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宫花红(全四册) > 第十三章 遗钿不见

第十三章 遗钿不见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在西汉的悠闲生活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灯花越聚越大,烛火跳动得厉害,突然哔啵爆开,一小簇灯芯落在桌面上,一芒一芒的闪,然后渐渐黯淡,最终死灰般的沉寂下来。

    御前的人刚把满地残骸收拾干净,重把青瓷和铜什件的摆饰从内务府里领来,照原样一件件归置好,再悄不声儿地退出殿外去,连大气儿也不敢出。

    李玉贵请了银剪来,灯光照着皇帝苍白的脸,他歪在御座上无声无息,连眼珠子都不错一下。李玉贵心头狂跳,只觉恐惧异常,恍惚间到了末世,皇帝已经薨逝了一样。

    他瞥一眼蔫头搭脑的庄亲王,打着颤地叫了声万岁爷,所幸皇帝动了动,哑着声问:“有消息没有?”

    李玉贵哈着腰说:“崇文门上还没人来回,步军统领阿尔哈图奉旨加了关防,连夜搜查各驿站庙宇,料着会有好信儿回来的。主子,您累了,安置吧!奴才在外头候着,一有消息奴才就来回禀您。”

    皇帝眨了眨干涩的眼睛,累吗?累到了极处!前头一阵暴怒,把乾清宫所有能举起来的东西砸了个稀烂,犹不解恨,连着殿外的铜香炉也踹翻了。一旁的庄王爷惊得目瞪口呆,却没胆儿上前来拦,怕他红了眼六亲不认,等他累瘫下了才把他扶回宝座上。

    身子再累也比不过心累,她可真够狠的,在他腔子上剜了个洞,也不管他活不活得成,撒腿就跑了,一气儿跑得无影无踪,把四九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着她。

    上哪儿去了?长翅膀了不成?他冥思苦想,好好的为什么要跑?难道她之前的百般体贴都是装出来的?就是为了麻痹他,叫他不设防?皇帝的脑子像被狠狠蹂躏了一番,混混沌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知道浑身没有一处不痛的,要靠深深的喘息才能平复。

    好恨!恨她巧言令色,恨她口蜜腹剑!明明是一张天真无害的脸,伤人心时却毫不含糊!

    庄亲王看着皇帝满脸狰狞有点发怵,他吞了口口水说:“皇兄,锦书逮着后,您预备怎么处置?”

    皇帝的拳头捏得咯咯响,怎么处置?倘或知道怎么处置,他也用不着烦恼成这样!真想掐死她!她太可恶,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从未受过这种屈辱,全心全意对一个人,最后一场空,白叫人笑话!

    庄亲王试探道:“臣弟请万岁爷示下,慕容锦书藐视圣躬,抓着了就不用送回宫了吧,直接就地正法好不好?”

    皇帝抬起眼瞪他,“你敢乱下令,朕一定剥了你的皮!”

    庄亲王打了个寒噤,诺诺称是,隔了一会儿躬身道:“依着我说,都这样了,逮着了该办就办了吧!女人宠不得,横竖都要过那关,早些生米煮成熟饭,两下里都省心。大哥哥,您说对不对?”

    皇帝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爷们儿家谈这个也没什么忌讳,何况还是亲兄弟间。皇帝抚了抚额头,犹豫道:“我不是没想过,可终归下不去那手。”

    庄王爷不合时宜的扑哧一笑,“您快别逗闷子,什么下不去那手?她也不小了,皇后像她这岁数时,太子都会满地跑了。”被皇帝横了一眼,他老实了点儿,正了正脸色,半晌又没正经地问,“好哥哥,您憋了这些日子,身子受得住吗?”

    皇帝觉得胸口血气上涌,沉声道:“你管得忒宽了,朕的房事也要过问?有这把子力气倒不如上九门上候着去,人还没找着呢!”

    庄亲王像得了特赦,忙不迭打千儿跪安,“臣弟这就坐镇提督衙门去,请万岁保重圣躬,消消火儿,翻翻牌子也成。臣弟告退了。”

    皇帝嘴里说“翻你的大头鬼”,操起砚台就砸了过去,要不是他跑得快,这会儿就该血溅五步了。

    皇帝像断了弦的弓,松垮垮倒在龙椅里。躁过,急过,伤心过,失望过,剩下的唯有空洞。几千护军在城里搜寻,四个时辰了,半点眉目也没有,他隐隐惧怕,她会不会像慕容永昼一样凭空消失了?难道慕容家的人有通天的本事吗?一旦出了皇宫,就像雨点子落进了海里,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锦书出宫前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皇帝问帘后侍立的李玉贵,“说过什么话?见过什么人?”

    李玉贵略有踌躇,他是御前总管,掌握手下人的举止言行是他分内的事儿。锦书临出宫见过什么人他是知道的,只是这人说出来,难免要引起轩然大波。

    “总管,你的差当得越发得当了。”皇帝阴阳怪气的一笑,“要好好嘉奖你才是。”

    李玉贵霎时寒毛乍立,扑通一声跪下了,趴在地上打着摆子说:“回万岁爷的话,锦书在景和门夹道上遇着了皇后主子和几位小主,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后来皇后主子把人都支开了,连身边的人都让远远站着。奴才呆蠢,她二位说了什么,奴才不得而知……”

    皇帝连个缘由都没问,霍地站了起来,穿过交泰殿直奔坤宁宫而去。到了门前也不论宫门有没有下钥,抬腿就是一通猛踢。里头太监慌忙开了门,还没等磕头,皇帝一阵风似的闯进正殿里,惊坏了一屋子上夜的宫女。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皇后身边的高嬷嬷蹲了个福,“皇后主子今儿犯了宿疾,才安置下的,请万岁爷宽坐,奴才这就进去给主子报信儿。”

    皇帝哼了声,“宿疾又犯了?朕瞧她心力好得很呢!”说罢一提袍子便进了寝宫里。

    皇后早听见了声音,心里暗道不妙,忙挣起来迎驾,皇帝已经进了暖阁,站在八字插屏前,脸色铁青,活像个阎王。

    皇后心上急跳,她自然是知道他因何而来,说实话,她真没料到锦书那丫头有这样的胆色,居然真的从皇帝眼巴前逃了!这样的结果好是好,只是她成了活靶子,皇帝这关恐怕难过。

    “主子这会儿怎么过来了?”皇后装得若无其事,披了衣裳下地来,像以往一样伸手替他解扣子,一面道,“歇在这儿怎么不叫人传个话?我都躺下了,多失礼啊。”

    皇帝一看她这宠辱不惊的样儿就来气,他知道她不简单,她统领后宫,很有些四两拨千斤的手腕,可她容得下那些妃嫔,为什么偏偏容不得一个锦书呢!

    他拉下了皇后的手,“朕问你,今儿晌午你和锦书说了什么?”

    皇后的眉梢浮起了讥诮,“我的万岁爷,您急赤白脸地进坤宁宫,就是为了来兴师问罪的?”

    皇帝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厌恶过皇后,她在笑,他恨不得把那副假模假式的表情从她脸上扒下来!看着他威严尽失她很高兴吗?

    他退后一步乜斜她,眼神冰冷入骨,“少和朕打马虎眼,是你调唆她逃宫的,你就是不说朕也知道。皇后,你聪明一世,这回却用错了地方。说,你把她弄哪儿去了?”

    “主子,您这是要冤死我么?”皇后喉头直发哽,眼前这人哪里还是从前举案齐眉的丈夫?简直就是个索命的冤家!这趟锦书一走,竟把他的魂也带走了,连脸面都不顾了,国事不问,动用京畿守卫满世界找人,闹得朝廷军机里沸沸扬扬的。看来她盼着锦书消失平息事端的愿望落空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如今夫妻成了怨偶,就凭着他眼里的恨,她还奢求什么!

    皇后垂手站在龙凤呈祥流苏帐幔下,朱红的抱柱映红了她的半边脸。她抬高了下巴,竭力维持她的骄傲,缓声对皇帝道:“您知道锦书这丫头主意大,她要是不想走,靠我三言两语能打发吗?您如今是欲加之罪,奴才也无话可说。只是您想过她为什么要走吗?她原本和太子好好的,是您偏要横插一杠子,弄得他俩有情人难成眷属,错都在您,您知不知道?锦书爱的是太子!是太子!您横刀夺爱,还给太子指了婚,您硬生生拆散他们,她恨你,没了指望,还留在宫里做什么?不走,难不成还做您的禁脔?”

    皇后的话把他的心捅出了个血窟窿,他知道!都知道!每个人都怨他,他们都憎恶他!

    皇帝恼羞成怒,他堂堂一国之君,要干什么还轮得着他们指指点点吗?他一把抓住了皇后的衣领,皇后本就单薄,叫他手臂一抬,就像拎只鸡仔子似的拎了起来。他怒到极处反倒镇定下来了,眯起眼道:“你别想混淆朕的视听!大道理用不着你来说,你只要把她的下落老老实实告诉朕。她一个姑娘家没出过帝都,能躲到什么地方去?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突然又是一激灵,上天入地找不着,莫非遭了黑手吗?他呆怔着,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

    皇帝撒开了手,他看着皇后,眼里的蔑视毫不掩饰。他说:“皇后,朕素来敬你,也信得过你,你不要做什么有损夫妻情义的事才好。锦书在朕心里的分量,朕多作掩饰也无益。既然到了这份上,朕不妨告诉你,朕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她安然无恙,那么大家太平,倘或她有个三长两短,届时再大动干戈,大家脸上无光。”

    皇后的眉心拧成了一个死结,这是威胁她吗?大动干戈?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也不必拿这个来吓她!她淡淡一笑,“万岁爷,您是大英天子,眼下为一个小丫头神魂颠倒,传出去多叫百姓齿冷啊!奴才垂髫之年嫁进王府,和您做了十六年的夫妻,奴才待您,是天地可鉴!人都说夫妻本是一体,您这样对奴才,不会觉得疼吗?不会良心不安吗?”

    皇帝漠然转身,“你原是朕的臂膀,谁敢动你分毫,朕自然是痛彻心扉的。可一旦这臂膀上长了坏疽,累及了性命,要割,要砍,朕也在所不惜。”

    皇后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噗噗落进脚下的芙蓉毡子里。她是他的臂膀,锦书却是他的命!只要能保得住命,他就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是不是这样?

    他要走了,她陡起惊觉,他这一走,下次再见会是怎样一副局面?皇后慌忙抱柱他的腰,贴着他的后背哀求,“皇上……澜舟,咱们以前多好,您都忘了吗?锦书既然走了就由她去吧!您心里有她就请放她自由,我看她日日在这宫里煎熬也不是长久的方儿。或者她远走天涯才能有一条生路,别再找她了,这是为她好,也为您好,您听我一句劝吧!”

