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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梦与梦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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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溪谷,青黑色的石壁环抱,在头顶上方合拢,仅留一线青天,一条冰封的河流为大雪所覆盖,白茫茫伸向远方。

    穿越雪野,我们缓缓上山,一点点向上走着。

    现在似乎是早上,很冷,群山死寂,阳光在白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无法直视。

    世德在前面闷声不响地走着,高海拔迫使他发出沉重喘息,在静谧的溪谷中清晰可闻。我默默跟在后面,一面保持着均匀呼吸,一面左顾右盼欣赏着壮丽的风景。从我们的高度看过去,不远处耸立的几座雪峰聚拢在一起,犹如一朵盛开的白莲。

    “世德,你看。”我叫住世德,指给他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

    小房子需要一点仰视才能望见,伫立在我们左边的峭壁上,若非我左顾右盼,也就不会被发现,任由我们从它身旁和脚下经过了。黑色的墙若非漆着黄边,就会与青黑的山壁融为一体。四四方方,削平的房顶,非常小,看上去最多只能容纳两个人。

    “这样孤寂无人的山谷里,竟然有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建筑。”我讶然说。

    “可能是修行人住的。”世德却不假思索。

    我不由点头,同意他的看法。这样简陋的小房子,仿佛是被抛弃在这溪谷深处,除了隐居避世者,谁会居住在这里。如若不是修行人,谁又会在这可怕的寂静、寒冷的冰雪和怒吼的冷风夹击下不被压垮。

    世德不再走了,停在原地,深思地望着那房子。我心里一阵恐慌,开始催促他向前,同时不断指给他看别的景色,那几座洁白莲花般的雪峰、黑色峭壁、风雪之上的苍穹。但他不为所动,只是静静站着,望着那修行人的隐居地,可怕的寂静包围了他。

    “世德——”我轻轻摇晃他。

    他突然推开我,然后,那座房子在我眼中幻化成一座圣殿,圣殿的阴影降下,笼罩在世德身上。

    世德被圣殿吞噬了。

    天黑下来,蓝色的夜影笼罩了一切,大雪纷飞而下,我独自在雪野里跋涉。一面感到穷途末路,别无出路,一面受着一种奇特欲望的驱使,一心想要去攀登一座白色的峭壁,于是不顾一切地不断向前。世德的消隐使我焦灼不安,他仿佛遁入无限,而我则竭尽全力去追逐他。风雪灌进我的眼耳口鼻,像锐利的小刀在切割五官。

    终于,那座白色峭壁已在近前,我在峭壁脚下向上仰望,纷飞的雪片阻隔了视野,只能望见被铺天盖地的鹅毛遮掩的一点朦胧轮廓,依稀仿佛,似乎我置身的,正是之前那莲花般的群山之间。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攀上这绝壁,就能抵达被冰雪覆盖的神秘世界的中心。那是封闭、永恒的中心,尽善尽美,一切都融为一体。在那神秘的世界中心,我能够寻获所有答案,能够重新见到世德。

    我开始攀爬。同时有一种如同死亡的恐惧,似乎只要进入那神秘世界的中心,我就会全然没入黑暗,再无思想,化作无限的寂静、永恒的沉睡……但我继续攀爬……

    醒来凌晨四点。努力想要再睡,接续上梦境,但已完全失去困意,于是只得躺在床上琢磨——这个梦预示、意味着什么。

    我觉得很明显的,世德被圣殿吞噬,应该对应着他要开悟这件事。但我的所作所为呢?是我指给他那间后来变作圣殿的小房子,是意指因为我的缘故才造成他幻灭、要开悟吗。但是似乎——我没有放弃,似乎,只要我有某种“攀登峭壁”的行为,就可以重新赢回世德。但,这条路无疑很难走,别说峭壁,想想梦中的冰雪寒风吧。而且,那似乎是一种如同死亡的感觉。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我不知道。

    能够确知的是,我不想放手。可是也不想和世德保持目前这样的暧昧不明。

    但是,如果他非要这样暧昧不明呢,如果这是他和我保持来往的条件呢?

    我下了决心:如果不能够好好在一起,那么无论多不舍,也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只得分开。谁说开悟就不要生活了呢?开悟和爱情也并无冲突,甚至我可以和他一起,共同去寻求。

    这样做了决定,心便安定下来。

    在晨曦中给世德发了短信:“我需要和你谈一谈,今天收工后我们见个面?”

