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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三百四十二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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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音慢慢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话音未落,原本掩紧的门已被人从外面缓缓打开,伴随着一声‘吱呀’轻响,身材纤细的少年穿着一件青衣走进来,撩开珠帘出现在殿内两人的面前,他的容颜绝美稚嫩,只是此刻那明亮的眼眸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红色瞳子里的沉凝已经变得不再像以前那般稳定,虽然乍看上去依旧还是像一泓静湖一样,但终有不同,平静却不可捉摸,他微侧着头,眼神平静地望着正前方,那是一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冷静,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但这些许的波动瞬间就被漠然所代替,他望着连江楼与季玄婴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暴起伤人,他只是将目光在连江楼与季玄婴之间游移了一下,然后就定在了前者的身上,这时他舔了舔嘴唇,仿佛有些干渴,道:“我刚才来到门外,听到了你们的话……从你说‘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开始。”

    事到如今,没人还有心思去想原本这个时间应该在书房处理公文的师映川为什么会来这里,但事实上生活就是这样喜欢跟人时不时地开一个恶意的玩笑,有的时候无伤大雅,但有的时候却足以将人推入深渊,此时外面热烈的阳光洒进殿内,照亮了大部分角落,也照亮了师映川那比阳光还要明灿的容颜,以及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但尽管如此,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整个人都被阴影所笼罩,明明是在微笑着的,但只要看他的眼睛,就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也许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理智,正处于即将疯狂的边缘,彻底地把什么撕开来,就算是普通人这个样子,也会有些骇人,更不要说师映川这样拥有着无边权势与力量的强者,这已经不仅仅是骇人那么简单,此刻的师映川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面无微波而胸有狂雷。

    至此,季玄婴的眉头跳了跳,一贯少见波澜的脸色也终于有了变化,虽然他面上淡漠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恐惧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心脏却是悸动,更是感觉到了危险,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是他身为武者的一种直觉,在无数次战斗杀戮中经过千锤百炼才逐渐形成的敏锐直觉,尽管现在的他修为被禁锢,但这种同野兽与生俱来的天赋相类似的由后天培养出来的人类直觉,却是不会被禁锢的,此时此刻,季玄婴的心脏微微抽缩起来,心思更是无法转到别处,以往就算是他曾经身处极其危险的境地,这种危险之感都没有如此强烈,然而在今日,此时,面对着正面带微笑的师映川,他却是感觉到了血腥与死亡交织的冰冷气息,那是仿佛能够将一切都统统撕成碎片的狂暴,对方目光之中的寒意如剑如刀,直刺心底!

    同一时间,对于此刻的师映川,连江楼也像季玄婴一样,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正在酝酿着的恐怖风暴,明明是身材纤细的少年形容,然而站在那里,就已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压迫感,但面对着如此糟糕到了极点的危险处境,连江楼却仍然目光平静,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仿佛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所以认为任何试图补救包括请求原谅甚至辩解的行为都已经没有意义,起不到丝毫作用,既然如此,那么不如从容面对,只是那锐利的眼睛此刻看着不远处的少年,薄薄的唇角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

    师映川站在当地,目光森冷地盯着连江楼,眼中点点幽火,仿佛在燃烧,他几乎想要咆哮,想要质问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忽然觉得很恶心,很想呕吐,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吐都吐不出来,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些话,字字落到耳中,就像是惊雷一般令人骇然呆住,然而思绪却偏偏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大脑本能地高速运转起来,曾经无意中捕捉在眼内的一些连江楼的怪异表现以及由此引发的些许疑惑,在这一刻终于悄然消失,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并不真是他多疑,真正的答案早就隐藏在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方面,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师映川并没有暴怒,也没有做出任何疯狂的事,他只是面带机械性的微笑,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冷静,就像是一把最锐利的刀子,直插任何他视线所及之人的心口,他就这么看着连江楼,眯着眼睛想了想,少顷,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一面用了很缓慢也很诚恳的语气开口说道:“是啊,你看,我一直都在怨你恨你,我恨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手撕毁了你曾经对我的那些承诺,所以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狠狠伤害了,但是呢,我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当初我将你擒到摇光城,即使已经说过很多绝情的话,但在刚才之前,我必须承认,我内心深处对你其实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丝幻想的,对,幻想,想过也许时间会改变我和你,会逐渐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无论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曾经发生过多少事,但随着以后孩子的降生,也许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从前丢失的那些宝贵的东西,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重新回来……是的,我的的确确有过这种念头,确实有过,也许你会觉得我真够贱的,都被践踏成那种样子了,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念头,活该,真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我知道的,不过我还是不否认我心里确实这样想过。”

    --一直以来,师映川所受到的创伤是由无数个难以承受的伤痕所积累出来的,烙得他皮焦肉烂,可生活却依然不肯饶他,狂笑着挥舞以真相为名的利剑,用现实再次扎得他鲜血淋漓,扫荡着心底深处残余的那些温柔,让他无处可逃!

    说到此处,师映川似乎语塞了一下,他的腰身有些微佝,显得似乎有些落寞与疲惫,而不是发怒,但是在宽大的衣袖里面,洁白如玉的双手却紧紧握住,用这种方式来用力控制住此刻说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心灰的情绪,连江楼看着他,心底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说不清楚哪里又有了很大的差异,不过这种念头在心中也无非就是一闪而过,并没有时间去仔细审视,因为这时师映川在沉默了几次呼吸的工夫之后,接下来突然就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目光看向远处,然后又看着连江楼,想要哭,但更想狂笑,最后他缓缓摇了摇头,眼里的不甘,愤怒,仇恨,怨毒,灰心等等无数负面情绪,都就此接踵而来,但都控制着不让它们爆发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呢,每一次绝望痛苦之后,他都强迫自己将悲愤转化为动力,拼命地提升自己的实力,想要拥有保护自己不再陷入痛苦境地的力量,于是他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可是为什么,即使他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强大的武力,到头来却还是受到了伤害!

