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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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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不入扬州。

    是多大的恨,多大的怨,多大的悔意,才能对扬州这个出生地,发出如此毒誓。

    柳玉茹和顾九思静静听着,心里都充满了疑惑,而洛子商听着这一切,他喝了一口酒,慢慢道:“为什么不入扬州?”

    “有她太爱的人,也有她太恨的人,太爱或者太恨,都足以让一个人离开。”

    洛子商没说话,他捏着酒杯,好久后,又慢慢放开。他转过头去,看着洛依水的坟墓,低声道:“罢了,都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儿没意义,姑父,”他转头,朝秦楠艰难笑笑,“你我都该向前开。”

    “我不能向前看。”

    秦楠摇摇头,他站起身来,走到洛依水坟墓面前,声音平和:“我会永远记得她的好。子商,我同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不要忘记。”

    “你不知道你的母亲为你付出了多少。”他用手指拂过洛依水的名字,声音带了几分遗憾,“她是真的很爱你。”

    “我不信。”

    洛子商冷声开口,秦楠顿住动作,洛子商慢慢站起来,他捏紧了拳头,声音里淬着冷:“如果她真的爱我,”他盯着墓碑,“就不该把我带来这个世间又不闻不问!不该为了一己之私生下我,又仿若我不存在。”

    秦楠背对着他,他张了口:“子……”

    “秦大人,”洛子商打断他,“你叫我来的来意,我明白了。你要同我说的道理,我也知晓了。可我也得告诉秦大人。”

    洛子商说得认认真真:“前二十年不曾来,如今便无需告诉我其他。我活得很好。”

    “我洛子商,”洛子商捏紧了手中折扇,盯着墓碑上的字,一字一句从唇齿之间出声来,“一个人,也活得很好。”

    秦楠没有说话,在言语之事上,他虽为刺史,却呈现出了一种异样的笨拙。洛子商恢复了冷静,他恭敬行礼,而后告辞离开。

    秦楠一个人站在墓碑前,他站了好久,叹了口气,慢慢道:“我说服不了他,也不愿多说。”

    “依水,”他低笑,“我终究还是有私心。又想着他认了你,你会高兴。可我终究希望,他或者那个人,永远不要再出现了。”

    “我们在荥阳活得很好。”秦楠坐在地上,轻轻靠着墓碑,温和道,“往事不可追,过去了,你也别惦念了,好不好?”

    “你看这个孩子,他活得比我想象好太多了。他不愿意,也就别羁绊了。”

    秦楠说着,就靠在墓碑上,没再动了。

    他似乎是睡过去了,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趴在地上,柳玉茹举着小树苗,小声道:“他是不是睡过去了?”

    顾九思想了想,从旁边砸了个小石头过去。

    秦楠没有理会,顾九思给柳玉茹使了个眼色,两人趴着退到远处,这才跳起来拉着赶紧跑开。

    两个人跑远了,互相给对方掸着身上的泥土和树叶子。

    等掸完了,柳玉茹一面给顾九思掸身上的土,一面低声道:“你说今天这秦楠说话奇奇怪怪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很明显。”顾九思抬手用袖子擦着柳玉茹的脸,柳玉茹赶忙道,“轻点。”

    顾九思放轻了动作,接着道:“秦楠看出这洛子商是假的了。”

    “现在就看出来了?”柳玉茹愣了愣,“那他不问问?”

    “他不仅看出洛子商不是真的洛子商,还知道洛子商是洛依水生的,以他对洛依水的情谊,又怎么会对洛子商做什么?”

    这么一说,柳玉茹就明白了,她皱了皱眉头:“秦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活久了的老妖精,总有咱们不知道的法宝。”

    顾九思拍完了身上的土,拖着柳玉茹道:“走,陪你去看地。”

    “这么急?”