    皇后母仪天下,一向都是端庄稳重的,从没有这样忘情失仪过。皇帝不是铁石的心肠,他还记得那个挺着肚子站在梅树底下送他出征的身影,他虽不爱她,却有满心的感动,发誓等将来取了天下,一定封她做正宫娘娘,再不叫她过担惊受怕的日子。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他登基御极,睥睨天下,她成了整个大英最尊崇的女人,命运却和他们开了个玩笑。锦书出现了,她把纯净无波的世界搞得一团糟,到了今天这一步,再说怪谁还有什么用!他成了个半疯,陷进了泥沼里,再也不能出来了。

    皇帝慢慢解开她的束缚,回身哀戚地看着她,“朕撂不开手,朕是平常人,也有七情六欲。朕不过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你又何苦为难朕。”他注视她,嘴唇抿成一个凉薄的弧度,顿了顿方道,“朕来问你,既然你不肯说,那便罢了,朕不信翻遍四九城找不着她。”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出了坤宁宫,只留下瘫坐在地上的皇后,对着棂花扇门泪流满面。

    皇帝回到乾清宫,九门提督查克浑已经在门上候着,远远飞奔过来打了个千儿,又紧走几步上前来,垂着手恭恭敬敬叫了声“主子”。

    皇帝看他那样儿就知道还是没有头绪,这查克浑是南苑王府的家臣,早年也立过赫赫战功,如今过上了安稳日子,愈发的不成器了。

    皇帝冷冷看他,他弓着身,大约是有些惶恐,手在土尔扈特腰刀的刀柄上不停的捏放。

    “怎么样了?”皇帝径直往汉白玉台阶上去,眼角瞥见他跟在一旁,又问,“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查克浑道:“回万岁爷的话,自打庄王爷说的马找到之后,奴才在那家客栈附近细细地盘查,问到取灯胡同,有个汉民婆子说,是有这么个小后生和她打听过出城的事儿,她指了东直门给她,后来人往羊尾巴胡同去了。”

    皇帝忙回过头来问:“就她一个人吗?”

    查克浑道:“是,锦姑娘是独身一人,身上还穿着出宫时候的衣裳,那个汉民婆子看得清清楚楚的。”

    要出城去,光凭她一个人能往哪儿去?皇帝说:“把画像发到城里各处租车铺子去,但凡看见相像的人,先别问出处,一律扣留下来,只要留住了人,回头给重赏。”

    查克浑应了个“嗻”,“奴才往各门上加派了关防,进出城要衙门签办的良民文书,奴才料着,锦姑娘就是插翅也难飞出铁桶一样的北京城去。”

    皇帝瞥了他一眼,“光说不练假把式,人在城里总有露头的时候,要是叫她出了城,查大人,你的阳寿就到头了。”

    查克浑打了老大一个寒战,讷讷道:“奴才省得,奴才一定拼尽全力,不敢有负主子圣望。”

    殿里燃的安息香叫人头疼,宫里原有定制,什么时辰点什么塔子,眼下已近亥正,到了安置的时候,按着常规是该人定了,可人能定下,心却定不下来。他像架在火上烤似的,焦躁得没了边儿,对侍立在书架前的长满寿斥道:“怎么没眼色?多早晚有正殿里点安息香的规矩?还不撤了!”

    御前的人吓得直抽抽,手忙脚乱地把铜香炉搬了出去。查克浑惊出一脑门子汗,偷着觑了眼天颜,闷声道:“请万岁爷息怒,奴才请万岁爷的示下,明儿中晌要是再没信儿,请万岁爷准奴才挨家挨户的盘查。先前只查客栈酒肆和车马驿站,万一锦姑娘留宿在百姓家里,岂不白浪费了时候?奴才知道主子不愿扰了平民的清静,可眼下还是找着姑娘要紧。”

    皇帝想了想,到了万不得已只有这么办,他顾不上别的了,再找不着她,他是一刻不能活了。他点了点头,“以午时为准,午时还没见人就办吧。逮着了别为难她,不论什么时候,全须全尾的带来见朕。”

    查克浑“嗻”了一声却行至殿外,抹了把冷汗无语望天。苦差事啊!四九城东西两城统共有十几万户人家,还有人口频繁流动的大杂院和本司胡同、演乐胡同这些个粉头子云集的地儿,这块硬骨头要啃下来得花多少气力,光想想就叫人下盘发虚。

    李玉贵拢着袖子站在滴水下,拿眼睛问外头寻人的进展。查克浑一脸菜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整整甲胄上的前挡,憋着气朝乾清门上去了。

    御前的太监高乐猫着腰出来冲他勾手,“总管快来,万岁爷传呢!”李玉贵赶紧垂手进去打千儿,“主子爷,奴才在这儿伺候呢!”

    皇帝靠在御座儿上捏自个儿的眉心,声音里都透着倦意。他说:“叫你打探的事儿怎么样了?”

    李玉贵一凛,哈腰道:“回万岁爷,太子爷那儿没什么动静,景仁宫早就下了钥。太子爷斋戒后回书房里看书,听说锦书丢了就发了会子愣,一句话也没说,就打发人收拾行礼,准备着明儿出湖广督察军饷的事儿了。”

    皇帝生性好疑,总觉得太子不会这么若无其事把这件事撂在一边不管不问。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太子重情,他对锦书的爱不会比自己少,不过现在暂且压抑,到底是烟消云散了,还是积攒起来爆发,还得走着瞧。

    “仔细留意着,那里一有动静就来回朕。”他站起来往暖阁里去,仰天倒在褥子里想休息,眼睛又干又涩,脑子却十二万分的清醒,从第一回在太皇太后屋里见她开始,从头到尾的捋了一遍,越想脑仁儿越疼。他那样爱她,只知道爱她,一心想把她拴在身边不让她离开,可她的心思他知道多少?或者还不如太子了解她。自己眼下浑浑噩噩也无用,也许太子知道她的下落,他们私下一定有过接触。

    慕容家满门被他像除草一样连根拔起了,她在宫外绝没有亲人可投奔。亲人……撇开那死活不知的慕容永昼,她还有什么什么牵挂?

    皇帝猛然惊坐起来,他怎么忘了这茬!慌忙喊李玉贵,嗓音都带着兴奋的颤抖,“去传令军机处拟诏,着河南总督指派一牛录绿营兵上泰陵候着,要密切留意永宁山下一草一木。朕知道她孝顺,倘或九门上有个疏漏把她放出去了,她出了四九城没有不去祭拜父母的道理。快!”他在引枕上奋力一拍,“你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

    李玉贵被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嗻”字说得不成了调,连滚带爬的出了暖阁,一路飞奔往贞度门方向去了。

    太子在桌前静静坐了四个时辰,人都木得没了知觉。他狠狠瞪着眼前的那行楷书,什么“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他以为读佛经能涤荡心中怨恨,谁知没有半分半毫的作用。

    他合上书页下死劲儿掼在桌前的金砖上,皇父不是爱她,拿她当宝贝吗?怎么把她弄丢了?既然不在乎,为什么还要和他抢?他可比唐明皇高明多了,堂而皇之顺走儿子的心上人,做皇帝真是个好差使,愿意干什么都没人敢追究,难怪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那个高位上爬。他看一眼印盒里的金印龟钮,血红的印泥直晃人眼。他攥紧了拳头,总有一天要换成玉印,到时候他也能随心所欲了是不是?

    容升在槛窗下探头探脑的,他疲乏地应了声,“进来。”

    “主子。”容升膝头在金砖上一点,“皇城根下都设了关防,还是没有眉目。”

    他叹了口气,“接茬儿找,要是能在皇上之前寻着她,想法子把她送到庄子上去。”送到那里去……他不做这个太子了,大业也不图了,带她离开,远走高飞。

    容升为难地说:“可惜只剩下半夜时间,明儿您就要出京了,离了城鞭长莫及啊。”

    太子动了动僵硬的腿,眼神飘向槛窗前的那株盆景梅花,“出了京和姜直分道走,先不去湖广,先上易县去,慕容家的祖坟在那儿呢!碰碰运气吧,万一时候对了恰巧碰上,那就是命里注定的缘分了。”既然命里注定还顾忌什么!太子把脸埋在臂弯里,有千万种想头,却仍旧觉得空虚,惆怅无边。

    厉三爷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谁摊着这么糟心的事儿都不能好过!家里来了个大宝贝,是送也不好留也不好。留了怕得个窝藏逃犯的罪名,送嘛,四九城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要把一个大活人送到城外头,谈何容易!怪谁呢?怪就怪苓子多事,女人心软乎,明知道是个大麻烦,还往家里领,这下子可怎么办才好?

    他借着檐下上夜的灯往边上看,她倒是呼吸匀停,没事人一样。厉三爷那叫一个百爪挠心哟!他伸手攮了攮,“苓子?媳妇儿?”

    苓子闭着眼问:“想着什么好法子了?”

    敢情这位也没睡着!厉三爷索性摸索着坐起来,他愁眉苦脸地说:“要出城也不是不成,二哥哥在朝阳门上管粮运,那道门上多走官车,最不济弄套押粮的行头给她换上,混在人堆里兴许能过关。可这是险招,万一露了馅儿,害了咱们不算,还要拖累二哥哥。”

    苓子也摸黑靠在炕柜上,喃喃道:“横竖给想想辙吧!这回帮了她,也不枉我和她好了一场。”

    厉三爷转脸看着她说:“我的傻媳妇儿,你还真是一根筋的主儿!我觉着你送她出城不是什么好事,可能反害了她。你想想,她一个姑娘家,没亲没眷的,出了北京城往哪儿去?要是路上遇着些有歹心的人,出了点什么事儿……哎呀,那可比在宫里受罪一千倍!”

    苓子叫他一说也怔住了,懊恼地嘀咕,“那你说怎么办?她铁了心的要走,眼下也出了宫,还能怎么?把她硬绑着送回去?那她不得恨我一辈子!”

    厉三爷吧唧了一下嘴,“我就说你们娘们儿办事欠考虑,她自小在宫里长大,外头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也料不到人心有多险恶,闷着头出来了,还整出这么大的动静,宫里当家的能撒得下手也就罢了,这会子闹得,你瞧瞧!”他扭了两下凑过来些,低声道,“若依着我,还是往宫里报吧!我当面求见万岁爷,把事儿说清了,主子爷不是拿她当心肝吗?就是回去了也不会有什么责罚,只会往高位上晋,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不成!”苓子吊高了嗓子,“她拿我当姐妹,我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

    厉三爷慌忙来捂她的嘴,“姑奶奶,别嚷,叫她听见了不好!”他大叹一口气,“我是为她好!你别一时婆妈,回头害了她一辈子!你说是在宫里做主子娘娘好,还是漂泊在外嫁个庄稼汉子好?也说不准连个庄稼汉都嫁不上,落到坏人手里头,卖到窑子里去怎么办?你这才是造大孽呢!”

    苓子没了主意,呆呆坐在那里瞎琢磨,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摇头说:“让我干这样的事,我良心不得安哪!她会记恨我的,好不容易逃出来,我还出卖她,她见了我非得咬下我一块肉来!”