    师映川‘呵’地古怪笑了一下,轻轻拍着手,如同欣赏着一出蹩脚的戏,他脸上似悲似喜,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诡异的平静,仿佛是在细细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最后淡淡说道:“……是啊,希望,然而,老天在给予我那么一丝丝希望的同时,却又准备了更浓烈的绝望,知道么,这些日子在一起的时候,看到你对我很好,我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后来我跟你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不论男女都要叫宁神通,那时你就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连表情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只是心里不快活,不愿意有孩子来束缚自己,不过,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其实那个时候,你心里大概是在嘲笑我罢,嘲笑我在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我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在傻乎乎地幻想着可笑的将来,而你冷眼旁观,看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哈,不得不说我自己真是个蠢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那样的想法,竟是如此虚妄。”他顿一顿,凤目微睁,眼里蕴了一缕似喜似悲的颜色,道:“你这算是在还我么?当年我自己剖开腹部,取出女儿,没想到后来你却也照样在腹部给了自己一刀,取出了不该取出的东西,这算是一个惊喜吗,还是说,这是一个偿还?一刀还一刀?”

    这番话说得很慢,很平缓,导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说到这里,师映川抬起头来,望着连江楼,此刻的师映川,完全没有什么疾言厉色的样子,但那眼里却分明汹涌着一丝冷意,瞳子深红如血,他古怪地咧嘴一笑,双手摊开,神色转变为轻松模样,却偏偏让人觉得他笑得有些惨然,他就这样笑着,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我想过的,真的,我想过我们的将来,我无数次扪心自问,究竟能不能放下我们之间的恩怨,虽然很难得出确切的答案,但我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在时光面前,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最终会过去,也许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们会忽然发现那些仇恨与隔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悄悄消失了,未来将变得不同,那也许会是另一篇崭新的人生……但是,你听着,连郎,现在的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恶心,你做的事让我觉得恶心无比,是的,太恶心了。”

    连江楼静静无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师映川,眼中眸光波澜不惊,非常地平静,季玄婴在一旁也同样不曾出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也没人知道应该如何反应,这时师映川深深望着连江楼,眼神中有一闪即逝的痛苦,但他不愿表现出来,于是他选择继续笑着,目光一厉,让自己显得浑不在意,那漂亮的嘴角微扬,摊开双手,声音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如画的长眉却些微挑起,看起来很平静,却又隐约泛出一丝渗人的凉意,致使这种平静就仿佛是海洋一般,在宁静的表面下暗藏着汹涌狂涛,师映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有些温柔,只不过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极其笃定而沉重,只见他眉心曲折成峻川险峰之势,淡淡道:“我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说点什么,可却又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江楼,你能明白这种感觉么?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得太可笑,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或者说,是现实来得太突然太残酷,让我不得不明白,明白你是永远也不会转变心意的……连郎,你拥有我佩服的一种品质,那就是顽强狠决,无论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你都百折不挠,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永远可以淡然面对一切,是啊,你怎么会改变呢,你是赵青主,是连江楼,是一个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质的男人,如果随随便便就可以改变你的信念,你的追求,那么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冷酷绝情的男人么?我是个自欺欺人的蠢货,我只是觉得以后我们之间会产生变化,也许某一天会出现我给你的幸福,但是我却忘了这种所谓的幸福,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我认栽了!”

    --难道宿命的长河就是这样的吗,一旦卷入就再也身不由己,无论多么拼命地去抗争,去挣扎着想要游出来,但迎接你的却总是残酷的终焉,在历经了千般磨难万般痛楚之后,以为总算是解脱了,可是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做着徒劳的挣扎罢了,可怜又可笑!

    师映川嘴角向上弯曲,蓦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好看,声音听起来也很轻松,但这笑容怎么看也找不出愉悦的样子,反而很有些暴戾的意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渐渐冷却,这令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的感觉,然后他就缓缓走向连江楼,那赤色的眼睛此刻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够反射出很多事物内部隐藏着的真相,这一刻,即使心中万般不愿承认那残酷的人间真相,可是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师映川突然就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其实未必就像想象中那么强,在经历了这世间许多挫折苦难之后,迎接自己的却仍然是命运那残酷的嘲弄,这个认知令师映川嘴角扯出的笑容显得有些荒唐的意味,他来到连江楼面前站定,抬头看着高大的男人,他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没有难过,没有紧张,更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歉意,师映川自失地笑了一下,目光紧接着向下移动,最后来到对方的腹部才停了下来,师映川顿了顿,然后伸出手,精致的面孔上神情复杂,他似乎想要去碰一下那里,以此确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并没有这么做,一时间师映川闭了闭眼,低低一笑,额头上却绽起了一道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沉默了一时,心底滚动着非常灼烫的熊熊焰浆,促使他本想以冷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但话一出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味道,声音有些苦涩更有些疲惫地喃喃道:“你果然够狠,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了不起,果然,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啊,绝情绝义赵青主,狠辣无心连江楼。”

    话到最后,那声音之中也已变得带有几分冷厉,刚才还因巨大冲击而凝滞的思维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说完,师映川睁开双眼,抬起头,看着连江楼,他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恩爱缠绵,也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些惨痛无比的经历,原来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压榨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哪怕曾经试图反抗,却往往总是尽数石沉大海,世事如此,任谁都不能逃脱……他自嘲地这样想着,同时眼中闪过绝然之色,声音里更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嘲弄与无奈之意,毫不犹豫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道:“在你那看似已经驯服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人类最为深层的恶意……我想,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不会再冷静下去,更不要说我是那么地深爱着你,这对我的打击势必会更大,但是为什么,我发现自己现在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

    师映川说着,挺直了腰,以他现在的身高是无法平视连江楼的,这样的话,从气势上就势必要大打折扣,但此时的师映川却以仰视的姿势作出了俯视吞噬对方的气魄,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一缕缕近乎发紫的血丝充斥了眼球,将原本就是鲜红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浓重的猩色,令他绝色的面貌显得尤其恐怖起来,他自认已经具备了与世间的一切去抗争的力量,但不可否认的是,就在自己已经适应了生活的平静之后,生活却再一次让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天意如刀,冥冥之中真的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步步地颠倒并玩弄着每一个身在漩涡当中的人的命运,令彼此都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最终的宿命,无可逆转。

    连江楼冷毅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波动,他彻底沉默着,面部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板,看不出任何变化,也许他是在等待着什么,准备接受即将而来的一切风暴,但无论如何,普通人在这种境况下势必会出现的反抗,企求,疯狂乃至恐惧等等,在他身上都不会出现半点,这副样子看在师映川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突然就不愤怒了,不委屈,不仇恨,甚至不生气,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都是空旷的寂寞,然后他就大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他的声音彻底凉了下来,微笑道:“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那就是……解脱!是,就是它,就是解脱,我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不,这不是气话,也不是我失去理智才这样讲,我现在很清醒,所以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不必再那样纠结了,一切都轻松起来了。”

