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第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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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过那人亲手沏的一杯茶,徐瑜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身在一片虚幻之中,入目皆是幻象。

    她自幼行走宫中,一度也被当做太子妃人选,那时她尚是垂髫幼童,这人穿着朱红绣袍临池喂鱼,芙蓉树下给她讲解佛经故事,那时他身形挺拔,双眼熠熠,少年灵慧,青春正好,是燕朝上下交赞的储君,握着书卷,温声轻诵,无人会怀疑他会成为一代仁君。

    先帝满意太子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太子向众大臣鞠躬,然后用手握住太子的肩膀,将太子拉到自己身前,朗声大笑:“诸公,我这小子,以后可就有赖诸公辅佐了了。”

    群臣唱喏,谨遵圣谕。

    当是时,太子盛眷之隆,天下无二。

    “今年的新茶,很有滋味,虽然比不得宫里之前用的,但也能入口,别有风味,你尝尝。”那人用茶杯盖撇去浮在上面的茶沫,咂了一口,赞道。举止仍有雍贵之风,偏偏多了几分落拓随意,胡须蓄起,眼角起皱,已是中年模样。

    “殿……”徐瑜还没唤出口,被那人摆手打断。

    “慈木秦,我现在名字是慈木秦,不是什么殿下了。”那人脸上微微笑意,颔首似乎有些抱歉似的解释道。

    慈木秦,此木亲,柴氏宗亲。

    徐瑜默然,重又开口道:“慈兄,你这些年……”

    你这些年去了哪,做了什么,这天下曾因你风起云涌,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为什么你却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在这里享受太平生活?你明明可以躲我不见,为何又要请我来一叙?

    “小瑜儿,对不起。”悼僖太子,或者说先帝嫡长子柴绍基,眼神澄明,对徐瑜诚恳说道。多年之前,每每在宫中相遇,当时还是太子的柴绍基就会这样唤徐瑜,只因幼时徐瑜与太子初见,太子手中拿了一卷《六度集经》,正看到佛陀某世为大鱼,以身饲八万人,徐瑜当时年幼,听完这个故事连忙摇头表示自己若是有来世一定要成为一条小鱼,免得受这种千刀万剐的痛楚,太子大笑,就此唤徐瑜为小鱼儿。

    犹记得当时太子还道,若他有来生,由他来做大鱼,庇佑大燕百姓,免受饥饿之苦。

    徐瑜喉咙发涩,摸了几下茶杯沿儿,叹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死的死,贬的贬,有人甚至流放千里,距离大乱已近十年,现在对她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算是一个交待吧,”柴绍基下颌的胡须修得齐整,黑灰掺半,他用手摸了摸,苦笑道:“当年于我不过一场长梦,我醒来的时候,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了……”

    “我现下也只不过是苟且偷生,虽然侥幸戒了那药,身体根底也糟蹋尽了,我本意不想打扰你的,只不过有一事想拜托你,因此才不得已出面的。”

    “何事?”

    “薛庞是无辜的。”柴绍基温声说道:“你和贺容晚查出的,并非真相。”

    说罢柴绍基唤出一人,正是乐浪县捕头,石翦。

    徐瑜之前虽然也觉得石翦此人有问题,却并没想到是和柴绍基有关系。

    “我当年治理水患,途径乐浪,帮了几个孩童,他是其中一名孩童的父亲,这些年多亏他照顾我,还算过得去。”柴绍基对石翦点了点头。

    石翦连忙回礼,又朝徐瑜歉然拱手:“恩公嘱托,多有隐瞒,还望徐姑娘谅解。”

    “我之前让石翦演一出戏,好不露痕迹把当年的一些来往书信交给你,顺便也引出那几个被利欲迷了心的贼人,没想到反倒误导了你和贺容晚。”柴绍基让石翦坐到另一张椅上,缓缓叙述。

    “其实你和谢如锦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于是便同石兄合计,怎样不露痕迹助你们破了此案。我们本来计划由石兄出面,先通过连晃让你们注意到寇张氏,再借你们之手追查那几个叛逃的内卫,没想到那几人胆大包天,竟然敢藏在乐浪对你们出手。”

