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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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放学，周老师在班级门口拦下张颖、周爽、李雯和谢颖，让他们四个人吃过饭后到家里找他谈话，说完就走了。四人均想，肯定是侯科长让周老师来谈话的。
吃过午饭，四人一齐来到周老师家。周老师家在学校教师家属楼，面积一百多平，三室两厅，客厅不算小，四人来时，周老师刚吃完饭，还没收拾碗筷，李雯、张颖和谢颖争着去帮忙收拾，留下周爽单独和周老师坐在客厅看电视。
周老师递给周爽一杯茶说：“周爽，其实我非常羡慕你们。”
周爽看着周老师，不知周老师指的是什么。
周老师轻咂一口茶，继续说道：“你们年轻，做事莽撞，不计后果，但这也正是你们让我羡慕的地方。”
周爽低头笑了笑，不知道周老师这是在夸还是在损。
“你别笑，我说得是真的，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就是拥有巨大财富和名望的人也羡慕，因为你们拥有的财富是金钱和名望换不来的，你们的财富就是青春，你们拥有大把的时间，你们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这就是你们的财富。”
周爽笑着点点头，这倒无可辩驳。
正聊着，张颖三个人洗完锅碗，也坐到了沙发上。
周老师继续说道，“你比如我，现在是你们的老师，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我估计这一生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了。当年，我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是因为我小时候认为教师这个职业无尚荣光，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些美名和赞誉，你们估计也都听说过，也都在你们的作文当中用过，我们小时候也一样，不同的是，我们小时候是真的这种感觉，现在你们可能不一样了。”
“不是的，老师，我们也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周爽忙解释说。
周老师看了看周爽，没有争辩，继续说道，“我们那个时候，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工种都还是在国家和集体的体制下运转，社会上的每一个职业都是国家这个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刘少奇对掏粪工人时传祥说，‘你掏大粪是为人民服务，我当国家主席也是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只不过分工不同而已。’那个时候的人多单纯呀。”
周爽四个人互相对望一下，不知道周老师要说什么。
“我们那个时候就这么单纯，我就觉得教师是一个无比神圣的职业，所以我选择了教师这个行业。那个时候也许是因为社会分工还没有现在这么纷繁，人们的物欲也没有现在这么强，大家选的都是行业，是职业，而不是收入。时过境迁，现在我们当老师的聚在一起时却个个都是牢骚满腹……”
周爽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话，心下却在想，周老师不说演讲的事儿，怎么扯起他的少年事了。
“因为教师现在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了，以前，整个社会的收入差距不大，教师的收入还算中上层，政府和社会都比较尊重教师，现在不一样了，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拉大，教师的收入在这个社会上明显偏低了，尤其是，当年很多在老师眼中的差生，现在都混得风声水起，咱先不论怎么发的家，也确实不了解，单就现在在社会上积聚的财富与名声，是大大超过老师的，甚至一些做个小生意或纯体力打工的人收入都比我们高，在现在这个以金钱论英雄的时代，大家眼中还会觉得老师值得敬仰吗？”
“这个，老师，你不用多想，这是因为现在社会太浮燥，大家的价值观出了问题。”周爽插话说，“现在是金钱社会，物质主义至上，社会上都是以金钱和财富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这不是您的问题，是这个社会的问题。”
周老师用手拍了拍周爽的肩膀，“你说得很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认识和看法，但这也只能是安慰老师罢。”
“不是的，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张颖三个人马上说。
“好的，你们不用解释了。”周老师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只能是安慰自己，放在实际生活中只能是自我麻醉，每次同学聚会，我都觉得很没面子。当年那些学习差的同学，现在混得都比我好；还有当年没有当老师而到沿海或大城市打拼的，现在衣锦还乡，都是成功人士。我原本坚守自己的价值观，不和他们比财富，我们的追求不一样，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你可以无所谓，但别人看你的眼神只有你自己能感觉的到。我说的这种感受不是我独有的，学校已经有几个年轻教师辞职不干了，像我这种干了十几年教师的，有家有孩子的，就很难再下决心辞职不干了。平时闲暇时，同事们坐在一起就是发牢骚，相互传播负能量。”
周爽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听周老师说这些自己的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意见。
