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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宛若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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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当房东宋女士从2号楼单元门里出来,穿过绿地向朱曼玉走过来的时候,朱曼玉还是愣了一下。

    这女士穿着一袭中式淡绿色的薄长褛,前襟绣着一朵修长、精致的白色芍药,面容素雅,说话从容,相当有气质,像个中学老师。这与朱曼玉原先头脑中“房东”这个概念有较大的出入。

    宋女士带着朱曼玉走进2号楼,坐电梯上到8层。在这个过程中,通过交谈,朱曼玉明白了这看似中学老师的宋女士是真正意义上的房东,她在这小区有3套房,自己住了一套,另两套拿来出租。其中,两套在2号楼,另一套在4号楼。

    一路赔着笑脸的朱曼玉,夸宋女士真有实力。

    宋女士矜持地笑了一笑,说,我入手比较早,买的时候还算便宜。

    宋女士打开门,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两居室,光线充足,电视机、冰箱、洗衣机、衣柜、床一应俱全。

    朱曼玉留意到了桌面上、墙角边,凌乱地垒着一堆堆的习题书。

    宋女士指着它们说自己还来不及收拾,这是刚刚搬走的那个高二学生的,他不要了,因为他直接去美国对接11年级,一年后在那边申请世界名校。

    朱曼玉伸出手,拍了拍桌上的那些本子,说,有钱人家,路子总是多一些。

    宋女士说,呵,除了钱,还因为是个男孩,早点出去也没事,要是女孩的话,这年纪就出去,总归有点不放心的。

    朱曼玉“嗯”了一声。

    这条路与她太远,从没进入过她的思维,所以此刻她也没有太多触动,虽然她家的就是儿子。

    而对于这间房子,朱曼玉不可能不心动。从朝东的落地窗看出去,可以看到春风中学的操场,和操场上此刻正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们,真是一步之遥啊。

    跟她还到多少价钱呢?朱曼玉心里似有鼓点在敲击,面对这风度、气质俱佳的女士,她本来就感觉矮了一分,心里虚弱。

    朱曼玉冲着宋女士笑,微微吸了一口气,说,宋女士,这房租,能不能再照顾我们一点?

    宋女士面容平静,说,房租就3800块好了,我女儿昨晚专门关照我了,说你儿子是她同学,要帮忙的,让我依她,也好,是同学家长嘛。再说,这房子也只能租你们半年,以后可能做别的用处,这样就给你们便宜些好了……

    朱曼玉一迭声地表示感谢,说,非常非常谢谢您,也谢谢您女儿。啊,原来你女儿与我儿子是同学呀,她叫什么名字?

    宋女士说,乔英子。

    在出版社的办公室里,正忙着挑错别字的冯凯旋收到了朱曼玉的微信:谈好了,3800元。

    这数字让冯凯旋心有惊讶,呵,这女人确实会谈价。

    他回了一条:嗯,可以。

    她似乎对他平淡的反应不满意,回了一条过来:怎么样?

    他心想,算你能,我知道了。

    他回了一句:算你会谈。

    她回:是儿子的功劳,你知道吗,房东女儿是儿子的同学,照顾我们了。

    冯凯旋眼前晃过昨天细雨中那个纤瘦的女生,心想,房东是她家长?

    在春风中学右侧的海风牛排馆,暖黄的灯光照耀着美式乡村风格的木桌木椅,冯一凡面对两张正盯着自己的笑脸,说,乔英子?我不认识,不是我们班的,我们班没这人。

    没这人?对面的两张脸有些吃惊。

    他们是爸爸冯凯旋,妈妈朱曼玉。这个夜晚,他们突然空降,把他从学校的自习课上叫出来,带到了这家牛排馆,请他吃饭。

    他们兴高采烈、结伴而至的样子,让他心有疑惑,甚至可以说感觉诡异。

    冯一凡一边用餐刀切着盘子里的牛排,一边心想,他们为什么事而来?乔英子?

    其实他没有太多食欲,因为1小时前他在学校食堂已吃过了晚饭。但刚才爸妈在点餐时没听他的意见,他们执拗地为他点上了牛排,还要了奶油蘑菇汤、土豆沙拉、苹果派,和平时不太让喝的可乐。

    现在他们笑眯眯地看着他吃。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疑的,可疑就意味着有目的。他心想。

    他慢慢地切着牛排,突然就想起来了,说,哦,乔英子,林磊儿他们班的学霸,不过我不认识,没说过话,不算认识。

    朱曼玉笑道,英才班的学霸不是林磊儿吗?