    厉三爷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要不怎么说你傻呢!你不会不叫她知道?我去求万岁爷,求他好歹保全你们姐妹的情分,他这会子一心就想找着她,肯定是什么都能答应。”他又悻悻道,“其实我也有私心,是想搭上这根高枝儿往上爬一爬。你想想,我这个二等侍卫从十五岁干到现在,都五六年了,半点要升的意思也没有。皇上对祈军管得严,有银子也没处使,这趟是个好时机,不借这把东风,恐怕二等侍卫的衔儿要挂到死了。”

    苓子惊愕地看着他,没想到这个老实人还有这样的心机,到底是商贾家里出身的,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乱响,主意都打到锦书身上去了。

    “您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她白了他一眼,“拿人家姑娘换你的前程,亏你想得出来!”

    厉三爷窒了窒,倒头就躺下了,嘴里嘀咕,“得,全当我没说!我明儿套车送她上朝阳门去,你不想扬眉吐气,将来别后悔。”

    街面儿上梆子笃笃地敲,一声声像敲在她耳朵边上似的。苓子叫她男人这通车轱辘话说得没了方向,颠来倒去地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当主子,有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尊崇,何况她还爱着皇帝,在他身边不是最好的结局吗?要是出了北京,碌碌一生,或是遇上个人伢子给卖了,沦落成了粉头,那不是糟蹋坏了!

    再想想,厉三爷官道走得不顺畅,折腾了五六年,一无所成。亲戚朋友嘴上不说,暗里总归要笑话,女孩儿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总巴望着男人有出息,自己跟着妻凭夫贵,将来也挣个封君做做。况且也想图个好名声,说谁家的姑娘嫁了厉家,老三立马就升发了,那姑娘有旺夫命,多露脸子啊!

    苓子犹豫了,她巴巴看着厉三爷,小声地问:“怎么瞒着她呢?我这么悄不声地把她给卖了,心里总归不得劲儿。”

    厉三爷撑着胳膊拗起了脑袋,“你这是捧她,又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有什么不得劲儿的!这样,我卯正上军机处值房里去,托昆大人往圣驾前传话。你仔细别露马脚,该备的照旧备齐,等我的信儿。”他说得兴起,捧住苓子的脸啪啪两口海吻,“好媳妇儿,您擎等着吧,有您好日子过的!悠着点儿巴结住她,往后她做了贵妃、皇贵妃,再往高了说,当上了皇后……媳妇儿哎,凭着你们姐俩的交情,您就美去吧!”

    做皇后?苓子嘿嘿地笑,那就再好不过了!她躺下,盘算着锦书前途不可限量,自家男人跟着水涨船高,自己头上能扛上个一二品诰命的高帽子,喜滋滋闷得儿蜜了。

    次日,厉三爷起得比上朝的宰相还早,穿戴齐了,胡乱喝了口粥,就跨上马朝前门大街学士府去了。到了府门前正遇着弘文院学士昆和台出门,这样长那样短的和昆和台交了底儿,昆大人一听非同小可,赶忙火烧眉毛的带着他从午门进了宫,安置在隆宗门上,自己进乾清宫请李大总管代为通禀皇帝。

    皇帝近四更才合了会儿眼,眼下刚起身,迷迷瞪瞪地站着更衣,听李玉贵说有了消息,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连着说了两个“快传”,嫌常四手脚不利索,自己扭身扣上紫金钮子就往明间里去。

    厉三爷进门磕头请安,圣驾前毕恭毕敬眼睛也不敢抬一下,哈着腰等皇帝发话。

    皇帝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问:“她人在你府上?”

    厉三爷说是,“昨儿贱内回娘家,在街面儿上遇着了锦姑娘,就把她带回家了。”

    皇帝起了疑,“尊夫人是谁?她怎么能跟着回你府里?朕这儿不容人无的放矢,你可仔细了,否则就是欺君之罪。”

    厉三爷心里一颤,答道:“奴才不敢,奴才所言千真万确,拙荆原是太皇太后宫里侍烟上当值的,叫苓子。”

    皇帝喜出望外,这么说来有谱了!他急道:“苓子是你夫人?”

    厉三爷松了口气,躬了躬身子说:“回万岁爷的话,正是。拙荆知道万岁爷着急,也怕锦姑娘出了宫遇着什么不测,就让奴才进宫来给主子报信儿。”

    皇帝点头称赞了一番,才道:“朕这就去接她回宫,你前头带路。”

    厉三爷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倘或皇帝一气儿就把她弄回去,那他们夫妻在锦书面前也没法子交代了。

    “万岁爷容禀。”他跪下磕头道,“请万岁爷好歹顾全拙荆和锦姑娘的情义,拙荆对万岁爷一片孝心,也不忍叫锦姑娘伤心,锦姑娘要往长宁山去,乞求万岁爷成全锦姑娘,让她祭拜了祖先再行回宫。”

    皇帝何等聪明的人,他们的小九九他只消一听就门儿清,不过是要顾面子也要顾里子。他并不戳破,只要锦书能寻回来,这些都不是问题。

    他说:“你起喀。你是哪个旗的?在什么值上当差?怎么没见过?”

    厉三爷站起来,垂着马蹄袖说:“奴才二等侍卫厉铎,是羽旗下包衣,现下在上虞处当值。奴才离万岁爷隔着十八层天呢,万岁爷没见过奴才是应当的。”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你办得好,回头升一等,别在上虞处了,进畅春园供职吧!”

    厉三爷的心肝怦怦地跳,又磕头谢恩。偷着瞄一眼天颜,看见皇帝胡子拉杂的,和上回春巡时成了两个模样。想来万乘之尊也是血肉之躯,为情所困时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皇帝背着手在地心来回地踱,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也不急着逮她了,横竖是跑不出他的手掌心的。他把心按回了腔子里,又生出了猫捉耗子的闲情儿来。他说:“你回去照原计划行事,传令东直门上,做做戏就放出去吧!她要上泰陵,你亲自护送她去,朕在你们后边十里地跟着,踩着你们的脚印走。你只管留神护着她,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厉三爷忙甩袖打千儿,响亮地应了个“嗻”,退到殿外,欢实地往家赶了。

    一路颠簸,经易县到长宁山脚时天已经黑了。厉三爷点起了风灯照道儿,锦书掀起帘子朝外看,月朗星稀,群山环绕,满世界的寂静清幽。

    她下车一躬,“多谢您了,还叫您送到这儿,瞧这一路叨扰,您受累了。”

    厉三爷咧嘴一笑,“快别说这话,送佛送到西,没有半道儿上撂下您的道理。”他指着不远处的五拱石桥说:“前头就到了,过了三座牌坊走上一段有三个门劵子,大红门里头就是泰陵。”

    他把车上的一个黑色包袱递给她,一面道:“袱子里是苓子给备下的元宝蜡烛,让您祭拜家里人用的。还有些散碎银子,不值什么,您拿它雇车吧。我就送您到这儿了,往后您自己多保重了。”练家子和女孩儿家不同,他隐隐已经听见远处马蹄声急踏,还有近处草丛中绿营军攒动的身影,料想圣驾将至了,便拱了拱手,“您万事多小心,要是将来再回京城,一定要来家坐坐。”

    锦书嗳了一声,蹲了个福说:“遇着你们真是我的造化,大恩不言谢了。请您带话儿给苓子,她的好处我记在心上,倘或有机会,我再报答她。”

    厉三爷讪讪摆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您快上神道吧,回见了您哪。”

    锦书目送马车走远了,回身踏上青白石桥,桥下有北易水潺潺流淌。驻足远眺,三座石牌坊雕工精美,巍峨壮观,矗立在广阔的原野上,也算得是一副风光优美的画卷。

    她站在风里北望,早已经泪流满面。喃喃叫着“皇父、额涅”,跌跌撞撞在神道上一通狂奔。寒风灌进肺里,渐渐有些疲乏,蹲下喘了阵子,又继续前行。穿过了大红门和具服殿,神道两侧的石像生还在修缮,外头搭了一圈脚手架,大约是怕风吹雨淋,上面用麦秆扎的卷帘蒙着,看不清面目。

    她放慢了步子,再过龙凤门和三路三孔桥就是谥号碑亭。她站在墓表前怔怔地看,墓表顶上有望君出、盼君归的望天吼,原本是劝谏祭祀的君王及时回朝治理政务的,可如今江山转交他人之手,哪里还有后世君主来祭奠。

    石雕赑屃驮着石碑,巨龙盘绕,远看庄严肃穆,走近了瞧,歌功颂德的功德碑却是空的。锦书坐在台基上掩面而泣,末代皇帝丢了家国,没有功绩可以讴歌,这样的冷清凄凉。

    皇帝在七孔桥畔伫立,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慢慢进了隆恩门,他对身后的禁军统领阿克敦说:“你们在红门外候着,别惊扰了亡魂,朕一个人进去。”

    阿克敦领旨,奉上谕比了个手势,手下禁军纷纷退出牌坊,在神道两侧齐整列队候旨。

    皇帝放轻了脚步绕过焚帛炉,看见她进了隆恩殿,在神龛仙楼前摆上供奉,顷前身抱起明治帝后牌位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儿臣太常不孝,十年之后方来祭奠皇考,儿臣……痛断肝肠!”

    皇帝远远站着,先前气得牙根痒痒,想了千种万种惩处她的法子。如今她在眼前,哭成了那副模样,他除了心疼再无话可说。什么焦躁啊、怨恨啊,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满心满眼的她,哭声充斥他的感官,他才知道,原来她的痛苦他可以感同身受。他再不是以前那个漠视一切的霸主了,他有了软肋,病入膏肓,并且无药可医了。

    锦书尽情号哭了一阵,这才拿袖子仔细把牌位擦拭干净,放回檀香宪座上去。她跪在蒲团上,心里有好些话,想把自己这几个月来的不顺遂在父母陵前倒一倒,可憋了半天又觉得说不出口。在惨死的双亲跟前说自己爱上了仇人吗?皇父会失望,额涅会哭的!

    她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说:“求二老指引儿臣早日找到十六弟,儿臣这一生再没有别的奢望了,只要瞧着弟弟好,儿臣就找个古刹剃度修行去,再也不踏足红尘了。儿臣要为自己犯下的业障赎罪,请皇考原谅儿臣,儿臣被情折磨得体无完肤,也算是得着了报应。这回能逃出牢笼是儿臣的造化,儿臣不后悔。儿臣要放下前尘从新开始,请皇考在天上保佑儿臣,儿臣发誓,再不给皇考丢人了。”

    皇帝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一腔的温情转眼统统消失殆尽。她就那样爱太子?爱到嫁不成就要出家做姑子的程度?那他算什么?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活像个笑话!他费尽心机与众人为敌,换来的就是她对太子的死心塌地。她的心里从没有一隅能供他容身,她口中的牢笼是整座皇宫,还是单指他?

    皇帝眼里浮起一丝嘲讽,既然这样,他还顾忌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反正恨了,就算恨出窟窿来他也不怕。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她一趟趟的作践他,他还要容忍到什么时候?上祖坟上诉苦来了?好啊,慕容高巩活着是他的手下败将,死了还是一样!

