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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真实是奢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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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的事实,永远是事实。他不会弄虚作假,他从不歪曲事实,他也从来不会把一句刺耳的话说的婉转一点,去敷衍讨好任何人,更不用说他的孩子们,他们是他的亲骨肉,必须从小就认识到人生是艰辛的,事实是不会让步的,要走向那传说中的世界,在那儿,我们最光辉的希望也会熄灭,我们脆弱的孤舟淹没在茫茫黑暗之中,一个人所需要的是重要的品质,是勇气,真实,毅力。

    ——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

    随着时间流逝,我对世德的情感如同跷跷板,绝望与不满的一端慢慢变轻,想念与眷恋的部分沉沉压下来。而他仍然在锲而不舍地纠缠,用电影、散步等各种名目邀约,等待一个我松懈或释然的时机。许多次我已经想要松口了,却在最后一刻自我制止,明知一切仍是徒劳。

    意志力告罄的一天,是流感盛行的一周,【她+】外出访拍时,我们全组人马无一幸免遭到感染。我病恹恹歪在家里,大半包纸巾已经用掉,仍然鼻塞着。傍晚世德说拿药给我,径自登堂入室,见面毫无尴尬和距离,上来就紧紧拥抱。吻也如雨点般落下,不顾我的反对与闪躲。

    “我不怕感冒,你传染给我吧宝贝。”他说。

    我不知哪里来的委屈,抑或生病时变得娇气,便任由他抱住,一边哀哀嚷着不舒服,一边泪流不止。他知我不喜吃药,带的全是维生素,尤其Vc带了两大瓶,让我吃一把下去,说保证明天就好,我听话吃了。

    “你不是喜欢金刚吗,我们先吃晚饭,然后去看好不好。”世德提议。

    我即刻答应。正热映《哥斯拉大战金刚》,固然一方面是的确想看,但更多是为了回避与他单独在一起。

    出门时我已经好多了,不再鼻塞得总要用到纸巾,这时才发现世德穿很厚,长袖毛衫,而我一条薄纱裙丝毫没有凉意。他说吃饭,却只是我吃他看,原来他打算禁食一周,今天是第二天。看电影时,他一再问我冷不冷,一会儿摸摸我的手,一会儿扯扯裙子包裹住我的腿。我一点不冷,反倒他的手冰凉,想来是禁食,身体缺乏热量的缘故,也所以才穿那么厚。他靠我很近,手放在我腿上,我握住为他暖手。

    散场他很自然跟我回来,我说不出口拒绝,但心里清楚自己不打算发生什么。同时他说过禁食令他什么欲望都没有,我想应该也是。电梯里,他低声说有些头晕,然后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罔顾周围的人,大约已经是很难受了。

    进门他说躺一下,然后上了床。谁知我冲凉时他推门进来,令我惊跳。他委屈巴巴,说,“没有冲凉睡着不舒服。”我心内腹诽,我还没嫌弃不冲凉就上我的床呢。他要帮我擦浴液,我敬谢不敏,匆匆帮他擦了背,借口浴室太小逃了出来。

    上床躺下后,他仍不死心,我一再拒绝,“不是不舒服吗,那就早点睡。”他却说爱抚能减轻他的不适。“不是说禁食没有欲望?”我继续顽抗。

    他倏地坐起,下床开始穿衣,“那我还是走吧。”

    我一言不发,没有阻拦。看他离开,也没有惋惜,反而松了一口气。如果我妥协,那么不过又一次重复,一切会再次重来一遍。

    感冒好了以后,阿巫他们坚持要让我接受访拍,于是我从工作人员摇身一变成为【她+】的访谈嘉宾。

    话题从我的个展展开,又蔓延到我的情爱观及其他种种,而此前阿巫并未剧透分毫。大平也不知道她会问些什么,在现场听闻问题后有时同我一样愕然。好在我事无不可对人言,无论多刁钻问题,也只直言相告,连思索都不必。

    阿巫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竟然是,“那么,你现在是单身还是有交往对象?”

    “单身。”我想也不想答。心里却揣测阿巫的用意,难道是打算为我征婚?

    “理想人选是什么样的?”

    这几乎是阿巫每次必问的问题,只是我以为关于我的情爱部分她已经问完了,谁知兜兜转转一圈后又杀个回马枪。

    突然想起前两天做的一个甜美的梦,于是我说,“最近我做了一个梦,梦中和一个英俊、家世好的男人结了婚。早上他去公司,我还赖床,他叮嘱我一些事情,比如多喝水——似乎他的家人从未见我喝过水,然后我解释我是在喝咖啡。一个女人是他的世交,也是仰慕者,来纠缠他,他要和她见面并吃饭。我明明感到了威胁,但却有种醒来后第一感觉是‘伟大’的情怀,任他去,似乎只要他高兴、怎样都好,哪怕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但最后我还是装可怜,要他回来陪我吃午饭,他也果然回来了。梦醒了我就想,这种情感和男人才是我理想的,也才是爱情。”

    大平身兼二职,一面监督摄像师,一面顶我的缺负责拍照。访谈刚一结束,他即凑过来问,“你讲的真是你的梦?”

