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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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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故事

    如玉估摸着伙计该要将笔墨替她捆扎好了,起身致谢,忽而心有一动问道:“于赵夫子来说,学生立什么样的志向,您才会看重他,才会愿意取他?”

    这就是要套点小话头出来了。赵荡陪如玉往外走着,话说的慢而耐心:“约在七八年前,那时候我才初入书院为夫子,来了一位学生,他先天舌头出了些问题,说话舌头卷不得弯儿,所以或者本人说的很用力,但说出来的话,人们极难听懂。

    虽他书背的熟络,但光听他的言辞,山正便不肯收这孩子。彼时,山正之女恰亦在旁,她颇懂些医理,拉这孩子到旁边,查了查他的舌头,拿把剪刀剪断了他的系带,从那之后,这孩子便能正常说话。

    次年考院试,恰是我主考。当时我问他立何志向,他道:不求金榜提名,此生唯愿娶山正之女。”

    听到这里,如玉也是一笑:“听起来怪叫人心疼的。”

    年轻小妇人的心思,恰就是这样难以琢磨,她竟觉得这是件能叫人心疼的小事。赵荡止步,忽而回头,将如玉挡在房门上,低头问道:“那你猜,我可有取他?”

    离得太近,这阔袖长衣,笑容温和的长者两目如炬,相隔不过一尺,离的太近如玉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她抵不过他的目光,低头别过眼,摇头道:“猜不到。”

    “当然要取!”赵荡道:“于那孩子来说,这是他一生的宏志。他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

    到了大门上,如玉忽而回头,夫子就在门内站着。她掐算着年级,又问赵荡:“那孩子,如今应当长大了,他可有金榜提名?可有娶到山正家的姑娘?”

    赵荡不可自抑的笑了起来,正笑着,忽而后面奔出来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脸色一变,对如玉揖手一礼示意别过,转身进了内间,走了。

    ……

    回到国公府,晚上到静心斋请安的时候,蔡香晚悄声耳语:“我嫁来比你早几个月,可也是头一回听母亲声音如此和畅,你可知道为何?”

    如玉自然知道是因为今天张君替她斗败了邓姨娘的缘故,却也笑着摇头:“不知道。”

    蔡香晚道:“那邓姨娘,中午天儿正热的时候叫公公连人带衣服一并儿几个大箱子,一起抬到夫人院子后面那小院儿里去了,听闻只给她派了一个丫头,月例也黜了,跟到庵里做姑子没什么两样,从今往后,她可没好日子过了。”

    敢谋害家里的主母,这样的奴婢,就算不发卖,也得绞了头发送到姑子庙里去,邓姨娘虽是妾,可妾也是奴婢。张登只是悄悄将她送回小院,两条腿长在自己身上,他也不过多走几步路而已。等一府的人渐渐忘了这事,他再接回去,谁又能奈他何?

    倒是张诚,自打她入门那两天给些为难,这些日子简直乖的不能再乖,就仿如真的不认识她一般。

    如玉也知他黄鼠狼给鸡拜年总没怀着好心,虽他乖的不能再乖,也是时时防着他。

    皆是儿媳,如玉学不到周昭的淡定,当然也学不到蔡香晚的热络劲儿。她介乎于两者之间,也不会刻意疏远谁,或者跟谁更好。今天周昭不在,只有她两个,蔡香晚越发亲热起来,因在檐廊下等的久了,又轻声抱怨起丈夫张仕来。

    龙生九子还个个不同,在男人当中,张仕不算坏的。听话,服管,因为成亲开了荤,偶尔臊皮一把房里的丫头,在外与纨绔们有些交游,但皆不算出格。所以区氏疼他,恰是因为他乖巧,当然,因为太乖巧,读书也不太成器,正在家里等差事。

    伺候罢区氏用饭,她心情好,不发话叫两个儿媳妇走,如玉和蔡香晚自然不敢离开。正陪着凑趣说话儿,便见扈妈妈进来报说:“二少奶奶,老爷院里来人,请您过去一趟。”

    她还捧着盘子水晶葡萄,笑道:“这是老爷托如锦姑娘端来,送给夫人与两位少奶奶吃的。”

    区氏今天浮在一种融融而畅的欢喜之中,看如玉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挥手道:“快去吧,莫叫你父亲急等!”

    张君居然就在院门上等着,他拉过如玉的手,捏在手中握了握,问道:“可吃过饭不曾?”

