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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沈问秋,宜生一脸淡定。

    自从那日表明心迹后,沈问秋就再不遮掩,一言一行明明白白地向所有人宣告:他喜欢渠宜生,他在追求渠宜生。

    当然,这个“所有人”基本都是沈问秋这边的人。

    原本罗钰在时,哪怕沈问秋就住在巷子口,也不是那么容易进来的,动辄盘查动辄封禁,然而如今罗钰带领红巾军北上,就彻底没人制得住沈问秋了。宜生与留守广州的红巾军高层虽然相识,但还远远不到分享这种私事的程度,而且那些红巾军因为她是女子,相处起来多少还是有些拘谨,平常无事也不会随随便便登门

    。

    不过,普通人谁也不会无事随便登门吧。

    除了沈问秋。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无事”的,他总有各种理由,而且这些理由一个个看起来都还挺令人信服。但他又很注意分寸,恰好把握在一个亲热但又不让人反感的程度,一旦发现

    宜生有烦躁的苗头,便立刻后退,不逼她太紧,给她空间喘息。所以总体来说,他的追求并没有给宜生带来太大的烦恼。

    除了刚开始依旧有些不适应,甚至一看到他就想跑,到逐渐习惯,直至现在,宜生已经能够很淡定地面对。

    而沈问秋的努力也不是没结果的,起码如今宜生跟他说话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拘谨客气了,而是像对待普通朋友。

    从“长辈”到朋友,这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哪。

    沈问秋满足了。

    见沈问秋问起,宜生只顿了一下,便将罗钰信上所说告诉了他。这些战场局势,若沈问秋有心知道,那么以他的能力很容易就能查到,所以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必要。

    听了宜生的话,沈问秋沉思了下,然而一开口,关注点却不在怎样应对如今的形势上,而是宜生与红巾军的关系。

    “你经常与罗将军讨论这些?”他问道。

    宜生答:“是”。

    “罗将军经常向你求计问策?”沈问秋又问。

    宜生看了他一眼,收起书信,依旧答了一个“是”。

    “那么,你在红巾军中处于什么位置?或者说,红巾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要帮助红巾军——推翻皇室么?”

    宜生笑,却毫不迟疑,斩钉截铁地依旧答了一个“是”。

    沈问秋沉默了,双眼直视她的眼睛。

    宜生没有躲避他的视线,而是同样看着他,眼神坦荡明白。

    半晌,沈问秋叹了一口气。“所以,你也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么?若是有一天红巾军真的推翻皇帝,你回到京城,要怎样面对伯父,你想过么?”

    宜生与红巾军中的其他人不一样。

    红巾军大多是贫苦百姓出身,或者被迫害,或者活不下去,加入红巾军不过是殊死一搏,成功了,咸鱼翻身,失败了,左不过一条命。

    但宜生明明还可以选择离开红巾军,用手里的钱安安生生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不管红巾军成功与否,她都还可以全身而退。但现在,她住在红巾军把守的地方,与红巾军首领交情莫逆,甚至还为红巾军出谋划策……虽然现在外面还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若继续下去,总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而那时候,若是红巾军事败,她势必会被当作同党一并剪除。

    但对宜生来说,或许这还不是最难以克服的。

    最难的,是以后如何面对她的家人。渠家世代书香,门风清正,一门父子三翰林,是佳话,更是榜样和楷模。渠家不站队,不结党,但没有人怀疑过渠家的忠诚,渠家不忠于哪一个皇子,但渠家忠于皇室,

    忠于朝廷。

    宜生还记得,小时候听父亲哥哥议论朝事,父亲对于奸臣祸国,叛贼夺国是多么痛恨。红巾军以暴力,势必会引起守旧势力的抵抗,儒林也必然大加挞伐,那时候,渠易崧作为文坛领袖,岂会置身事外?而她这个参与了“叛国”的人,到时候又要怎样面对父

    兄?

    哪怕跟着红巾军流离失所,宜生却也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京城里还有她的父亲哥哥,除了七月,他们就是她最亲最爱的人,她做梦都想能够回京城与父兄团聚。

    但是,若是以“逆贼”的身份回去,她的父兄还会认她么?

    那时候,或许他们会恨不得自己的女儿、妹妹一直“失踪”吧?

    “可是,有些事总是要有人做的。”

    宜生终于开口,展颜一笑,“我不能一边享受着红巾军的恩情和庇护,一边袖手旁观坐等结果。”

    “更何况,”她的双眼亮起来,声音坚定,“你不觉得,如今的王朝也好,世道也好,都已经太过腐朽了么?”

