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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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应到了

    “叶昀,我说这个世界上有报应,你信吗……如果有,那就全报在我的身上。”

    回到办公室不久,手机响了一声,还来不及接,铃声就戛然而止。向远起初以为是叶昀,他最喜欢来这套了,一拨通就按掉,骗她打过去。她打过去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说自己没打电话,按错了键而已,但是往往说很久都不肯挂断。

    但这次不是叶昀,而是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大概又是六合彩之类的东西,向远没有在意。谁知过了几十秒,电话再次响了起来,还是相同的号码。

    这一次向远接了起来。

    “喂,我是向远,您哪位?”

    另一端没有声音,向远皱眉,正待放弃,几近低不可闻的哭泣声传来,向远愕然,但很快反应过来,“向遥,你是不是向遥?哭什么?说话啊!”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哭。

    向远已经可以从声音断定是向遥。向遥很久很久都没有给她打电话了,这几年来,向远想要知道这个妹妹的近况,不得不靠人专门在暗地里打听,每个月一次,知道她平安,向远才能放心。虽然向远一直反对向遥在生活极度不稳定的情况下要孩子,但是在所托之人送来的照片里看着向遥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来,向远心中并不是没有感触,自己这辈子大概是和自己的孩子没有缘分了,但向遥可以。她甚至想过,等到向遥做了妈妈,性格也许会变得更成熟,更平和,那么,姐妹俩的关系也许还有改善的一天。但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向远想不出向遥会为了什么打电话给她,而且还哭得这样伤心。

    “先别顾着哭,给我说话!”向远担心她出事,差点就沉不住气。

    谢天谢地,对方总算有了回应,那哭声却没有停止,“……向远,怎么办?出事了,怎么办……”

    向远按捺住自己的焦虑,“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把话说清楚。”

    “我们……我们杀了人,他死了……我很害怕……”向遥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还没有从噩梦中回过神来,带着惊魂未定的战栗。

    向远大吃一惊,“你说什么?你们是谁,你和滕俊?他又是谁……向遥,你先别哭,慢慢说啊。”

    “他是阿俊的一个朋友,以前阿俊和他在一条船上做过事,不知道前几年犯了什么事,逃去泰国躲了几年,前一阵子回来了,阿俊收留了他,让他暂时在我们住的地方躲一躲……阿俊一向对朋友很好,我也没有办法,可是,那个人他是禽兽……昨天中午,阿俊出去买东西,他……他竟然对我动手动脚,连一个孕妇都不放过,简直不是人……”向遥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向远也呆住了,滕俊的朋友,过去在一条船上做事,几年前犯事出逃,最近刚出现,昨天中午出了事……她握紧了电话,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向遥,你告诉我,那个他是不是姓陈,叫陈杰?”

    “我不知道,应该是……阿俊叫他杰哥……我一个人在家,他那个样子,我很害怕……我跟他说了不要,不要,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可他不管……我叫了,他压在我的身上,死死地捂住我的嘴巴。我以为我会死,我真的以为我会死……”向遥说起这可怕的一幕,连声音都失控了,尖锐得刺耳,“后来阿俊回来了……阿俊气疯了,抓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用力地朝那个人后脑勺砸了一下……那个人流了好多血,跌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可阿俊还继续砸,继续砸,砸到他的整张脸血肉模糊的。我说,阿俊住手啊,你会打死他的……可是阿俊不听,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直砸一直砸,最后……那个禽兽真的死了,他死了……向远,阿俊都是为了我,那个人死有余辜,可是警察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一定要走,你帮帮我,帮帮我们……”

    向遥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可是向远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滕俊杀了陈杰,正好可以解释陈杰的失约。这不是冤孽是什么?报应来得如此之快,可是为什么要挑上向遥?向远想说的是,她和向遥并不是什么好姐妹,早就桥归桥路归路,要惩罚也不应该轮到向遥啊。

    可是现在大难临头,不是自艾自怜的时候,向远收敛心神,强自镇定地对电话那头的向遥说:“你别傻,你能跑到哪?记住,杀人的是滕俊不是你,你大着肚子走得了多远?滕俊呢,他在不在?你跟他说,回来自首吧,我会给他找最好的律师为他辩护,争取在量刑上减到最低。他动手是事出有因,法院会考虑这个的……你相信我……”

    向遥抽咽着,“不行的,阿俊不会答应的,他不让我和你联系……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杀人偿命,这个我知道,就算不死,他也要坐一辈子牢。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不能没有爸爸,我要和他一起逃,至少这样我们还可以在一起。”

    向远顾不上说服她,向遥是个小事聪明大事糊涂的孩子,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清楚,“滕俊为什么不让你和我联系?你确定那个人已经死了?你们现在在哪里……你先别说话,电话在哪里打的,安不安全……四周有没有人……滕俊去哪里了……你不告诉我,我怎么帮你?”

