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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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仅仅三个月后,先帝便病情大好,很快痊愈重新临朝,太子虽然表现出色,但三个月以来忙于政务,忽略了先帝,先帝病愈之后,便不免生出猜忌。”

    自古父子君臣,常有此事,舐犊之情虽深,深不过人心如渊。

    “正在此时,太子突然病倒,目不能视物,头痛欲裂,浑身如有蚁噬。我后来四处游访,才在一江湖郎中口中得知,江斯兰进献给太子的药方里有一味要命的药,虽能缓解一时痛楚,但久用之后药效便会逐渐变轻,直到最后,纾解的痛楚将百倍偿还于病者。”

    “然而当时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好寻一名与太子身量容貌相仿的人,略经修饰,留在京中,太子及亲信南下寻医治病。”

    “承化年间太子治黄河途径宁州,因梦发愿修建慈佛寺,为弥勒塑金身像,我想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吧?”

    见徐瑜点头,贺容晚微笑:“假的,太子怎么会因为一梦而发愿呢?当时太子治黄河回来,驻留宁州,是因为漕官进献之物不好带入京城,因此修建佛寺,铜像内灌入纯金外贴金箔,密室内贮存其他宝物。当时太子治病,便是选在慈佛寺,打算装作香客在寺中养病。而寇三,是当年太子府的一名亲信太监总管,掌管病中的太子与其他人的联络。”

    并非是太子性情突然大变,而是“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所谓太子夜梦弥勒,是为了修建藏有不方便携带回京的财物的宝库,太子有疾,不能被人知道,因此躲来宁州,遥遥与京中联络。

    “你信中说的宋男,名字可是叫宋昌芳?”徐瑜想到离京之前在同时桌上看到的疯老妇买尸案,问道。她在贺容晚之前的信中看到宋男性劣调戏后妃,不由联想到当时据说得了急病死去的某位年轻妃嫔。以太子的德行,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是宋男,或许就可以解释太子后期一系列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例如上朝迟到,夜宿烟花之所,甚至当街打人,这些行为被看作是先帝放弃悼僖太子的征兆。徐瑜还记得大理寺男尸案中,宋昌芳入狱恰在悼僖太子监国结束的时候,而后典王叛乱袭宫,先帝薨于寝宫,陈王带兵从大燕北境回来讨伐典王,数月之间,京城中人心惶惶,诸司部无心办公,秩序混乱。宋昌芳之母在京中游走救子,大理寺刑部京兆尹之间互相推诿,直至今日,仍是一桩疑案。

    贺容晚惊疑地看向徐瑜:“这你是如何得知的?”

    “碰巧而已,”徐瑜将镜明司收到的案宗简略的对贺容晚说了一下:“这样看来,那个妇人应该就是在寻找宋昌芳的尸体,可是……”

    可是她注定找不到了,宋昌芳的尸体已经被葬进了悼僖太子的陵墓,而真正的悼僖太子,尸骨却不知在何处。

    “这老妇也是个可怜人,你有所不知,这宋昌芳虽然与太子样貌身量相似,性格却大相径庭,从小便是个地痞无赖。宋男幼年丧父,是他母亲一手将他养大,娇惯非常,虽然他家境贫寒,但是其母仍然凑齐银钱供他上学读书,指望他出人头地,可惜宋昌芳并不是读书料子,偷溜出去和那些少爷公子寻欢作乐,可怜他母亲白日替人作佣,晚上熬夜织布换点钱,全被他胡乱挥霍掉了。后来宋昌芳因为打架偷窃被通缉,刚巧画像被太子府的一个探亲的下人看到,正值太子生病,便运作将此人寻来做个替身。一开始的确也只是打算让他替上几个月,等到太子养好病,再给他一笔钱封口,但这人实在胡闹,做了几天太子,无法无天,连后妃都敢调戏,”贺容晚讽刺一笑:“最后身首异处,也算罪有应得,就是可怜他老母,每日拖着病体在各司部辗转哭诉。”

    “后来悼僖太子如何了?”徐瑜问。

    贺容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太子来到宁州之后就音讯全无,一开始寇三还会回信,可是渐渐的,寇三就不再有太子的消息,只是含糊说太子病中。待到后来陛下登基,太子是死是活便不再重要了。毕竟当初大殿上的太子被刺客公然斩首,天下都当他死了,尘埃落定之后,就算太子养好了病表明身份重回朝廷,也无碍大局。”

    贺容晚话说得很无情。徐瑜记得当年今上在兄弟姐妹中同悼僖太子关系最好,毕竟两人一母同胞,陈王远在北关,先帝和太后又并不宠爱今上,那时候,还是安岳公主的今上在京中能亲近的,也只有悼僖太子。

    “我不瞒你,那天你和谢如锦上慈佛寺,我的确是在等寇三,寇三年前给我写信,说是当年被人胁迫,太子在抵达宁州一月之后病逝,他们害怕担责,于是按照那人的指示,秘密将密室中的财物盗出,一部分用来帮助黄河灾民,一部分留下来供自己享用,这几年钱财挥霍得差不多了,便打起了纯金大佛的主意。然而寇三梦到太子在梦中训斥自己,良心不安,于是给我写信,约定在慈佛寺见面,想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我。”

    “我没等到寇三,反而等到了你们,也是缘分。”

    徐瑜叹气:“那你当时为何不跟我们说实话,反而说晴公主跟你要世间一等胭脂之类的和我们逗趣。”

    “谁说我和你们逗趣?”贺容晚竹扇敲得“砰砰”直响,非常不满:“我那些都是真话,我此次来宁州,一来是为了了结这桩旧事,二来就是为了那世间一等风光好,讲良心,瞒归瞒,我何曾骗过朋友?”