    如玉自然是摇头:“做人儿媳妇的那里能自己先吃?伺候过你娘吃饭,回竹外轩我才能吃我自己的。”

    张君又握了握如玉的手:“你再苦得一年,咱们便分出去单过,不叫你像如今一样整日的受气。”

    三年又改成了一年,他这是有多急?

    灯黑影暗,蝉鸣哇叫的,如玉轻笑一声:“这样的苦,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吃都吃不得了。你自好好干你的差事,我在这里过的很好,不要着急着搬出去。”

    像永国府这样大的家族,只要永国公张登不死,就不可能分家,所以如玉也只当张君是拿话儿哄自己开心而已。

    张君忽而止步,回头问道:“你不信?”

    如玉差点碰上他的胸膛,也不是不信,她只是觉得张君太过急躁,焦急。她是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居于何境地,都能想办法给自己宽怀,让自己过的舒坦的人。可张君不是,他时时处于一种焦灼与不安之中,如玉也无法安慰他。

    到了慎德堂前的松树旁,她正笑着,忽而叫他扯入暗阴之中。十几天来闲适的生活,他下了朝便匆匆奔回竹外轩,俩人犹如处于无人相扰的孤岛,相互探索着彼此的身体,情欲成了他们生活的主题,如玉处于一种熟醉之中,此时闻着他胸膛起伏的气息,整个人便从骨子里往外透着酥意。

    “如玉……”张君附唇在她耳边,微微的粗喘着,那股子略带男性生猛气息,却又清清正正的体香,亦叫如玉迷醉。他犹豫了许久,才道:“在你身上,我从来没有吃饱过。”

    他处于极度的饥渴与焦灼之中,一边恨不能醉生梦死于她的身体,一边又时时担忧,怕赵荡要查到她身上,从自己身边生生夺走她,可这不是最重要的。他最怕最怕的,是如玉知道那些年的旧事,那些年他为大嫂周昭做过的荒唐事。

    他没想过此生会遇到她,也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沉溺,他无法抹杀过往,也无法阻止别人的口舌,只盼时间能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自己有能力把她带出这座府宅,叫她此生此世也不会知道自己小时候的那些荒唐事情。

    如玉以为是昨夜没叫他遂了心意,仍还笑个不停,笑了许久正想逗他几句,忽而便听身后有人问道:“可是二少爷和二少奶奶?”

    是张登身边那婢子如锦,显然她一直是在慎德堂门上等着他们的。

    张君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了。他忽而转身,将如玉隐于松影之中,清了清嗓音说道:“如锦姑娘,你先进去,我们片刻就过来。”

    直到如锦的脚步声渐渐没了,张君整个人才松懈下来。他大概也觉得自己形样古怪,轻轻笑了两声问如玉:“你猜父亲叫我们去,是想做什么?”

    如玉道:“约莫是要为邓姨娘说情。”

    张登也是男人,若说他三妻四妾再有几个通房,对于身边女人的感情或者会淡一点。但邓姨娘不是,她陪伴了张登整整二十年,虽说是妾,可关起门来便是夫妻一样。从今天早晨一场两公婆一场大吵可以看得出来,宠妾灭妻,并非张登一人之过。

    这时候张登刻意请他小夫妻二人过去,不为小妾说情,能是为了什么。

    张君似在思忖什么,过了片刻轻声说道:“那张纸来的太过诡异,当夜竹外轩的事情,恐怕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凶手当是出自慎德堂无错,但是否邓姨娘,还有待商榷。若我不在府,你要时时警醒,不能因为找着了凶手就放松警惕。”

    如玉听这话有些不对,过了片刻脑子忽而说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大约不是邓姨娘?那你今日为何咄咄相逼?”

    张君道:“一是证据引着我往那里走,再者,邓姨娘的弟弟邓鸽眼看就要倒霉,我不想她吹耳边风,将我父亲牵扯进去,那会坏我很多事情。”

    还有一点,他深知父母之间不合的症节在于邓姨娘,内宅之中,区氏若明里暗里给如玉气受,他不可能时时盯着,也无法说服区氏,只能盼望因为邓姨娘的离开,父母关系能够缓合,让如玉尽可能的少受些区氏的冷遇。

    ……

    进了慎德堂,不过少了个邓姨娘而已,偌大的院子里灯黑火暗,仿佛一下子就清静了不少。那如锦在书房门上打着帘子,迎如玉与张君入内。

    天已大暗,这书房中竟也不点灯,张登站在窗前,浓黑的背影宽阔而又寂寥。他道:“钦泽,你可知道咱们这府宅,在你爷爷住进来之前,里头住的人是谁?”