    在师映川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旁季玄婴分明看到一抹哀伤在师映川绝美的眉宇间微微漾开,就好象一滴黢黑的墨汁滴溅在雪白的纸上,再也无法消去,这是季玄婴两世之中第一次见到师映川这个样子,而师映川这时已呵呵笑着,他抬起两只手,捧住了连江楼英俊的脸庞,他认真看着这个男人,很认真地审视,这世间很多人都能够麻木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境遇,因为这些人没有对此抵抗的能力,所以连挣扎都不曾尝试,而自己呢,自然是不甘如此的,所以一直以来只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提升力量,认为只有力量越强才越能掌握一切,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或者其实自己知道,但却不肯承认,承认有些事即便是自己再强大,也依然无法控制,那就是人心!力量赋予了自己盲目的骄傲,而那种深藏于心的骄傲与自信,在此刻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现实的时候,就变成了刀子,狠狠将他刺痛,只剩下强烈的自我厌恶,反复地折磨这一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师映川这样注视对方,就笑着说道:“虽然我很愤怒你耍了我,但是同时我也很理解你,如果我处于你的位置,我想我也很可能会这么做的,真的,我说的不是气话,所以啊,怎么说呢……总之连郎,我现在忽然并不怎么恨你了,因为我刚刚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跟我,我们两个人,其实是不适合成为爱人的,你想想看,两个同样个性太强的人,是不是很难在一起?因为这样的个性导致谁也不会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么?好罢,尽管很可惜,也很痛苦,但眼下我仍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庆幸,庆幸刚才我得知了这一切,所以能够早早解脱出来,不然的话,时间越长我只会受伤越深,只会越发不幸。”

    师映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坚定,他的手指在连江楼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这胸腔里的一颗心在滚油里反复煎熬,在刀山上反复扎透,早就已是破碎不堪了,他深邃的赤瞳中流转着复杂之色,更有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我累了,也厌倦了。”他这样说道,微抬着头,静静望着男子英俊的面孔,有些不舍,但更有决绝:“我是爱着你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所以,你对我做过的很多过分的事情我都可以一一原谅,但是,我不可能永远地包容下去,将你所有的错误都容忍了,因为我终究有着底线,如果真这样一味忍耐的话,我就是在犯贱,就是被打了一耳光之后,却还笑呵呵地把另一边脸送上去的贱人。”

    师映川收回手,抬起眼皮,心中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释然,刚才那些话,道尽了他压抑已久的辛酸,他克制着自己,如此心情之下,那双美丽的眸子就这么凝视着连江楼,那透出来的目光犹如清泉一般纯澈,但就是这样的目光,也意味着其中再没有半点情绪,然后就见师映川缓缓摇了摇头,肃然说道:“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现在真是看清楚了,一块石头无论怎么捂,也永远捂不热,我永远也改变不了你,你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认识到你这个人到底是多么地没有底限……你追求你的梦想,你想实现你的目标,你把你的求道之路看得高于一切,这统统都没有错,就像是我,不也一样如此么?但是,你的路,你的梦想,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伤害到了我,所以,现在,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罢。”

    说着,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他的身子挺直,头也傲然抬起,这一刻,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强者,是高高在上的圣武帝君,他是师映川,他依然微笑,但这笑容不代表同样的情绪,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眼眸里仿佛氤氲着熹微的晨光,那眉梢眼角都还有着少年人无法掩去的青涩稚嫩,但却没有那种真正少年的纯真,他字字清晰地慢慢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着无心之人么?你让我看到了这一切……连郎,也许我该说你是无知者无畏罢,由于你从来没有真正看到我愤怒的一面,所以,你不害怕,所以,你什么都敢做。”

    话音未落,突然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师映川已一巴掌重重甩在连江楼的脸上,这一耳光他并没有动用内力,所以以他现在这个稚嫩少年的样子,一耳光并不会给连江楼这样的强壮成年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也还是打破了对方的嘴角,渗出一丝殷红,当下师映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连江楼,他注目于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语气平缓地道:“这是你平生第一次挨耳光罢,那么,就记住这个滋味。”他笑着,雪白的指尖轻轻拭去男人嘴角的一点鲜血,然后送进嘴里尝了尝,淡淡道:“是苦的,就像毒药一样。”

    做完这一切,他再不肯看这个伤他至深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就像门口走去,只有一缕渐行渐远的幽然声音响起,语调淡漠而厌倦:“本以为世间再无事可令我动容,如今看来,却是可笑,可笑……”师映川一面说着,一面走向更远处,唇角泛起一个冷漠的弧度,如此,旧的故事就应该到此结束了,自己即将踏上的,将是一个未知的全新旅途……他一直走到外面,微金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任何暖意,师映川站在光影里,脸色冷漠,让人依稀产生一种诡魅可怖的感觉,他对正垂手听候吩咐的帝宫总管道:“叫人收拾出一个院子,让连江楼住着,从今天开始,他的一切生活所需就全部由自己承担,不要拨人伺候他,只定期给他提供米面粗布等物就是,他要吃饭就得自己做,要穿衣就得自己缝,只需让他不至于冻饿而死就是了,其他的都不用理会,除本座之外,不许任何人探望他,你可听清楚了。”

    这总管是个中年人,眼下一听师映川的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满宫上下,谁不知道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的恩怨,但偏偏师映川自从当年将连江楼俘虏之后,虽然囚禁,但日常起居却是最高规格的,没人敢怠慢分毫,哪知今日师映川却突然做了这么一个决定,这分明是将那人打落尘埃,连帝宫之中最下等的仆役都不如,莫非是真的厌弃了不成?但想归想,这中年人却是不敢迟疑片刻的,连忙应下,立刻就去派人按照师映川的吩咐开始准备。

    上位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都会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更何况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地位,围绕着他所发生的事情,必然都是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落在有心人的耳中,虽然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不清楚连江楼究竟是因为什么使得师映川做此决定,但并不妨碍消息本身的散布,当天晚上,因为连江楼之事,得到消息的纪妖师悍然闯入师映川寝宫,父子二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与对峙,只差没有动手,最后,愤怒的纪妖师气冲冲地摔门离开,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径自出了云霄城,一路返回弑仙山。

