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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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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泱京后,陈弥勫休养了些时日,他的旧伤痊愈,人苍老了不少,与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总不能说些闲杂碎事的,待几位臣下将要务奏完,陈弥勫便沉着眸色抬头,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门,白烟从铜炉里扯出环绕的细线,清早的微光从窗缝间进来。

    灯是点了众多盏的,陈弼勚在那高处的龙椅上坐,他将内侍递来的茶接了,喝下润嗓,细听陈弥勫的话,而后道:“归荣王请说。”

    “陛下后室亏匮,储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计,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的眼内有闲情也有精光,慢声说:“以朕的年纪,暂不急储着立储君。”

    陈弥勫的神色未见转变,他总不悦,也无人敢随意问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声。

    “为一国之君,万事该思周全。”陈弥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为太子,未误任何要事,”陈弼勚仍那样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雾气吹了,也不朝下看,说,“储君该经考量才定,不可为一言之断,至于后宫之事,年后开春再议,无需归荣王忧心。”

    内侍跪来,接了陈弼勚递出去的杯子。

    天逐渐半亮,燕丰王陈弶勃在人后站立久了,他原是闭着眼的,大约在补早朝欠下的觉,他待陈弼勚话落,便吁着气,将眼睛睁开了。

    他转身向前,朝着陈弥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没抬头,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干的眼睛。

    “陛下,”陈弶勃抬高了声音,他低头道,“归荣王所言正是。”

    陈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细瞧此位不常见面的兄长,说:“燕丰王今日有兴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国之血脉,后宫现今仅皇后一位,选秀之事无法再等,臣觉得该破例,年前便选秀,亦或先娶几位名门闺秀进宫,以——”

    “胡扯,”陈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语气淡漠,说,“你当朕是什么?选一帮妃嫔挨着试,觉得好了就宠,觉得不好了就弃在冷宫里养成死人?”

    陈弶勃精瘦的脸,仍旧低埋着,说:“此乃君主的特权,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能享尽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陈弼勚直身站立起来,道:“燕丰王所说的名门闺秀,哪个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华之时,不是谁的用具玩物,你若还有事上奏,请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进沉寂中,天光愈发亮了,丞相赵寨无颔首进言:“陛下,后宫常事遵君主之见,旁人有权提议,但无权决断,陛下且平心静气,自作打算。”

    “陛下,臣赞丞相之言。”陈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亲将话向陈弼勚处说,待众人争论之声淡去,陈弼勚也欲走了,只听陈弶勃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身后照来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见,皇后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这是回响在安静大殿上的话,其尾被恭送陈弼勚的人声淹没,陈弶勃闭上眼,随众人,跪在了陈弥勫直立的腿侧

    他的眼皮深凹,在轻微闪动着,行礼时,也未再说别的话了。

    /

    无意遇着陈弽勋之时,颜修与赵喙,正在崇城的一处狭窄巷路里,他们自歇春公主殿中回来,为她瞧了眼痛的旧病。

    陈弽勋一身飘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颜修的礼,说:“颜大人。”

    “流谦王,多日不见了。”

    “是啊,”陈弽勋沉稳站在那处,他只独自一人,未携带仆从,他说,“昨日是颜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备好薄礼前去祝贺,可——”

    颜修轻笑,说:“王爷不必拘礼。”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谈,他为大局着想,我便决定不去你处,以免有麻烦。”

    颜修着了蓝色氅衣,外穿单布披风,乌发正随风动,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会有那本事,他就是顽皮霸道,怕我常与你走动,不与他玩耍了。”

    见颜修在笑,陈弽勋虽未回话,可也了然与他相视,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颜修说,“相识久了,才知道。”

    那陈弽勋抬眼向远处,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万安。”

    随即,赵喙和颜修也作了揖。

    陈弼勚也是才来的,他下了朝心烦,因此带了内侍散步到此处,就见那几人在此站着,因而预备在身后吓唬颜修,可被陈弽勋识破了伎俩。

    “流谦王今日怎么在这处?”陈弼勚站得不近,问道。

    陈弽勋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来崇城走走,到这里碰上颜大人和副使,就闲聊两句。”

    听他答完,陈弼勚和缓地点了头,他向前两步,站在赵喙眼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和颜大人有话要说。”

    陈弽勋识趣,见赵喙被支开,因此也借故走了,颜修像被丢弃在此处,只身对着陈弼勚和几个内侍,他问:“你找我何事?”

