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天命皇后 > 第98章 爱憎别离

第98章 爱憎别离

推荐阅读: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最强战神龙王殿重生之都市仙尊财运天降花娇好想住你隔壁特种奶爸俏老婆妖夏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戌时二刻,天色已晚。一乘小轿穿过宣武门内大街,停在一处两进宅院门口。

    晚归路人皆是行色匆匆,无人特别留意自轿中下来的年轻女子。随侍之人上前叩门,没有递上名剌,不过与门上小厮轻声耳语几句,却见小厮神色一紧,慌忙将那女子恭敬请入门内,旋即院中响起纷至沓来的步履声。正是宅院主人周仲莘闻讯,携家中人等迎了出来。

    周仲莘已过了弱冠之年,身量比起少年时更为清俊飘逸,一袭石青色襕衫,头系飘巾,颇有几分周洵远当日的儒雅气度。远远望见来人,他已趋步上前,双膝跪倒叩首道,“臣不知皇后娘娘下降,未曾恭迎,请娘娘降罪。”

    院中呼啦啦跪下一众人等,周元笙匆匆一扫,并不见父亲和段氏身影,便道,“三郎起来罢,与长姐相见不须如此拘礼。”

    她虽这样说,然则周仲莘仍是诚惶诚恐,起身讷讷道,“娘娘屈尊前来,是……可是为了与父亲一晤?”

    话音方落,只见一人自游廊处转出,廊下月影疏淡,灯火摇漾,影影绰绰映照出其人身影,便显出几分萧瑟寥落。此时院中众人俱垂首而立,即便周仲莘亦是呈现微微欠身之态,由此愈发衬得那人一脸冷肃,一身孑然。

    周元笙微微眯起双目,凝视光线晦明下父亲的样貌,一面试图搜寻自己记忆中残留的,他的形容。周洵远不动不语,只以沉静回应她的打量。无声对峙良久,终于还是周仲莘按捺不住,抢上前去扶住周洵远,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令在场众人听清,“父亲,是皇后娘娘来了,请父亲拜见娘娘。”

    周洵远微微凝眉,仍是目视前方,半晌便似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般,道,“娘娘早已故去,却又是哪里来的皇后?”

    周仲莘浑身一颤,忙出声低喝道,“父亲!您……”叹息一道,终是咬牙道,“您是已无所畏惧,可儿子和儿子一家,还须努力在这世上生存,便请父亲能稍加体恤,有所收敛。”

    可惜这样恳切又实在的言辞,并不能令周洵远作色动容。他目光微微一沉,绷紧的嘴角亦随之沉了下去,再度陷入漠然无语中。

    周元笙淡淡一笑,率先走上前去。离得近了方能看清,周洵远缄默的面容上,有着如同死灰般枯槁的神情,嘴角的两道纹路仿佛深深嵌入肌肤——她微微怔忡片刻,旋即记起面前的男子,今年不过才四十二岁。

    二十年前国朝风仪最美的探花郎,二十年来国朝地位最尊的周首辅,目下除却一对低垂的双眸,两路幽深的皱纹,她不知道他还剩下些什么。

    周元笙望着他,心口忽然一坠,像是有什么东西沉进了自己的身体,继而遍体生出一阵酸软的痛楚。一路上想过许多次相见的场景,大约有愤慨、相斥、互怨、攻讦,却唯独没有这般平静冷漠的无声对望。

    周仲莘夹在二人中间,只觉分外尴尬,几乎连扶带拽的拖着周洵远,一面向周元笙,道,“请娘娘入内上座,再行叙话。”

    屏退不相干之人,父女二人相继落座。周洵远慢慢抬起头来,四目相接的一刻,恰似自语般喃喃道,“以庶欺嫡,青史昭昭虽百代千秋,亦不能荡涤尔等滔天罪行。”

    周仲莘闻得这番言语,登时大惊失色,慌忙跪倒谢罪道,“父亲近来心神失常,时有昏聩言语,请娘娘切勿怪责,原是臣照料不周之故。”

    周元笙压下心中一抹怨气,冷冷道,“三郎无须请罪,我瞧父亲的样子倒是清明的很。”见周仲莘面色惨白,便一笑道,“你且出去罢,我有几句话想和父亲单独说。”

    周仲莘此刻也不知该如释重负,还是该如履薄冰,缓缓起身道了一声是,方才叹息着退了出去。

    沉默片刻,周元笙轻笑一声,慢悠悠道,“不错,六郎是先帝庶子,可也终归是先帝血胤。有句话我该劝劝父亲的,当着三弟何苦提这个庶字,俗语还道打人不打脸。如今父亲寄居三弟家中,全赖他一人周全照顾。说句不中听的,若没有这个庶子,今日父亲又该往何处安身立命?”