    此次连江楼一事纵然令人猜测纷纷,但师映川积威之下,倒也没有人敢拿出来议论,只在私下里嘀咕几句罢了,不过作为当事人,师映川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一般,再不提起连江楼,就好象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似的,不过就当连江楼遭受贬落之事传出之后,远在万里之外,携有隆纣帝晏勾辰亲手所书秘信的大内谍子已暗中前往弑仙山,而同一时间,宝相宝花进入承恩宗,亲赴大光明峰,与宗正季平琰相见。

    生活似乎开始一成不变,一切都平静无比,但过分的平静之下,往往都会酝酿着暗流,随着时间的推移,师映川的脾气逐渐变得越发冷僻,除了少数身边亲近的人之外,已经没有人能够从他脸上看到笑容,而在连江楼被发落的一个月后,季玄婴也一同被关押到了那里。

    ……

    室内有女子喁喁细语,在午后*辣的光景中透出几分令人困倦的舒缓意味,一些时新瓜果湃在水瓮中,染得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清新味道,偌大的房间里,一张方榻上坐着夫妻二人,中间隔着小巧的矮几,花浅眉素手捧盏,纤细的玉手洁白如雪,胜过手中的薄瓷,她将盛着冰凉酸汤的瓷盏递到师映川面前,笑吟吟地道:“这是妾身煮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酸汤,祛暑生津,夫君且尝尝看。”

    师映川接过汤盏,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花浅眉看着,笑靥如花,这样的笑容点缀在她脸上,使得绝美的面容变得越发柔和,眼下正值暑热天气,她穿着一袭颜色素淡清新的衣裙,并不曾满头珠翠,只挽了最简单不过的螺髻,在油黑发髻间埋了几朵小巧珠花,让人看着只觉得清爽怡人,一时花浅眉见师映川在喝了一口之后,又将剩下的酸汤都喝了,便笑道:“看来夫君还算喜欢这味道。”师映川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花浅眉微笑恬然,浑不是一般女子的羞涩浅嗔,而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家风度,她望着师映川稚色的面容,柔声道:“夫君喜欢就好。”这样说着,心中忽地就有片刻的微颤,她出身花氏,家族世代经营天涯海阁,无论出身,姿容,天赋还是行事手腕,都近乎完美,自年少时期就有无数倾慕者,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有亲近之人偶尔谈及她将来究竟会花落何方,那时她自己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心中又岂会真的不有所憧憬,只觉得这天下间能够匹配自己的男子不过寥寥,后来,她嫁了人,嫁与任何方面都比她还要光彩夺目的师映川,她觉得很满意了,自己不可能找到比这个人还好的丈夫,世间女子不知有多少都要对她嫉妒万分,虽然师映川待她并不如何亲密`爱怜,但应有的一切也都是有的,她也并不贪心更多,然而,她这辈子,却背着他做下了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所知的事情。

    思及至此,花浅眉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这时却听师映川道:“……刚才灵修出去玩,怎么现在还没个影儿,让人找他回来,外面这么毒的日头,不要叫他乱跑,以免中了暑气。”师灵修午后随母亲一起来师映川的寝宫,但小孩子家坐不住,早就跑出去玩耍了,这时花浅眉听丈夫问起,便回过神来,微笑道:“小孩子就该多多地跑跳玩闹,才长得结实呢。”口中这样说着,却也的确有些担心热坏了儿子,当下就叫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寻师灵修,不过侍女刚出去不一会儿,就听有孩子软糯的声音欢快响起:“……娘!”就见生得粉妆玉琢的师灵修脸蛋热红着,从门外跑进来,花浅眉见了儿子,眼里刚带了笑,但随即却又滞住了,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跟在师灵修后面走了进来,师映川见了这人,嘴角的纹路就柔和了一分,道:“你怎么来了。”

    这男子自是左优昙,他先向师映川行了礼,又对花浅眉微微欠身,这才含着淡淡的笑意对师映川道:“属下前往东海有些琐事,顺路经过云霄城,便给爷带些小玩意儿,虽不值什么,却也有些趣味,爷平日里把玩一二也是好的。”有花浅眉在场,左优昙说话就不像他与师映川单独相处时那样随意,师映川也知道这一点,正要说话,却忽见花浅眉摸着师灵修的脑袋,垂眼说道:“……夫君既然与魏王说话,妾身就先带修儿回去了。”

    师映川闻言,看了花浅眉一眼,他知道花浅眉为什么要带着孩子离开,也捕捉到了对方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的微微焦灼与心虚,不过这时还没等他开口,师灵修却先一步挣脱了花浅眉的手,跑到左优昙面前,笑着脆声道:“左叔叔!”左优昙见他还记得自己,不觉面上就露出笑容,转而对师映川道:“属下这次来,也给小公子带了些孩子们玩的小东西,还算新巧,小公子必是喜欢的。”师映川淡淡一笑,以他的目力,能够清楚地看到师灵修明亮的眼睛里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与亲近,那是最单纯最本能的亲近之意,不受外物影响,师映川心里有些异样之感,但他控制自己忽略这种感觉,只道:“这孩子倒跟你投缘。”一旁花浅眉见此,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却也不能露出半点,一时师映川微微抬起了眉,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腕上一串黑色木珠,淡然说道:“优昙,你既然与灵修这孩子投缘,不如就做他义父罢。”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俱寂,花浅眉之前再如何表现得镇定,此刻却也面色微变,几乎失态,左优昙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也十分惊讶,他愣了一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师映川已示意他不必推拒,道:“你我之间,无须这样生分,你在我身边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就连平琰和倾涯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若说身份,你乃鲛人一族之主,亦有大周魏王封号,如此种种,莫非还当不得这小子叫一声义父么。”

    左优昙听师映川这样说,就知道这已不是随口一提,何况他也确实十分喜欢师灵修,当下犹豫了片刻,就道:“爷既是抬举,属下便也不矫情了,只是……”说着,就向花浅眉看去,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师映川身为师灵修之父,虽然可以完全替师灵修决定任何事,但花浅眉这个生母既然也在场,就总该问一问她的意思才好,师映川见状,遂将目光移过去,对花浅眉淡淡道:“……你的意思呢?”这一刻,花浅眉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她平生从未这样紧张过,竟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师映川的样子乃至语气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她却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那是心中最深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看破的巨大冲击与恐惧,明明对方什么表示也没有,但夫妻多年,花浅眉就是感觉得到,那件事情,对方已经知道了!