    “此处狭窄偏僻,也没有好景可赏,你们还不如去个宽阔处,朕的沧华园中有万景,眼睛耳朵舒服了,才好说话,好谈诗论道啊。”

    陈弼勚话毕,直盯着颜修轻笑,鼓起眼下薄软的颊肉。

    颜修冷声:“说你霸道,果然还是不改。”

    “时下要进冬月,朕考虑好了你的留去,今夜戌时,朕在沧华园西北的临蛟台等你,细论此事。”陈弼勚凑来说话,站得也不安稳,话毕,他笑着闪开了。

    颜修直望着一行人离去,自然断定陈弼勚要宽容他,准许他离去,可时至今日,准许或者已经成不了宽恕,而是一种磨人的推拒。

    墙边还有堆积着的、黑色的腐叶,颜修受不住冷风,忽然觉得眼眶发疼,随即,连那牙根喉肉,也一并冰凉地疼痛了起来。

    /

    冬夜凉风刺骨,深沉的云从白昼压进夜里,颜修在太医署与留班的人一同用饭,便着了月白色的兔毛褙子,向沧华园中去,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此刻正一片漆黑,灯也灭着。

    临蛟台处,天宽地平,手可抚月。

    颜修至今未将崇城的景致看完,他拾级而上,走了许久,未见一人,因此,有些郁闷了,便猜想陈弼勚在使什么逗弄他的法子。

    到阶上的房前,才见那处有一人,他着粉金披风,发丝在风里绕动,拎着一只绘下龙样的灯笼。

    一旁再无别人。

    “这么冷的天,这么不找个暖处说事?”越到高处,风越放肆,颜修多年在扶汕惯了,着实消受不了这些。

    陈弼勚转头过来,灯笼的光成了一个纤薄的罩子,似乎要将二人护住。

    他说:“因为……”

    颜修顿时续接起中断不久的忧愁,因而深吸着气。

    他着实不想离开,至少今天是的,此刻是的。

    “因为临蛟台视野最宽,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陈弼勚说着话,便笑了起来。

    说完,他控制着渐渐平稳的表情,静看颜修。

    颜修鼻尖被冻得发麻,讶异地问他:“什么焰火?”

    “你与故土分别多日,”陈弼勚看向远处沉黑的天幕,说,“生辰也过得悄无声息,若不是昨夜遇到聂为,我至今也不知道;不知道送什么礼,你这个人又不爱收礼,那不如送你一场还不了的焰火啊。”

    陈弼勚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尖锐的鸣响,白色的火团从地到天,冲入夜幕里,炸成绚烂的红花,当即,再有尖锐的鸣声接连响起,黑色的天瞬间染上五彩火光。

    颜修仰头去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起什么,他双手扶上了手边的阑干。

    陈弼勚大声地问:“如何?好不好看?”

    “你不必铺张——”

    “生辰喜乐,事事如意。”

    颜修红着眼尾,将视线轻滑下来,他盯着陈弼勚的颊侧,抿嘴轻笑,眼底溢出了暖热的泉流,他吸着冰冷的鼻子,问:“你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有,”陈弼勚直转了身,贴近站着,火光闪动在他的面庞上,他说,“留下来。”

    颜修仍在笑。

    “留下来吧,侍御师,颜大人。”

    冬夜风不止,雪像焰火的碎屑,逐渐漫天飘落,二人入了室内,在暖塌上坐了,饮暖甜的米酒,陈弼勚斜倚着,闭了许久的眼睛,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在睁眼的瞬间顿悟。

    他只是做了个决定,有些为难了,也似乎是恐惧和痛惜,他说:“颜大人,还有一事要问的。”

    “你说。”

    “你家住哪里?”

    “扶汕府。”

    “与谁学医修术?”

    “扶汕府春麒山,叶盛子。”

    “家业——”

    “有药局南浦堂。”

    “还有何亲人?”

    “父母在儿时故去,只留我与弟弟,一同长大。”

    “儿时是否在泱京生活过?”

    “不曾,没缘由撒谎。”

    话毕,醉了酒的颜修轻抬起泛红的眼皮,他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陈弼勚再闭上了眼睛,他吁气后,端正坐好了,就见颜修从塌那边爬了过来,在他身旁跪坐着,有些恭敬,而后又冒犯,揽紧了陈弼勚的背,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我气走了阿霁。”颜修咬着牙道。

    陈弼勚低声地问:“你为何要气她?”

    “昨夜,她为我备了酒菜,说要在我身边安稳下来,我不想答应,就没有答应。”

    此时,彻底不见了高傲冷淡的颜修,他更用劲地抱着陈弼勚的脊背,外衫的袖子也被皱在肘根处。

    陈弼勚转脸时,眼睛几乎要碰上他黑长的睫毛。

    淡酒气味悠长,与呼吸的热气熏在了一处。

    “为何不答应,你不是……不是喜欢她?”

    颜修立即大声辩驳:“没有!没有了,从此再没有了,因为……因为,不可言说。”

    酒中的世界,对颜修来说是灼热,再便是慌张,是勇气与言语飘忽;他就这样抱着陈弼勚的背,接着陷入了一整片不可取舍的暖热里。

    他觉得新鲜,也觉得安稳。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任颜修这样抱着他,又在思虑方才对他家世的盘问,他再说:“你是泱京人,是时安堂颜漙与温素月之子,对吗?”

    “不是。”颜修闭着眼睛,答。

    “好。”陈弼勚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颜修发红的脸颊,他不自控地,又用了手心去摸。

    接着,说:“醉了就睡吧,我今夜信你。”

    [本回完]

    下回说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