雪水也没作下病,这回吹了风就不成了,真真病来如山倒。歇一阵,合上眼,却又浑浑噩噩的不安稳。怪梦一个连着一个,看到的尽是死去的人。恍惚又回到了以前,大夏天在天篷里纳凉,园子有鱼缸有石榴树。皇父把她往膝头上一捧,讲讲霸王别姬啦,再说说给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抚抚她的脸,在脸蛋子上叭地亲上一口,“老十五,将来找女婿要找个有担当的,不能跟皇父似的没能耐,保护不了你们。一到紧要关头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只顾自己超生,把你留下受了这样多的苦……”

    她抱着父亲抽泣,远远看见额涅戴着九龙四凤冠,在宫女的簇拥下逶迤而来。却不走近,在单翘五彩斗拱下驻足不前,隔着琉璃影壁嘱咐她,“老十六离家太久,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你要找到他,叫他到他母妃坟上添一抔土,好叫我们安心。”

    她的胸口剧痛,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哽咽着喊额涅,额涅并不动容,携起父亲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渐渐走远了。她抽空了力气瘫倒下来,对着突然横亘在面前的大河痛哭流涕。

    “不正常,你哭什么!”身旁突然有个声音冒出来。

    她忙不迭擦干眼泪抬头看,老九和老十二笑嘻嘻地对她道:“真不明白皇父为什么给你定了这么个封号,太常?我瞧你是不太正常!小鼻子小眼睛,眼泪却有那么多。”

    老十二上下颠着他的荷包,抽空道:“你要是有机会出去,一定到泰陵去一趟。宇文澜舟派去给咱们守墓的人不好好当差,神道上的树都枯死了,到了大夏天晒得咱们受不住。”

    锦书忙道:“委屈哥哥们了,我也想出宫去,可宫里守备森严,我出不去。”

    老九道:“别急,将来且有你说话的日子。你去不了不打紧,打发人给咱们栽两棵树遮遮阳也成。”

    锦书懵懵懂懂应下了,等醒了再回想不觉失笑。这个诳语打大了,如今自己是笼中鸟,又怎么去栽树培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