    锦书擦干眼泪弓腰把冥钱提溜出来,正准备去焚帛炉烧化,一转身,赫然看见一个人影站在铜炉前,面目狠戾,目光阴冷,居然是皇帝!

    她吓得尖叫起来,元宝高钱洒了满地。这时才想起陵里是有好些不对劲的地方,守陵的太监一个也没有,大红门该当是日夜常闭防止外人进入的,她进来时却畅通无阻,想来是他早就做了安排。她惊骇之余又羞又愤,敢情他一早就知道她会来这里,故意支开人让她入陵,好来个瓮中捉鳖吗?

    皇帝咬牙问她:“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锦书心里突突地跳,抿着嘴不吭声儿。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横竖要杀要剐由得他了,谁叫她计不如人。可是,见着他又叫她隐约有些高兴,天晓得她花了多大的定力才克制住不迎向他。她那样想他,想得心都要抻裂了。乍见他,她竟从心底里呼出一口气来,像是一下子得到了释放,在黑夜里找着了引路的明灯。

    皇帝愈发忿恨,她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看着他,没有欢喜,没有忧伤,甚至没有恐惧。

    他的怒火直蹿上来,上前两步抓住她的手腕,下了狠劲儿奋力一捏,冷声道:“说话!否则朕命人拆了这泰陵!”

    锦书觉得腕骨简直要被他捏碎了,想挣却挣不出来,她呼痛,求他放开手,他却笑了,脸庞贴近她,阴狠地说:“你也会痛吗?哪里痛?手痛?再痛能及得上朕分毫?你猜猜我这里成了什么样?”他拉她的手捶打自己的胸口,兽一样的咆哮,“你这是在为大邺报仇,你要让朕从里到外的溃烂?好啊,你做到了!从今起朕再也没有心了,你该满意了吧?你满意吗?”他捏住她的下颚,一字一句的警告,“你休想逃离朕,就是死了也要葬在朕的陵寝里!想出家?朕倒要瞧瞧哪家庵堂敢收你!朕从来不是仁君,不在意为你屠城。你再敢跑,朕就砍下你的双腿,朕伺候你一辈子。”他说着,又半带央求的蹲低了身子和她平视,“锦书,你爱朕吗?哪怕只有一点点……你爱朕吗?说你爱朕好不好?朕封你做皇贵妃,不要想着太子了,你就当可怜朕,朕……离不开你……朕活不下去了……”

    锦书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是皇帝啊,这样低声下气的乞求,叫她惶惶不知所措。她原就难堪,他还在她父母的灵前说这些,他居心何在?

    “对不住,你的话我不敢苟同,我并不稀图什么皇贵妃位,我只想出去,离你远远的,求你放手吧!”她隔开他,退后几步狠下心肠说,“我看着你一日就煎熬一日,我不爱你,一点都不爱!瞧瞧这陵里四十几口人,全都因你的野心送了命。你在我皇考灵位前说这些,不觉得不合时宜吗?”

    “不合时宜?”皇帝阴邪地笑,睨视神龛上供的两块檀木牌位,“朕顺应天意接管江山,十年之内叫四海称臣,八方来朝,朕何罪之有?自古成王败寇,你和你的皇考皇妣都应该谢朕,没有朕的宽宏大量,他们能入地宫?能有片瓦遮身?只怕早就曝尸荒野,这会子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他逼近她,神色已然癫狂,“你不爱朕没关系,只要留在朕身边就够了。既然不能相爱,就互相憎恨吧!”

    他伸手擒住她,再也顾不得她挣扎叫喊,蛮横的将她拖进隆恩殿的西暖阁里,单手扫落宝床上供奉的妃嫔牌位,一把扔在檀香宪座旁,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脱!”

    锦书惊得魂飞魄散,脑子像被万斤铁锤击打过似的,只觉背上冷汗涔涔而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趋前,心早已跳得要扑出嗓子眼儿了。上回勤政亲贤里的恐怖经历又要上演了,她手脚僵硬,眼睁睁看着他解开她的盘扣,结结实实把她压在身下。

    皇帝眼里没有怜惜,他捏住她的下巴冷笑,满脸的狰狞之色,“朕就叫你父母兄弟瞧瞧,瞧瞧朕是怎么翻你牌子的!你愿则还罢,要是不愿,明间的神龛下也有空地儿!”

    她已经避无可避,他的吻密密的落下来,他肩头的夔龙绣紧贴她赤裸的手臂,丝丝寒意直捣进骨髓里。

    她伸手推他,被他制住了手腕。她骇得面如土色,带着哭腔的求他,“不要在这里……不要在这里!求求你,我皇考在看着!”

    皇帝早就红了眼,含糊地说:“看着又怎么?朕管不了那许多了!”

    他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覆上去,听见她“嗬”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惨白的脸庞渐渐泛起了红,又尖又利的叫声响彻泰陵上空的夜。

    锦书此刻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羞愤得只求速死,咬着牙道:“宇文老贼,你要杀便杀,犯不着这么作践我!我死了变做鬼也不放过你!”

    皇帝被她那句“宇文老贼”彻底激怒了,他虽到端午才满二十九,对她来说却是足够的老了。他一直为这个耿耿于怀,她不说倒也相安无事,可现在这话出了口,她嫌弃他,太子青春年少才是她心中所爱,她看不起他,甚至鄙视他吗?

    皇帝被戳到了痛处,一股被奚落的困窘油然而生。他慢慢直起身解开腰上的行服带,边解边道:“朕姑且容得你放肆。老贼也罢,小贼也罢,你要委身的人只能是朕。你可仔细了,再满口胡浸,朕就把你的嘴堵上!”

    锦书的惧意深到了极处,她纵然再爱他,也不愿意在这里被他强占。这是什么地方?是慕容家的祖坟啊!皇考被他逼得惨死,如今他还要在陵寝里对她施暴,叫她的父母兄弟死了都不得安宁,他和慕容家到底有多大的仇恨?阖族都叫他灭了,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来羞辱慕容氏吗?

    皇帝把她紧紧揽入怀里,激动得连心都颤起来。没有了阻隔,仿佛两个人本就是一体的。她恨也罢,怨也罢,横竖走到这一步,只有斩断她所有的后路,叫她无处可逃,才能让他安下心来。

    她无法抵挡,只觉心凉成了死灰,所有的意识挣脱了躯壳,朝遥远的天际飘荡开去,分分毫毫幻灭,再也无迹可寻了。

    神台上的巨烛已然燃尽,火苗子璨然一跳,一缕淡淡的轻烟在空气里弥散。满世界只剩下黑,像一口井,像人心。

    天又下起了雨,雷声隆隆,破空的闪在泰陵宝顶上方盘桓,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照在檐角高昂的琉璃雕龙首上,眦目欲裂。

    太子跪倒在雨里,浑身乏力,没法子站起来了。十指狠命的插进泥泞的土里,春草尖利的锯齿割伤他的掌心,他浑然不觉得疼,只感到彻骨的冷。他颤得不能自已,脸上湿濡,分不清到底是雨还是泪。

    “爷,我的好爷,奴才求求您了,再这么下去非作下病不可!回车里去吧,后头的事儿咱们回头再计较,成不成?祖宗,您要急死奴才了!”冯禄在他头顶上支撑起大氅,雨那么大,淋得人睁不开眼睛。太子在雨里跪了半个时辰,怎么劝都不肯起身,如同失了提线的木偶,直把他急断了肠子。

    其实他们来得比万岁爷早,却发现山下遍布绿营军,好容易找着个豁口上山,正准备进泰陵寻人,御驾带着骁骑营禁卫军也到了。太子困兽一样地转圈子,离隆恩殿只一墙之隔,听得见锦书的哭喊,竟没法子进去救她。心爱的女人遭受凌辱,自己偏偏无能为力,这对尊贵非凡的储君来说是怎样的屈辱!

    冯禄不禁叹息造化弄人,就差了那么一步!太子爷和锦书失之交臂,事到如今,恐怕今生再也无缘了。

    “主子爷,撒手吧!”冯禄带着哭腔的劝谏,“天涯何处无芳草,万岁爷已经……您再难过又怎么样呢!”

    太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红着眼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都怪你!要不是你这狗奴才作梗,我这会子早去救她了,也不至于让皇父对她做下这种造孽的事来!”

    冯禄抱住他的腿就地跪下来,哭道:“主子,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奴才知道您有多委屈,您心里过不去就打奴才两下出出气儿,奴才这都是为了您啊!万岁爷是怎么样的脾气您还不知道吗?立起两个眼睛来就不认人的主儿!您杠着硬上能得着什么好?倒叫后头父子不好处,叫万岁爷更加的打压您,处处防着您,您还有出头的日子吗?”

    太子泄了气,背靠着红墙喃喃,“是我不中用,保护不了她……”说着又像个孩子似的痛哭流涕,捂着脸说,“我算个什么男人!原就不该让她留在御前,会有今天这局面是预料中的,是我坐看着一切发生,错都在我!”

    眼下说什么都不济了,冯禄磕头道:“爷,咱们从长计议,趁着绿营军都撤了,这会子就下山去吧!别等到万岁爷出来,万一遇上了,到时候又费功夫。”

    大雨把他浇了个透,心思愈发清明起来。木已成舟,他恨不能立刻举兵,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不能操之过急。他缓缓直起身,怅然复看宝城一眼,带着满腔怨恨,由冯禄搀扶着从陵墓另一侧朝开阔地去,渐行渐远,成了莽莽一点,消逝不见了。

    神道上停着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放下了呢帐帘,皇帝翻身上马,吓坏了阿克敦,他打千儿道:“奴才启奏万岁,天儿太坏了,请主子保重圣躬,还是和锦姑娘一道坐车吧!奴才们在外伺候,也好放开了手脚往京畿赶。”

    皇帝横了阿克敦一眼,“多嘴多舌!朕怎么,多早晚轮着你来置喙了?”

    阿克敦一凛,皇帝说什么自然不敢违逆,他也是好心,这两位闹别扭是明摆着的,锦姑娘是绑着手脚扔进车里的,可……可万岁爷才震完卦,淋着了雨对龙体有碍。都是男人,他很知道其中厉害。

    阿克敦颇有些忠心,他是宫旗下包衣出身,原来就是南苑家臣,比起皇帝御极后提携的那些汉臣体人意儿得多。他本着忠仆的办事原则跪下磕头,“主子,姑娘一个人在车里,手脚缚住了不假,可难保没有别的差池。主子您瞧……”

    皇帝讪讪下了马,站在车外犹豫了一阵,方示意侍卫打起了毡子。

    锦书缩在马车的一角,神色萎靡,发髻散乱,那模样极狼狈可怜。看见他进来恐惧地瞪大眼睛,嘴唇翕动几下,却发不出声音来。

    皇帝蹙眉看着她,有满腹心事无从谈起。得到了,为什么心却隔得越来越远?他坐过去,绳子绑得太紧,她的手腕子已经乌沉沉发紫,触目惊心。他心头一抽,低声道:“你听话些,不要闹,朕给你松绑,好不好?”