    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挑了挑眉道:“太阳还在呢,还有点时间。”

    顾九思坚持要去看地,柳玉茹也没再推脱,上了马车,便领了顾九思往她预备去看的几个地方过去。

    两人坐在马车上,柳玉茹思索着道:“所以你觉得,洛子商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玉茹分析着,慢慢道:“按着秦楠的说法,当年洛大小姐名满扬州,他只是洛大小姐青梅竹马的仰慕者,那后来洛大小姐遇见一个人,未婚先孕生下了洛子商,然后跟着秦楠来到荥阳,与家里彻底决裂。加上我们打探的消息,也就是说在二十一年前,洛家大小姐遇到一个人,和对方一见钟情,未婚先孕,结果发现对方家中有正室,洛依水不甘做妾,便生下这个孩子,交由家中人杀死。但下人不忍杀掉一个孩童,于是将孩子抛到了城隍庙附近,被一个乞丐收养,而后洛依水嫁给秦楠,远走荥阳,是这样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看着窗外人流,柳玉茹继续道:“秦楠说洛依水很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当年那个孩子,应当是洛依水的父亲强行抛弃的,洛依水也是因为如此,与家里决裂,所以她决定一生不回扬州。那么当年那个男人到底是谁呢?”

    柳玉茹皱了皱眉头,她见顾九思一直不说话,不由得道:“九思?”

    “嗯?”

    顾九思回过头,见柳玉茹正等着他回话,他笑了笑:“别想这个了,想想你的生意吧。”

    “九思,”柳玉茹盯着他,却是道,“你是不是知道洛子商的父亲是谁?”

    “这个事儿,”顾九思平静道,“等我搞清楚了,我再同你说。”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知道这件事里可能还牵扯着一些其他事。她也不再发问。

    两人一起到了柳玉茹要买地的地方,顾九思跟在柳玉茹身后,就看她到处问价,她看一块地看得仔细,每个地方都一一检查过,顾九思一直不说话,就听她和人交谈,讨价还价。

    他们来的时候夕阳西下,等到了夜里,柳玉茹才和顾九思一起回去。他们手拉着手一起回去,走在路上时候,两个人影子交叠在一起,顾九思拉着她,给她用手比划出影子唱戏。柳玉茹看他咿咿呀呀唱戏,笑得停不下来。

    她抿着唇,看着他用手比划着小人,捏着嗓子道:“洛子商,你这小泼妇,看我不打死你。我打打打!”

    “傅宝元,你这老贼,我也打打打!”

    “还有你,李三!哪里跑!”

    柳玉茹见他越比划越上头,眼见要到家了,不有得小声提醒:“小声些,别让人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呗。”顾九思耸耸肩,“反正我想打他们,他们谁不知道?”

    话刚说完,就听见傅宝元的声音响了起来:“呀,顾大人!”

    顾九思:“……”

    顷刻间,顾九思立刻昂首挺胸,化作一副端庄模样,朝着傅宝元拱手道:“啊,傅大人!怎么在门口这里,不进去坐坐?”

    “才同洛大人议事出来。”傅宝元似乎没听到方才的话,顾九思舒了口气,他和傅宝元寒暄了片刻后,送着傅宝元走了。

    “大半夜的,”顾九思心有余悸,“还来议什么事?”

    柳玉茹从旁边挽住他的手,笑着道:“知道背后说不得人了吧?”

    顾九思这次不放话了,他轻哼了一声,同柳玉茹一起进了屋里。

    进屋之后,等柳玉茹睡下后,他想了想,还是拿出纸张,给江河写了信。

    他先是将荥阳的情况大概说了一遍,写到最后,他终于还是加了一句:

    偶遇洛依水之夫秦楠,乃扬州人士,不知舅舅可识得?

    顾九思夜里将信寄出去,他看着信使离开,忍不住叹了口气。

    信寄出去第二日,顾九思便起身出行,打算亲自去河堤看看。

    柳玉茹看着他一身粗布衣衫的打扮,不由得笑起来:“你这是什么打扮?还要自己亲自下工地不成?”

    顾九思听了便笑起来:“傅宝元不是说我书呆子吗?那我便亲自去看看,多少钱,怎么做,多少用料,我若比他更清楚,他不就说不赢我了?”

