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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皇帝的道德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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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的科举殿试,有三月初一考的,也有三月十五考的,不同时期调整过几次。

    到了崇祯年间,国家各方面也都拮据得很,兵荒马乱、民生凋敝,大部分读书人未必经得起京城昂贵物价的长期消耗。

    所以朝廷也图个省事,统一改回三月初一就考,好缩短举子们会试后滞留京城的时间,早考早超生。

    沈树人和方以智都是第一次参加春闱,这么紧迫的日程,也让他们没时间结交新朋友。

    基本上看完榜知道自己有殿试资格,立刻就回去闭门准备。

    ……

    殿试前一天傍晚,紫禁城内。

    结束了白天的办公之后,朱由检伸了个懒腰,趁着礼部尚书方逢年过来奏事未走、他便顺便关心一下殿试的名单:

    “方卿,这次会试,可有发现什么卓异贤才。明日的殿试名单,朕刚刚看了,你们给的评语,都是些老生常谈,如何看得出举子的人品!”

    方逢年是来给皇帝送材料的,被这么质问也是无可奈何:

    “陛下,人品易作伪,学问却做不得假。礼部取仕,只能评学问,至于举子的人品,陛下明日可自行定夺。

    科举之道,本就是为革汉魏六朝察举、中正之弊,杜绝虚情矫饰之辈。文章里说得忠孝的,做人未必就真的忠孝。”

    朱由检一听就挺不高兴的,不过眼下殿试在即,他也不想跟方逢年计较。

    如今这批六部官员里,户部、礼部、刑部三个部的尚书,皇帝都不太满意。

    那些尚书们自己心里也清楚,觉得伴君如伴虎,萌生退意,很多问题上也不给皇帝面子。如果被逮到点小错,正好罢官回家、逃离火坑。只要别犯大错被杀就好。

    大明朝的战局形势,大伙儿也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京官真没那么值钱了,两年换一拨尚书都属于基本操作。

    之前的户部尚书程国祥就不用说了,如算盘珠子般拨一拨动一动,朱由检让户部查点事儿,还得靠侍郎蒋德璟操持。

    眼前这个礼部方逢年,之前则是和刑部尚书刘之凤一起,为了一些司法意见,跟皇帝闹了别扭。

    主要是他们觉得崇祯去年出台的一系列处置贪官的新法太残酷,不但杀本人,还株连杀家人。他们就劝谏皇帝,说按照现在的局面,这样严格执法恐怕人心离散——

    但崇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见他们求情,就以为方、刘二人收了钱想捞人。

    于是,去年年底,崇祯就把直接责任人刘之凤罢免、下狱调查。刑部尚书的位置,现在还空着,由刑部的侍郎代理工作。

    (注:历史上崇祯最后也没抓住刘之凤的明确罪证,刘之凤是被饿死在牢里的,不了了之。)

    方逢年也知道,等刘之凤被处理完之后、盖棺定论,说不定就会轮到他了。

    当然,他不是刑部的,那事儿上他只是帮着劝谏几句而已,还不至于被治罪,但罢官却是大概率事件。

    今天皇帝问起殿试名单,又说礼部做事儿不重视考生人品、评语不够全面,方逢年便摆出大道理跟皇帝分析,头铁得很。

    他知道,皇帝最近是被刘之凤等一系列案子、搞得对全体朝臣的忠义都产生了怀疑。以至于皇帝都不在乎文官的学问了,只想找点道德君子帮他做事,才有了这样的偏执。

    而他作为礼部尚书,必须提醒皇帝:自古指望道德约束是不可能的,汉魏六朝以人品选官,最后的下场就是各种虚伪作秀,攀比谁父母死了陪葬多、守孝久、卧冰求鲤,其实都是假的!

    朱由检被搞得心情恶劣,果然生出了“等春闱工作结束后就罢免方逢年”的想法。

    不过,眼下这几天,还得忍。要是殿试录取结果出来之前,礼部尚书被皇帝拿下了,那朝廷的面子还往哪儿搁?

    朱由检便强压怒火,耐着性子,硬逼方逢年非要从殿试名单里举出几个人品正直的人才,并且把之前的卷子送给他过目确认。

    方逢年被逼得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好报了几个名字:

    “京城魏藻德,天津高尔俨,文章俱有正气。不过臣还是那句话,人品是不能从文章措辞中看出来的,请陛下慎之!

    另外,还有宁波葛世振、桐城方以智、苏州沈林等人,文章措辞朴实,策论持重,有老成谋国之见,这几人,在会试时取在中游,陛下若有兴致,也可一看。”

    方逢年也不敢乱说,毕竟皇帝是要看原卷的。

    朱由检果然立刻让人拿来卷子,挑出这几个人,好好读了一遍。八股修辞的好坏、起承转合的优劣,皇帝也不是很专业,所以主要看每个人的政治态度。

    魏藻德的文章,果然全篇都在唱道德高调,而且还唱得比较巧妙,立刻赢得了皇帝的好感。

    而其他几个,有些就比较务实,让皇帝有一种道德幻灭感。

    看到沈树人的卷子时,朱由检又留了个心,忽然想起来,问道:

    “这个沈林看着眼熟,是户部下面革新漕运的吧?朕记得两个月前就关照户部推广试点漕运革新,程国祥怎么也不上报近况!”