    她不答,一味看着他,眼神复杂莫名。

    皇帝竟有些心虚,他也自责,怎么在泰陵里做出这种事来!时候不对,地点也不对,她该有多恨他,他不敢去想象。

    他伸手去触那绳结,手指滑过她的手背,她猝然一惊。皇帝感到灭顶的绝望,喉咙哽得生疼,只硬忍住了不叫眼泪流下来。

    一圈圈松开如意带,一点点解放她,她的手挣脱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查看她的伤势,“啪”的一声脆响,他右边的脸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积蓄了她所有力量的一掌,他头晕目眩,几乎懵了。

    “宇文澜舟,我恨你!到死都恨你!”她哑着嗓子嘶吼,“不要再碰我,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他慢慢坐正了,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心平气和,“朕的确是做错了,可是朕不后悔。你打朕,朕可以不追究,全当朕欠你的。”

    欠她的,他穷其一生都还不清。她再没那些心力去计较那些了,“既这么,劳烦你放了我。我没脸见人了,往后就叫我半人半鬼的活着,与你再无干系。”

    还是想走?他深深的无力,闭上眼睛咬牙道:“休想,除非朕死!”顿了顿睁开眼直视她,嘴角浮起冷酷的笑,“你筹划已久了吧?难为你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朕一直以为你是受了皇后挑唆,临时起意,谁知你原来早有预谋。亵衣里的东西什么时候缝进去的?朕是个傻子,你只要冲朕笑一笑,朕就欢喜上三天。朕以为终于把你捂热了,谁知都是朕的妄想,你的心比石头还硬,你对朕没有半分的眷恋,说走就走了……”

    他扬起脸,似乎这样能叫眼泪流进心里去。他努力的平复心绪后方道:“朕劝你断了念想,你侍了寝,今生今世烙上了宇文家的烙印,就是走到天边又能改变什么?”

    锦书早就已经血肉模糊,他还往她伤口上洒盐,她失控了,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什么烙印……我和你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你是仇人!是杀父仇人!”

    他的眼睛失去了光芒,铁青着脸道:“没有关系?或许你肚子里已经怀上朕的孩子了!没有关系吗?不要紧,朕回京便册封你,要逃?想都别想!朕是你丈夫,不管你认不认,改变不了了!”

    她吃吃笑起来,“丈夫?你也配当这个字眼!”她像是听见了笑话,越笑越令人心惊,直笑得泪流满面,瘫软在彩金绣云龙坐褥上。

    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谁来救救她?她在这世上还剩下些什么?没有父母、没有家、如今连仅剩的一点骄傲也没有了!她原先那样爱他啊,甚至在那些妃嫔对她恶语相向的时候,她还能提起勇气来反唇相讥,依仗的不过是他的爱和敬重。

    现在呢?在他眼里她成了三千粉黛之中的一个,和那些宫妃小主们没有区别。他对她还有爱吗,或许有吧!可是敬重呢?永远失去了。她就像绫子扔进了刷锅水里,管他原来是什么颜色,如今就是一块破抹布。

    她缩成了一团,想到他说的孩子就觉得摧肝裂胆。不会这么巧的,好多妃嫔轮着翻牌子,也不是每一位都能怀上,自己只一次,绝不能够的!

    她又哽咽着哭,心里说不出的失望无助。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口口声声的爱,最后不顾一切地把她毁了。要是她对他只有恨,她还能找到活下去的动力。可她的感情偏偏那么复杂,超出了她这个年纪所能承受的范围,她觉得自己要垮了,再也活不成了。

    皇帝从没有那样害怕过,她蜷在那里呼吸微弱,简直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什么也顾不上了,慌忙靠过去替她搭脉,脉象又虚又浮,三焦六脉都已伤透了,干吊着一口气似的。

    他攥住了她的手就没办法松开了,外头电闪雷鸣,他觉得他头顶上的天也要塌下来了。他惶恐不安,他没了主张,他用全部生命把那双柔荑包裹起来,低头贴在唇上央求,“你要朕怎么样都行,你说句话吧,不要折磨自己!朕把后半辈子都交给你,朕带你住到畅春园去,就咱们俩,咱们朝夕相对,再也没有别的女人来打搅我们,好不好?”他的眼泪滴落在她的指尖,他抽泣,“……只要你陪着朕,不要离开朕。”

    她没了意识,落进一片迷雾之中,他在她耳畔说话,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她放眼看,一片沉沉阴霾,没有边际,望不到头。盲目地往前走,突然一凛,发现自己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雾霭后面有悠长的叹息,她驻足回望,一个身影慢慢走出来,陌生的脸,感觉却又那样熟悉。他说:“皇姐,你要挺住。等我这里一切铺排好了就去找你,你要等着我,总有骨肉团聚的一天。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们都一样……”他侧了一下头,无奈地笑,“我知道你在紫禁城里,可是我没有能力,我暂且救不了你。不过也快了,你再等我几日,少则三月,多则半年,我一定杀了宇文澜舟为家人报仇!到时候我带你走,到我生活的地方来。这里有牛羊草原,有绿树红花,我们姐弟再不分开。”

    锦书微喘着问:“你是谁?是永昼吗?”

    他点头,“是永昼,是老十六,我还活着。”

    她霎时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伸手要去触碰他,“永昼,好弟弟,我天天儿地想你。”

    永昼往后退,眉目疏朗,淡淡笑道:“瞧瞧,还是原来的样儿!急不得啊,谋大事者要忍辱负重。你好好的,报仇不是女人的事,要活下去,等着我来接你。我要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再还你个锦绣河山。”

    他挥了挥手,渐渐远去。锦书怔在那里,醍醐灌顶般的清醒起来。是啊,还有牵挂,还有永昼!姐弟尚未相聚,这会子撂开手,永昼回来了寻她不着怎么办?他们只有彼此,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她要是死了,单剩永昼有多可怜!她还记得金亭子旁,为了一把弹弓哭得眼泪鼻涕混在一处的孩子,小小的,无依无靠的样儿。她不能再叫他伤心了,她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不为旁的,只为了幼小的弟弟。

    马车宽敞,宝座一角设了张花梨矮几,皇帝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取暖,一面伸手去够几上的茶壶,斟了半杯热茶来喂她,看见她脸色稍好了些才松了口气。

    她醒了,双眼空洞地看着他。皇帝心虚而窘迫,不敢搂紧她,又舍不得撒手,只得别过脸去把视线调向别处。

    原以为她还会哭闹,谁知她反倒沉寂下来,轻轻拿手推他,“奴才不敢,请万岁爷放开奴才。”

    皇帝脸上浮起了严霜,她又是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即便那样亲密过了,她说放手就能放手。与其这样,他宁肯她刺猬一样的乍起满身的刺来,起码让他感觉自己曾经拥有过她,不要像现在淡得像烟似的,喘气大些就吹散了。

    他拧眉打量她,“锦书,朕对你,心如明月。才刚在泰陵……”

    她在宝座上福了福,“请主子别说了,奴才都忘了,主子也忘了吧,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主子要是不惩处奴才,奴才回养心殿,还像从前一样伺候您。倘或主子不想见奴才,就打发奴才回慈宁宫去吧!”

    皇帝失望至极,这女人的心怎么这样狠?竟然比男人还要决绝!

    他摇头,“朕不能像从前那样了,你能忘记,朕却做不到……朕一刻都离不开你,回了宫,晋位份是一定的。东围房往后就派给你,你是晋贵妃还是皇贵妃,由得你选。”

    他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上回额角砸开的伤口也没有愈合。锦书心里痛极了,细想想两人真如野兽,互相撕咬,彼此伤害,爱却那样深,有增无减。

    她掩面低泣,不是应该痛恨他吗?可是见他满脸的凄苦,她又心如刀割。思维虽混沌,那份感情却鲜明不容置疑,可惜再也无法靠近了。就这样吧!这件事尽人皆知,再掩饰也无益,位份他要晋就晋吧,她也不在乎那些虚名,只是要她住东围房万万不能够。

    锦书低下头,“您打定了主意,横竖也没有奴才说话的余地,只是奴才不能坏了规矩,围房绝不是奴才能长住的地方,奴才求主子赐毓庆宫给奴才,奴才七岁前就长在那里。”

    皇帝有些小小的欢喜,只要她愿意受封,反正出不了紫禁城,住在哪里都不成问题。他忘形的携起她的手,应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朕都答应。”

    锦书缓缓抽回手,又道:“晋位要太皇太后下懿旨,进不进玉牒由皇后娘娘说了算,请万岁爷别插手。还有一点,奴才不上绿头牌,请万岁爷应允。”

    皇帝的心一直往下沉,不上绿头牌,不侍寝,只想偏安一隅静静地过日子吗?他想说不,可眼下的情形不容他犹豫了,只要她肯活着,肯留下,他还有什么所求呢!

    他的嘴角满含苦涩,颔首道:“都依你。”

    她肃了肃,“多谢主子成全。”

    皇帝失魂落魄地靠在马车围子上,看着她转过身去不再面对他,他死死咬住了后槽牙,觉得自己被抻得四分五裂了似的。永远失去她了,她的心里从没有过他,往后更不会有了。她就在面前,自己却束手无策。他指点江山数十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彷徨过,握得住百万雄兵,得不到一个女人的垂青。三宫六院在他眼里早失了颜色,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愈是得不到,愈是牵肠挂肚。

    她的发髻松了,零零散散从璎珞带子里垂荡下来。皇帝道:“你别动,朕给你梳头。”说着靠过去,她的身子徒然一震,他也不以为意,解开玉冠道,“本想在易县歇一晚的,可因着今儿要出宫寻你,连叫起都免了,朝里公务多,耽搁不得,只好连夜地赶回去。回去人多眼杂,叫人看见失了体统,还是收拾好为妙,免得有人在老祖宗跟前嚼舌头。”

    车上没有梳子,他的手指在她发间穿梭,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疼了她。她再三克制的眼泪又滴下来。他怕她失了体统被别人中伤,那他自己呢?万圣之尊头破血流不算,如今连脸颊都肿了,上回说自己磕着了,这回呢?明儿叫起要是还没退,该怎么回答那些好事的臣工们呢?说是他自己打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是明白人,知道了能饶得了她吗?

    皇帝像是知道她的心事,边系发带边说:“你不用替朕操心,明儿升座不在太和殿就是了,让臣工们军机处值房里递折子,有要紧的奏报再递红头牌觐见。朕命人把帘子放下来,他们看不见朕的脸。至于老祖宗那里,朕打发总管过去请安,只说朕淋了雨,病了,等好利索了再过去不迟。这几天你别出养心殿,慈宁宫由朕陪着一块儿去,朕才能放心。你私自离宫,倘或朕不在,少不得斥责惩戒,老祖宗总要做给别人瞧的,也不好太过偏袒了。”

    锦书咬着嘴唇不说话,他仔细替她戴上玉冠,插好发簪,手却顿住了,稍一踌躇,双臂从她腰侧环过来,试探着往前倾,下颚轻点在她肩头上,胸膛紧紧贴上她的后背。

    锦书蓦然惊起来,想分开他的胳膊脱离他的禁锢。他松开一只手按住她的肩,痛苦的低吟,“好锦书,让朕靠会子,朕太累了……累得连气儿都不想喘了。”

    她的心悠乎一坠,果然是累,她也一样。爱着,不能相互取暖,活着就消耗自己,折磨对方,这样的日子多早晚是个头?