    无边的恐惧将她吞噬,花浅眉天水绿色袖中的手那样凉,仿佛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她强自撑着,竭力在眼下不要露出什么异样,也或许是她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只是在疑神疑鬼而已,因此这个美艳万分的女人用力稳住自己,面上依旧是温柔平顺之色,只是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几不可觉的僵滞,嘴角缓缓溢出一缕强笑,道:“……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师映川听了,便转而向左优昙道:“好了,现在这小子便是你义子,待日后他再大些,你就带他去海上多看看,至于海陆之间的贸易往来,更是要让他熟悉一下。”左优昙心情很好,笑着应下,一时又说了会儿话,师映川便让左优昙带师灵修去看师倾涯,师倾涯虽还禁着足,但如今师映川也并不禁止少数几个亲近之人偶尔去看他一眼。

    待两人走后,室内便只剩师映川与花浅眉夫妻二人,师映川斜身坐在方榻上,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酸汤,慢慢喝着,花浅眉见状,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也似,但终究不敢开口,只因她不敢去赌,这时师映川却突然道:“……他们两人,倒是投缘。”花浅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了一声,师映川放下喝汤的汤匙,目光投向花浅眉,却道:“你过来,瞧瞧我左耳。”

    这莫名其妙的话令花浅眉一怔,但她是个聪明女人,虽然不知道师映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起身来到对方身边,看了一下师映川晶莹如玉的左耳,并没有看出什么古怪,便笑道:“怎么了?”师映川神色不动:“我是让你看我耳后。”花浅眉心下疑惑,不过手上动作却不迟疑,她轻轻拨开师映川浓密的头发,仔细看去,顿时发现三颗朱红色的小痣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线,就在耳根处,当下就微讶道:“这里怎的有三颗痣……这地方倒是隐蔽,难怪夫妻多年,我却从未留意到。”师映川抬手抓住花浅眉的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道:“不止是我,还有我父亲纪山主,我的两个儿子平琰和倾涯,以及我那孙儿兰督,他们也都有此物。”

    花浅眉的手突然一颤,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师映川虽然只是说了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她已经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令她几乎难以呼吸的东西,一颗心急遽跳了起来,体内温热的鲜血正在迅速冰凉下去,就听师映川继续道:“纪氏男子左耳后都会有这三颗痣,此乃纪氏一族中唯有男子才会有的标记,代代流传下来,乃是家族一脉当中的一个秘密,外人不会知道,甚至大部分男丁本人都不知道,我当年之所以与父亲相认,就是因为身上有这个印记。”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花浅眉整个人已经跪了下去,被师映川抓在掌中的那只手冰冷僵硬,冷汗瞬时湿透了掌心,花浅眉虽是女子,但身为天涯海阁之主,自身又已是宗师之身,大权在握,比之男子还要决断霸气得多,按理说就算是面对再不利再险恶的境地,也不至于如此,至少不会缺少奋起一搏的勇气,然而此刻在她面前的却是师映川,她的丈夫,这个男人的可怕已经通过无数次的血淋淋的事实被证明,这是一个真正的屠夫刽子手,是一个魔神一般的男人,以其积威之盛,花浅眉甚至无法生出反抗的念头!

    师映川低垂着长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妻子,那未知的命运催迫着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向前踉跄而行,他如此,她也是如此,这样想着,师映川就似乎是笑了一笑,道:“你很聪明,没有试图辩解……”他没有再说下去,花浅眉也没有出声,没有动,只是那样低头跪着,一动也不敢动,惟恐自己一动就会立刻引发一场暴风雨,师映川松开她的手,抚上了那油黑的发髻,淡漠笑了笑,神色清远,说道:“我知道,成亲多年你都没有孩子,这让你不安,一个女人没有孩子可以倚靠的心情,我能理解,更何况你手中还有天涯海阁,你不能坐视有人将它染指,甚至吞并,唯有你生下子女,天涯海阁才会顺理成章被这孩子继承,这份家族世代基业才会一直延续下去。不过,理解过理解,身为一个男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哪怕是最无能最卑贱的男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何况是我。”

    花浅眉缓缓咬紧了唇,身子一歪,失力般地坐在了地上,她的视野中是师映川的脚,穿着一双极精致的织锦翘头履,用血红的丝线在上面绣出一朵又一朵的莲花,那么繁密的花朵,像是鞋子上溅满了鲜血,花浅眉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似是被人抽走,她死死攥紧了拳头,仿佛想以此增添一点力气,她用力之大,指甲扣进了掌心里,刺出血来,却还浑然不知,它一颗心摇摇荡荡没个着落,半晌,才近乎呓语般地道:“你早就发现他不是你的儿子是么……难怪,你一向都对修儿并不十分关切……可是为什么,你忍了这么久都没有揭穿我?”

    师映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看着花浅眉,静默片刻,伸手缓缓托起女子的下巴,道:“你告诉我,你与优昙他,是私下通好么?”花浅眉与他目光交接,身子一阵冷一阵热,好久才涩声道:“不是……他不知道……”师映川听了,微闭上眼,片刻,才轻声说道:“你的答案很好,至少很老实。知道么,若你刚才说是与他私通,那么现在,你已不会在这里,因为我最恨的就是别人欺骗我,你没有抱着拖别人下水的心思而胡乱攀咬,这很好。”

    花浅眉听着这些话,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微哑道:“……你已经调查清楚了?”师映川收回手,垂目稳稳道:“在我的地盘上,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真正瞒得了我,即使瞒,也只是暂时的。”

    事到如今,饶是花浅眉生性坚毅,眸中亦已露出颓败之色,身体微微颤抖,这时却听师映川说道:“既要借男生子,首先必得确保孩子生下来不会被看出端倪,平吕王师远尘是我表亲,与我容貌相似,因此本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他远在师家,一向极少见我,而你又不能离开宫中,所以此事行不通。”

    师映川目光平静如死水,脸上看不到有一丝涟漪,仿佛说的只是别人的事情:“如此一来,左优昙就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容貌绝美,只比我差几分,眉眼轮廓都与我差别不大,与你生出的孩儿必是绝色,所以即便不大像我,也不会引人怀疑,况且以你手段,就算万一发现孩子容貌与他太像,也能及时补救,只要在五官上略施手脚,也就不成问题,更何况他时常进宫见我,你总能找到机会动手,不是么?”