    “我曾经偶然看过一句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宜生看着沈问秋,眼里放出从未有过的光芒:“我想让这大梁的天,也换一换。”这污浊的天,这压抑的天,这逼着她一步步后退却依然落入悬崖的天!苟且偷安的念头不是没有过,过去的她不就是那样?想着退一步,退一步就好,可每当她退一步时

    ,就会发现那些逼迫着她的东西就会进一步。所以她一步退,就得步步退,直到最后退无可退,要么投降,要么坠入深渊。

    她退缩地够了,这一次,她想主动上前,主动出击。

    若是有机会能将这世界变成自己想象的模样,那么她为什么要说“不”呢?从决定将螺山铁矿的存在告知罗钰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怎样的路,就已经想过以后可能遇到的问题。她知道前路有许多困难,她知道还有更安逸的道路,

    但是她仍旧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因为这是她心之所向。

    宜生的脸颊因激动而微红,眼中闪耀光芒如暗夜星火。

    沈问秋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没有说话。宜生也没有说话。除了罗钰以外,她还没有跟别人说过这样的话,跟罗钰说时她无所顾忌,因为他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他们是并肩战斗的伙伴,但是,沈问秋不是——起

    码现在,她不能确定他是不是。

    所以说完后她便沉默了,她不奢望沈问秋赞同她,但是不赞同也无所谓,便是觉得她疯了也无所谓。

    道不同不相为谋,及时发现不合然后分道扬镳,总比走到最后却反目成仇好。

    就这样沉默了许久,忽然沈问秋笑了一声。

    “所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他笑着道,眼里没有嘲笑,没有讽刺,没有指责,而是温和平静如湖水。

    “那么,加我一个怎么样?”他微笑着问道。

    ……镇国公世子率领的剿匪大军与红巾军鏖战数月,战事陷入僵局,时日一久,远离各自老巢远征的双方都疲乏不已,粮草装备也都出现了短缺,这时候,似乎就要拼谁能支

    撑到最后,谁的后方支援给力了。

    几日内,陆澹已经写了三封急信,请求皇帝为大军调拨粮草,并且请求增加兵力以补充损耗。然而刚刚登基的新帝朝堂内外破事儿一堆,似乎哪哪儿都要钱,新帝连想翻新下皇宫都快找不着钱了。刚开始剿匪大军出发时粮草兵马充足,不过是因为觉得此役必胜,

    到时镇压了红巾军,收回被占领的国土,这笔钱花地也不心疼。但是,如今战事胶着,剿匪军十万人,哪怕如今因为损耗早已不足十万,但也有至少五万人,这几万兵马每一天都在烧钱,关键是这烧钱的日子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剿匪军根本拿不下红巾军。皇帝不满,但陆澹是他的心腹,自然不会把这不满放在脸上,可朝臣们却不会掩饰,朝中批评镇国公世子无能的声音越来越多,户部尚书也哭穷,跟皇帝一笔笔地算账,

    算出若继续为剿匪军不断提供粮草,朝廷多少事儿都得因此被耽误。

    皇帝为此烦心不已,又收到陆澹请求粮草兵马支援的密信,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

    半晌后才忍着烦躁看信,看着陆澹请求的支援数目,再想想户部尚书跟他所说的如今国库的情况,还有朝臣们对陆澹无能的质疑,皇帝顿时头都大了。

    头大不已的皇帝最后给了陆澹两个选择。

    第一,陆澹回来,皇帝另任命其他将领剿匪。

    第二,陆澹继续剿匪,但粮草自给自足,而自给自足的方法,就是皇帝准许陆澹就地征兵征粮。

    据说,收到皇帝回复后,陆澹将军帐里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砸了东西还不解气,又去红帐将那两个专属他的营妓折腾得去了半条命。

    如此发泄一番后,陆澹做出了决定。

    不回京城,自给自足就自给自足!

    然而,自给自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虽然皇帝给了陆澹权利,理论上地方官府要配合陆澹,但哪个地方官愿意开自家粮仓,供应一支今天在这儿明天就追着红巾军跑到不知哪儿的外来军队?以往陆澹也征用过地方上的钱粮甚至兵马,但那只是一时的,地方官都知道朝廷还在供应着剿匪军,碍着皇帝命令和剿匪军的威胁,不想给也得给,但如今朝廷已经完全不管剿匪军,这

    剿匪军就成了一条永远喝不饱还胃口巨大的蚂蝗,是要生生吸地方的血过活!