    张君道:“恒安侯李善机。”

    张登沉默许久,缓缓转身出了书房。

    出到院子里,如玉才发现公公张登穿的竟然是公侯祭天时才会穿的方心曲领朝服。他带着儿子儿媳妇出慎德堂院门,一直走到前院,过穿堂,在前院正殿前站定,望着暮色围拢而来的,西方隐隐一抹即将逝去的晚霞,问张君:“李善机当初封侯拜相,辅太祖一生,在这府中住得几年?”

    张君回道:“二十五年,而后被抄家,死于牢狱,全家一百多口,或流放,或被诛,无一幸免。”

    张登鼻哼一声,问张君:“那咱们住得多少年了?”

    张君道:“二十五年!”

    这府宅属于朝廷,赏予有功勋的公侯们,但若他们犯了事儿,一样要当成公产收回,另赐他人。张震出生那一年,李善机死,太祖皇帝将这宅子赐予张登,到如今刚好二十五年。

    “你觉得咱们能比李善机住的更久?”张登再问儿子。如玉站在张君身旁,也是一怔,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张登这些话看似问的很随意,却也蕴含着深意。

    他不等张君答话,回头远远盯着如玉道:“从你祖父起,咱们府也有七十年的历史,与朝同岁。国公之名,还是太祖皇帝在马背上给你祖父封的。当年与你祖父一起打天下的二十多位功臣,封侯拜相者不在少数,可到如今还剩几何?”

    虽着王朝渐渐稳固,新的,从科举出身,以文人为代表的新权贵们,取代了当初马背上征战,劈疆开国的旧勋臣们,开国七十年,回头再看,确实唯有永国府,与朝同岁,如今仍还存在。张君垂首回道:“独剩咱们一府。”

    “独剩咱们一府还能敬延残喘,概因我出生在马背上,拼此一生,四十年未曾下鞍,才能换得敕造永国府那五个鎏金大字仍还熠熠生辉。可兵权是把双刃箭,它能保我们七十年齐天富贵,也能叫我们一府如李善机一般,野火蔓过荒原,烧个一干二尽。

    所以当初皇上有尚公主之意时,我心里很高兴,概因这至少证明皇上他老人家看我们永国一府,还不算太讨厌,毕竟和悦公主是他的心头肉。”

    张君与如玉俱是一默。张登又道:“你大哥继承我的志向,做一员武将,便是家族传承,也是他身为长子该背负的使命。老三自幼文采斐然,我以为他可以入朝,在朝中有一番作为,与你大哥彼此相扶持,兄弟相帮。而你自幼木讷,也从来不肯与我亲近,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叫你安生立命,你母亲想替你谋公主,我便听之任之,也是想叫你能有一分家业。

    至于老四,他最小,有你们三个哥哥罩着,便自然而然享一份清福,我再不指望于他。

    可是……

    你先斩后奏,在外娶了如玉,老三科考又没有好的成绩。和悦又还对老三颇有好感,不嫌弃他是庶出,决意要嫁。这时候,咱们一府不齐心偕力把和悦公主娶进来,相互杀伐,彼此咬住对方的短处不放,将一肚子牛黄狗宝都洒到那些新权贵们面前,其后果会是怎样?

    许是张登越走越近,张君下意识的往前一步,就护到了如玉面前。他道:“父亲,儿子明白了。”

    是彼此相互扯住了咬的你死我活,还是兄弟之间成全相帮,做为父亲自然是希望他们能团结互助。邓姨娘做为一个牺牲品,已经被张登弃之,关到了小后院中,这也是他向二儿子的妥协,希望张君能放下心结,帮一把张诚。

    张登总算一笑:“你自幼与我生分,我也不求你能亲近我,总归你知道我是你爹,你是我儿子,天底下无有不盼儿好的父母就行了。”

    张君被贬出京,恰是太子临朝的几日,张登初时不知内情而大怒,深厌张君处处惹事生非,这些日子来隐约听闻宫中曾经失玺,渐渐推断之下,将各方情报总在一起,也约能推断出自己这傻儿子或者于其中所起的作用。

    母亲与孩子的爱,建立于十月怀胎的纽绊之中。父亲与孩子之间的爱,却得是从他降生之后慢慢培养。自幼,在张诚的衬托下,张君是个傻傻的笑话,成长之路上也惹了不知多少麻烦。有生以来张登第一次在二儿子面前说软话,看了许久,张君仍还是一脸犟如驴的麻木不仁,张登失望无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指望说服如玉。

