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小说网 > 太宗文德传 > 帝王,闱深。

帝王,闱深。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风起龙城弃宇宙夜的命名术剑来渡劫之王第九特区天下第九三寸人间大符篆师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谁都不曾想到,她的名声,是她自己造的。

    黄昏,夕阳,大明宫,神龙殿下。

    临水照花般的女子,远远地立在廊下,看着中庭那个发如银丝,衣着精励的华衣贵妇人,眉目间突然就泛出些恍惚之色。

    “内舍人,内舍人!”旁边小侍婢见状,小声地呼唤着。

    女子茫然回神,看着小侍婢:“何事?”

    “……外面,外面又起了些流言……说……”小侍婢拢了拢身上的披帛,难得结巴道:“他们说主上……”

    女子眉目间染上一抹不耐之色,闭闭眼,指尖一挥若兰花迎风:“这些话儿,亏你也能信?这么多年主上让你跟在左右,浑是白跟了!”

    小侍婢闻弦知意,立时吓得色变,跪伏于地,全身瑟瑟发抖:“是小柔之过!还请舍人勿要逐离小柔……”

    “起来罢,这么大的人了,动不动还这样子,实在也太不好看。”女子轻斥一声,小侍婢显是吓得狠了,颤抖着声音应了声是,慢慢从地上爬起。一双犹含泪水的乌黑大眼怯怯地看着女子:“其实,其实小柔自然知道主上素日行事的……只是小柔不明白……明明主上与那些……那些……为什么……”

    小侍婢说到一半,露出一脸忌讳,看向中庭的老妇人。

    华衣贵妇人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羽衣执箫的青年。那青年,真的很美——眉目风流,嗔喜含情;身段颀顺,如琼枝当风。

    就连露在袖外的手腕,都是透着些“不似人间有”的白色……

    女子恍着神,茫茫然地想着:可是……为什么就是他呢?

    为什么非得是他不可呢?

    她就这么看着那华衣贵妇人与青年说了两句,突然侧过脸来——那脸上,分明还带着几分笑意。

    那笑意,甚美——即使妇人已是满头银霜、面容衰老,但那眉梢眼角染着的笑意,却依然如春日明艳动人。

    连已然不再妆点胭脂的唇角,也依然如当年一般,是惊动天下的绝色。

    这样的笑容,莫说是男子,便是女子看来,也惊心动意,望之失魂。

    女子紧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绢帕:学不会的……

    她可以仿了衣衫,仿了妆发,甚至便将妇人的满腹文章也仿了来……

    可这样的神华,这样的光彩……

    她学不会的,也仿不来。

    女子黯然低头。连贵妇人回头叫了她两声,都不曾听见。直到身边小侍婢扯了扯她的衣衫,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愕然抬头,急匆匆往贵妇人身边去。

    “婉儿参见主上。”女子——内舍人上官婉儿,向着贵妇人行礼。

    “免礼,平身。”贵妇人——当今天子,则天大帝武曌挥了挥手,眉目间尽是温和之意,浑不见外界所传种种残酷:“婉儿,六郎告诉朕你前些日子办的差事了,办得不错。”

    “谢主上。”上官婉儿平直身子,却看也不看旁边正盯着自己不放的青年一眼,眼观鼻,鼻观心道:“谢张大人。”

    青年看了看她,欲语还休,眉目低垂,又是一段风流,看得上官婉儿心中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眼面前贵妇的背影后,又突然松了口气——

    傻了么?

    她都知道的……

    这天下的事,就没瞒得住她的么……

    武曌背对二人,伸手轻抚过一株白色牡丹,待得指尖染上了些许杏黄色花粉后,才又淡淡一笑,问道:“今夜,六郎还是留在内寝罢!朕这些日子总是头疼,六郎上次念经时,朕头疼好了很多。”

    “遵旨。”青年眉目间迸出异彩,先扫了眼上官婉儿,接着向武曌长行一礼。

    上官婉儿却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失神地看着贵妇人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沉默。

    ……是夜,武曌寝宫。

    卸去了重妆朝服的武曌,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由着羽衣青年给自己捶着双腿——她虽已早过古稀,但却精于保养,浑身上下,俱都还保留着盛年时那般的娇柔之态。

    她肤色极白又略染粉色,比羽衣青年的双手竟还看着动人些——青年的手实在太白,竟隐约带出了些青气来,与武曌的肤色一对比,就一发显得不似人。

    武曌看了青年一会儿,突然一笑,伸一指勾起青年下巴,看进青年眼中:“你在气朕?”

    青年挑睫瞥了眼武曌漆黑平静的双眸,又立刻垂下眼睫,一片柔态万千:“六郎不敢。”

    “你又有什么不敢的呢?”武曌呵呵一笑,再伸一指,紧紧地捏住青年玉雕似的下巴:“大名鼎鼎的莲花六郎……正是朕最爱宠的人儿,你有什么不敢的呢?”