    花浅眉无言,良久,她微微抬起头,目光之中有一种寂灭的无望,她看着师映川,然后又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帝君要怎么做?我自知罪无可恕,只是,修儿他……”师映川伸手缓缓抚上她细腻苍白的脸,道:“若是换了其他任何男人,那么你生下的孩子必死无疑,但既然是优昙……灵修是优昙的骨血,我对优昙有所亏欠,所以这孩子,我保他一世富贵无忧,也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身世,他仍然是我师映川之子,尊贵无比。”花浅眉微颤,睁开了眼,她眸中有无尽的复杂之色,但终究只是说道:“……多谢帝君。”

    说罢,她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丈夫,脸上恢复了平静,道:“那么,帝君打算如何将我发落?也许,帝君愿意赏我一个体面,赐我自尽?”师映川没有看她,只淡淡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多年来总有几分情分,你的性命你留着,对外只说你练功出了差错,抱病在床,不能理事,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再露面于人前了,至于灵修,我会让碧鸟照顾他。”

    这就是软禁,类似于打入冷宫,听了这话,花浅眉似乎有些意外,她定定凝视着师映川,忽然就轻轻笑了一下,道:“以帝君的性情,我本以为必死无幸,未曾想帝君竟会念着夫妻情分,留我性命……这并非是讽刺,只是帝君固然与我成亲多年,我却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帝君不过与我是面子情,并无爱意,因此才觉得意外。”她顿一顿,整个人却是忽然间微笑如花:“好在我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对帝君虽然敬畏讨好,却也是并无爱意啊……否则的话,纵然一辈子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允许有别的男人碰我。”

    --像你这样得天独厚的男人,有着所有人都嫉妒的一切,如此完美耀眼的你,似乎注定了总是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让男人和女人都爱上你,可是我却只是有些喜欢你而已,尽管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爱过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啊,有着强大又敏感的自尊,既然你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我的男人,那么,我花浅眉,也永远不会爱上你呢……

    花浅眉笑得云淡风轻,既而微微福身一礼:“妾身告退了。”她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像她这样多年来浸淫权势之中的上位者,对某些事情的敏锐嗅觉不是一般的聪慧之人可比,岂能猜不到师映川选择这个时候揭破此事的原因?对方明明早就知道师灵修之事,却一直容忍到现在,无非是因为自己家族在天涯海阁嫡系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时机未到罢了,然而到如今师映川经过多年安排,必是各方已经水到渠成,因此才正式发动,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师映川看着她娉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微涩滋味,想到这一点,他垂下眼眸,知道自己如今仍然还是没有脱离人心范畴,终究还是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摆脱情绪的影响,一时间沉默着,片刻,扫去这种无益的心情,当下就唤了人进来,将一些事情安排下去,花浅眉既已被软禁,那么天涯海阁那里,自然要尽快接收起来,好在从前已有布置,眼下全盘接过,只要稍加整理就是了,倒也不算麻烦。

    大夫人花浅眉练功导致自身重伤受损、需要长年静养之事很快就被传开,天涯海阁一时间陷入到群龙无首的地步,不过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二夫人皇皇碧鸟被师映川推出,暂代花浅眉统摄天涯海阁,并代为抚养花浅眉之子师灵修,师映川明确表示,当未来师灵修元服之后,便由师灵修正式继任阁主之位,如此一来,原本天涯海阁上下一部分对花浅眉之事心怀异议之人便也偃旗息鼓,毕竟母位子继,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更是符合天涯海阁当中那些多年老人的利益,只要花氏血脉仍然执掌天涯海阁,大方向不变,且又有师映川这个恐怖如魔神一般的男人坐镇于前,那么就没有人敢于表示不满,再加上多年以来青元教对于天涯海阁的渗透,各部都有人手盯住,因此交接之事十分顺利,几乎没有翻起什么波澜,如此一来,早已是天下最大吸金组织的天涯海阁就于一朝之间,彻底被掌握在了师映川的手中。

    时光匆匆,转眼就是数年过去,在这期间,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关系明显逐渐紧张起来,到后来已有愈演愈烈之势,隆纣四年冬,云霄城之中发生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青元教主师映川声称有神人入梦,托美玉于怀,醒后发现果有一尊尺余高的人首蛇身玉像置于枕边,如今世间人人皆知传说当初造人的神祇乃是人首蛇身,是为人类祖先,而纪氏则是人祖嫡传直系血脉,师映川受神人美玉之事无论真假,至少已推动了足够强烈的大范围舆论,其后师映川发布通告,自诩人祖亲传,号称神子,发动民夫在城中立起人祖青铜塑像,高达九九八十一尺,饰以珠玉,耗费青铜无数,自此,皇权于青元教势力范围内彻底失去影响力与约束力,尽管在后来双方之间尚且不曾爆发正面斗争,但天下间稍有见识之辈,都已经很清楚这两者之间必将出现激烈冲突,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同时,也就是在这数年之中,大周皇宫内陆续有皇子帝姬出生,隆纣帝晏勾辰自当年太子晏长河降生之后,再不曾临幸宫中女子,皇室血脉十分单薄,如今晏氏皇族却又得子嗣,这不但从侧面标志着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裂痕之大已经到了不可弥补的地步,同时也表明隆纣帝晏勾辰与圣武帝君师映川之间的私人关系也已处于终结的边缘,数十年的合作交好,相濡以沫,到如今可以说是基本走到了尽头。

    云霄城,圣武帝宫。

    周围青松拂檐,鲜花绕栏,其间大小阁宇秀亭错落,连绵不绝,微风带着花香徐徐吹过,一条由不同颜色水磨石拼成西番草图样的小路上,两名身高相似的年轻人正慢慢并肩而行,路旁的树上,落花漱漱如雨,不时有几朵沾在衣上,暗香点点,其中穿白衣的青年面容清秀,头上挽着道髻,手里拿着一把洒金蚕丝竹扇,那竹骨洁白如玉,看起来十分精巧温润,乃是万剑山弟子千穆,走在他身旁的年轻人看起来还是一个少年,作贵公子打扮,衣饰精致之余却并不张扬,有一种简约低调的华美,眉宇间已脱去稚气,容色清俊如画,眉心一点殷红如血,正是已经长大的师倾涯,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由师映川发话解去禁足之令,这几年参与处理教中事务,整个人迅速成熟起来,已逐渐成为师映川的臂膀。

    日光绵绵轻薄,透过枝叶淡淡烙在地面上,也令树下两人似被斑驳碎影笼罩其中,千穆握了握手中的竹扇,体味着竹骨上传来的清凉,表情柔和地说道:“这扇子是帝君赏你的,是你心爱之物,你就这样给我了么?”师倾涯微微一笑,道:“父亲既赏了我,便是我的了,凭它再怎么好,终究也只是个玩意儿罢了,我要送你,莫非使不得?”