    “公共电话亭,我在公共电话亭。我背着阿俊出来的,我知道,你比我们都有办法,可是他说他不会相信你……阿俊……”

    “你打给谁?打给向远?你疯了吗!”电话那头传来滕俊的声音和抢夺声。

    “喂,喂,滕俊,你听说我,向遥她现在不能……喂,喂……”

    电话骤然被挂断,所有的呼喊都成为徒然。向远的心跳声仿佛被那断线的忙音左右,一声一声,规则,急促,空洞。

    陈杰死了。向远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舒了口气,可是杀死陈杰的人是滕俊,她妹妹的男人,未出世的外甥的父亲。事情把向遥扯了进来,糟糕到无以复加。现在向远只担心向遥,抢过电话的滕俊会不会伤害她?她的身体状况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助理小吴敲门走了进来,“向总,有两位客人在外面……”

    向远抬起头来,“我不是说了吗,没有预约的一概说我不在。”

    小吴被向远的神情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可是……可是他们是警察,说是要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来得很快啊。向远在心里苦笑了一声,好事一不小心错过了,就有可能再也不出现,可坏事不管你怎么躲避,该来的还是一样会来,这算不算一点卑微的生活智慧?

    “请他们进来。”向远深吸了一口气,坐正了身子,面容恢复如常。两个身着制服的男人走进来时,她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小吴,招呼两位警官坐下,倒茶。”

    向远回到家已经很晚,没想到叶昀比她更晚,房门被推动的时候,她知道不会是别人。向远将坐在梳妆台前一遍又一遍地点着一叠纸币的动作停住,转过身,叶昀连帽子都没摘,而以往他最讨厌头上多一个束缚。

    叶昀站在她的身边说:“我的同事……他们是不是去找你了?”

    向远坐着,看不见叶昀的脸,只看见他一身的警服,和今天那两个警察一模一样的打扮。她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了。该问的他们都已经问过了,可是我也不知道向遥在哪里。我不该放任她一个人在外面,是我的错。”

    叶昀低下了头,台灯下披散着头发的向远面庞消瘦,神色凄凉,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向远,而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女人。

    “我给你打过电话,想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我也惊呆了。可是你的电话一直占线,我当时没办法拨通,后来身边一直有人。你知道的,这毕竟是起谋杀案,而且上面刚下了严打的文件,要重点抓这类恶性案件,所以……”

    叶昀打电话的时候,她应该正和向遥在通话中。向远何尝不知道叶昀担心她,叹了口气,“叶昀,向遥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虽然任性,但其实心比谁都软,她是不可能下那个狠手的,而且还有一个月她就到预产期了……你答应我,一旦有了她的消息,你一定要告诉我,还有就是,尽量别伤害她好吗?”

    “只要我能做到,我有什么不答应你的?”叶昀说。

    向远牵动嘴角笑了笑,叶昀看着地板,他的影子和她的重合在了一起。他试着用手轻轻触了触她的发梢。叶昀记得小时候,他见过刚在河边洗了头,披散着长发的向远,那时他就很想摸摸她的头发,可是从来都不敢。长大后,向远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不是扎着马尾,就是盘着头发,她将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只有在另一个男人—他的亲哥哥的面前才会展示,他以为自己永远只能远观,永远都触不到它。

    向远没有抗拒,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都有白头发了。”

    叶昀站着将她搂入怀里,“在哪里?通通拔下来给我。”

    向远的脸触到了叶昀身上的金属扣子,冰冷坚硬,可他的身躯却是热的。她举高了一只手,摩挲着他的脸,“我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定!”

    叶昀半蹲下来吻她的唇,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残酷的,唯有身体是真的,如此美好。向远闭上眼睛,感受他年轻的躯体和熔岩般迸发的激情,她所记得的只有那一句:“叶昀,你要好好的。”

    ……

    再不知疲倦,激情也会退潮。向远半靠在床头,叶昀躺在她身边,仿佛已在疲倦中入睡。他的脸紧紧偎着她赤裸的手臂,稍稍一动,他就醒了。

    “向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叶昀抱住她的手说。

    “好啊,只要是我可以回答你的。”向远用另一只手顺了顺微微汗湿的头发。

    “你跟我……的时候,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睛,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看到我的脸,你把我当成了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向远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他说的是真的吗?她的身体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叶昀,难道让她闭上双眼的是她的心?她甚至已经不明白自己对于叶昀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也许是罪孽的、不堪的,可是感受到叶昀快乐的那一秒,她何尝没有欣慰?至少有一个人是全然的幸福,她愿意给他,她的小叶昀。