    所以,陆澹就地征兵征粮的计划推行地很是艰难。

    无奈之下,陆澹只得想了一个别的法子——“劫富济贫”。地方上为富不仁者不在少数,陆澹带着数万大军,虽没钱粮,但威慑力却是十足的,再加上皇帝的宠信,陆澹便每到一处,就打听当地有哪些富户豪商家财丰厚且为富不

    仁,打听到了后,将草草搜集的富户为富不仁的罪证一甩,便以代天子行令,整顿地方斩奸除恶为由,将富户家财籍没一空。

    剿匪军的粮草问题顿时得到解决,甚至还有许多将领趁机发了财。

    只是如此一来,剿匪军在地方上简直成了比红巾军,比流民匪寇更加让人避之不及的存在。那些被剿匪军“劫富济贫”的富户豪商中,的确有许多为富不仁甚而引起民怨纷纷的,剿匪军“劫”了这样的富户,虽然引起富户豪商们的警惕敌视,但还得到了一些被富户

    欺压的普通百姓的拥戴,认为剿匪军此举是匡扶正义,斩奸除恶,这些人为剿匪军的做法拍手叫好。

    也是这些人,让陆澹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为富不仁者,劫之又如何?劫富户既解了粮草之急,又得到百姓拥戴,岂不是一举两得?

    然而,世事又怎么会完全按照人设想的发展。剿匪军又不是专门查案的钦差,行军打仗中还要替天行道斩奸除恶,哪里会有充足的时间辨别那富户是不是真的为富不仁,且大富之家哪有真的完全干净的,只要想找理

    由,那么每个豪富之家都有一团污糟事儿能做由头。而且,这般劫富济贫,可以说轻而易举地就能收敛大批财富,而这些财富除了用于剿匪军外,还有不少进入了剿匪军将领乃至士兵的私囊。陆澹自己是不贪的,但他无法

    管住手下每一个人都不贪。劫一富户所得,比拼命杀敌数十还强,这样的差距,又怎能不让人疯狂?钱财助人胆,胃口越来越大的剿匪军开始热衷于“劫富济贫”,大军每到一地,最先想的不是红巾

    军在哪里,而是富户在哪里。一个又一个江南豪富之家被连根拔起,数代积累毁于一旦。开始时,剿匪军还能稍微明辨下,先查清这些豪富之家到底有无作恶,以及后面有什么动不得的靠山,但到后

    来,劫富劫地眼睛发红的底层士兵及将领眼里便只剩下钱财,哪里还看得到别的。于是,许多并无大恶的富户也被“劫”,再后来,连颇有善名的富户也被卷进去,就像滚雪球一样,开始时滚雪球的人还能控制其方向,但当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快时,

    雪球便已经脱离了人的控制。

    整个江南,所有有点家财的人家都人人自危,闻剿匪军如闻恶鬼。

    ……

    剿匪军的粮草问题借助这样的方式得到解决,红巾军却没有这样做。鏖战数月,红巾军的粮草问题同样很严重。

    有将领劝罗钰效法剿匪军,却被罗钰罚了五十军棍,差点丢了命,从此再无人敢提。

    然而不提不代表问题不存在,随着剿匪军兵马粮草日益充足,红巾军却捉襟见肘,胜负的天平也开始向剿匪军倾斜。此时,因为剿匪军肆无忌惮的“劫富济贫”,剿匪军几乎可以说引得民怨沸腾,那些富户不乏有在朝中有人的,于是,雪花般的弹劾便飞上了皇帝的桌案,全是弹劾剿匪军

    和陆澹的。

    陆澹此时才发现他原本设想的劫富济贫已经变了质,事态似乎有些失控了,但眼看战局已经向己方倾斜,红巾军不过是垂死挣扎,他便是发现不对,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只要剿了红巾军,那他犯的错便都不再是错。

    可是,若剿不了呢?

    新帝登基元年秋,有商队从两广之地运送大量粮草、军服等进入湘赣赠予红巾军,对当时几乎弹尽粮绝的红巾军来说,这大批粮草简直如同久旱之地乍逢甘露。

    然而对承受着朝廷地方双重压力的陆澹来说,却如同催命恶符。后来直到大梁倾覆,新朝建立,人们才知道,那支商队是解春商会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