    千穆闻言,亦是一笑,这几年他与师倾涯二人之间关系日益亲密,早已不仅仅只是道侣而已,更是成为了情侣,两人已有了肌肤之亲,如今彼此十分亲厚,时常相伴,许多人已私下议论这千穆如无意外,日后只怕就是师倾涯的平君人选,因此宫中上下颇为奉承,至于远在万里之外摇光城中的晏长河,师倾涯这几年来,已经与其不知不觉间渐渐疏远了。

    一对年轻人说着话,很快来到师倾涯的住处,两人正值青春年少之际,又是情侣,如此单独相处,不免做出些亲密之事,一时*既罢,唤人取水梳洗一番,便并头躺在榻上,一同午睡,千穆之前与师倾涯闹得过头,眼□子又乏又有些不适,很快便睡着了,师倾涯躺了一会儿,并无睡意,便起身下床,他披了衣裳,到外面透透气,站在廊下随手逗弄着拴在架子上的白鹦鹉,正当此时,有人轻轻近前,双手将一封书信奉上,道:“……爷,有摇光城来的信。”顿一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是东宫所书。”师倾涯听了,脸上神色就有些变化,他从那人手里拿过信,踱到距离此处最近的一间书房,这才坐下来展开信纸,看了一遍,读罢,师倾涯面色明晦不定,他放下信纸,伸手欲取笔架上的笔,但手刚伸出去,还没拿起笔就又缩了回来,一时师倾涯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回信,因为他知道,时至今日,自己与晏长河之间,已经没有多少可能了。

    同一时间,一处内殿中,仍然还是少年模样、与几年前几乎没有明显差别的师映川坐在方榻上,面前几步外放着一张椅子,容貌气度比起从前越发沉稳许多的季平琰端正坐着,已经初步能够看出少女模样的纪桃静静侍立在父亲身侧,手里牵着一个俊秀可爱的男孩,便是她的幼弟梵兰督,两个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师映川,虽然心里有些慑于祖父威严,但血脉中的亲近却是天生就有的,因此倒也并不见十分拘束,这时就见师映川放下手中的茶碗,对姐弟俩道:“好孩子,你们先下去,祖父与你们父亲有话要说。”

    纪桃听了,便带着梵兰督给师映川恭恭敬敬行了礼,姐弟二人便下去了,师映川见两个孩子离开,这才目光落在季平琰身上,道:“这些年你将承恩宗打理得不错,颇有欣欣向荣之势,两个孩子也教养得很好,你不容易。”季平琰如今年纪并不算大,但已开始蓄须,唇上一抹髭须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老成许多,闻言微微欠身,道:“这都是儿子分内之事,当不得父亲这样夸赞,况且若无白叔父从旁协助,儿子也难以顾及到方方面面。”师映川点头道:“白缘是宗内老人,为父幼时便由其照顾指点,你平时多听他的意见,不会有错。”

    季平琰沉声应了,师映川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与这个长子多说说话,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仍然保持着一个严父的姿态,道:“你将宗门打理得很好,但也不能因此便忽视了自己的私事,自从劫心离世,这些年你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不象话,况且香雪海和兰督还是孩子,需要有人照顾,纵然身边下人仆妇众多,但也终究不能与母亲相比,而且你到底是青春鼎盛的年纪,总该有合意的人侍奉枕席。”

    季平琰听了这话,目光一闪,便看向师映川,道:“儿子这些年也习惯了,况且……”师映川伸手止了他的话,微微扬眉道:“燕氏与师氏乃是你祖母、曾祖母出身的家族,我留意了一下,两家都有几个品貌性情皆佳的嫡女,你便选一个为你打理家中琐事、照顾儿女罢。”

    季平琰一直平静的脸色有了变化,忙道:“儿子在女色之上并无心思,而且香雪海和兰督两个也已经渐渐大了,无须格外照看,更何况毕竟不是亲生骨肉,旁的女子待他们终究不能像亲生儿女一般,日后万一再有子嗣,说不定家中便要生出嫌隙,儿子实在不耐烦见到后院起火之事发生。”季平琰说着,见师映川眉头微皱,似有不赞同之色,便起身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劫心当年与儿子感情深厚,是少年结发夫妻,决非其他人能够相比,他既离去,儿子已无心再婚娶,还请父亲见谅,成全儿子这点念旧之心。”

    师映川不语,只是看着季平琰,久久之后,才道:“罢了,你既是心意已决,做父亲的也不好拂了你的意思。”当下换了话题:“你是一宗之主,不宜久离宗门,过两日便回去罢,不过香雪海和兰督倒不必过早回去,就在云霄城住些日子,过一段时间我再派人送他们回去。”

    季平琰躬身应了,父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季平琰便退下,自有人引他去已经收拾好的住处,刚进到园内,却见师倾涯正站在廊下等候,见了他便笑道:“之前大哥与父亲说话,我不好掺和,就来这里等大哥回来,再好好聊聊。”

    一时兄弟两人见面,自然十分亲热,就在廊下说起话来,季平琰也将方才师映川对自己说的话都对弟弟讲了,末了,季平琰手扶朱栏,面色还算从容,只是语气之中却透出少许的不平静:“父亲这些年,越发威严了,我面对父亲之际,只觉得压力甚大,原本事先还想着在父亲面前提及阿父,希望能见阿父一面,更想见师祖一面,没想到与父亲当面时,这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师倾涯听了,神色微动,眉宇间就有了几分肃穆,道:“大哥没有说就对了,否则只会惹得父亲不快,这些年来,莫说大哥,就连我也不曾见过师祖与阿父一面,就连想要私下让人照拂一二,都是不能。”季平琰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我二人也只能旁观了。”

    却说季平琰出去之后,师映川在殿内坐了一会儿,忽然却见一个小脑袋自门口探进来,却是纪桃,他就笑了笑,招手道:“丫头,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来,到祖父这里。”对方听了这话,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觑了一眼方榻上的师映川,见他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上前行了礼,乖巧地站在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拉起她的小手,道:“兰督呢,你这做姐姐的,怎么倒把弟弟丢下了。”