    “不然呢?”我反问。

    “以为你借古喻今。”

    “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走开了。

    “你梦里的人是谁?”阿巫问。

    “不知道,没有脸。”我迟疑一下,“但感觉上似乎是认识的,并非陌生。”

    “会不会是——”

    我点头又摇头,知道她揣测的是Ray。尽管醒来我也这样想过,但终究梦中没有明确出现脸或名字。我不是没有梦见过Ray,但都清楚知道是他,这一次却不同。

    “但愿预示着有新人出现。”阿巫拍拍我。

    访谈剪辑成三条播放出去,我忍住了没去看。

    【她+】的浏览和点击量一直很高,尽管我们只传递积极、独立女性的正面价值观,三观不正的都已弃用,但评论区仍有不少负面评论。我倒是不乏勇气去看别人对我的攻击和拍砖——假如有的话,只是没有勇气去看镜头里的自己,如同不愿别人给我拍照。大平的拍摄水平固然不错,然而拍出来的也终究是他眼中的我,并非我以为和想象的自己。

    晚上的时候,RAY发消息来,说,“看了你的访谈。”

    我一阵紧张,回,“如何?”

    “很不错。口才便给侃侃而谈,输出的观点也有趣。”

    “有趣?”其实我最关心的问题原本是——我看上去如何,好看吗?

    “你说无论男女,不应太注重物质,尤其女性年轻时,应该只重感觉和心意,哪怕对方物质匮乏。每个人都应领略过物质之外的真情,否则人生是不完满的。”

    “是,我这样看。”

    “你说真实是奢侈品。”

    “难道很易得?”

    “不,不易得。只是我没有想过你对于真实这件事有这样多思考。那一段我反复看了,你的话很有哲理。”

    “其实说了些什么我都忘了。当时阿巫问到我除摄影以外的爱好,除了读书、旅行那些我说到真实,她追问原因,我就信口说了。”

    “信口得好。”Ray停顿一下,然后发来一段文字:

    真实首先是一种爱好,对真相的狂烈热爱。

    其次是一种憎恶,对一切虚假的鄙夷、厌弃。

    然后是一种勇气,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与正视淋漓的鲜血。

    之后是一种能力,能够面对、接受、展现真实。

    最后是一种代价意识,宁要伤害不要谎言,愿意接纳、承担因真实而来的后果。

    真实是一种选择。

    是我说的。

    “我把它们记录下来了。”Ray说。

    “啊。”

    “怎么?”

    “看到文字我才发现自己说得竟然这么好。”

    他发来一串哈哈笑的表情。然后说,“确实很好,总结非常到位。看来你不晕镜头。”

    我突然想起上次给他拍封面肖像照,他起初说晕镜头,后来说晕的不是镜头而是镜头后的那个人……

    我有意表现得得意洋洋,“我不但不晕镜头,反而对着镜头通常会有超常发挥。这段话就是明证。”

    “超常发挥也必然来自平时的积累。当然是你平时对此有深度的思考。”

    还好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会对真实有这样多的思考。当然是因为世德。在世德之前,我不是没有遇到过关于真实的分歧,和一醒也曾为此争执不快过,只是我从未认真想过背后的原因。为什么对我来说如此简单的事,对他们来说却如此不可能,按照事情实际发生的情形客观叙述,就这么难吗?痛定思痛,我才有了“真实原本奢侈”的了悟。既然是奢侈品,自然不是人人都能配备。

    “你怎么看待背叛?”

    隔着手机屏幕,我几乎能感到Ray说这句话时的迟疑。

    “你背叛谁了?”我开玩笑。

    “截至目前还没有。”他又跟着补一句:“说不定我唯一背叛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说实话,“你难住我了。我竟一时想不清楚:背叛别人和背叛自己,究竟哪个更严重。”

    “那就先别想了,回到刚才的问题,你怎么看待背叛?”

    依稀,我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幕曾经出现过,或者是在未来的某天将要出现。

    “我觉得背叛不需要’看待’,需要的是灭绝。”我说。

    “完全不能接受,不可原谅?”

    “如果背叛可以被原谅……你希望这个世界上全是背叛者和他们的基因吗?如果背叛可以被原谅,忠诚能够换来什么奖赏?”