    从短信发出到起床,做早餐及至吃完去工作室,煮咖啡再到开始工作,等待回复的功夫,我试图用各种事物来填满时间。等待仿佛强效褪色剂,使得平时令我振作的所有东西——阳光、咖啡、摄影、都市的喧嚣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毫无生气。但是直到下午,始终都没有收到世德的回复。

    四五点时,我从影棚抽个空隙再发一条短信给他。“是没收到我早上的信息吗?”

    大约过了十分钟,收到回复,只有三个字:“谈什么。”

    “我们。”我直截了当回。

    “没什么好谈的,我现在想一个人。”

    我感到难以置信,不,是完全不能置信。他说的“现在”是什么意思,单指此刻、今天,还是一直、永远?他之前也是这样说,但先是发信息给我,后来又邀请我过去,我们还过了那样炽烈一夜……而现在他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来不及质问,新一轮拍摄准备好可以开始了,我收起手机,重新抓起单反。端起相机的一刻,便自动隔绝了七情六欲,进入真空,没有情绪这种多余的东西。多亏练就了这本领,工作才能一再挽救我于爱情的水深火热与生灵涂炭。

    及至收工,也并未再收到世德任何消息,看样子真是觉得没什么好谈。

    翻脸真快啊,前两天还恋恋不舍要我下班过去,还说要来接我……

    我想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决定到家以后打电话向他问个清楚。

    然而梦露在我刚刚一只脚迈进家门的时候打视频通话来,不给我说话机会,说10分钟到。但是没有10分钟她就到了,进门重重坐在沙发上,伸手向我要酒。然后两杯红酒下肚,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才说,新认识一个男人,四十大几,形象虽然一般,但是身家还可以,约会两次,出手也还大方。今晚是第三次约会,在我家附近的食街吃完饭,结果他要带她去教堂……我抱一个靠枕,窝在沙发另一头,打起精神听她讲。

    “我倒是不介意去教堂举行婚礼。”梦露当时说。

    男人笑起来。“也许有一天……怎么,现在你不愿意跟我去看看吗?”

    “有什么好看?”

    “可以听听讲经布道。”

    “我听讲经布道,那你呢?”

    “我做弥撒。事实上,我忘了日期,今天要做弥撒。”

    “你信教?”

    “嗯。”

    “家族遗传?”

    “不,他们都是无神论,只有我信。事实上,我也才皈依不久。”

    “不久是多久?”

    “小半年吧。”

    梦露心里拉起了警报,“怎么突然就信耶稣了呢?”

    男人停下来。那时他们刚吃完晚饭,正向教堂方向步行。因为吃得很饱,教堂又离得不远,梦露就没介意不开车走过去。

    “发生了一些事……”男人迟疑着说,“过去几年里我过得一直不是太顺,精神一度陷入焦虑……后来也是偶然的机会,一位邻居老太太……”

    “oh,my God. ”每当梦露发出这样的感叹或惊呼,就是她与上帝最近距离的时刻了,也是唯一有关联的时刻——并仅是字面关联。她努力不动声色,问,“你有信仰之后呢?问题是不是都解决了?”

    男人摇摇头,“不能那么说。”

    “上帝不是救世主吗?”她尽量不透露出嘲讽。

    男人把手放在胸口上,“但是这里,我获得了某种安宁,知道不用担心,一切都有上帝照料。人应该有信仰,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所以我想带你和我一起去,和你分享——”

    “嗯,啊,不好意思,闺蜜发消息,我得听一下。”梦露打断他,装模作样做出在听微信语音的样子,然后说,“呀,她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得赶紧过去。”她一边道别一边挥手拦车,“不好意思哦,改天再约。”

    “要不我开车送你吧?”男人望望教堂的方向,有些迟疑。

    “不不,没必要,你赶紧去做弥撒吧。”

    梦露上了出租车,一骑绝尘而去。途经男人要带她去的教堂,隔窗张望了两眼,觉得还行,举行婚礼的话。因为教堂离我不远,所以她决定来“投奔”我。

    “你为什么歧视人家有宗教信仰?”我从抱枕上缘审视梦露。

    “哎,你别冤枉我。”梦露郑重声明:“我不歧视他有宗教信仰。我尊重有宗教信仰的人。”

    “但是?”

    “你知道,我不喜欢不强大的人,尤其男人。”

    “人家怎么就弱小了?”

    “一个大男人,四十多岁都快奔五了,还要靠去抱上帝大腿来解决自己的问题和苦恼,躲进上帝怀里,你说说,哪里强大了 ?”