    “之前那堆信,其实是想交给你为徐少傅平反的。”柴绍基接着解释道:“当年那些事,少傅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我后来想,毕竟少傅从我年幼时就教导我,我的性格举止少傅再了解不过了,所以被他看出破绽来。当时事发突然,我那替身突然在朝堂上被杀,少傅知不是我,又想提醒父皇其中有问题,就故意装作无动于衷的冷淡样子,可惜父皇暴怒之下,并未察觉。那些信你留着,以后或许会用到的。虽说不能公之于众,但交给安岳,她自会还少傅一个清白的。”

    柴绍基咳了几声,又喝了口茶,缓了缓:“我最初醒来之后,确实托人办了些事,薛庞只是其中一人,所以他知道我仍活着,奏报的话,就不要拖累薛庞了吧。”

    “可是……就算我这边能改了奏报,贺容晚那边怎么办呢?”沉吟片刻,徐瑜问。

    “无妨,贺容晚那边,另有人和她解释。”柴绍基似乎并不担心贺容晚,见徐瑜答应下来面容便轻松了不少。

    然而终究是不解,徐瑜追问道:“那么那封关于慈佛寺藏金的信是谁写的?目的又何在?当年您治病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寇三一直不回信?”

    柴绍基想了想,自嘲一笑,说道:“那封关于慈佛寺宝库的信,其实是我写的。我当时久病不愈,想着整天躺在床上如同废人,守着那些东西也是无用,不如拿来做些好事,就写了封信托人带给寇三,让他们权当我死了,剩余的钱财赈济灾民,也算了却一桩因果,没想到,身体却从那时逐渐好转。等我病好了,再出来,安岳已经即位,天下初定,我不想因我再起波折,横竖也没几年,这样平平凡凡地过完,也很好……我这病是瘾病,当时一刻没有那药,便在地上翻滚嚎叫,有碍体统,何况慈佛寺是佛门清净地,我不想在寺中叨扰。因此便甩开众人,另找了一处少有人至的清净地方,寇三同我一处照料我,我们在山中熬了数月,与世隔绝,所以信没有送到,等寇三揣着信找到我的时候,我已没有了争位的心,甚至厌恶人群,只想远离一切,在山中度过余生,于是便没有回复,也不准寇三回信,只当这世上没有柴绍基这个人了。”

    “那今上,知道您还活着吗?”

    “多少也能猜到些吧,”柴绍基嘴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起了什么往事,手上的杯盖在杯沿上滑着弧,似是闲谈往事般悠游闲适:“其实,父皇对于太宗一直心有芥蒂,太|宗是太|祖长子,却非嫡子,偏偏文韬武略都胜过父皇一筹,太|祖偏爱太|宗,大燕立国后便不顾旦云太后阻拦,立太|宗为储,太|宗即位之后,夙兴夜寐,也的确没有辜负太|祖期望,可惜太|宗有龙阳之好,而且分外偏爱与他一同长大征战沙场的龙骧将军韩襄阳,父皇极恶韩襄阳,尽管被立为皇太弟,仍旧鼓动兵部将韩襄阳派往北方边境,后来突厥兵犯北境,韩襄阳战死。太|宗悲怒交加,当着文武百官叱责父皇勾结突厥,害死韩襄阳,要废黜父皇太弟的身份,贬为庶人。下朝之后,父皇慌惧之下,当晚趁着夜色深重,以探视太|宗为名,进宫……然后,趁着太|宗醉酒,力不能胜,用被子捂死了太|宗。”

    徐瑜:……不得了了,我听见了天家恩怨,手足相残的秘密。

    柴绍基观察徐瑜的脸色,哈哈一笑:“如今,这也算不上什么了,太|宗暴毙缘由,宫中早就传开了,只是年岁久远,大家也不怎么再提了。这件事说起来,还是父皇亲口讲给我听的,当时典王在东海抵御倭寇,功劳不小,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支持他,认为他武略胜我,文韬胜陈王。来日大燕势必要兼并南赵,他是继位的最佳人选。”