    他道:“如玉,当初是我一力点头,到你母亲面前服软、求情下话,你才能进这府门,否则的话,聘为妻奔为妾,仅凭聘书、聘礼一条,我当时就可以拒你。年轻时男女情浓不知差别,等年纪大了,你才知妻妾之别,何止十万八千里。

    之所以点头肯叫你进门,并不是张钦泽他弄的那些鬼点子呛住了我,而仅仅是因为,我瞧着你很不错,堪做我这笨儿子的妻子。

    如今我们父子皆要入宫,于午门前集结后,与太子并众大臣出城三百里迎帝师归朝。说服你母亲的事情,为父就交给你,待我们回来之时,你必得要说服你母亲,叫她能和和气气,客客气气的,将和悦公主的订婚礼给我办下来。”

    难怪这父子皆穿着朝服,却原来是皇帝总算要搬师回朝了。

    皇帝去打仗,也是带着一个小朝廷的,而且他带走了中书令、六部好几位尚书大臣,太子代监国,并不等于皇帝不临朝摄政,重要的事情,仍还是千里路上飞马传书,由皇帝自己来裁决。

    如玉目送张登与张君两个于沉沉暮色中离去,先自嘲着笑了几声。且不说她和婆婆区氏彼此之间犯着冲,就说张诚,身为庶子还要尚公主,区氏如何能够心甘情愿?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是谁都晓得的道理,可那也是大道理,且不论永国府会存在多久。生活落到实处,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皆是一个个独立的人。是人便有自我的私心,便会尽可能为已而图小利。

    要让区氏心甘情愿,和和气气的去替他跑路,简直难比登青天。

    ……

    次日,帝师回朝的喜讯便传了开来。早起如玉要往静心斋请安,先到周昭院里,看望一回养胎的周昭。

    周昭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临窗慢慢吃着一杯牛乳。如玉以为她还不知道帝师还朝的消息,笑道:“我入这府眼看要就要一月,到如今还未见过大哥英明神武的样子,待他回来,却得好好瞧瞧。”

    周昭也知如玉是要变着法子宽怀自己,轻叹道:“此番只皇帝归京,你大哥他并不回来。”

    “为何?大哥不是统兵么,为何不同皇帝一起还朝?”如玉又问。

    周昭耐着性子解释道:“虽说金人已被逼退到长城以北,但要守住长城,要守住他们随时反扑,与交战一样艰难,所以短期内他是不会回来的。”

    到静心斋,蔡香晚亦抱了病,一清早的,居然就她一个儿媳妇来请安,伺候早饭。区氏昨儿心情好,今天心情也很好,也不格外为难如玉,她挟什么便吃什么,吃完了早饭直接在东边那大榻上坐着吩咐差事,如玉仍是站在窗边伺候着。

    待办差的婆子们全走完了,区氏才接过如玉手中的热茶,抬眉问扈妈妈:“她在后头可还安分?”

    扈妈妈也不避讳如玉,直言道:“与三少爷两个密谋了一夜,只怕还是痴心妄想着尚公主的美梦了。”

    区氏冷笑一声,亦将足支到那小杌子上。身边无人时,她很多下意识的动作,与丈夫张登倒是很像。她道:“做他的美梦去,便是他爹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会替老三抬这腾云升天的轿子。”

    昨天张登在如玉与张君两小夫妻面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虽然仍还是在偏颇庶子,但说的句句皆是实情。他将个说服区氏的重任交给如玉,此时蔡香晚与周昭皆不在,就算劝不下来也无人笑话她,就算说错了也不会传出口舌去,恰是最好的时机。

    区氏伸手要够那算盘,如玉连卷云边的小几一起端了过来,安放在大榻上。区氏总算不太厌恶这二儿媳妇了,毕竟自己因她得福,不但儿子开了窍,还斗败了与她平起平坐二十年的邓姨娘,此时有心要看看她的手笔,遂挪开地方,递笔给了如玉:“我说,你写!”

    她不过是记些日常出入的三脚账,如玉一样样替她列着,区氏侧眉扫了一眼,写的字中规中矩,还算不赖,遂问如玉:“听闻你幼时习过工笔,怎的不画两幅过来,叫我瞧瞧?”

    扈妈妈亦是凑趣儿:“正是,二少奶奶很该绘上两幅装裱起来,也叫咱们皆赡仰赡仰您的丹青手艺。”

    如玉初来,最这扈妈妈给的冷眼儿多,受的气多,如今如玉二少奶奶的位置渐坐渐稳,奇门循甲似的,下人们还未摸清门路了,仿佛就连区氏这个国夫人都对她另眼相看了。下人们最会看料下菜碟儿,此时不恭维两句在她心里种个好儿,更待何时?