    说着,顾九思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钦天监说今年八九月会有大水,我们必须在八月前固堤。”

    柳玉茹应了声,平静道:“我明白。”

    “你去忙,”柳玉茹抬头笑笑,“我也有忙的呢。”

    柳玉茹说的也不是安慰话。

    顾九思去工地修河第二日,柳玉茹便敲定了一块地,开始建仓库。

    幽州那边大米十月份成熟,所以在十月之前,他们的仓库和船队就要能负担大量运送。而在此之前,神仙香也需要供货,不仅是米,还有其他粮产,分别从幽州和扬州运输过去,仓库都是越早越好。

    于是柳玉茹加班加点,先是招聘了人手,然后又画了仓库图纸,同时联系了另外几个点的人,在同一时间一起建起仓库来。

    柳玉茹忙得脚不着地,顾九思先赶去了平淮。平淮是沈明监工,没有几个官员认识他,顾九思到了平淮之后,也没通知其他人,就找了沈明,直接道:“你同我一起装成老百姓去河堤上干活去。”

    他身份特殊,自己一个人怕遇上危险,叫上沈明,两个高手,总是安全些。

    沈明看着了,吓得不行,赶紧同顾九思道:“九哥,你细皮嫩肉的,干这些粗活儿不行的。”

    这话把顾九思激怒了,当场就给沈明一个过肩摔砸了过去,随后道:“说你哥细皮嫩肉?”

    “不是不是,”沈明爬起来,赶紧道,“修河和打架不一样,你要去看你监工就行了,何必自个儿上呢?”

    顾九思瞪了沈明一眼:“别废话,要么我自己去,要么你跟我去。”

    沈明哪里敢让顾九思一个人去上工,只能大清早和顾九思一起换了粗布衣衫,跟着顾九思把脸涂黑,一起去河堤上找工作。

    河堤上有一个小桌,是监工坐的,顾九思和沈明用了化名,在监工那里领活儿干,一两银子一个月,顾九思还想还嘴,被对方迎面就是一鞭子,沈明和顾九思没敢还手,怕被人看出来,只能连连道歉,终于得了上工的机会。

    上工第一天,顾九思和沈明背了一百个沙袋,还是里面最少的。

    顾九思和沈明背着沙袋在烈日下前行的时候,看见好多男人,头发都已经带了白发了,佝偻着身躯,背着沉重的沙袋,整个人几乎都要被压垮,却还是往前疾步走了过去。

    他们脚踩在泥泞之中,身子暴晒在烈日之下,汗大颗大颗落下来。

    等到了晚上,一群河工就挤在一起取暖吃饭。

    河工的饭是官府供应,一个人两个馒头,顾九思沈明两个人和他们挤在一起吃馒头,这些河工虽然苦,却都很高兴,夜里大家盘算着一个月的工钱,算着等黄河修完,他们就能修补自己的房子、给孩子买新衣服、给家里买点肉……

    顾九思身边的老者个老头,特别爱说话,他有个女儿,看见顾九思和沈明,就同他们道:“小伙子娶亲了吗?”

    “娶了。”

    “还没。”

    两个老实人回答完之后,老者就开始不停给沈明推销自己女儿。他形容他女儿,一会儿一个样,沈明忍不住道:“大爷,您这女儿一会儿胖一会儿瘦,到底是胖是瘦啊?”

    “这个,”老者犹豫了片刻,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了。我有时候回家她是胖的,有时候回家是瘦的。这次回家她该十五岁了,或许应该就瘦了。”

    顾九思和沈明对视了一眼,沈明有些犹豫道:“大爷,您多久回家一次啊?”

    老者笑起来,认真想了想:“两年没回去了吧?”

