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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殿下如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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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殿下如酒

    蒖蒖赴东宫后裴尚食选择冯婧接替蒖蒖做自己助手掌御膳先尝,东宫膳食仍由秦司膳主理,太子的食谱由她制定,上呈太子的饮食只要她在就由她先尝,但现在她作为官家和裴尚食默认的下一任尚食候选人,经常需要回尚食局协理局中事务,所以她十分重视培养蒖蒖,让其在自己不在东宫时掌太子饮膳先尝,并列出厚厚一册饮食禁忌交给蒖蒖,嘱咐说太子脾胃虚弱,饮食稍有不慎便会呕吐、腹泻、消化不良,务必处处小心。

    蒖蒖见那册子记录得极其详尽,例如海鲜水产不能与石榴、葡萄、柿子等水果同食,兔肉不能与芹菜同食,鹅肉不能与梨同食,鹌鹑不能与蘑菇、木耳同食,饮酒前后不能吃柿子,鲤鱼不能与豆类同煮……除此之外还注明向太子进生冷油腻的食物必须格外慎重,更不可进烧烤之类烟熏火燎、外表焦糊的肉类菜品。

    蒖蒖观察秦司膳为太子安排的膳食,见基本都是蒸煮炖品,以油煎炒的少之又少,且调味清淡,食材制法健康得毫无纰漏,只是,像给三岁小童的饮食一样。蒖蒖暗暗猜度,太子天天吃这样的食物,不丰腴无刺激,会不会觉得了无生趣?

    一日,赵皑狩猎之后来到东宫,要送只獐子给兄长,说:“现在的獐子肉质细嫩,比羊肉好吃,最宜烧烤。”

    太子目露喜色,显然有意尝试,秦司膳却当即制止:“殿下不能吃烧烤食品,尤其是野味,有损脾胃。这獐子还是请二大王带回去吧。”

    赵皑笑道:“送都送来了,岂有带走之理。既然大哥不能吃,我就送给吴典膳。”

    言罢不由分说地把獐子递给蒖蒖。蒖蒖愕然接住,询问地看向秦司膳,秦司膳大概觉得不能一再拂二大王盛意,闭口不再反对,蒖蒖又一顾太子,见他含笑颔首,便收下了。

    赵皑走后,秦司膳也前往尚食局与裴尚食议事,蒖蒖趁左右无人,悄悄对太子道:“殿下是不是想尝尝獐子?秦司膳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要不我现在去烤了给殿下送来?”

    “好是好,不过你若去东宫厨房烤,那里人多,肯定会有人告诉秦司膳。”太子想了想,建议道,“不如你带回你居处,夜里就在院子里烤了,我晚些去找你,我们一起品尝?”

    蒖蒖觉得太子所言有理,东宫厨房确实人多口杂,如果在那里烤了送给太子秦司膳必然会知道,遂颔首接纳了太子的建议。

    太子随即托起面前茶盏,将一弯漾出的笑意融解于饮茶的动作中。

    夜间蒖蒖先用盐、酒、香料将切块的獐子肉腌过,然后切羊油包裹獐子肉,一块块串在铁签上,在院中架炉烧烤。少顷听见有人轻叩院门,蒖蒖快步过去开门,见来者果然是太子。他步履轻快地进来,手中提着一壶御酒蔷薇露,身后并未带任何随从。

    伺候蒖蒖的两名内人吃了一惊,旋即向太子行礼,然后对视一眼,默契地远远地避到一隅,不敢打扰他们。

    蒖蒖请太子在花厅桌边坐下,自己又奔出去热火朝天地烤獐子肉,片刻后烤好,便用盘子盛了送到太子桌上,又取杯盏来斟酒,再以箸剥去烤焦的羊油,将净獐子肉递给太子。

    獐子肉被羊油包裹,所以完全无焦糊痕迹,极其细嫩,而烤融的羊脂深入獐子肉肌理,更添几分脂香,一块入口嚼之,略带烟熏味道的肉香大气磅礴地溢出,如风暴一般瞬间主宰了味觉,细细品来,泊夫兰与安息茴香的气息渐渐丝丝缕缕地泛起,萦绕于口腔中,抑制了野味膻气,又完美地与肉香共舞,丰富了这大脔滋味。