    “我不过略会勾几刷子而已,所绘也多为涂鸦,实在不敢称丹青。”如玉忽而转眉一笑,又说道:“不过在我们秦州清河县,倒有位奇女子,丹青堪称圣手,我多次想拜师无门,一直遗憾。”

    如玉脑瓜子转起来,开始胡拐了。

    区氏父亲曾任过礼部尚书,是大家闺秀。但其父遵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教,姑娘们《女诫》、《女训》背的滚瓜烂熟,但文章做的并不好,琴棋书画那等娱情娱怀之事,是青楼女子,家养小妾们拿来哄爷们开心于乐的,自然不屑于学。一听如玉这样说,区氏心中又浮起股子不舒服来:“什么奇女子,只怕是青楼里供人玩乐取笑的吧?”

    如玉停了笔道:“并不是,她在秦州各大户人家做教习,教姑娘们学规矩,绘丹青,兼自卖些字画,是个能独生的妇人。”

    在妇人们幼时必须傍从父母,长大之后必得要出嫁仰息丈夫的社会中,能独生的妇人,于任何女人来说,都是极其艳羡的。区氏是个男人性子,幼时脾气比如今还火爆,生生叫父母掰折了脚,捆成个小脚,教成了本呆呆板板的《女诫》。她好奇起那能自卖字画,还能以教习为生的妇人来。遂又问如玉:“那妇人叫何名,是何方出身?难道无父母长辈,竟要一人独生。”

    如玉听区氏问起这话来,便知她是上钩了。她道:“那妇人艺号南华,人称南华夫人。本是咱们西边邻国西夏国公主身边的侍婢,因家业变故,流落到我们秦州。”

    南华这个艺号,是如玉自起的。她在西京卖那胖娃娃,摇钱树的时候,画上所盖印章,便只有南华二字。区氏与扈妈妈两个一听是西夏公主身边的侍婢,先有些不信,却也追着问道:“一国公主的侍婢,千里路上,怎会沦落到咱们中原来,这其中可有什么故事?”

    如玉又是一笑,只要区氏一上钩,这谎就撒的十分从容了:“若说那南华夫人之所以会从西夏流落到秦州来,这其中也有一段公案,却是牵扯着南华夫人的主母,西夏那位公主。

    那公主本是西夏国主最疼爱的女儿,嫁予国中中书令府上一位庶出的公子,那位庶出的公子在尚公主之后与公主恩爱有加,并因此窜掇公主上疏,想要上疏替生母请封诰命。西夏国自来仰慕咱们中原文化,便是朝班衙建,礼仪人伦,也与咱们大历俨然相同。嫡母尚在,庶子便敢请封庶母,这样的事情在西夏国,是严重违背礼教的。

    御史台上疏弹奏,皇帝自然不会因此而责罚公主,却将南华夫人这位最得力的侍婢下了大狱。南华夫人因公主一力相保,才能逃出西夏国,到我秦州谋生。”

    区氏心说好巧不巧,我也在为难这样的事儿。她心中半信半疑,说道:“在咱们大历,虽说嫡母未受封之前不能先封庶母,可若庶子出身卑贱,为他的出身故,皇帝在尚公主之前也要替其生母封赏诰命,以正庶子之出身,不至他不能相配于公主,难道西夏国的礼法,竟不是这样?”

    如玉道:“西夏国律法依照咱们大历,于嫡庶之别比咱们大历还要严苛。庶子得尚公主,本就十分难得。中书夫人为这庶子能尚公主,主动将他记到自己名下抚养,于道义上便让世人无话可说。再则,这庶子之生母,为婢妾而德行不检,还曾伐害主母留有案底。

    当初庶子一道请封折子递上去,嫡母随即便跟了一道弹折,弹奏这庶子不孝,再将那婢妾伐害主母之罪证呈供上去,这庶子非但未能请封生母,还因不孝之罪而遭皇帝厌弃,公主与他,婚姻也不甚和睦了。”

    区氏止不住的幸灾乐祸,如玉胡拐出来的一通故事,恰就说到了她心坎儿上。她又笑着问道:“那中书夫人,后来怎么样了?”