    说着,老者似是有些难过:“我走的时候小儿子刚出生,回去他要能会叫我爹就好了。不怕大家笑话,我那女儿啊,到了八岁才知道我是她爹。”

    “怎么不回去呢?”顾九思皱了皱眉头,老者苦笑起来,“没钱啊。”

    “家里地薄,”老者吃着馒头,面无表情道,“随便种点地说不定就被水淹了,不如在外面呆着,给人打点杂工,总能生活。”

    “那也该常回家看看。”顾九思继续劝道,老者看了他一眼,眼里颇有些奇怪道:“回家不要钱的?”

    这话把顾九思给哽住了。

    等到夜里,老者蹲在火堆边拿着个木头雕小娃娃。这个小娃娃是他准备送他小儿子的。他每天从官府那里拿两个馒头,吃一个馒头,另一个卖给其他不够吃的人,攒下来的钱,给孩子买了许多东西。就等着这次黄河修完,就回家去。

    顾九思和沈明背对着老者,看着火堆蜷着睡着。沈明看着顾九思睁着眼,凑过去道:“哥,你瞧什么呢?”

    顾九思没回他话,沈明叹了口气道:“哥,你想嫂子不?”

    “嗯。”顾九思低低应了一声,沈明睁着眼,有些不好意思道,“唉,说了你别笑话我,我想叶韵了。”

    “她脾气不好,老骂我,”沈明说着,从旁边拿了一块石头,这块河石被打磨得光滑,瞧着还有几分漂亮,沈明将它揣进了怀里,接着道,“但我突然觉得,这时候她来骂几句就好了,我说不定心里就没这么难受了。”

    “你也会难受啊?”顾九思笑起来,沈明瞪了他一眼,“瞧着大爷这样,我不难受吗?我也会想啊,”沈明看着火堆,有些发愣,“要我爹当年还活着,没饿死,应该也是这样吧。”

    顾九思一时哽住了,他看着沈明,好久后,他拍了拍沈明的肩头,没有说话。

    顾九思和沈明干了三天后,便离开了平淮。

    走之前,顾九思给了老者十两银子,同老者道:“让你儿子去读书,若能考个功名,让他到东都来去找顾九思。”

    老者虽然不知道顾九思是谁,但也知道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对顾九思连连拜谢。

    顾九思领着沈明回了荥阳,他们回来后,谁也没说,就在荥阳装成老百姓混进去,待了好几天。

    荥阳的河工待遇比平淮差太多了,或许是因为平淮还有沈明压着的缘故,荥阳没有人管,于是一个河工的钱就是一两银子,而这一两银子,还要各种克扣。

    吃的饭按规格该是两个大馒头,但实际上都是一些清汤寡水的粥,吃几碗都不顶饱。

    顾九思在这里呆了两天,终于回了家门。回家的时候,家里全是人,柳玉茹带着工匠,指着图纸在设计仓库的建造,听到说顾九思回来了,她还有几分诧异,等抬头一看,发现当真是顾九思回来了。

    她几乎就认不出他了,才去了不到十天,整个人就黑了一圈,哪怕他底子白,哪怕晒黑了也比旁人看着要白嫩,但比起过往,始终是要显得精干了一些。他看上去瘦了,眉眼间都带着憔悴,明显这几日是吃了苦。

    柳玉茹见他的模样,心疼得不行,顾九思忙道:“没事儿的,就是黑了点。我洗个澡,这就走了。”

    顾九思说完之后,便进了家门,柳玉茹让人给他备水洗澡,顾九思洗完澡,便换上官服,走出门去,他去了府衙,连夜将傅宝元找了出来,傅宝元打着哈欠,有些不高兴到了前厅,打着哈欠同顾九思道:“顾大人,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吗?”

    “傅大人,我过来,是想同您商量一下固堤的事,”顾九思说着,铺开了河图,同傅宝元道,“我重新想了,之前的方案,的确有不妥当之处,之前的银两数目不变,修堤时间改为八月中旬之前,但是这样一来,人手的确不够。”

    顾九思说着,抬头看向傅宝元:“本官想过了,从城防营里拨出三千人来,由沈明统领,帮着去固堤。多了三千人,保证就能在八月初三之前完工,您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