    太子赞蒖蒖手艺,又拉她坐在自己身边,要她与自己一同进食。于是两人佐以蔷薇露各自吃了两串,不时笑着闲聊几句,都觉此刻气氛大异于平时太子正襟危坐在秦司膳面前进膳时,十分轻松愉快。

    “这样烤制的肉很香,又不会糊,是谁教你的?”太子忽然问蒖蒖。

    蒖蒖一愣,但还是回答了:“是宣义郎。我曾在武夷山随他学厨艺,他自己不爱烟熏火燎之物,我吃多了清淡食物,便悄悄背着他烧烤。后来他发现了,就教我这个方法,说这样肉不会糊,对身体比较好。”

    太子听后淡淡“哦”了一声,然后良久无言,也不再吃獐子肉。

    蒖蒖有些忐忑,试探着问太子:“殿下,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太子伸手轻轻把她鬓边散发捋向耳后,温柔地凝视着她,浅笑道:“傻姑娘,虽然我这样问,但你大可不必如实答……我并不高兴听你提到他。”

    所以他是在……吃醋?蒖蒖被这念头吓了一跳,垂目不敢与他相视,须臾轻声道:“殿下一向宽容大度,也会为此不高兴?”

    “是的,我不高兴。”太子坦然答道,“当初见他不问你便让人给你斟眉思达华酒时就不高兴。”

    蒖蒖无比讶异,脱口问,“既然如此,那天你为何还让我和他独处?如果是二大王,一定会留在茶室或拉着他一起出去。”

    “小孩子才那样做。”太子推开面前杯盏,低身将头枕在臂弯上,侧首看她,恬淡的笑容看起来又似有两分感伤,“我只要你记住我的好。”

    蒖蒖遥想闻喜宴时,他端坐于殿堂之上的样子,仪态庄重,容止端雅,天人一般,而眼前的他,却像只温驯的小鹿一样伏在自己面前,悄然上挑看向她的桃花眼忧思恍惚,又隐隐含笑,一清如水,又亮如星辰。

    蒖蒖忽然感觉到了他的危险。林泓像一盏清茶,由里到外都散发着草木香,而太子则像她小时候偷偷喝的母亲酿的梅子酒,甘甜清香,每一滴都在表达着温良无害,诱她一口口饮下去,不知不觉饮多了,才知道这酒并非果汁,会让人面红心跳,醺醺然如立于云之浮桥上。

    太子还在枕着手臂无辜地凝视她。蒖蒖叹了叹气,忍不住去触摸他玉琢般的脸,道:“但是,殿下,现在你是在故意流露孩子气,以惹人怜爱么?”

    “倒也不是……”太子抚了抚胸口,蹙眉道,“蒖蒖,我胃痛。”

    蒖蒖一惊,迅速在心中搜索秦司膳那饮食禁忌的册子,思索獐子肉是否不能与酒同食。见太子状甚痛苦,顿觉不能拖,倏地站起,道:“我去请太医。”

    “罢了。”太子一把拉住她,让她坐下,然后起身,微笑着说,“我没事,回去歇歇就好。你让那两位内人别告诉他人我来过这里。”

    他告辞离去,临行留下一声含笑的叹息:“还真是个傻姑娘呀……”

    虽然蒖蒖千叮咛万嘱咐,但估计那两位内人还是走漏了风声。

    最近太子妃见太子勤学政事,过于操劳,便找了几个仙韶部的歌舞伎来东宫,每日在太子进膳之时进呈歌舞助兴,大概也有为太子选姬妾的意思,其中便有香梨儿。歌舞太子看得心不在焉,也不与歌舞伎们叙谈,香梨儿乐得清闲,午后无事时便来找蒖蒖聊天,一开口便问她:“听说太子前几天夜里去你那里了?”