    皇帝见她果然不反抗,胆子大了些,收拢了手臂和她耳鬓厮磨,喃喃道:“锦书,咱们要个孩子好不好?朕不要他建功立业,做个闲散亲王,就像长亭那样。朕比你大十三岁,必定是要走在你前头的,有了儿子,将来朕晏驾了,你就跟着儿子住在王府里,看着孙子、重孙子长大,你瞧瞧皇考定妃多好的福气!只要你有了依靠,朕哪天突然走了,也能撒开手了。”

    “胡说!”她一下挣脱出来。胡说!好好的怎么想那么长远的事情!她心里发紧,明明痛得快要窒息,却不能叫他看出她在为他话里的忧伤感到恐惧,只有板着脸武装起自己,“已经是错了,主子还要叫这罪恶开花结果吗?”

    皇帝慢慢垮下肩,蜷曲的手指微张开,眼里的光倏然熄灭了,只剩死一般的寂静。

    皇后病势沉疴,回禀了太皇太后,新人册封就不来了,横竖由老祖宗瞧着办就是了。

    锦书蹲了个双安,规规矩矩跪在炕前等发落。太皇太后看一眼圈椅里的皇帝,还是原来那种疏淡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在心上似的。

    他面上虽这样,脑子里想些什么,太皇太后还是知道的。这回是万分的看重,否则后宫女子晋个位份这类的小事情,他也不会巴巴地把人送了来。

    只是这锦书真叫人头疼得紧,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跑又跑得不得法,才到易县就给抓住了,然后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叫皇帝气得眼睛鼻子都不在原地界儿了,在泰陵里头就临了幸。

    皇帝也是胡闹的,太皇太后有些生气,怎么能在人家的陵地里干下这种造孽的事,传出去还要不要脸面?他一国之君的名声不是都要糟践完了吗!

    老太太看看跪着的丫头,低眉顺眼的伏着,遭了这么大的罪,心里该有多苦啊,真是难为坏她了!瞧瞧,瘦得下巴都尖了,跪在那儿脊背窄窄的,皇帝张开手就能比个大概了。

    “好孩子,快起喀吧。”太皇太后照旧是拉她过来揽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事情都成了这样,你一个女孩儿家要名声,你主子对你的心思你也知道,总要有个交代才好。”回过头去对总管说,“崔啊,你给宗人府颁个旨,就说是我说的,六嫔满员了也不碍的,这个规矩可以活络一些,给锦书晋个嫔位吧!位份虽不算高,却也是个主位,等将来添上一儿半女的,依着你主子的疼爱,再一等一等地往上升。”

    崔贵祥垂着手应了声“嗻”,才问:“奴才请老佛爷示下,慕容主子的封号定了什么?奴才好传内务府上宝册去。”

    太皇太后琢磨了一下,转脸问皇帝:“你的意思呢?”

    皇帝抬眼道:“孙儿也请皇祖母示下。”

    太皇太后怕皇帝嫌给锦书的位份低,回头心里又不舒服,忙道:“按着祖制,皇帝亲封也要从贵人往上晋,咱们这回算是逾越了。不过也没什么,锦书是皇族后裔,出身自然高贵些,就是封了嫔也不为过,只是再往高处就不合适了。依我说,咱们位份是嫔,吃穿用度就照妃的规制来,年例三百两,妆蟒织金、吃食油蜡都和四妃齐平,这样不至于落人口实,自己也受用,皇帝道好不好?”

    “全凭皇祖母做主。”皇帝嘴里应着,去看锦书的脸色,她眼里平静无波,像是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似的。皇帝不由泄气,手指在肘垫的绣花纹路上抚摩,低头看襕袖上一圈圈的烫金凸绣,心里空落落的,人也萎靡起来。

    太皇太后看在眼里也只有叹息,这两个冤家聚了头,往后还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全靠老天爷保佑了!

    她拍了拍锦书的手,和煦道:“封号就上‘谨’吧,取个谐音,也望你以后谨言慎行,尽着心的伺候你主子。”

    锦书还是那淡淡的样儿,下地蹲了个福,道:“谢老祖宗,奴才听老祖宗的,一定不负老祖宗的厚望。”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又要操心皇帝翻牌子的事儿了。如今他得偿所愿,难免对其他妃嫔冷落,雨露均沾是最好不过的,倘或有了偏颇,闹得后宫不太平,那得多生出多少事端来啊!

    “皇帝荣宠是好事,不过切不能太贪恋了。”太皇太后对锦书道,“我知道你素来懂事,皇帝万一有个使性儿的时候,你要多劝谏着点。伺候他的人多,一团和气最要紧了。”

    锦书应个是,暗道这点倒不必太皇太后担心思的,她本来就没打算侍寝,敬事房银盘里的牌子上都不会有她的名号,更没有独占荣宠这一说了。

    太皇太后当起了和事佬,故意笑道:“这样方好,你姑爸嫁了先帝爷,你如今也跟了皇帝,这样倒没乱了辈分儿,你和皇帝原就是一辈上的人,算来算去都是合适的。往后两家化干戈为玉帛,再添上个小子丫头的,就齐全了。”

    锦书勉强笑了笑,“老祖宗说得极是。奴才求老祖宗一桩事,老祖宗这儿敬烟上还短着人,下头接手的规矩一时学不成,又要叫老祖宗生气。奴才这么撒手走了,荣姑姑一个人要掌事儿,要上夜,还要敬烟,怕是忙不过来。奴才想,老祖宗要是不嫌奴才呆蠢,奴才还在慈宁宫里伺候老祖宗,等这回选秀完了,挑出拔尖儿的来,奴才再回毓庆宫去,求老祖宗恩准。”

    太皇太后不由看皇帝,他眼里的愁苦更甚,好好的爷们儿弄成了这副模样,叫她这个做祖母的心里生疼。她在锦书头上轻抚,“好孩子,我知道这原是你的孝顺,可眼下你才晋位,和你主子多团聚才是正经。你不回自己宫里,单在我这儿伺候,我怎么能落忍呢?何况你主子那里也短人呀,尚衣上不也要人伺候吗?”

    锦书并不去看他,只道:“尚衣监还有几位当散差的谙达,换到御前也是使得的。老祖宗这儿不一样,敬烟是和火神爷打交道的,万一有个闪失,伤着了老祖宗,奴才要愧疚死了。况且万岁爷最有孝心,自然也是答应奴才这么做的。”

    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明摆着皇帝要是不答应,就是对太皇太后不孝,他还能怎么说?横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多熬可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她在老祖宗跟前待着,他还能借着请安看她一眼,要是她回了毓庆宫,那里偏了些,她又不待见他,要见也不易。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这命运,真真是让人莫可奈何!

    风吹动槛窗上的竹帘,卷轴两端的细穗子纷纷扬扬的飘起来。皇帝就在边上端坐着,半遮的日影映照着他的万寿篆文团花褂,绶带上的日月祥纹灼灼生彩。他面目平和,瞥了锦书一眼,道:“谨嫔说得有理,孙儿也是这样想。我们夫妻来日方长,有的是聚的时候。孙儿政务繁忙,有她在老祖宗身边,也算替孙儿尽了孝道。”

    殿内众人皆一滞,皇帝和个位份低微的嫔妾称夫妻,那是于理不合的。不论圣眷多隆厚,皇后以外,就算是皇贵妃,也不能和皇帝称夫妻。连皇后在皇帝面前都要自称“奴才”,何况是妃嫔!皇帝这样说把皇后置于何地呢?

    塔嬷嬷和太皇太后面面相觑,又去看锦书的反应,她站起来蹲肃,“奴才不敢。”

    皇帝的嘴角微沉,别开脸去瞧月洞窗前鸟架子上的鹦鹉。那鸟儿脚上扣着纤细的锁链,抓着鎏金的竿子上下翻腾,自得其乐。太皇太后这鹦哥养得有时候了,习惯了束缚的日子,忘了天有多广阔,也忘了外头的山水缱绻,这方窗台就是它的全部,不也照样活得有滋有味吗?

    皇帝只有自我安慰,她这样的人硬碰硬是不成的,就像鹰,逮着了得熬上几宿,熬光了戾气和抱负,往后就好了,就愿意乖乖立在人肩头言听计从了。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息,“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我姑且就借锦丫头几天,等下头的人调理好了,再把她还给你。”

    皇帝笑了笑,“皇祖母言重了,您把她留下是咱们的造化,您再这么说,倒叫孙儿惭愧了。”

    听听这话里话外的,一口一个“夫妻”,一口一个“咱们”,当真是好得没了边儿。皇帝掏心挖肺的,这头却不怎么领情儿,照旧是一副半冷不热的脸子,太皇太后也觉得不好受,于是岔开了话题道:“我听说太子往湖广查军饷的事儿去了?这一路道儿远,你可派了禁军护送?”

    皇帝面上不动声色,回道:“请皇祖母放心,他自有亲军护着,况且他也大了,往后常有要出京畿的差使,皇祖母不必太过操心。”太皇太后不好多说什么,皇帝为着锦书,和太子生了嫌隙,这趟又闹出这样的动静来,好在太子办差去了,否则必然又是一场风波。

    正坐着无言,门上的宫女来回禀,“老祖宗,瑶妗县主来给老祖宗请安了。”

    锦书忙到皇帝下手站定,琢磨着这位县主大概就是端郡王家的小姐,皇帝钦点的太子妃吧!上回在坤宁宫破五宴上见过一回,长得什么样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有股子孤高的劲儿,很有些母仪天下的派头。

    太皇太后直起了身子,抚掌道:“来得正好,我这儿有两匹江宁新上贡的云缎,本想打发人送她府上去呢,她倒来了。快请进来,皇帝也见见,到了年下就是一家子了,你可当上公爹了。”

    皇帝听了公爹这个词,脸都有些发绿,草草唔了声再不吭气儿了,只转过眼探究地看锦书。她会是个什么神色?原本该当是她的位置,如今被人给占了,她是不是恨得牙根痒痒呢?

