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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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牌编剧们凑在一起,将我的戏份改了又改,修了又修,打印成文档的编剧一遍又一遍送到陆瑜那给他审核。

    传说中陆瑜是品优娱乐最神秘的总监,我没有见过他处理公事的模样,但是现在这样初晨的阳光下,他穿着干练的西装,漆黑的眼眸认真看着剧本,修长的手指一页一页翻动着那些雪白的纸张,侧脸的轮廓好似春山一样宁静而悠远,有种无法言语的气质。

    我接触的大多是歌手和综艺艺人。

    当初叶子澈就是在星空下闭着眼,全身心投入演唱的模样打动了我。陆瑜没有偶像艺人浮夸的明星范儿,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这种商业精英般的沉着却有着另外一种可靠的男性气质。

    虽然这是最后一场戏,但编辑却整整花了一周的时间修改,才终于让陆瑜拍板说OK。

    接过新剧本的我连忙一看,先是一愣,有些吃惊,接着陷入思索。

    剧情并没有改变很多,可结尾处却不大一样了。之前我所饰演的小婢女是忽然叛变,想要杀死宋微,结果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帝留有后手,竟连她也不放过,想把她和宋微两人一起剿灭。

    可是现在,除了前期,以及补拍一些铺垫的戏份之外。

    这里的小婢女却不是那么无缘无故地反转,说翻脸就翻脸去杀宋微,反而是一种知道宿命来袭不可避免的沉默。

    我一边读着剧本,一边开始想象,跟宋微公然背叛决裂后,她一定是微微垂下眼眸,尽管面沉如水,拨着琵琶弦的手也不曾抖动,但隐藏在她看似波澜不惊的眼神下,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思绪。

    真的要杀她吗?

    那个放弃大好年华,代替着双生子哥哥,一寸山河一寸血战斗到了如今的女人……

    可如果不杀她,那自己这枚暗棋就是背叛自己以前的恩人!这样的矛盾性,的确让这个角色有了一种更深层的东西,而不仅仅只是一个脸谱化的人物。

    就像是,画龙点睛之笔。

    我看过《女皇》拍摄的一些回放,那时只觉得宋微的角色性格分明,极具感染力,内心很有层次。我原以为那是因为我的演技太青涩,远远没有她的收放自如,但是……现在看了这个剧本之后,我好像懂了一些什么。

    闪光点。

    电影篇幅有限,一秒一帧都必须是精髓,都必须最大化地展示出人物的特质。先前的小婢女有戏份,有反转,可是,却没有闪光点。

    一个没有闪光点的角色,哪怕是有着绝妙的造型,也永远无法深刻。

    无法深刻,就成不了经典。

    我突然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抓到了一些什么。

    虽然演戏和唱歌看似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是一首歌之所以传唱率高必定是因为旋律朗朗上口,让人觉得回味,可如果一首歌要成为经典,则必须要有更深的内涵。

    这一点,演戏也是一样。

    精美的定妆扮相和人物的戏份,的确会让你在这部电影里面出彩,但是想要成为让人难以忘怀的角色,则需要更深刻的特质。而它们的共同之处就在于:无论是作为歌手的我,还是作为演员的我,都必须努力通过自己的演绎将那些歌、那些角色的感情内心,充分的诠释出来。

    前面的戏份已经补拍完毕,这个新的剧情只把最后结尾那一场戏重新来过,让所有的爆发在最后一幕闪现。当摄影棚的灯光打到我前面,我第一次那么紧张——因为陆瑜让这个角色更加深刻更加完美,我真的、真的有点害怕自己演不出来。