    冯一凡说,林磊儿是小学霸,据说乔英子才是大学霸。

    这么说完,冯一凡突然又想起来了,说,其实你们有见过她,那天晚上在季扬扬、林磊儿寝室里,当时林校长、季扬扬爸爸、李胜男老师他们也都在。你们要找她?

    儿子这么一提及,冯凯旋就想起来了,原来那女孩以前是有见过的,难怪昨天觉得面熟。

    不找她。朱曼玉笑着对儿子摇了摇头。

    是的,这“女生乔英子”,可不是她和冯凯旋这个晚上要跟儿子谈的主要话题,这只是他们带出话题的由头,想让交流轻巧一些。没想到,儿子与乔英子没来往。

    朱曼玉接着对儿子解释说,呵,咱说到乔英子这同学,是因为事情很巧合。爸妈这两天想在你们学校对面的“书香雅苑”租个房子,没想到遇上了她和她妈妈,她们很好心,我们真好运。

    租房?冯一凡支棱着眼睛问。

    是的。两个大人点头,齐声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朱曼玉就把关于租房的想法、用途、目的,以自己推敲了多遍的婉转理由,向儿子说了一遍,也可以说“哄”了一遍。

    她感觉自己的哄法是得当的,比如:“妈妈想让你在学校一天封闭式学习后有一个可以纾解压力的私有空间。”“目前这个阶段,妈妈想让你找到自己的节奏,而不被其他同学的节奏带着走。”“妈妈想让你在夜自习后有一些加餐。”“妈妈想给你加油。”……

    在她说话的过程中,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身边的老公冯凯旋一眼,看到他也在向儿子点着头。

    冯一凡一边听,一边低头在切那盘牛排。

    牛排已被切得很碎了。他知道爸妈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在等他的反应。

    冯一凡说,你们要让我住出去?

    朱曼玉笑起来,说,是的,许多高二高三的学生都租在学校附近,这样时间支配更自由一些。

    冯一凡说,是我一个人住吗?

    朱曼玉说,不,妈妈陪你住呀。

    冯一凡说,为什么我不可以自己住,我都大了。

    朱曼玉说,妈妈跟你一起住,妈妈可以为你加油。

    冯一凡没响,他感觉到了妈妈的执意像一团热气在迫近,他知道拗不过她,以他从小至今的经历。

    于是,他心里涌起烦乱。他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租房子让他住到外面去,还不是为了看住他,别看她说得那么人文关怀,还不是为了看住。他想,难怪我是呆瓜?别以为我不知道。

    自上星期李老师谈话、家访、提出“转文科”想法以来,他就感觉到了他们,尤其妈妈朱曼玉,对他日益迫近的聚焦和随时开导的意欲。他想,我看透她的,还说得那么好,让我有舒缓的空间,真让人“呵呵”了。

    他心想,朱曼玉这么省的人,花钱租房子,还要陪住,这是恨不得将思想工作做进放学后每分每秒的节奏,是不是?

    他想,你们烦不烦啊?莫非想当两看守吧?

    他抬头,鼓了一下腮帮子,对他们说,嗯,我得想一想。

    他这样子,在朱曼玉冯凯旋眼里显得有些孩子气,有些可爱。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冲着他笑。

    他们冲着他笑得那么默契、那么意味深长,在他眼里显得好装,好假。于是他心里有一股逆反冲上来,他说,为什么妈妈陪我,爸爸不陪我?