    “好吧。”我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现在年轻些,那么去信仰个宗教什么的我觉得没问题,还挺好的。毕竟有宗教信仰的人有那么多条条框框约束着,会有底线,不至于太坏太糟,有主帮我管他收拾他。问题是,他一把年纪了,还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给我的感觉是要么不成熟要么脑子不够数,总之没法依靠。”

    “依靠?”我嘿嘿笑,“说得好像你打算要把命运交在谁手上一样。”

    据我所知,梦露当然不会把自己交到任何人手上。

    “嗐,我当然不会真的想要靠住谁,但不能让他们知道呀。我肯定要表现出想要依靠他的样子,让他为我负责。男人都是能不负责就不负责的,可不能让他们钻了空子。”梦露说着指指我,“谁像你,傻了吧唧的,一副不需要负责的样子。”

    我叹气,“想要对你负责的人无论怎样都会负责,不想负责的你逼也没用。”但不想把话题扯到我身上,于是趁机向梦露提出久已好奇的问题,“你为什么不会真的想要靠住谁?”

    她也叹气,且长长的那种。“说实话,我不是不想有个人可以依靠,只是发觉男人太靠不住——或者说没多少人靠得住,所以早早自我洗脑,打消了这个念头,以免双重的失望。至少当我认定没有人可以依靠,只能依靠自己时,相比想靠没得靠,或一靠就倒,要来得心情愉快,纯粹是为了我自己的心情着想。”

    见我点头,她又说,“所以我才向男人要求物质。我自己有房有车,收入也稳定,没有男人也过得很好,男人不能为我付出,不能给我添砖加瓦,那我要他干嘛?说起来,这一点我们算是相像,只是我除了爱情还要物质,你却只限于爱情不包括物质。哎,我记得交往之初你对齐世德说过什么来着?”

    话题终究又转到我和世德。

    我清楚记得原话:“我不指望男人来给我雪中送炭,要的只是锦上添花。我不需要男人为我提供三餐一宿,打救我、接济我,没有男人我也过得很好,如果一个男人想要进入我的生活,那么我希望他的出现像一个礼物,是带给我快乐和乐趣的。如果不能添花只是添堵,那么就趁早给我滚蛋。”

    那是还没有打算和世德开始时对他说的。那时态度多么嚣张,真真是无欲则刚。

    梦露伸过杯子要酒,一边还在我背上拍了一下,力道不算轻。她瞪着我,“你曾经也是说到做到的人,也干脆利落地干掉过一些男人,其中有两三个经济条件还不错、也不小气,在我看来本是可以网开一面的,也被你手起刀落喀嚓了。只是怎么遇上齐世德就有点原则尽失了?好在现在也拜拜了。怎么样,放下没?几时可以重出江湖?”

    又给她添了一点酒,我本来不喝的,也取只杯子倒了一点。但是我抽烟的速度比喝酒快多了,酒没下去多少,烟已经消灭了几根。梦露的问题我不是无法回答——事实上已经自问过许多遍,只是并不怎么想回答。她也必定会反对我还想和世德重归于好。

    “怎么,江湖没有我很寂寞?”我岔开话题,问她今晚那个男人,“不打算给人家机会了?”

    “给。但最多上个床,不可能更多了。教堂,我是不会跟他去的。可惜了,原本对他还挺满意的。继续找呗,男人多的是。我受不了太脆弱的男人。”

    我抬眼睃她一下,最后一句像是话里有话。

    她不以为意,“齐世德还好啦,他又没快奔五了说要开悟,还可以原谅。指望男人三十多岁就能足够成熟,有点难为他们了。”

    尽管关于成熟我有不同意见,但现在不是关注的重点。“梦露,”我问,“为什么你会认为男人就不能脆弱呢,难道每个人不都有脆弱的时候?”

    “我没有。我是说几乎。”她更正。

    “对对,你是钢铁战士。但我想,即便是再强大的男人,也总有脆弱的时候吧。”

    “那他不必在我面前表现出来,自己找个地洞疗伤去。”

    我笑了。“我知道你不喜欢世德,但不得不说,这一点你和他还真像。”

    梦露果然不高兴,“和他像?”

    “他不就是因为不喜欢我身上他所谓的暗性、负面的东西,才和我分开。”

    “那不一样。他不喜欢你的占有欲和不信任什么的,但我不喜欢的是男人不成熟和不强大。你那不是脆弱,也根本不算问题,不那样就不是女人了,除非你不在乎他。”

    “其实没区别。”我在手里转酒杯,那点酒半天还没喝完。“你们不喜欢的都是别人身上你们认为的缺点,只是名称、形式不同罢了。”

    梦露想了想,点头,“这么说也对。”

    “你们都不愿意包容别人和他们的缺点。当然,是你们认为的缺点。”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她噎我。

    孔夫子这句话是我惯常爱说的。我正要笑,被刚喝下去的酒呛住,指着她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