    蒖蒖暗叹消息散布之快,但见香梨儿是自己极相熟的朋友,遂与她说了实情,声明太子只是来吃獐子肉,没有留宿。

    香梨儿听了诧异道:“他说胃痛你就说要去请太医?”

    “是呀,”蒖蒖反问,“有何不妥么?”

    香梨儿抚额:“姐姐,你都十九岁了,该懂点事了……这事的正确应对方式是这样的:太子说胃痛,你就问:‘哪里痛?奴来为殿下揉揉。’上手揉几下,太子大概会表示疼痛减轻了,但还没完全消散,也许还会补一句:‘可能是夜太凉了,酒太冷了。’如果没补,这话就应该你说。然后你建议太子去你温暖的房中躺着歇息歇息……随后的事便顺理成章了。”

    蒖蒖听得脸一红,道:“太子是正人君子,去我那里不会怀着这目的。”

    香梨儿摇头,凑上来低声道:“我跟你说,一个男人夜间到一个女人的居所去,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无论他嘴上说了什么理由,最终目的都是要留宿。”

    “去!”蒖蒖赧然斥道,“你年纪轻轻的,比我还小两岁,却是从哪学来这么多歪道理?”

    香梨儿笑道:“我在仙韶部,天天听人说男女之事。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林泓在聚景园曲宴之后便想辞官回武夷山,太子及时劝止了他,提醒他此前已答应主持引山泉水入东宫的工程。林泓亦觉既然承诺过,不便失信于人,于是答应留下来完成此事。

    一日林泓来东宫勘测地形,太子亲自出门相迎,一见面即主动长揖,充分展示了礼贤下士的风度。林泓亦立即施礼,两人雍容揖让,十分客气。

    事毕太子请他到瞻箓堂饮茶,命蒖蒖取出一枚福建新入贡的小龙团,建议林泓与他斗茶。林泓见他兴致高,只得领命。蒖蒖取来两个建盏,奉上茶具,为他们碾好茶粉,太子与林泓便各持茶筅,分别注汤击拂。

    聚景园之事已过去大半月,但蒖蒖再见林泓依然心如针扎,匆匆一瞥,只觉他憔悴了许多,也不敢细想下去,他们斗茶时便垂目立于太子身后,刻意不看林泓。林泓也一直微垂眼帘注视茶汤,避免与蒖蒖相视。

    击拂一番后两人茶盏中均乳花翻涌,咬盏凝结,皎然似雪。两人搁下茶筅,端坐静待。片刻后林泓盏中沫浡消散稍快,露出了水痕,林泓遂向太子一揖,认输道:“殿下技艺超群,臣心悦诚服。”

    “先生技艺何曾逊于本宫,”太子微笑道,“只是今日不如本宫心静而已。”

    言罢太子请林泓饮茶,自己也手持茶盏,欲品一品,不料蒖蒖忽然过来,将茶盏自他手中夺去。

    “秦司膳说过,点茶过浓,太过寒凉,不宜殿下饮用。”蒖蒖道,“点着玩玩无妨,喝就不必了。”

    太子微微向她侧首过去,浅笑着与她商量:“我只饮半盏。”

    蒖蒖摇头:“半盏也不行。”

    “那我就喝一口,尝尝味道即可。”太子继续轻言软语地央求。

    “不行。”蒖蒖断然拒绝,“上回殿下也是这样说,结果接过来就全饮了。”

    然后再不听他辩解,捧着茶盏转身出了门,连行礼告退也忘了。

    太子笑着摆首,收回目送蒖蒖的目光,对默默旁观的林泓表示歉意:“治家无方,先生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