    如玉道:“中书夫人以嫡母之尊而为庶子跑路,替他迎娶公主,替他谋成终身悠闲的皇家富贵,得国中诸人赞,亦得夫之敬重,自然夫妻恩爱,和和美美了。”

    虽说入府日子不多,但如玉也看出来了,区氏深爱丈夫,可丈夫未将她放在眼里。也许这故事的结局叫区氏满意,她坐在大榻上,盯着地上那青铜鎏金的熏香炉,长时间的不言不语。故事想要打动人心,不在于逻辑多严密,不在于讲的天花乱坠,而恰恰在于,于这一刻,暗合了听者的心思。

    ……

    下午,如玉就听说区氏入宫替张诚跑路去了。

    而张登纵使在迎驾的路上,也快马加鞭的吩咐着,今天给区氏送盘点心,明天又给区氏送盘瓜,区氏虽嘴里说一家子人,何必端来端去,但光那和沐似春风的笑容,便是这府中二三十年的老人们,都甚少见过。

    因为皇帝要还朝,一国之中似乎都有了震荡,各州县往京城的大路也严加盘查,安康也被阻在了半路。等到了皇帝入城那一日,如玉和蔡香晚自然不好出门去挤看热闹。蔡香晚倒罢了,丈夫一直在家里呆着,彼此吵了又和好,和好了又吵,十分的热闹。

    傍晚,如玉坐在檐廊下教秋迎与丫丫两个做针线,试着替她们自个儿纳鞋底。只听院外沉沉一阵脚步声,进来的却是扈妈妈。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奇怪样子,挥着帕子道:“皇上下了圣旨,老夫人与老爷,夫人一个时辰后要在外院听旨,各院皆把门关严实,不要出门乱走,等宫里下旨的内侍与学士们走了方可出来!”

    如玉寻常也不乱走的,主动替扈妈妈掩上院门,过了不多时,遥遥听得一阵礼乐之声。那王婆叹道:“皇上早晨才还朝,傍晚就封赏永国府,看来咱们这一府的泼天富贵,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这婆子看明相十分的精明利落,寻常也从不多言,一院的重活累活也是抢着干。如玉如今渐渐有些尊她,倒与许妈同样看待。

    ……

    恰同一时间。张君同翰林院其他同僚们一起在大庆殿外连写带绘,整整称颂了一整天的皇帝,直到与诸臣工用罢庆功宴的帝王来巡,便垂手恭立,静等皇帝巡过。

    归元帝年龄比张登还大,今年恰好五十岁,精瘦,两鬓已是花白,一席明黄色圆领龙袍,面容与三皇子宁王十分相似,眉眼略有吊梢,但整个人提着一股子十分活跃的精气神。皇帝为首,太子侍于后,宁王与瑞王再次后,分侍于左右,皆下来,便是各位亲王,并文武大臣们。

    走到张君面前时,归元帝忽而止步,当着一众人的面,略略俯首,端详着张君那幅《帝巡图》,笑意吟吟说道:“若朕记得没错,这当是咱们永国府的二公子,张君,张钦泽。”

    张君甩袍便跪:“微臣见过皇上!”

    “任职于何处?”皇帝问道。

    张君回道:“回皇上,微臣在翰林书画院供职!”

    皇帝转身往回走着,约走到殿前时忽而回头,当着众人遥指张君:“大约是前年,他将宁王打的面目全非,鼻青眼肿。其因有讳于人,朕就不细讲了。

    朕记得当时国公爷绑着他跪在午门外,要朕剁他的脑袋。朕非但不剁他的脑袋,还命人为其松绑,传入宫中好生安抚,大加赏赐,尔等以为这是为何?”

    所谓有讳于人,说的当然是武德大将军张震,以及他的妻子周昭了。周昭为女子,一个皇子并一个将军为了她争风吃醋,这种事情皇帝自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

    宁王赵钰面容肖似皇帝,吊梢眼,鹰鼻,蟒臂蜂腰,虎势猿行。他曾随帝出征,此时还是一身银甲,于丹墀之上冷眼扫那跪伏于地,穿着文臣服的小书生一张白嫩嫩的细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暗骂了声无耻小人。

    谁能想他那瘦而文弱的样子,打起架来非但不要命,而且又毒又狠,掏裆挖鸟,剜眼扣珠,皆是狠手。将他打成了个猪头,陷些连命根子都废了,偏还不能脱了裤子验伤。

    诸臣之中,最难堪的自然是枢密副使,永国公张登了。他扑通一跪,双手按地不敢再出一言。皇帝仍还在丹墀之上漫步,忽而兵部尚书岑参出列,抱笏颂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皇上不以亲王为亲,不以臣子为疏,这恰是连圣人都做不到的,可见吾皇之贤德,以愈圣人。此乃臣等之幸,百姓之幸,天下之幸。”

    兵部尚书此话一出,自臣工们皆是附合称颂。

    归元帝似乎挺满意岑参这个注脚,又道:“天下为公,天下是百姓的,朕自然也是百姓的天子。百姓的儿子,皆是朕的儿子,朕一碗水端平,所以才不责罚于张君。”

    他转口又道:“不过,朕听闻前些日子太子欲晋升你为翰林学士,你却推脱了,这又是为何?”