    周洵远冷冷一哂,应道,“一把朽骨,不拘哪里皆可埋得。”倏尔目光凝聚,望着周元笙,道,“他打算何时除去我这个前朝罪臣?”

    周元笙不在意他不恭敬的称谓,只摇首淡笑道,“父亲安心,自姑母服诛,周氏之祸业已烟消云散。六郎不会杀你,也没有必要杀你。”

    周洵远不为所动,盯着她,问道,“留着我,是为了安你的心?”见周元笙摇头,再问道,“是为了邀买人心,彰显他乃是仁君?”他话中的讽刺之意甚浓,周元笙不禁冷笑道,“父亲精明一世,怎么到了这会子越发糊涂起来。这天下已尽归六郎所有,况时局稳若磐石,他根本不必故作仁慈。实在是因,父亲失了权柄,失了爵位,曾经显赫一时的外戚周氏已无力再跻身朝堂。这样的形势之下,父亲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话不可谓不刻毒,被周元笙挟带着十足的怨愤,以轻蔑的口吻道出。那一瞬间,她早已将李锡琮叮嘱她的话忘却,直想亲口问一问眼前之人,从头到尾他究竟有没有顾念过自己的生死安危。

    周洵远愣了片刻,旋即嗬嗬的笑了出来,缓缓点头道,“是啊,我是和死人没有什么分别了......我已经老了,也活够了。可是阿莹呢?她还那般年轻,和皇上恩爱和睦......”眼底渐渐涌上浑浊的泪水,他不能自已的道,“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我问过太医,那应该是个男胎……”

    他眼中的痛惜那么真切,看得周元笙亦满心作痛。她已不再为胞妹的选择而感伤纠结,皆因逝者已矣。可他心痛的样子,又令她倏然回忆起,自己第一次聆听胞妹亲昵称呼爹爹二字时,她心中的酸楚也曾那么真切。

    有些事终究难以释怀,周元笙冷声质问道,“若是你们得胜,父亲可有想过我的下场?你写信劝降之时,我也已经有了身孕。我确是不懂,当日你与母亲从佳偶变作怨偶,便连我也一并怨恨上,那么我又何其无辜?这二十年来,父亲有没有一次想过,我也是你的骨血,也是你的女儿?!”

    她宣泄过心中愤懑,便能沉住气,一笑道,“原来天下间,果真有不少偏心父母。”

    周洵远凝眉看着她,只觉得她眉目间的犀利明澈与她母亲如出一辙,心中猛地一恸,忽然问道,“你母亲,如今大仇得报,该当十分开怀了罢?”

    周元笙笑了笑,曼声道,“那倒也未必,没能亲眼看见姑母离世,母亲尚且觉得不甘呢。”她故意停住话头,幽幽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至于对父亲你,想必她已看开了,无嗔无怨,无恨无情。所以我也便没听她再提过。”

    周洵远神色一窒,因适才提到薛淇,他眼中将将闪烁的一点光亮,也慢慢地黯了下去。周元笙含笑不语,饶有兴致的玩味着他的沮丧。她确是凭借着锐利的明敏,猜度出父亲仍有一线惦念母亲之意。虽则怀着不解,亦怀着不屑,她到底也还是能利用这一线惦念,来击垮面前这个清冷顽固的人。

    周洵远失神半日,确然呓语般重复道,“无嗔无怨,无恨无情……”周元笙目视他,微微笑道,“这些前尘旧事,莫非父亲此刻尚有眷恋?既有眷恋,当日又为何挥慧剑?恕我说句不敬长辈的话,凡事有一舍才好有一得,父亲已得了二十年的好处,总不能一朝失势,便又忽然留恋起昔日情缘罢?天底下的风流不能都叫你一人占尽!”