    “我那时压力很大,被父王看在眼里,于是在一夜来到我府邸,乘凉喝茶的时候,给我讲了这个事情,跟我说,权力之争,自古如此,我仁厚,是好事,但对手足,尤其是并非同母所生的兄弟,也要心狠手辣一些。”

    “但我听了,只觉得心凉。典王虽非我同母兄弟,毕竟与我同父,何况典王勤奋好学,不弱于我,在东海护佑一方百姓,也算有功劳。他生母虽然卑贱,但父皇此话,视他有如仇敌。我与典王都是父皇之子,何必性命相残?”

    说到这,柴绍基叹道:“父皇以典王为我踏脚石,可是,他自己又何曾堂堂正正胜过太|宗呢?”

    柴绍基饮了口茶,停了停。

    接着说道:“早年父皇因为母后的病便不喜安岳,宠爱甚至不如晴儿,加上安岳性格长相不像父皇,反而酷肖太宗,平日里对她更是冷淡,连宫女也很少细心有服侍照顾她的。记得有年入冬她过来,穿得还是单衣,我不好责罚她宫里的有些人,只能从自己身边调了几个可靠的宫女过去。我总归是她长兄,不能看着人欺负她。于是那年冬天到来年入夏,我带着她到处跑,去听太傅讲课,练骑射,处理事务。等她宫里渐渐稳定了,才放她回去。”

    “安岳她自小就和宫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玩闹任性,也很少吃糖糕和果脯。宫里的孩子都被惯坏了,很依赖下人。她却什么事都自己做,自己去吃饭,去送洗衣服,甚至自己打扫寝宫,父皇不怎么管她,也没有惩罚过她宫里的人,也就由她去了。后来有次家宴,太后提了一句看到安岳自己往洗衣坊跑,父皇才问了几句。”

    “那时候,安岳总是安静地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不知想什么。有次我有事出门把她忘在了书房,过了一天才想起来,她一开始看到我还强忍着没哭,我跟她认错道歉,她反倒大哭了一场,后来我用了不少吃的和小玩意才哄好她。”

    柴绍基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我以为她饿了累了会自己从书房里出来找下人,没想到她就那么坐在书房里等了我一天一夜,我宫里的人谁都不知道安岳还在书房里,她那么小,一个人呆在里面,也没有发出什么响动,我回到书房,看见安岳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读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安岳公主不受宠爱徐瑜是听说过的,或许也是因为不受宠爱,拘束也少了不少,到现在还不知京中何处勾栏里有一出戏,说的是某位公主从小胸怀天下,少女束发男装,趁守卫不注意时独自溜出宫,揣着一柄不甚锋利的匕首,在京中行侠仗义,结交了一位多智近妖的谋士,又认识了一位日后位列朝堂的能臣,其中一人助她登上皇位,另一人助她安定朝廷。在大乱之前,她们尚无名声地位,却一起救出过被拐走贩卖的孩童,一起惩戒京中跋扈的官家子弟,一起在勾栏听人讲某位皇后智斗青丘狐妖却最终香消玉殒的故事,在青楼听姑娘吹前朝靡靡之曲东风顾,一起在明月夜凭栏饮酒,趁着醉意诉说志向……

    人总道:天降大任于是人也,是人必不同凡俗。金鳞岂是池中物,雏凤虽幼啼昆仑。

    然而人在微末时,又怎么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被当做胡话说出来的梦想呢?

    这就是命啊,或许应该这样感叹。

    但是,那些夜里,甚至是从出生之后的日日夜夜,那个无人予以期望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行走在京城的道路上呢?她也会不安惶恐吗?也会对着月光感伤吗?心中也会燃烧怒火吗?也会不甘于命运吗?

    “我这个妹妹啊,厉害得很。”

    还在出神间,徐瑜听到柴绍基笑着感慨道:“她是个坚勇果决的人,又有常人不及隐忍,或许就像太祖一样,是天生的帝王资质。”

    徐瑜默然一笑,并不置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