    纪桃这些年很少见到师映川,自然有些陌生,但师映川和蔼的态度却让她放松了些,尤其不知怎的,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让她本能地想要与对方亲近,当下就道:“祖父说得不对,我才没有丢下弟弟呢,是我们刚才遇到小叔叔,弟弟就被小叔叔拉去一起玩了。”

    纪桃说的小叔叔自然是师灵修,师灵修与梵兰督年纪差不多,两个男孩玩在一起也是正常,师映川听了,就笑着用手轻刮了一下纪桃白嫩的脸蛋,道:“哦,原来是祖父冤枉香雪海了。”一时见纪桃笑语嫣然的可爱样子,不免微扬了眉毛,淡笑道:“世人大多畏我,连你父亲在我面前也有拘谨,不过瞧你这小小丫头倒有些不同,怎么却不怕我?”

    纪桃乌黑的眼睛眨了眨,道:“您是香雪海的祖父,香雪海为什么要怕您?自然是不怕的。”女孩说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忽又闪过一丝迷离之色,呐呐道:“而且,香雪海很喜欢您,想跟您多说说话……香雪海也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闻言,古井无波的心头微微泛出一丝涟漪,他仔细看着纪桃秀美的小脸,看到了小姑娘眼里真切的亲近之色,一时间仿佛就从中看到了当年那个温婉的女子,师映川心中轻叹,就伸手摸了摸纪桃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以后若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纪桃走后,师映川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下榻,走到外面,这个时节的天气并不喜人,连风都是微微有些焦热的,花香亦是过分浓郁而甜腻,师映川坐在廊下的台阶处,沐浴在阳光中的他被炽烈耀眼的光线照得有些不真实,玉骨雪肌,难以逼视,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石头,气息完全内敛,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莲花玉佩,指尖缓缓在上面摩挲,此物是从前他还是断法宗剑子时,亲手为连江楼琢磨而成,但这时,却见师映川眸子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光,一瞬即逝,下一刻,突然五指一合,温润无瑕的玉佩顿时就被握得粉碎,师映川脸上的平静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凉到心底的冰冷,他缓缓站起身来,沿着白石小路走向远处。

    师映川信步走着,仿佛没有什么确定的方向,但他所经过的地方却是越来越冷清的样子,不久之后,周遭已是寂静无人,这圣武帝宫占地面积极大,甚至大周皇宫也是不及,只不过师映川家眷不多,因此帝宫之内大部分的地方是由青元教众人占据,根据分工不同而各司其职,平时绝大多教中事务都是在这里集中处理,保证青元教这个庞然大物的日常运转,不过在一些偏僻之处,却是少有人迹,当师映川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之后,没走多远,面前便出现了一处冷清的院子。

    四下安静一片,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嘶鸣着,树叶都被炽烈的阳光烤得有些打卷,不时有一两只缩头缩脑的麻雀蹦跳而过,才给这样死寂的画面带来一丝活气,不过毕竟这帝宫乃是新建不过数年光景,哪怕此处清冷,却也不可能多么破败,院墙屋宇都还是整齐干净的样子,还不至于出现废弃无人的荒败感觉。

    周围看起来静悄悄的,安静异常,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但师映川知道,实际上此刻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这里,尽管那人被贬落在这种地方,但仍然一直都有足够的人手在这里看守,各个地方也隐匿着一些强者,不容那人有失,否则,这里没人能够承担他的怒火。

    一时师映川的身影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院子原本是给宫中杂役所住,所以虽然简陋,但地方却是足够大,这样才能容纳很多人,师映川站在角落里,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那个身影,既然是杂役所住的地方,自然不会种多少观赏用的植物,一般都是种些小葱茄子之类的蔬菜,所以原本院子里就被开辟出两块地,只是从前因为尚且无人居住的缘故,因此一直没有用上罢了,而眼下这地里却是一片绿色,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提水浇灌着这些蔬菜,看那身形,似乎比从前略瘦了些,男子的动作没有丝毫笨拙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普通农夫一样,显然是早已熟悉了这种事,身上穿的粗布衣上面沾着些泥土,隐隐透出几许沧桑。

    这世间之人往往最是势力,最擅长捧高踩低的,尤其皇宫那种地方,更是如此,圣武帝宫虽非皇宫,但道理是一样的,下面的人见连江楼失势,自然不会趋奉,不过因为师映川两个儿子都与连江楼感情深厚,师映川之妻皇皇碧鸟当初也是出身断法宗,碍于这些大人物,所以这些年,底下的人虽然因为连江楼失势而无人多加照应,但至少也不敢太过分,不会故意克扣折辱,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到了的,至于季玄婴,毕竟是两位公子生父,所以与连江楼一样,不会被故意为难,不过即便如此,这两人的生活亦是颇为清苦,终究艰难了些。

    师映川看着眼前画面,想起从前这人在断法宗那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却是被打落尘埃,做着粗笨辛苦的工作,在烈日下为了一点收成而费力劳作,两相对比之余,真是天上地下,他漠然看着这一切,可是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这时一个身影进入到他的视野中,同样是穿着粗布衣,提着水桶,来到另一块地里,开始浇灌菜园,师映川看着那人瘦削的身材,知道对方在这几年里必是吃了不少苦,当初这二人曾经双双背叛自己,如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师映川看了一会儿,很快又静悄悄地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连江楼,这个人,自己不是不爱的,哪怕是此时,此刻,依旧对其有着不曾彻底剥离的感情,但是却不愿意再与这个人朝夕相处了,因为无论是谁,当身边有着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只怕都是会觉得恐惧的罢。

    就在师映川离开院子之际,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摇光城,已长成一名挺拔青年的晏长河正站在门外,眉头微锁地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太监送了出来,晏长河见状,立刻道:“大令正,父皇身体如何了?”那老太医掩去眸中异色,躬身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无恙。”

    晏长河神色一松,脸上就有了几分轻快之色,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太监送老者出去,自己进到殿中去看晏勾辰,此时殿内并无宫人在侧,晏长河来到龙床前,一面将明黄的帐子挽起,一面道:“方才听到父皇突然晕厥的消息,儿子真是吓坏了,幸好父皇无事……”

    话未说完,晏长河突然神色大变,他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声音中充满着不可置信:“父……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