    周洵远初时怔怔望着她,半晌方才体味出那话中尽是奚落,不由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双唇颤抖良久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心中愈发疼痛难捱,只觉得被女儿如此讥讽,实是再无面目相对,可转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他自己造下的业罪。

    他长长一叹,放低了端然姿态,道,“路都是自己拣的,再来一次只怕依然如故。我已败了,败得如此彻底,你今日要来看我落败的下场,也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只是世事无绝对,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那泼天的富贵尊荣也是一样。”

    周元笙听他如此说,倒是展颜一笑道,“这话不错,世间万事万物皆有生死因果,别说尊荣富贵,连王朝都有兴衰,迟早是会更迭。我也不必想那么长远的事,不过是做好当下该做的罢了。”

    周洵远默然看了看她,点头道,“你虽年轻,能有这番思量,也算通达了。”

    周元笙微微一笑,摇头道,“并非我的思量,这话原是六郎说给我听的。”

    周洵远愣了愣,半日方才渐渐恢复面上的冷淡,正欲开言,忽听得身后内堂传来一阵吵嚷。周元笙循声望去,只见段夫人匆匆奔出,脸上兀自带着几分与素日娴静十分不符的慌张,径直跑到周洵远身畔,扯着他的衣袖,道,“老爷还不去看看,再晚,怕是就要出事了。”

    周洵远忙站起身来,便要扶着她往回走,不想她略一转头,蓦地理看清了周元笙,瞬时睁大双眼,惊呼道,“是你?周元笙?”

    她唤着这个名字,眼中猝然闪过冰冷的寒光,下一步竟要朝周元笙扑将过来。周洵远见状,急忙紧紧抱住她,一面只在她耳畔轻声安慰。

    周元笙看了一刻,霍然起身,冷笑着踱至段夫人面前,道,“你胆子不小,到了今日还敢做这般态度,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么?”

    周洵远方要答话,便听段夫人怒叱道,“周元笙,你们夫妻狼子野心,谋朝篡位,即便得了这天下也难服众,日后必遭天谴……”她的话还未说完,已被身后赶上来侍女捂住口。

    周元笙只见她眼中盛放灼灼恨意,直如利刃一般,不禁鄙夷道,“当日是你心怀野心,欲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可叹机关算计,却将阿莹的性命一道算了进去。若没有你百般筹谋,只怕阿莹现下还好好的活在世上。”

    段夫人身子陡然一颤,神情突然状若疯癫,连连摇首,却因被捂住口鼻,只能听得呜咽般的哀声,却听不清她言说何语。正自混乱,便有人跑了进来,将一个裹着被褥的小小磨合罗送入段夫人怀中,一面说道,“太太莫慌,快瞧孩子不是好端端在这儿。”

    段夫人怀抱那磨合罗,于倏然间安静了下来,眼中恨意散去,逐渐浮上了浓浓爱怜。身后侍女随即松开她,便听她轻言细语道,“好孩子,真是个乖娃娃。”说着便笑对周洵远,道,“老爷,你看这孩子生得多像阿莹,就和她小时候一样可爱,皮肤也是那么白……”

    周元笙闻言一惊,蹙眉疾问道,“她这是怎么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洵远淡淡看着她,轻声道,“阿莹不在了,她就变成了这副样子。时而清醒,时而明白。”

    周元笙只觉匪夷所思,盯着段夫人看了许久,只见她一脸慈爱,嘴角挂着恬淡微笑,一会逗弄那磨合罗,一会又温柔问着周洵远问题,与方才癫狂仇恨的状态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她的心忽然有些发空,其实她并没有多恨段夫人,毕竟彼此无甚情感更无甚瓜葛。段夫人所行之事虽有害她之嫌,到底不曾得逞,更从某种程度上成全了她与李锡琮。她不恨她,却也无谓原谅她,可是眼下段夫人却已成了这副样子。

    原来她早就不需要自己的原谅,尚且还能一直持续,并永远的仇恨自己。

    周元笙心头渐渐浮上了阴霾,适才因占得上风而得来的一点快意,也于此刻被消磨殆尽。她只觉得无限疲惫,说不出的压抑难过,一心想要快些离开此地。她转而看向父亲,见他眼中含着悲悯与求告,同样的在看着自己。她忽然明白的悟到那悲悯的含义,便微微点了点头。

    才迈出几步,袖口便是一紧,周元笙半转过身来,却见段夫人轻轻拽住自己,温婉浅笑道,“阿莹,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孩子看不见你,急得哭起来了呢,可见是母子连心的……”

    她再听不下去这样的言语,当即毫不犹豫扯过衣袖,夺门而出。院中自有融融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洒在地上。她看到那些婆娑的树影,看到天上那一轮清光,方有种回转人世之感。于是终于慢慢回想起,李锡琮告诉过她的话,原来亲眼看着自己憎怨过的人一败涂地,除却那一点点欢愉,剩下的竟然不过只是,寂寥与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