    锦书垂眼静静站着,一会儿正殿门前环佩叮当,只听春荣引着道儿说:“县主仔细脚下,老祖宗在暖阁里头呢!”便领了人进了偏殿,转过槛窗蹲了个安道,“回太皇太后、万岁爷,瑶妗县主来了。”

    一双凤头履踏进了视野,鞋头饰珊瑚珠,鞋帮子上是及地的穗子,一挪步,婀娜娉婷。

    锦书抬头看了过去,那女孩儿穿着月白缎袍,青缎掐牙背心,颈子上套着金累丝攒珠项圈,眉眼儿长得讨喜,不算顶美,却也清秀可人。冲着宝座上的人盈盈跪下去,磕了头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太皇太后点点头,“起喀吧!”指了指锦书道:“你也见见,这是毓庆宫的谨嫔。”

    瑶妗应是,起身打量锦书,觉得天底下可能没有再比她齐整的人物了!她戴着镂金八云,三行三就的串珠金约,身上是湖色缎绣菊花纹袷衣,领上镶着白玉琢蝉扣,那皮肤通透无瑕,竟和玉扣是一样的颜色!美则美矣,只是气色不太好,微有些瘦弱。下巴尖尖的,模样儿却极娴静端庄。在皇帝身侧婷婷站着,这两人放到一处,简直像画儿一般圆满。

    瑶妗边琢磨着在哪儿见过她,一面收回视线蹲了个福,“给谨主子请安。”

    锦书侧身避了避,浅笑道:“县主有礼了。”

    太皇太后看重孙媳妇儿,越看越欢喜,拉了坐在身边问长问短。皇帝见过了人,也不耐烦听她们拉家常,便起身道:“皇祖母,孙儿还有几个小臣要见,就先行告退了。”

    太皇太后点头道:“那你去吧,公务要紧。”又对锦书道,“代我送送你主子。”

    锦书屈腿应了个嗻,方随着皇帝出门来。下了汉白玉台阶,皇帝不言声儿,她也不好辞回去,只得闷头在他身后跟着。

    李玉贵猴儿精的人,要把御前的人摆布开了,都散到宫门外头去了。留下皇帝和锦书两个人慢慢地走,自己落了十来丈,远远的候着旨。

    皇帝拿眼稍瞥了她一眼,斟酌道:“你在太皇太后宫里踏踏实实的,要什么、想什么,打发人来回我,我不在就吩咐李玉贵,或是我回来了替你办。”

    皇帝鲜少用“我”这个词儿,锦书听着觉得有些别扭,也不方便说什么,只道:“万岁爷是办大事儿的,外头的政务忙得筋疲力尽,怎么好再为我那些碎催事心烦。您回宫去吧,奴才伺候老祖宗心里有谱,也不会有什么短的,请主子放心。”

    皇帝背着手,知道她是个犟性子,缺少什么也不会和他说。皇后这会子称病不料理,她的用度就靠内务府张罗了,万一有个不顺心,她和谁诉苦去?

    他踱了两步说:“才刚太皇太后发话儿了,份例按着妃的品级办,我心里也觉得合适。东西是死的,要紧的是身边伺候的人。我知道你在掖庭的时候有些好姐妹,叫内务府给你拨了两个,另六个只要是机灵有眼色的就成。贴身的人知道心疼你,比什么都强。”

    锦书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我省得,您犯不着替我操心。”

    皇帝接口道:“不操心成吗?你这么个不肯将就的脾气,闹不好就得委屈坏了。”

    锦书脸上渐渐不是颜色起来,咬着嘴唇不说话。皇帝料想自己又冒犯她了,便道:“你瞧,三句话不对就上脸子,我就说你不得?”

    “我哪里上脸子了!”她小声嘟囔了一句。

    他在前头走着,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辫子垂在身后,辫梢儿上垂着明黄的绦子,风一吹款款摇摆起来。她看得有些出神,只觉得这一切恍惚像梦,自己就这么成了他妃嫔中的一员,往后的路怎么走呢?还有出宫的那天吗?倘或永昼真的来寻她,她能撂开眼前人吗?

    她轻轻叹了口气,爱他,不能原谅他,怎么到了这地步!

    皇帝缓步地踱,少时回过头来说:“选秀完了你就回毓庆宫去,如今晋了位,总在慈宁宫待着也不是长久的方儿。”

    一个皇帝,这会儿婆妈得这样,都是为了她。锦书心思敞亮,什么都明白。他越这样越叫她难受,再体贴入微又能怎么样,凭着眼下的态势,还有什么可说的。

    渐渐到了慈宁门上,肩舆在槛外停着,一溜太监垂手静待。皇帝想着这就要和她分开,心里生出不舍来。想靠近她,又怕她抵触,进退维谷间煎熬得脑仁儿都发疼。才想伸手去触她,她却堪堪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尴尬停住,心里一阵阵的抽搐,尊严像是被人拍在地上狠狠踩烂了似的,止不住的绝望和落寞。

    她熟视无睹,毕恭毕敬的蹲福,“奴才恭送万岁爷。”

    皇帝蹙眉看着她,才要说话,长满寿老远打了个千儿过来,道:“回主子,才刚建福宫贵主儿跟前的板栗儿来回话,说贵主儿今早身上热,喘得脸通红,高世贤开了方子,说叫急煎快服,可镇不住喘,这会子……看着不好了。”

    皇帝听了大惊失色,章贵妃体弱多病,当初太皇太后就说她恐不是有寿的,眼下竟真不中用了。

    “快往建福宫去!”他也顾不得别的了,上了辇即吩咐。抬辇太监飞快调个头,脚下加紧了,直朝北边去了。

    锦书目送圣驾走远了才折回门里,她没见过章贵妃,只知道她是南苑王侧妃,皇帝御极后晋了贵妃位,常年卧病在床,各处也不怎么走动。太皇太后这里请安是全免的,她养在宫里,不论是大宴,还是宫妃们欢聚,从来就没有她。听说年纪还轻,大约只有二十八九岁,真要是不好了,也叫人心头难受。

    正想着,身后人打千道:“谨主子吉祥,奴才给小主道喜了。”

    锦书转过身来,看见崔贵祥单膝跪在地上,忙去搀扶他,又碍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言辞不好太过亲切,只道:“谙达快别多礼,折煞我了。”

    崔站起来,皱纹里有笑,也有忧愁,似有千言万语,又没法子出口。踟蹰了一下方道:“内务府按例的赏赐都往毓庆宫去了,下面伺候的宫女太监先行到宫里安顿,小主这两天在老佛爷跟前,身边只留两个人就成,多了坏规矩。”冲后面招了招手,“快来,给谨主子见礼。”

    那两个宫女垂首磕头,崔又道:“这是万岁爷钦点的丫头,内务府从储秀宫拨过

    来的。”锦书忙道:“我听万岁爷说了,快起喀。”

    两个宫女谢恩起身,抬头一看,锦书笑起来,原来是脆脆和春桃!

    三个女孩儿搂在一处又哭又笑的,她们来了,锦书打心眼儿里的高兴,就觉得自己不孤单了,有了依托似的。

    脆脆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瞧瞧,眼下竟成了主子!”

    “可不!”春桃说,“咱们多有缘分,当初还当再也见不着了呢!”

    崔总管咳了两声,道:“你们姐妹好原不该说什么,只是现在不一样了,主仆有别,人前还是避讳些好。”

    脆脆和春桃敛神蹲了蹲,“奴才们造次了,差点坏了规矩,多谢谙达提点。”

    崔贵祥笑道:“在我面前没什么,看见小主高兴,我也跟着受用。”

    脆脆和春桃颇有些不解,听这话头子不寻常,那些太监,尤其是老太监,都是滑得出油的,有这番话倒出人意表。

    锦书盈盈笑道:“横竖不是外人,往后也要有来往的,不妨告诉你们,我早前认了崔谙达做干爸爸,他老人家护着我,处处替我周全,是我的恩人!”

    那两个对视一眼,赶紧冲崔贵祥敛衽蹲安,崔摆摆手道:“不值当一提,我欠着敦敬贵妃的情儿,拂照些你是该当的。”言罢又长长叹息,“叫我难受的是你这孩子忒见外了些,这么大的事不和我通个气儿,弄得这么个结局,白遭了那些罪。”

    锦书低着头绞帕子,原先她是存着私心,总觉着人心隔肚皮,逃宫是天大的事,叫旁人知道了怕坏事,也当能一气儿跑到天边,不必再回来的,谁知道出了岔子,兜个圈子又回到原点,如今怪对不住崔总管的。

    “我是怕给您惹麻烦,不是有意瞒着您的。”她勉强寻了个借口,脸上讪讪的,“我要是事先知道是这样的结局,打死我也不能跑了。”

    这件事到太皇太后这里就打住了,她在泰陵里的遭遇宫里再没有人知道,也算保住了皇帝的脸面。崔贵祥是慈宁宫总管,里头的经过门儿清,也不忍心苛责她,唯有叹息,“过去就过去了,万事要打远儿。你目下晋了位份,万岁主子又是荣宠有加,好好过日子吧,还能怎么呢?女孩儿家不论多哏性儿,嫁鸡随鸡罢了。”锦书点点头,眼巴前也只能这样了,将来会怎样,谁也说不准。

    崔引了引道儿,“出来有时候了,进去伺候吧!老祖宗还是偏疼你的,这回你捅的娄子不追究,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在她老人家面前别呲达什么,也别埋怨万岁爷,都是命,知道吗?”

    锦书嗯了一声,“我都听干爸爸的。”

    进了慈宁宫明间,太皇太后正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瑶妗县主站在边上不知所措。锦书被吓了一跳,忙问:“老祖宗这是怎么了?”

    塔嬷嬷道:“还不是得了贵主儿的消息!”

    太皇太后抹泪道:“可怜见儿的,这孩子也忒没福气了,回头要过去看看,这趟不知道是不是冲撞了什么。塔都,从我的体己里拨些银子请和尚来宫里超度超度,倘或不打紧,送了业障,兴许就好了。”

    塔嬷嬷应了就出去操办,锦书忙给她顺气儿,安慰道:“老祖宗别急,贵主子福泽深厚,小坎儿迈过去就好了。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不可伤情过逾了。贵主儿病着,您过去,怕叫贵主儿心里记挂着。还是奴才替您过去瞧瞧,再打发人来回老祖宗。”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也好,还有你皇后主子那儿,咱们分道儿走,你上建福宫去,我上坤宁宫去。你主子爷现在人呢?”

    锦书道:“才刚长谙达来回禀,万岁爷已经往建福宫去了。”

    太皇太后直起腰道:“那你这会子就过去,他在呢,万一贵妃有个好歹,不至吓着你。”

    锦书嗳了一声,辞出慈宁宫,就往建福宫去了。踏进建福宫就闻着满世界扑鼻的药香味,进了明间转过槛窗,偏殿角上跪着念经的丫头,宫里的人来往穿梭,却个个无声无息。

    气氛极压抑,贵妃寝宫前设了巨大的围屏,侧看过去只瞧见捧巾执盂的宫女在床前侍立。床上人不得见,也没看见皇帝,倒是门口站着李玉贵和长满寿,两个一脸肃穆,活像哼哈二将。瞥见她,忙紧上前打千儿,“谨主子怎么来了?”

    锦书朝里头探看,“老祖宗打发我来瞧瞧,贵主儿怎么样了?”