    皇帝话一出口,满朝文武,所有的目光皆扫到了张君身上,翰林学士人称内相,从一个书画院的闲职翰林一步登天成为随侍于帝册的学士,无异于一步登天,这小子打完皇子,便如踩着了狗屎运一般,先是金殿得中,如今还要入翰林拜内相?

    太子亦是一滞:他欲晋张君为翰林学士的事情,除了他知,张君知,天底下也再无人知,是谁将这样重要的事情透到了皇帝那里的?

    满朝文武眼神复杂,张登恨不能刨个洞钻进去,又恨不能上去踢这不中用的儿子两脚。皇帝还能御驾亲征,可见身体很好,或许一二十年内都还会在帝位上,他们永国府虽是太子一系,但事情做的太明显,终究要遭皇帝忌惮,儿子竟连这样重要的事情都不与他商量,他如何能不气。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张君如何应对。张君从画案下站起来,行到当廷重新跪下,奏道:“回皇上,并不曾有晋升之事。但于一月前,太子殿下曾召为臣到慈庆殿一叙,言谈中提及随皇帝北征的翰林学士张永因连番舟车体有不适,为替皇上分忧故,太子于飞华亭上与微臣相谈,问为臣是否愿意自荐,请为学士,在皇上回銮之后,随侧分忧。臣以为此事不合大历官员任免之律法,故而婉拒。”

    既然皇帝都已经知道了,索性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或者他能少些怀疑。

    归元帝俯视着众臣,他显然心情大好,又是一笑:“既是这样,倒也合情合理。张永确实体有不适,很难再胜任翰林学士一职。朕今日亲自问你,你可愿意为翰林学士,随侍于朕侧?”

    张君连忙回道:“自然愿意。微臣谢皇上厚爱!”

    ……

    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张君便从翰林院一步登天入宫成了翰林学士,皇帝才刚回朝,所有太子与诸大臣批阅过的奏折,三位翰林学士还要重新再查阅一遍,以备皇帝随时提去问话。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张君是无法回家了。

    往垂拱殿时,张君见同为翰林学士的文泛之穿着朝服,领着一列的内侍,捧黄巾遮盖的盛御之盘,后面两列乐鼓,像是要出宫的样子,遂拉住了上前问道:“文学士这是要往那一府?绵延近一里的赏赐,皇上才还朝,谁家能有如此殊荣?得如此丰厚赏赐?”

    翰林学士虽被称为内相,但都是不及而立的年轻人,概因差事太过劳累,非得这些年轻人才能胜任。文泛之今年也不过二十七,侍于御前,自然是风度儒雅,温和内敛的书生气质。他道:“除了你们永国府,还能有那一府?”

    他笑的有几分揶揄:人常言冲冠一怒为红颜,这张君冲冠一怒为大嫂,打完皇子后中探花,如今又入宫为内相,眼看步步死局,却又总有生门,也算千古第一人。

    若为大哥北征之功故,有些赏赐也是正常的。张君再问:“都赏了些什么?于我们府中可有晋封?”

    文泛之道:“皇上此番大手笔,加封永国公为太尉,赐尊府老夫人一品诰命。余人也皆有封赏,至于你,不用说,与我一起干这苦差使,往后还要相互照应才是。”

    他说完便告辞。皇帝还朝,太子不再临朝监政,自然要撤出慈庆宫,重回建于外皇城的东宫。他仍还穿着恭迎皇帝回鸾时的红色盘领朝服,戴玉冠,眉心紧簇,面色透青,走到张君身边时略停了一停,说道:“恭喜你,还是入宫做了内相。”

    詹事府与左春坊一众随侍太子赵宣的官员们十分明显的斜瞟眼角,鼻尽哼意,以行动来表达对于张君背主的蔑视。赵宣心里也满是矛盾,一边觉得是张君将两人间的私话漏到了皇帝耳朵里,一边又还忆着张君千里路上孤身捧回玉玺的忠勇,略停了停,叹口气又补了一句:“钦泽,往后,本宫仍还得你多多照应才是。”

    “殿下!”张君忽而出口,唤住赵宣问道:“你可知天下为公的意思?”