    向远的沉默让叶昀有些失望,但是他很快又自圆其说,“没有关系,你就把我当成他,我不介意的。如果他不会来了,那我就是他。”他翻身起来,在自己的警服口袋里一阵摸索,然后半趴在向远的身上,把一个小小的东西举到她的面前,“这是大哥叠的一颗心,它飞走了,现在它是我的,我把它送给你。”

    那是一颗用纸牌叠成的心,依稀还看得出是个黑桃K,当日在度假山庄的那个牌局,叶骞泽本该赢了向远,可他收起这张牌,叠成了一颗心送给了她。他的地盘就是一颗心,她拿到了,却飞走了。向远把那颗心拿在手里,百感交集,骞泽啊骞泽,你说我们两个到了今天,究竟是谁赢了谁,还是满盘皆输?

    向远明明记得,这颗心被那晚的夜风吹走,而叶昀恰好就住在隔壁。她想象着叶昀等到深夜,在他们终于熄灯之后独自在草丛中寻找,夜晚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向远干燥而坚硬的一颗心,终于也有了微微的潮湿。

    “傻瓜,你是你,他是他。”向远对叶昀说。

    “可是你心里有事,会不会瞒着大哥?”叶昀问,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脸庞。

    向远也看了他一眼,“人的心既然都放在各自的胸膛里,那自然是有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不管多亲密都是一样。但知道得少一点,未必不是一种福分。”

    叶昀合上了双眼,没有再说话,向远以为他睡着了,他忽然低声说了句:“向远,我相信你。”

    向远的笑闷在胸腔里。

    “叶昀,我说这个世界上有报应,你信吗?”

    叶昀却误解了她的话,用力地用手环住她,“如果有报应,就全都报在我身上。”

    “胡说什么,童言无忌!”向远斥道,后悔自己起了个这样不祥的话头。叶昀却笑了,“你怕我出事,怕我会死?我不会的,向远,你放心,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假如我死了,也是你身边的孤魂,一直不走,一直不走,你会害怕吗?”

    向远推了他一把,“再说这些就给我滚回房去。”

    叶昀依旧咬着嘴唇笑,手却又不规矩起来。

    “啧,别动……叫你别动……停,我电话响了,叶昀,你听见没有?”向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不依不饶的纠缠中摆脱出来,依旧是陌生的电话,却不是白天的那一个,她心中一动,赶紧接起。

    果然是向遥,她不再哭了,声音却很微弱,“向远……我很害怕,阿俊他现在变得让我都不认识了,我和孩子会不会死?可是我不想死……”

    向远却笑了起来,“何太太啊,原来是您,今天怎么那么有空……怎么,何先生不在家,以往这个时候他不是总陪着您,现在去了哪里……”

    向遥总算还没有糊涂到底,向远身边有人,可是这么晚了,谁会在她身边?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说要去外面探探风声……我一个人,这里很黑……”

    向远下了床,赤脚走到床边,她可以声音轻快,却唯恐眼里的焦灼骗不了叶昀。

    “喝茶?当然没有问题,您现在在哪?我马上赶过去。”

    “你不要来。向远,你自己要小心……”

    “那好的,何太太,您等等我,我等一下就到,好茶我自然是不会错过,那等一下见。”

    向远说完的时候,对方其实已经收了线,她开始飞快地穿衣服。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呀?”叶昀愕然,也流露出小小的不情愿。

    “发改委何主任的夫人有约,我当然是要去的啊。”向远背对着叶昀系着扣子。她不想说谎,但叶昀毕竟是个警察,她必须保护向遥,但是也不能让叶昀为难。

    “一定要吗?”叶昀也坐了起来。

    “傻瓜,有些人当然是必须要应酬的。我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你先睡,或者……回你自己的房间?”

    向远没有和叶昀再多说,开门之前,叶昀在后面急着说:“等等,我送你。太晚了你自己去怎么行。”

    向远回头一笑,“不是还有小陈吗?一个电话他就到了。”

    今天下班的时候,向远特意让小吴想办法去查向遥打来的电话号码所在地的大概位置。她相信,以向遥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出门打电话,也必定走不了多远,这么看来,向遥和滕俊还在本地。

    向远婚前曾经在本市的一个地方租住过一套小公寓,刚结婚那时,曾经把钥匙给过向遥,后来姐妹俩闹翻了,向遥一气之下就搬了出去,但是房子向远一直都没有退。正如她有一次在电话里对向遥说的,“你再讨厌我也好,那把钥匙你拿着。即使有一天,你和滕俊有了什么矛盾,吵架也好,打架也罢,至少有个安身的地方。你可以永远用不着它,但是需要的时候,它是你的后路。”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滕俊和向遥的通缉令已经下了,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危险的地方。一时走不了,两人身上又没有多少钱,向遥不可能露宿街头,走投无路之下,她会想起这条后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