    戏份重拍。

    宋微手一挥,腰中软剑如蛇涌出,雪光一片。我琵琶一旋,五根长弦发出冷然的光,迎向了宋微的软剑。

    春浓花艳。

    曾经小婢女和宋微,一个弹着琵琶,一个挥剑起舞。

    一席淡酒,一树落花,花开春满院。

    而今,挥剑相向,直取性命。

    这个世上,背叛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情。

    昔日的情分和今日对峙的杀伐在宋微的眼眸中交织成一道复杂的目光,她的眼眶并没有噙着泪水,可是那种纠结的眼神却让在场所有人感受到了她的不信与不忍。

    兵戎相见,誓死方休。

    我漾起往日那种微笑,然而,眼神和语气却波澜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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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殿外的春光一缕一缕的黯淡了下去,那些从南开到北的淡粉色桐花从树上打着旋儿凋零颓靡了下来,仿佛一场绝望的挽歌。

    “君上从小就收养了我,命令我去服侍你们。你们的一举一动,我早就汇报给君上,只是没想到,你们最后竟然会改变计划攻打到了这里。”

    毫无感情的语调,将那些昨日的生死与共变成一场虚情假意。

    我没有动。

    可是对方的眼中像有什么情绪快要跳出来,隐隐作痛。

    回忆犹如一副蒙尘泛黄的旧日画卷,却不得不在斑驳的岁月中一一拉开。罪臣之后的她被当时还是年少的太子看中,免去了她跟她姐姐一样成为官妓的命运,却自此被训练成了一名冷酷无情的杀手。

    她杀人,她当细作,她的最后一次任务就是……

    殿宇阴森,密不透风的宫闱*老旧,即便是由绚烂黄金打造而成的龙椅,在这充满腐朽的气息里,也感觉不到一丝生机与灿然,可是,就算整个王朝即将覆灭,就算整个王朝不过是浩瀚历史上的一叶扁舟,即将被浪潮打翻,有些事却如同昨日那些被钉死在木板上的钉子一样,至始至终无法被磨灭。

    “你要记得,你的命是我给的!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子。”

    那个阴暗的光影里,周围是大片大片污血,那些妄图染指她的人的污血。

    年少的太子背着光,彼时气宇轩昂,犹如一把开锋的利剑,他的脸上是一片看不清的阴影,但是,他的话却像是一滴浓墨,深深滴入了她幼小的心底,力透纸背。

    残阳如血,店外厮杀震天。

    水墨青石砖上一片又一片的污血,依稀犹如当年那般触目惊心。

    “君上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叛他,所以……”

    放慢速度,力图在一种极力冷酷之下的镇定里,缓慢地说出这番话。

    尽管这话一旦说出口,就代表着——恩、断、义、绝。

    冷光一闪,琵琶长长的细弦已跟我此刻的目光同样冰冷而麻木,化成一件夺命暗器“嗖”地攻向宋微,就像很多年前开始杀人的那个冷雨夜一样冰冷而嗜血……

    最后一幕整整拍了一天一夜,导演喊了很多次“CUT!”

    但是奇怪的是,我却并没有因为这些NG而心慌意乱,反而一次比一次镇定,一次比一次更懂得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流露出什么眼神,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语速去念出这些台词,用怎么样的细节去表现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怎么样在适当的时候进行咬字断句……

    烽火硝烟,断壁残垣。

    暗红的夕阳将所有的一切披上一层血染的颜色,仿佛一种不祥的黑色预兆,大殿外两军对垒,互相残杀,血流成河,无数的悲鸣和惨叫犹如乌鸦一样久久盘旋在整个皇城上空。

    几次交手,我皆打不赢宋微。

    就在这时我故意漏了一个破绽,让宋微一掌击中我。鲜血从我嘴里喷出,在她念着旧情疏于防范的那一刹那,我一个近身贴近她,从中指的碧玺戎中拉出一根极细极锋利的金丝,微光流转,利落狠毒地往她颈上一绕,对方雪白的脖子上立刻印出一圈猩红的血迹。

    只要我再一勒紧,她就会——死。

    宋微呼吸渐沉,脖颈上的血迹加深,不断从金丝处流下。她的眼中是对我刚才利用往昔情谊的浓浓失望。

    “你应该庆幸,你是死在我手上。”我在她背后,拉住金丝,终究忍不住说了一句,如果是其他人,绝不会用如此干净利落的手法让她死去。

    “要杀便杀。”