    这小翰林,永远冷漠,刻板,一脸的倔犟。会埋头做事,似乎也忠于职守,可他永远不会跟任何人之间有格外的信任与依存,无论你怎样努力,也无法跟他交心,做朋友。

    他眉目间的焦灼感染了赵宣,赵宣止步,挥左右退远,问道:“何意?钦泽你直言即可。”

    张君自己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他觉得天地之间有一张大网正在渐渐收拢,可他眼光太浅薄,看不到深处,看不到详细的脉络,只从隐隐而浮的浅显脉络中,察觉到让他自己都感觉到恐惧的凶险。他道:“天下为公的下一句,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他盯着赵宣,赵宣脸色越发惨白。若以朝来论,自然是选贤而任官职。那在大位之选上了?瑞王占尽贤名,而他,占的却是嫡出之尊。岑参府上嫡长女入宫,为贤妃,瑞王恰就寄养于她膝下。难道说,过了二十多年后,皇帝重又起了要立瑞王为太子的心?

    “乌蒙部土司罗衿明早便能到京,邓鸽必然派人追沿途追杀,还请太子遣人护送,必得要送他顺利到御前见皇上。”张君深深一礼,越过一重重捧着封赏之礼的内侍,逆人流而上,往皇帝论政的垂拱殿而去。

    ……

    自皇帝还朝之后,大封永国府,一府之间从仆妇到主母,连张仕院里的狗都叫的喜气洋洋。接着,朝中传出叛历入理七八年的乌蒙部重又归附大历朝廷,土司带着地图亲自入宫请罪,这于国来说又是一喜。

    当然,借此,也就牵扯出了驻守贵阳的明威将军邓鸽当年酒后误杀乌蒙世子,逼乌蒙部叛理一事。一时间朝野震动,沸沸洋洋,失玺一事也就暂且未被人们提及,一半个月里,太子总算平安渡过。

    而邓姨娘身为邓鸽的姐姐,被勒令禁足于静心斋后面的小院之中,连番给张登递条子,叫区氏拿到,也不过展于火边焚净而已。

    张登得封太尉,有朝之中武官位极,算是了了多年心愿,只他向来人稳,喜形不露于色罢了。

    总之,自皇帝归京之后二十多天里,如玉都过的十分自在。待安康来了之后将他安顿好,等应天书院的院试,平日里也就只给周昭读两本书做胎教,或者跟蔡香晚学学绣花儿,闲来自己涂两笔工笔,唯独一点遗憾,便是自打皇帝归京之后,张君便没有回过家。

    这天早起到静心斋请安。三妯娌正与区氏几个坐在榻床上边理府中的账目,一边闲话着,便听外面有婆子进来报说,瑞王认了个义女,要于府中开宴,请府中几位少奶奶带着姑娘们同去。

    区氏吩咐着赏罢来人,着扈妈妈送了出去,对着蔡香晚便是一笑:“那赵荡三十岁的人了,立府而不娶妻,本就悖着人伦。亏得皇上一直能容他作非,如今竟认起义女来。天家所出的皇子们都不遵律法不讲礼节,我们这些百姓们还如何守他天下的律法?真真笑死个人,我不准你们去。”

    她心情好,蔡香晚便敢撒娇开几句玩笑。她道:“母亲,那瑞王不婚是有原因的。听闻二十五年前咱们大历与契丹在永昌结盟,皇上许了瑞王为婿,要娶契丹公主为妻。瑞王痴情,虽契丹早已灭国,皇族也全遭覆灭,瑞王还等着要娶个契丹公主了。”

    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如玉心中莫名一跳。自打区氏不闹腾,一府人还算好相处之后,她犹豫了几回准备要烧掉那本法典,几番犹豫着未能下手,今天听蔡香晚这番话,心里便暗暗下了决心,至晚回去一定得烧了那本法典。

    扈妈妈送完人并不入内,在窗外盯着几个婆子剪花枝,隔窗笑着说:“瑞王殿下都三十岁的人了,不娶妻,总得有个女人好养着的,只怕他这义女也是名义上认的义女,暗地里……”

    屋子里并没有未婚的姑娘,一帮已婚妇人们开起玩笑来,自然没有什么避讳。周昭抚着肚子起身,告了声不适先走了。蔡香晚凑到区氏面前,摇着区氏的手道:“母亲,就让媳妇们去瞧一瞧,看那瑞王殿下究竟认了个怎样的义女,您就准了我们去一回,好不好?”

    正说着,张登穿着朝服走了进来,见两个儿媳妇簇拥着妻子,一派家庭和乐之相,也不明白她们究竟在说什么,笑呵呵道:“为何不去?年级轻轻儿的,既能出去走动,就多走动走动。老捂在家里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