    莲花六郎——张昌宗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跪伏求饶:“主上,主上,臣心中只有主上,绝无二念……主上……主上……”

    武曌缓缓坐直身子,拢了拢身上的衣物,居高临下地,向张昌宗投下一记垂眸,慢条斯理地整治着自己的衣袖:“五郎是你六郎的亲生哥哥,六郎你是五郎他的亲生弟弟。朕封你兄弟二人入宫之时,便曾明言与你二人——雨露恩泽,你兄弟二人均分,朕绝不会偏多你六郎一分,也不会偏多他五郎一分……你昨日公开私下地给五郎办难堪,可是忘记朕的话儿么?”

    她这番话,极轻,极柔,可听在张昌宗耳中,却直若雷声隆隆,一时间,张昌宗只觉满头是汗,竟将要虚软一般——他想起了白马寺里那座塔*,想起了那口从宫中太医院抬出,标着“沈氏”的新棺*……(注:白马寺塔,传言薛怀义死后被武则天下令焚烧尸身,骨灰筑塔立于白马寺。另有沈南璆为大明宫中太医,死后得武则天赐棺送出宫中。)

    张昌宗突然抬头,冲着武曌挤出一记笑容,一记颠倒众生的笑容:“主……主上……臣,臣不曾忘,永不曾忘……主上……”

    他的手指,搭在了武曌的膝盖上,指腹虚按在武曌的衣上——

    他还记得某个午后,那个容貌秀丽,被齐腕斩了双手的少年,是如何在武曌面前痛号着求死,是如何承认自己试图借媚药助兴,邀宠于武曌的。

    ……那少年,最后是看着自己的双手被野狗吞了之后,才疼死了的。所以,他不能按实了,他不敢按实了……无论别人怎样说怎样看,他都知道,她是他不能乱碰的女人——

    因为这个女人,是天子,是皇帝,更是他君主。

    她要他生,他便可生;她要他死,他便可死;她要他生不如死,他也一样只能听之凭之……

    所以,便是这些事上……他也不能自以为主。

    要按着她的喜欢来,要按着她的规矩来……

    虽然,他也不知道,她的喜欢是什么,她的规矩又是什么……她似乎有时候喜欢,有时候又极不喜欢,她似乎有时候有规矩,有时候又完全没有了规矩……

    她……她是他的天。

    张昌宗敬畏地,怯懦地,看着这个女人,眉目之中,除了渴望,还有哀求——

    他想告诉她,他想要她,不是因为那些权,那些利……他真的想要她……他想要这个女人……哪怕她已皓首衰颜……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无论男女,不分年岁,永远都能让人一见倾心——她如是,曾经被她念在心上的那位圣人,也是如此。

    他,他只是想和那位圣人一样,也能见到她难得一见的温柔笑颜……

    能见到她柔情楚楚的眼神,能再次像初见时那般,错愕却又难掩情深地看着自己的脸……

    哪怕他一直觉得,她似乎不是在看自己……

    哪怕后来他那个更加婉转风流的兄弟也进了宫……

    哪怕他发现…他发现了那个秘密……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哪怕知道了真相,他也想独自留在她身边

    仅此而已。

    所以,他容不下别人,所以怀义要死,所以沈太医要死,所以……

    所以他的哥哥弟弟们……他也……

    张昌宗痴痴地看着武曌——哪怕,他会像他们一样,死在她手中。

    ……

    武曌没动他。

    她闭了闭眼睛,再张开,已是另外一番威媚兼备的笑容。缓缓地,她伸出一点指尖,抚上张昌宗的脸颊,又垂下头来,将唇俯在张昌宗耳边:“榻上候着。”

    张昌宗眼睛一亮。

    ……

    片刻后。

    寝殿内一片漆黑,帐内传来阵阵男女娇柔的吟哦之声,时而还带着些沉重的喘息,与男子似乎极动情的呼唤——

    “主上,主上,主上……”

    帐翻红浪,翻云覆雨……

    帐内,春色无边。

    帐外,衣着端整的武曌勾起唇角,坐在凤仪牡丹的屏风外,细细地啜了口酒,对帐内那些动静,似是丝毫不闻。甚至眉目间还带了三分笑意:“果然,身体康健,血气方刚这种事,朕可以装得出个模样,却装不了里儿啊……

    说到底,当年孕育几个孩子,还是蚀了些根本……”

    上官婉儿坐在她身侧,紧攥成拳的双手,藏在袖中,面上却丝毫不动。

    武曌挑了下眉,看向她:“心疼了?”

    “臣不敢。”

    “无妨,你若喜欢,那下一次,便是你去也好——横竖前些日子这王娘子告诉朕,她怕是有了身子,便是她不留,可要身子清净安稳,也总得小半年。朕正愁没人选。只怕这些日子,你却要便宜他了。”

    上官婉儿抿住双唇,仍旧不言,心中狂跳不止:“臣……臣愿为主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是要臣性命,臣也可立时自尽于主上面前……

    但,但代主上临幸……为主上龙替……

    臣……臣不能……”

    武曌听到她的回话,送至唇边的酒便停了下来,斜眼看着她:“一个男人而已,你竟真的上了心?”

    “……主上,他……六郎对主上,一片真心……”上官婉儿讷讷道。

    “一片……真心?”