    看着看着,朱由检又让人去找户部的人,问些情况,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

    ……

    次日,殿试的正日子。

    沈树人和方以智,一大早跟着另外两百九十八个同届生一起,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下,逐进入宫,来到建极殿。

    建极殿便是后来的保和殿,左有文渊阁,右有武英殿,历来是殿试的考场所在。

    大殿里摆着整整三百张几案,东西十五列、南北二十行,排得方方正正,很是齐整。桌上一色的文房四宝,也不用考生自备。

    崇祯坐在中央御座上,开考之前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

    沈树人也大胆偷偷观察了一下,崇祯的形象也挺出乎他意料的,看上去有些皱纹、枯瘦,须发斑驳凌乱,不像是刚要三十岁的人。

    很快,崇祯亲口公布了考题,沈树人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果然考的是如何整顿吏治、以应对内外交讧,防止百官不忠降贼、被建奴流贼裹挟。

    沈树人很清楚,怎样拍马屁才能拿高分,但他到了这最后一步,并没有打算完全按部就班。

    因为今天答卷上的观点,是有可能被载入史书的,他可不希望后人提到时,说他殿试的观点纯粹是幼稚的唱高调、伪君子。

    好在他已经为这个答案准备了很久,有多个备胎选项,知道如何折衷才能既不得罪崇祯,又言之有物。

    下定决心之后,沈树人行云流水,很快就把卷子答完。单论交卷的速度,他绝对是排在前百分之十的。

    因为大部分人还没考完,崇祯对最先交的几张也能抽空亲自阅卷一下、再交给礼部官员。等后面交卷的人多了,皇帝看不过来,基本上就不会看了。

    殿试一共考了三个时辰,也不会立刻出结果,理论上还要留出两天时间阅卷。所以考完后,沈树人等人就回去了。

    但是在这两天里,皇帝也可以提前把他觉得还不错的考生面试策问。

    策问的结果,也是有可能影响最终成绩的,并不完全靠卷面决定排名。

    于是,仅仅第二天,三月初二,在礼部官员连夜粗略阅卷一遍、大致把能进一二甲的六十人名单筛选出来后。崇祯就亲自召集这六十人,挑一些问题面试。

    至于后面三甲的两百四十个人,皇帝是没空问的。说是皇帝亲自取,其实礼部官员自行就决定了、走个流程而已。

    沈树人得知自己进了六十人面试范围后,就知道二甲“进士出身”是有了,不至于沦落到“同进士”。至于“进士及第”,他压根儿就没想,也知道自己没实力。

    面试的地点跟前一天的建极殿相距不远,就在西边一些的文华殿。

    众人行礼后,崇祯率先问了他最看好的魏藻德:

    “如今内外交讧,朝廷百官降贼者甚众,坚贞为国者日稀,诸卿以为当如何整顿?魏藻德,你先说。”

    魏藻德抖擞精神,连忙出列:“陛下,臣以为,文武心志不坚、不能勤于国事,多因朝廷选官注重虚文,不能砥砺仁人节操、恢弘志士之气。

    正所谓知耻近乎勇,可如今朝中风气,不以贪鄙软弱为耻。甚至颇有朝廷重臣,觉得应该宽宥各地府县降贼之人,给他们所谓‘自新’的机会。

    殊不知,此恶例一开,虽能挽回一二迷途失足之人,却也让天下风气颓败,知耻清正之士羞于与之为伍。长此以往,朝廷风气日下,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问其臭。”

    沈树人在旁边,心中毫不意外,因为他知道,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崇祯十三年科举时,皇帝本人喜欢听到的政治态度。

    果不其然,崇祯立刻大喜,出言褒奖了魏藻德这个“对恶劣官员零容忍”的道德楷模。

    旁边其他准进士听了皇帝的态度,再被崇祯问到时,很多没骨头的也就纷纷附和,变着花儿强调“整肃朝廷风气”的重要性。

    有些激进的考生,唯恐自己的发言不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很快就把发言往实证举措上歪楼了。

    说着说着,有几个考生义正词严地说,应该把目前关在大牢里的原六省督师熊文灿尽快问斩!

    以警戒那些原则性不强、对那些降贼后反正人员心怀期待、指望反贼改过自新的官员!

    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原则性问题不能含糊!

    很快,持这类观点的准进士,都给崇祯留下了好印象。可惜他们人太多,说辞雷同,不太变得出花来,最后识别度也就不太高。

    在沈树人身边,他的同伴方以智听到这种应对,已经暗暗摇头,还趁着别人不注意,跟沈树人窃窃私语:

    “陛下亲自策问,怎么就成了所有人一起唱高调?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实在是危险。如今天下人有几个敢说自己从未对不起大明过?

    如今领兵抵抗流贼和建奴的将领,有些是流贼反正,有些曾拥兵自重、保存实力、陷长官于不救……问题太多了。真要责之以无耻、论迹又论心,怕不是有千军万马要逼到李闯建奴那边。”

    沈树人也叹息着微微摇头,示意方以智别急:

    “兄所言甚是,不过今日是陛下策问,不是御前辩论。兄若觉魏藻德所言不妥,也该另想一套举措、就事论事。不能直接反驳、破而不立。”

    策问和辩论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辩论可以只驳倒对方,自己提不出解决方法。

    而策问必须是“你行你上啊”,上不了就免开尊口,否则绝对是君前失仪,还会被皇帝严惩。

    方以智觉得魏藻德无耻,但他还真想不到另一套解决办法,只能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