    过了片刻,Ray说,“好的,了解了。”

    “你可认同?”我追问。

    “是的。”

    我又看一阵书,甚至以为对话已经结束了,消息提示再度轻声响起。

    “曾经我以为,如果一个人不能够原谅是不宽容豁达的表现,是因为心胸狭小。但现在想想,嘉叶,你说的对,有些事是不必原谅的,更不必勉强自己。”

    我盯着这段话反复看。那么,他是被人背叛过了,并且,可能余波至今都没有过去?这件事恐怕一直折磨着他。谁背叛了Ray,商业伙伴?家人,伴侣?只有对他而言有相当分量的人才会构成“背叛”,否则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我突然想到了他的前妻……会不会,这是他们分开的原因?难以设想,什么样的女人会背叛Ray。但我又知道什么呢,又对Ray了解多少,只有朝夕共处的人才真正能够体会其中的甘苦,外人不过雾里看花罢了。

    许是没有见我的回复,Ray发来“晚安”。而我也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不会涉嫌触及他的隐私,于是没有回复,索性让他以为我已经睡了。

    展览的热度很快退去,一切又回到常轨。工作室与【她+】两边跑之余,我开始琢磨新的拍摄主题,也许可以明年进行第二次个展。

    世德很有趣,不关注我的个展,却关注我的访谈。他发来消息,“我看了你的访谈,蛮好的。你说你是单身,我完全能够理解,不过你的梦所反映出来的那种相互占有的爱情,并不会带给你圆满,它只会带来痛苦……”

    我懒得看下去,以免更加破坏心情。他除了试图“教育”我还能有什么。圆满、痛苦都是我的事,与他何干,不劳他费心。我尤其讨厌他说话的这种方式,犹如诅咒,他凭什么断定什么会圆满什么会痛苦,如果他的断言有效,他为什么不先让自己圆满起来?他完全理解我说自己单身……倒好像我没有和他清楚明白说只做普通朋友,倒好像我还对他还抱有什么希望和指望,还没对他死心一样。我可不是那种明明有伴侣却在外说自己单身,以期更多追求者和选择的人。

    我现在当然单身。而且是拜他所赐。

    根本没有回复的必要。我把消息删掉,只当没有看到没有收到。

    入睡不久,我做了一个被人追杀的梦。我在一幢大楼里左奔右突,突围未果,被一群恶人逼至天台边。然而他们只是向我要一个名字,但我并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名字、谁的名字。似乎是一种深层的意象,不是普通名字,而是某种禁忌或神圣的东西,需要用一个似乎带刻度(表示深度)的类似尺子或管子的东西从地底抽上来,类似某种神只的称谓,庄严而意味深长。我无法给出,于是他们一推,我坠下天台。坠落中,我喊出一个名字……

    醒来,我发现自己喊的名字是——世德。

    孽缘。我深深陷入懊恼中。

    拿起手机看时间,才凌晨两点我就已经从噩梦中走了一遭回来。睡不着,于是翻翻朋友圈,发现阿巫几分钟前刚发一条朋友圈,竟然是窗台上的两只酒杯。

    我拨她的语音通话,响两声又挂掉,怕她已经躺下,谁知她却拨回来。

    “嘉叶,怎么了?”她的声息不对,我即刻发觉。

    “没事,只是睡不着,刚巧看见你的朋友圈。”我说。

    “哦,我还当有什么紧急状况。没事就好,挂了。”她又轻描淡写一句,“激战正酣。”然后挂断。

    我握着手机只觉发烫,阿巫竟正和人……

    益发睡不着,只觉燥热,起身开了空调仍是难以平息。最后不再勉强自己入睡,索性看书,困意来袭时已是凌晨四点,这才躺倒睡去。

    阿巫语音通话打来时我睡得正香,但终究好奇心战胜困意,按了接听。

    “昨晚你——”

    不等我说完,阿巫已爽快招认,“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谁?”

    “床伴。”

    “床伴,你有一个床伴?”我大大吃惊。

    “很稀奇吗?想我也正是如狼似虎之年,身心健康,有生理需求很正常的好吧。”

    “是倒是,可是,我没有想到过你会有床伴。”

    “那不然呢?我可不爱用没有温度的器具。”

    “是,我也不爱。”后面的话我却没有说出来:所以昨晚才宁可看书也没……尽管就在床头的抽屉里,而且还是世德买给我的。

    “这个人我认识好久了,觉得蛮安全,需要时就找来用用。昨晚本无此意,但聊着聊着……”

    “单身,还是已婚?”

    “不清楚。”阿巫说,“我不关心这个,也不问,不想知道。你明白,不知道是最好的。”

    “是的,我明白。”

    既然不想谈恋爱,更不想和对方有什么未来,那么何必了解那么多,以免增加自己的重负。

    然后我突然联想到,世德对我日常的漠不关心,尤其不关心我的个展,是否也是同样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