    武曌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是带着笑声说的——三分好笑,七分叹息。

    她放下酒杯,冲着上官婉儿摇了摇头:“一片真心?

    一盏合欢散,便能将那等子仙女*当成了朕的……

    他这也叫一片真心?

    床榻之间,男女情动,何等亲密之时。他在这种时候都能认错了人……

    你说这叫一片真心?”(注,这里的仙女,是唐代对青楼女子、和一些喜好房中术的女道士的称呼)

    上官婉儿抬头看了眼武曌,张了张口,又低下头,讷讷道:“可……可他们会认错,也是因为主上从一开始,便不曾……不曾……不曾真的……”

    “不错。可你不也最清楚为什么么?”武曌淡下神色看着她:“当年沈南璆‘死’时,你可也曾侍于朕左右。

    朕为何留住这些人的命,又为何与了他们这些荣华富贵,满足了他们一登龙榻的幻梦,你,应该知道……”

    上官婉儿全身一抖,好半晌才道:“婉儿……知错。”

    武曌点一点头,听着帐内动静渐渐消沉,又拿起酒杯,转了一转,轻道:

    “何况,朕并不曾亏待过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当年的小宝,还是如今的张家兄弟……他们要什么,朕没给?可是……”

    武曌眉目一冷,轻轻放下杯子,嘴角带出一丝寒意:“如今看来,这反而叫他们生出那许多妄念来……竟还想一步登天,欲给朕添儿续女……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武曌轻轻一笑,抚了一把腰间——烛光下,腰间似有寒光闪过。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全身发抖:“主……主上!您,您还得留着他们……留着他们对付那些朝臣……”

    “若非还有这点儿用处,你觉得,他今晚还能在这儿,如往常般享受欢愉?”武曌好笑地看着上官婉儿,指向已然渐渐没了声音的帐中:

    “婉儿呀,婉儿呀,婉儿呀……

    你随侍朕这么多年,百般历险不倒,千番磨难不失。怎么碰上这么一个,就失了心魂?你还真以为,他那皮相下真是玉骨,是冰心,是月魄雪魂?呵……”

    上官婉儿抖着唇,泪珠落下——

    她当然知道不是的!她当然知道……

    可,可她……她终究是上官婉儿!

    她终究不是武曌啊!

    她……她又怎么能像她那样,能像这个似日月,若东华般的女人一样……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事!

    “朕为天子,你为朕之臂膀,当知朕心。”武曌缓缓起身,慢慢走到廊下,看着庭外:“朕为天下,可抛女儿之身,可弃浮世清名,所以,朕才会……”

    向后一指,淡淡道:“才会这等行事。婉儿,你知道朕为何如此?”

    “主上……主上心中只有先帝一人,虽外人皆以为主上……主上与张氏……但主上心中只有先帝一人……

    可偏偏很多人,都盼着主上能下嫁李氏宗亲,或再纳贵夫。

    如此一来,宗亲便可借此夺权……

    所以,所以主上才会故意以媚药控制这些男子,让他们以为自己真得登龙榻,得侍龙寝……将主上喜男之色之风传出宫闱内外……更要借他们之手,诛除那些觊觎皇位,觊觎主上之人……”

    “不,不是。此事与治郎无关。这样的……这样的人,总以为征服了朕这个大周皇帝,便征服了天下……便比太宗皇帝、比着治郎这样凭着本事坐了江山的人更了不起,更神气……

    这种心思的男人太多了,不过都是自以为魅力过人,是个女人便要上赶着往他腰上挂着的蠢货而已……

    你且看看,那些个急着往朕枕边爬的宗亲们,有几个不是这样想的?有几个不是觉得朕一个女人。离了他们这等色中饿鬼、无能之辈的慰藉,便要孤独寂寞死的?”

    武曌失笑,摇一摇头:“不过好在这对兄弟还算聪明,知道朕要什么,知道该给朕什么……

    有他们在,朕还可以省更多的心……婉儿,你说,那些害了先帝的人,如今最怕的是什么呢?最怕的,便是朕不死,便是朕竟然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到朕的孩子们,能够摆脱他们的时候。他们太怕朕活着了——或者说,就算朕好好儿地活着,他们也要让天下人以为,朕活不久、或者是身体不好了的。

    没错,朕的确是身子大不如前。”武曌回头,慈爱一笑:“人生七十古来稀,朕已古稀之年,自然知道天命之时。

    不过至少现在,朕还必须很康健,康健到可以夜御数子,明白吗?”

    轰隆隆一声,上官婉儿心里炸起了雷声!

    上官婉儿抬头,看着武曌威媚绝艳的脸,突然心头一阵翻涌:“像……太宗皇帝一样……像……先帝一样……是么?”

    “对,像他们一样。”武曌转身,慢慢走向廊下,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垂眸注视着远方的天空,远方的城——

    这是他的国,他的京,他的城。

    这也是她的国,她的京,她的城。

    武曌嘴角勾起笑容:“为帝王者,当知若得天下之功,应弃无用虚名。”

    心中的雷声停了,竟无雨滴……上官婉儿平静了气息——

    帝王,如是。

    天边,朝阳渐渐染红了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