    果然,朱曼玉、冯凯旋脸上微微凌乱了一下,如此同步,让他想吐了。

    朱曼玉岔开话题,想转换概念,就笑道,人生关键时刻,妈妈想跟你站在一条战线上,为你加油呗。

    冯一凡心里在说,人生关键时刻,你是想做看守呗。

    冯凯旋刚说了句“爸爸陪也可以呀”,就感觉桌下自己的脚被老婆朱曼玉踢了一记。

    冯一凡抬起眼睛,瞅着面前爸妈的两张脸,说,嗯,我需要你们两个人一起陪,一起住,就像在家里一样,关键时刻,需要你们一起陪。

    说完,他从他俩脸上几乎同步闪过的惊讶、茫然神情中,捕捉到了一丝难堪,他心里竟有报复的快乐。

    相互折磨的快乐。

    2秒钟静音。第3秒后,朱曼玉、冯凯旋一起在点头,说,好的,好的,一起住。

    这个晚上,冯凯旋朱曼玉在目送儿子冯一凡回进校门之后,他们没分道扬镳,而是一同回到了“丰荷家园”的家。

    因为接下来,有诸多细节需要紧急商议。

    朱曼玉坐在客厅里那条灰旧的布艺沙发上,盯着面前没打开的电视机,神情有些发愣。她对坐在椅子上的冯凯旋说,儿子这要求,其实也正常,这说明他需要温暖,考试越累,成绩越滑坡,同学间竞争越激烈,他越需要温暖,你给过他多少温暖?所以,从现在起,你跟我配合好,给他温暖,家的温暖,也就一年。

    这样的说法,让她自己心头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她说,最后这一年,哪怕难受死了你,委屈死了你,你也得给我顶住。过了这一年,他18岁了,去读大学了,就一天天离我们远了,而现在是他成年前最后还能与我们守在一起的时间。过了这段时间,以后哪怕他还愿意跟我们一起住,我们也已经掰了,再也没有这个时机了,你说一凡可怜不可怜?你说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是这样的吗?你以前给过他温暖吗?你知道他在想什么吗?你自己在外面玩自己的,回家整天捧着个手机,你知道他需要温暖吗?

    对儿子的怜悯和对老公的抱怨,这双重情绪让她在飞快地失控。

    冯凯旋坐在那儿,怕她这样抱怨下去,能抱怨到天亮。

    他心想,你说儿子可怜,我也有感觉啊;你说儿子需要温暖,我完全同意。你让我做,我就做呗;你让我现在补还给他什么,我就补呗。你动不动又上来训我一顿,你以为你是我领导啊?你以为你十全十美啊?

    而在她眼里,他侧着脸看着墙角、没立马回应她情绪的样子,依然是长不大的傻样,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于是,她对他做了如下要求:

    1。?“书香雅苑”出租房的两居室,儿子一间,我们一间。进了我们的门,你睡沙发还是打地铺还是睡床脚,对我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出了我们的门,你就给我拿出点状态,给我演好,站好最后一班岗。

    2。?在儿子面前,我说话的时候,你少开口,省得我跟你吵。

    3。?如果我们吵,那就比让他住到校外还糟糕。影响了他学习的氛围不说,假如让他瞧出了我们的破绽,乱了他的心情,那我去死的心都会有,所以也别让我跟你吵,宁愿你每天晚上加班,晚点回来,回来只是睡一觉。

    4。?说到睡一觉,就只是睡觉,不许“犯规”。没那个感情了,没什么意思的,人不是动物。再说,儿子也大了,那么小的房子,他青春期了。

    5。?住回到一起的唯一目的,是开导儿子,让儿子鼓起劲头,在最后一年的时间里以最好的心情冲刺,考上好学校。所以如果你也想开导儿子的话,请你先做好功课,把与高考相关的各类招生计划、方式、时间点、专业信息细细地摸一遍。说实话,如今这类信息的繁杂度不亚于一门大人的专业课,否则别瞎说一气,搞混思维。

    对朱曼玉这5点要求,冯凯旋点头以示同意,但他提出针锋相对的两点要求:

    1。?你要开导儿子可以,若你以你平时说话的方式,尤其是平时对我说话的这种强势方式开导他,那我劝你慎行,因为有可能像我搬出去一样,让他离你更远。我把话搁这儿,不信,以后比照。

    2。?你让我给他温暖没错,我承认给他不够多,我会赔他的,但给别人温暖的人他自己也需要暖能源,所以希望你以后对我别话中带刺,那样的是负能量,败坏情绪,消耗暖能。因此,至少在场面上你给我点面子,就算向你借点温暖,你说得没错,对儿子、你、我来说,这是还能在一起的最后一年。

    对于冯凯旋的话语方式,朱曼玉当然不会认(你说我总训你,你不也在训我吗),但他话里某些情绪,让她有莫名的悲愁。她就哭起来,呢喃道,一凡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了,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冯凯旋看她哭成这样,就说,不会,小屁孩,平时读这点书忙着呢,哪知道这么多,我们演得还是好的,我是提醒你演技升级,演出点温暖,懂了吗?

    朱曼玉说,别跟我说温暖,我自己有吗?

    这么劝着,肢体就有些接触,然后冯凯旋不禁又犯了一次规。

    朱曼玉在喘息之间,对着他的耳朵说,你每天给我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