    宋微毫不在意,几经战火,她的声音已变得嘶哑低沉。但是即便不在意,从最初的最初到现在最后的终结,她都不曾亏欠过我。

    回想起那些颠沛流离的日子,她一直怜我,护我,别人若是欺负我,她定是十倍替我讨回。

    下手的前一刻,我眼前一晃,还是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宋微趁机反击,身体灵活一转,逃出金丝范围,同时右臂手肘狠狠击向我的腹部。我腹部一痛,不由往后踉跄了一两步。就在我眯眼,企图再次杀死宋微时,早已不再年轻但是愈发狠毒的君主,站在高高的皇座上,手一扬:“杀!”

    万箭齐发,利剑铺天盖地如雨般涌来。

    即使早已知道杀手最后的结果不过如此,一般彻骨的寒意还是从心底蹿向四肢百骸,然而,来不及震惊,一支没有躲过的羽箭已急速朝我射来,鹰嘴般的箭头淬着幽兰的毒!眼前只是一花,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宋微却一剑将羽箭当掉。

    ——从头到尾,她未发一言!

    她看也没看我。就像从不认识我。

    深深回看了她一眼,然后我咬紧牙根,拨弄起琵琶弦挡住那些飞来的羽箭,跟宋微一道杀出重围。突然,背后传来一阵浓郁的杀意,我回头一看,只见皇位上的君主凶狠袭来,锋利无比的裂天剑眼看就要刺向宋微,我一个侧身飞扑,以身挡剑……

    从没有想过被刺穿而死的滋味是这样。

    真的很痛,眼前是我喷出的一片血雾。

    透过这片血雾,我看到君主怪我妨碍了他杀招的鄙夷。更看到宋微颤抖着朝我奔来的悲恸。

    弥留之刻,想起昔日缤纷桐花下,还未装成她哥哥模样的小姐在沉香中抚着琴。

    琴声悠悠,春光无限。

    那时我还留着两个丫鬟髻,乖巧地端着茶托站在一旁。

    旧时春光中,笑声与淡粉色的桐花一起随风纷飞。

    背脊已经贴在了冰凉的地上,天旋地转,曾经无限威严的大殿看起来竟是这么的高这么的远,鲜血从我体内不断地流失。

    也许从那时起,我就做了决定。

    如果有一天君主要杀他们的话,我情愿是我来动手,给他们一个最不痛苦的死法。

    然后……再自尽。

    忠于君主,忠于恩人,可是,你们对我是这样这样的好。

    我渐渐阖上眼睛,嘴角无意识地露出最后一个微笑:“……小姐。”

    大殿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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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摄影棚都没有声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吸着鼻子问导演:“怎么样?要不要重来。”导演把剧本卷成一个卷,朝他挥了挥:“重来?重来你能演得有她这么好?”

    导演就是整个电影的核心,他一开口,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一扫之前悲痛且凝重的气氛。

    我从地上爬起,刚刚那样摔在地上,背可真痛。

    “没事吧?”陆瑜走了过来,把我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大量了一遍,然后眉峰一扬,“看不出啊。”

    我身上还穿着染有“血迹”的古装:“看不出什么啊?”

    陆瑜眼睛一眯,嘴角往右斜斜一勾:“看不出你还挺有牺牲精神的。”

    我高兴坏了。

    “那是,我可是一遍又一遍地钻研。我演得怎么样,演得怎么样啊?”

    改戏是他提出来的,我还真有点担心没有演到陆瑜想要的效果。

    谁知道陆瑜只是慵懒看了我一眼,就是不发表意见,故意吊我胃口,我心里万分忐忑,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快说嘛!”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

    嘴角的笑意好像更深了一些,却仍然笑而不语。

    你个死鲈鱼!我心里碎碎念着我给他起的外号,作势要将身上的“血迹”往他身上蹭:“你说不说,不说小心我这个笑面杀手把你干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