    徐瑜凝眸看了贺容晚许久,缓缓道:“你是绝顶聪明心怀天下的人,骗与瞒,有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容晚沉默,良久方道:“总归,我不会骗你。”

    “骗不骗我又能如何?”徐瑜把手中的青瓷碗塞到贺容晚手里,转身欲走,又返回来说了一句:“我愚钝,又是个胸无大志的俗人,贺道长有凌云之心,道不同各行其路,之前所行所为,不必愧疚,”

    末了指了指贺容晚手中的碗:“帮我送回厨房,我去买点甜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贺容晚:“杏仁糕,荷叶糕,枣糕一样一份,谢谢。”

    徐瑜笑了下,走下楼。

    贺容晚望着手里的瓷碗,也笑了笑。

    “贺二十二,那几人招供得如何了?”贺容晚拿着碗望向窗外,问道。

    “小姐,”窗外忽然倒垂下一人,向贺容晚拱手说道:“二十六已经用了药,昨夜审了大半夜,几个人能说的应该都说了,供词已经整理好了,小姐现在就要看吗?”

    “看,”贺容晚点点头:“我下去送个碗,一会儿就过去。”

    本来贺容晚来到乐浪县时并没有将寇三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左右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人背信弃主,现在看来,后面倒真像是藏了些什么魑魅鬼怪。她在乐浪这段时间,一直在暗处看徐瑜和谢如锦查案,直到提审了寇张氏和连晃引出了寇三,贺二十二他们发现徐瑜她们住的地方有人鬼鬼祟祟地监视,这才住进徐瑜她们隔壁保护她们,没想到喝口水的工夫,谢如锦就带着徐瑜跑了,还恰巧被那几个盯着她们的人撞上了。幸亏贺容晚谨慎,让二十二跟着徐瑜两人,不然谢如锦被杀,事情可就大了。先不说谢家那一门的武将,光是陛下的怒火就承受不住。辛辛苦苦树立的要拿来以后当做典型的谢小状元,镜明司的心腹督察使,查第一桩案子就被人乱刀砍死,陛下估计能气得吐血,然后拎笔写一叠乱字痛斥自己办事不力,有负期许,然后一脚把自己踢到南北边境的哪一个去做间谍。

    摸了摸下巴,贺容晚想到那天晚上自己赶去救人,发现徐瑜在街上两手空空往谢如锦那里狂奔,居然还有点想笑。

    她这位故人从小文静稳重,进退有度从不失态,没想到也有一天会不顾形象的在街上疯跑,跑得头发都散乱了。自己那日遇见徐瑜时还为她算了一卦,是个吉卦,守得云开见月明,蓦然回首阑珊处,说不好这位坎坷的故人最近红鸾星动,能有段缘分。

    不过说回来,藏在后面的究竟会是谁呢?

    贺容晚的竹扇在手上转得飞快。太子府管事太监,禁军统领,七年来音讯全无,改头换面,一应文书通牒俱全,难不成还是哪位手眼通天的大人帮忙在背后遮蔽?脑海中划过几个可疑的人选,贺容晚手上一停,神色骤然沉了下去。

    徐瑜买了一堆甜糕回来,又下去喂了下谢如锦的马。这匹马之前一直被养在客栈里,每天清早都是谢如锦喂的,客栈伙计近不了马身,一近就扬蹄子,自从谢如锦受伤昏迷,这马饿了几天,始终不肯吃东西,每天都在马棚里焦躁地转圈嘶鸣,没办法,只能徐瑜来喂,好在这马似乎对徐瑜也有印象,虽然仍然不安,但还是接受了徐瑜拿过来的草料。就这样徐瑜喂了大半月,这马也不再闹腾,见到徐瑜也能上来低头让徐瑜拍拍自己。

    等徐瑜回到楼上,贺容晚一脸严肃地拉住徐瑜,开口便问:“徐瑜,工部侍郎薛庞的老家,可是在黄州?”

    薛庞?

    听到这个名字,徐瑜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父亲当年少数的得意弟子之一,据说是寒门弟子,年少苦读,考入太学。父亲当年对他很是推崇,认为他朴实可靠,忠厚稳妥,是个可造之材,还带回家一起吃过饭,引荐给了太子。至于薛庞的老家,徐瑜倒是不太记得,只记得父亲提过几句薛庞家在黄河下游,黄河河水数次泛滥,深受其苦,因此苦研治水,刚巧那时悼僖太子被先帝派去治理黄河漕运,父亲便将薛庞放到了太子身边协助太子。

    贺容晚听完眉头松开:”徐瑜,此事背后真凶,或许就是他。“

    这大半月来,贺容晚对袭杀徐瑜和谢如锦的几人严刑拷打,得到了几份供词:

    这几人都是当年太子从宫中带出来的随身侍卫,太子在抵达乐浪县之后,在慈佛寺只住了数日,便同寇三离开,不知去了哪里,他们留在乐浪县城等待。忽然有一天寇三回来对他们说,太子已死。他们怀疑寇三谋害了太子,打算秘密回京,通报此事,没想到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件,详细列出太子在慈佛寺总共藏匿了多少珍宝,价值几何,如何取出,机关如何破解等等。只要他们瞒下太子已死的事实,将珍宝取出,拿出一半用来做善事,这位匿名之人便愿意为他们提供身份,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的享受剩下的一半。

    真正见过慈佛寺的财宝之后,他们几人贪欲作祟,暗暗杀害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几名侍卫,与这人达成了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