    说着要往里间去,被李玉贵给拦住了,“小主去不得,里头太医正施针拔毒呢,料着不太好。贵主子病脱了相,人不成了样子。”又压低了声凑过来说,“要过去的人跟前不干净,您还是在外头候着,要是招惹上什么反不好。”

    锦书听了心里也抽抽,便问:“万岁爷在里头吗?”

    李玉贵一咂味道,嘴里再恨,心里到底惦念的。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这仇终有化解的一天。忙道:“万岁爷是天皇贵胄,金龙护体的,什么邪魔歪道都伤不着他。况且爷们儿家,阳气足,万事百无禁忌。”

    锦书缓缓点头,殿里云盘雾绕的,却闻不见香炉里的檀香味儿。她茫然凝视殿顶的彩绘藻井,隐隐觉得有些恐惧。已经到了后蹬儿,太阳落山了,殿里一溜南窗户虽都按了玻璃,可还是不济,外头昏暗,里头更暗。

    突然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号,把她结实吓了一跳。接着围屏撤了,太医都摘了顶上的红缨子退出寝殿,建福宫的宫女太监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殿里殿外霎时大乱。锦书怔愣站着,想是贵妃未能有幸,恐怕是薨了。

    这时候皇帝出来了,扶着墙头面黄气弱的样儿。李玉贵和长满寿慌忙上去搀扶,他摇头说:“朕不妨事,快去禀老佛爷和皇太后知道,再传军机处的昆和台和继善来议事。”

    两位总管领旨分头去办事,锦书上前接了手,看见皇帝红着眼眶子,只强作镇定,对她道:“怎么来了?”

    她嗯了声,“我扶您上暖阁里去。”

    两个人徐徐进了西暖阁,锦书料理他躺在榻上,倒了茶来喂他。他虽悲痛,神思却清明,喃喃道:“贵妃十五岁嫁给朕,朕平素国事冗杂,难得来瞧她,这会子懊悔也晚了。”

    他满脸的疲累困顿,锦书心头发紧,朝里朝外都传闻他是个冷面君王,铁血无情,她却看见了不一样的他。他也有血有肉,对身边的人也重情义,只是位高权重,肩上担心沉,叫他每每不得不拉着脸对诸臣工发号施令,外头就把他传得不近人情似的。

    锦书只觉心疼,坐在他榻旁好言劝谏道:“主子节哀,佛祖还有涅槃,何况是人呢!主子仔细身子,后面的事交内务府和礼部承办就是了。”

    他应了一声,伸手去牵她,“锦书,我才看着贵妃咽气,如今更觉世事无常。咱们别蹉跎了岁月好不好?人吊着一口气,游丝样儿的,说不准哪天就殁了,到时候再后悔还顶什么用!”

    锦书微一滞,慢慢抽回了手,“眼下说这些做什么,还是贵妃的丧事儿要紧。”

    皇帝怏怏缄默下来,垂下眼,也不知在想什么。自肺底里的长长一吁,侧身闭上眼,再不说话了。

    暖阁门上的帘子打起来,一个穿玄服的少年从门口膝行趋步进来,身上罩了孝袍,顶子上蒙了白绫,趴在地上磕头,号啕大哭,“皇父,儿子往后没有母亲了!我的好母亲……皇父,儿子怎么办呀!”

    皇帝挣扎着撑起身子,哑声道:“你如今这样大了,你母亲登了仙境,你要让她安心地去,别叫她撂不下手。你没了母亲,还有朕,还有你皇祖母、皇太太疼你。从今往后要愈发精进,不要辜负了你母亲临终的嘱咐。”

    二皇子东齐哽咽着抹泪,伏地道了个是,又道:“皇父,眼下着急的是贵妃的谥号和庙号,请皇父定夺,儿子好安排着仪奠司拟丧仪、停灵上供奉。”

    锦书不由多看了二皇子两眼,他身量虽高,到底年纪不大,十三四岁光景,却有处变不惊的定力,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皇帝极累,合眼道:“朕已经传了军机处的人来,谥号和庙号要议后再定。你别忙其他,到你母亲箦床边上守着去吧。”

    二皇子磕头应“嗻”,却行退出了暖阁。

    皇帝对锦书说:“天晚了,这里事儿多,且乱着呢。你回去吧,叫外头多派几个人跟着。天黑了,阴气重,没的冲撞了什么。”

    她坐着不起身,看他萎靡的样子也不放心,问:“您呢?”

    皇帝惨淡道:“我暂时走不得,等停了灵再说吧。”

    她执拗起来,“我也不走。”

    皇帝颇意外,怔怔看着她道:“你在这儿不好,等夜深了,一个女人家不受用。”

    “我……”她支吾了两下,“我在这儿好伺候您。”

    这时候李玉贵领了军机大臣进来打千儿,那两位章京穿上了孝服,戴了孝帽子。继善痛哭流涕,蹒跚的让人扶着在一旁侍立,原来章贵妃是他的亲妹子,听见这个消息在军机值房里几乎要晕厥过去。皇帝传,脚下拌着蒜地来当差,路上还跌了一跤,滚得满身的泥。

    皇帝赐了座儿,对李玉贵道:“你送谨主子回去,仔细着点儿,多掌几盏灯照道儿。”

    李玉贵道是,他不再说什么,转脸便和臣工议事了,锦书没法子,只得蹲福跪安。

    出了暖阁,放眼一看,雪山霜海。殿里支起了灵幔子,宫灯都换成了素色,窗上也糊了素纸,孝幡帐幔漫天飞舞,千条金铂银锭哗哗作响。建福宫里当差的披麻戴孝,在灵前按序黑压压跪了一片,诵经声,哭声,响彻云霄。

    锦书上香祭拜后就随李玉贵出了宫门,脆脆和春桃在门上候着,见她出来了,忙拿干净的小笤帚在她身上掸,又取红纸包的蒜白塞到她腰封里。

    她看着她们倒饬,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脆脆道:“主子不知道,才去了人的地方不干净,要去晦气避邪。”

    李玉贵招了五六个人来,一人手持一盏羊角宫灯,照得夹道里头山亮,前后把她护住,这才往慈宁宫去。

    锦书回头看了看,对李玉贵道:“谙达,我自己回去就成了,您回万岁爷那儿去吧,万一他有吩咐,手下人没眼色,又要惹他发性子。”

    李玉贵笑道:“那不能够,二总管在呢!万岁爷有口谕叫送您回去,奴才就得全须全尾地把您送进慈宁门里去。”

    锦书慢慢道:“里头乱了群,我是想……万岁爷跟前好歹别离了人……怪瘆人的!”

    李玉贵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小主儿,这话您要和万岁爷单说,不定龙颜能大悦成什么样儿呢!您别怪奴才多嘴,奴才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们万岁爷不容易!奴才六七岁就进了南苑王府,十六岁上拨到万岁爷身边当差,哄着万岁爷吃饭,陪着万岁爷上树掏鸟窝,后来又跟到军中贴身伺候,万岁爷的艰辛奴才最知道。将门之后,生来就比文臣家的孩子苦,先帝爷又是位严父,管教得极细。每天寅时一到,就有精奇嬷嬷举着戒尺站在床头催起床,动作慢了得挨打,穿衣梳头像着火似的。起来了有念不完的课业,有练不完的布库,等长到了十岁就进军营里历练,整日间打打杀杀的,一天也不得闲儿。建大业是先帝爷起的头,万岁爷子承父业,有时候人在这个位置上,是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所以逼着,才有了这江山。外人不知道,都说皇帝老子好当,可也得分当得舒不舒心不是?大英才接手那会儿,真真是一团乱麻,万岁爷的政务堆山积海的,常忙到丑正才得安置,奴才瞧他,操劳得连气儿也顾不上喘,甭提多糟心了。他老人家自律,在后宫里花的心思有限,我从没见过他像操心您这样操心过旁人,说真的,您这福气,真是没得说了!”

    锦书听他絮絮叨叨扯了一车的闲篇儿,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横竖是替要开解她,给皇帝诉诉苦。她笑道:“谙达快别说这些个,我心里都明白。谙达的意思是他坐这位置坐得苦,叫我多体谅是不是?我如今是后宫里的人,愿不愿的都得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善性儿的,也犯不着谙达特意的嘱咐一遍。”

    李玉贵悻悻闭了嘴,这位几句话把他回了个倒噎气儿,他也是嘴贱,偏要趟这趟浑水,何苦来呢!由得他们闹去,等熬断了肠子也就消停了。

    一行人进了慈宁门,远远看见檐下也换了素灯笼,贵妃薨不算国丧,慈宁宫里品级高,当差的人不必戴孝,瞧上去倒也一切如常。只是老祖宗今儿心里难受,用了膳连书都不听了,恹恹歪在榻上,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见李玉贵进来请安,便问:“皇帝这会子怎么样?”

    李玉贵打了千儿道:“回老佛爷的话,万岁爷瞧着精神头不济,太医给诊了脉,说是伤了血气,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有些头疼。”

    太皇太后道:“难为他了,头回遇着这样的事儿,八成是慌了手脚了。”又问,“皇帝传了什么人?贵妃谥号拟了没有?”

    李玉贵道:“传了继善大人和昆大人,另有军机行走郑大人、邱大人在隆宗门上候旨。贵妃谥号还未拟定,正商议丧奠事宜。”

    太皇太后擦了眼泪点头,“你带话给皇帝,请他自保重圣躬,有内务府操办,他也不必事事亲问。”李玉贵道嗻,跪安退了出去。

    太皇太后拍拍锦书的手问:“可吓着了?”

    “没有。”她拿手绢给太皇太后掖了掖腮帮子上的泪痕,慢声慢气儿道,“奴才没到箦床边上去,李总管不让进去。”

    太皇太后道:“是该这样,女孩儿家阳气弱,招惹了脏东西不好。你皇后主子身上也不利索,庄亲王管着内务府,这趟的事儿就让他帮衬。我这里没什么,叫我不放心的是皇帝,近来事情一桩连着一桩,你在他身边伺候吧!我瞧得出来,你对他就是一剂良药,有你在,他才能活泛起来。”

    锦书低头不语,暗道这老祖宗也怪,先头就怕她害了皇帝,想尽了法子要隔开他们。现在倒好,又把她往皇帝跟前凑。

    太皇太后料她迟疑,只温声道:“我年纪大了,好多事看在眼里,我心里明镜似的。总归是侍过寝了,身子贴着身子的,还有什么比这更亲近的?他恋着你,你又躲着他,他堂堂的皇帝,弄得一副受气小媳妇样儿,我当真是心疼。”又捋了捋她鬓边的落发道,“你面儿上不愿搭理他,其实还是对他有情的,是不是?”

    锦书的脸腾地红了,嗫嚅着不知怎么回话才好。太皇太后喟叹,“事到如今,你也别太拗了,出嫁从夫,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多少怨恨都抛开吧,还能兜着一辈子不成?人生苦短,爷们儿疼着,享尽荣华富贵,就足了。”

    她闷闷的嗯了声,前两天是铁了心的,眼下消磨了两日,心思也有些摇摆不定起来。个个都这样劝她,或者真该好好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