“但我们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有些老师看着别人挣钱多，眼红，就自己也想办法搞钱，比如办辅导班，比如向学生推销辅导材料等等，有的确实是应家长和学生的需求，家长和学生也都很感谢，愿意到老师那儿辅导，有的就有些不像话，用各种语言暗示，甚至逼着学生去辅导，我和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对这些人和事都很鄙夷，我们绝对不会做那些事，这也许就是某些人认为的脑子不活泛吧，死板。”
“死板，以前我们认为是有骨气，现在看来真是一文不值，你比如，大前年，学校这个家属楼盖起来了，得亏是学校的地皮，学校筹资盖的，比外面社会上便宜得多，就这，我也是到处借钱，才买了这套房，跟你们说实话，上个月，才把借款还了个差不多，就这，我父母借给我的钱还暂时还不了，你们看我的家具，几乎都是最便宜的，都是搞活动啦、搞促销的时候买的，同学们来我家，我都不好意思让他们来。”
张颖看了看周爽三个人，心里忽然觉得周老师很不容易。
周老师起身要给大家续点儿茶水，周爽忙抢过周老师手中的水壶自己倒。
周老师看了看大家，接着说，“我跟你们说这些牢骚话是为了什么？按说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但我想，你们都马上要成年了，也开始思考社会问题了，所以，我想跟你们交流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看法。”
“我想说的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容易，这不是共产主义社会，我们没有生活在理想国，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太多这样那样的抱怨和不满。至于你们，对现在的教育有不满很正常，我上学时也是这样，我当老师时曾经立志绝对要和我的学生做朋友，要让我的学生快乐学习，不让你们再受当年我那样的辛苦，但是，如今，你们不还是非常不满？”
“你们的不满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们这个年龄向往自由，但是学校是什么地方？是竞争最激烈的地方，竞争的是什么？是学习成绩！家长们拿出血汗钱把你们送到这儿是为了什么？当然还是高考，政府和社会对我们学校期望的是什么？是高考成绩！是升学率！这就是现实！你们没有话语权，不是因为你们小，而是因为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这个社会的规则是既定的，你们在学校的学习是为了有更好更强的生存本领，有更好的生存资本。分数不是目的，他只是你们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罢了。”
“我也很不满现在的社会现状，但是又能怎么样？要么改变自己适应社会，要么提高自己改变身边社会。”
“我了解你们的不满和心声，我也愿意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做一些改变，我们改变不了整个社会，改变不了整个体制，但我们可以在我们的范围内去做到更好，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努力，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改变。”
周爽四个人看着周教师富有感染力的目光，都受到感染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学习很累，知道现在的教育和高考体制还有很多弊端，你们不要以为老师们是行凶者，告诉你们，老师是最无奈的，弊端看得最清楚，但是又不得不低着头去做，但是如果你们注意对比的话，应该能感觉得到，我们班至少在我教的科目上，没有给你们题海战术，我在寻找最佳的练习量和训练度，这就是我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力所能及做的。”
“人呀，有时候就得看得开，怨天忧人是没有用的，我开始时跟你们说的那些工作上的牢骚话其实也不是常态，毕竟天天跟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起，会不由得很开心。”
周老师冲大家会心一笑，又咂了一口茶，“有时候我也会自己宽慰自己，事实上我们没有理由抱怨这个社会，现在也许是咱们这个国家几千来来最繁荣和最稳定的时代，大家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机会去打拼和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人关键是要心态平和，一山望着一山高，总是在和比自己更好的人对比中去找不痛快，那这个人一生都不会有快乐。”
“现在事实上各行各业都有牢骚，尤其是知识分子，大家都觉得现在是金钱至上、笑贫不笑娼，是知识无用论的天下，如此总总，痛心疾首，但是如果想开了，管社会上有什么呢，关键是我们自己，大家都先从自己做起，不要一边抱怨别人，一边做别人抱怨的人。我们做好我们自己就行了，只要自己工作安心，对得起良心，生活舒心，活得开心就行了，就像港剧里经常说的一句话一样：人呀，关键是要开心！对不对？”
大家相视而笑。
“人一方面要心态好，另一方面就是要有大智慧，懂历史才能看清时事，现在的社会现象虽然很乱，虽然大家都感叹时风日下，但必须看到这是中国正在发展期的必然经历过程，所谓的西方发达国家，他们也都经历过我们现在经历的问题和现象，污染问题、法制问题、腐败问题、社会道德问题、民权问题等等，我们国家的原始积累还在建立过程中，西方国家的原始积累是怎么实现的呢？圈地运动、贩卖黑奴、殖民地掠夺、童工黑工、污染、资本家压榨等等，用马克思的话是，资本家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就是他们原始积累期的历史。现在的文明就是建立在那样的历史过程当中的，而且所有的人权也不是顺理成章就会产生的，也需要通过斗争，没有斗争，美国的妇女和黑人仍然没有选举权。所以我们应该看到世界上任何文明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是在一定的物质积累基础上，通过一定的民权斗争和体制创新来实现的，中国如今显然是处于原始积累期，我们是后发国家，有一定的后发优势，也不能再走当年西方列强走的路，所以我们的原始积累相对平和，但仍然难以避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些问题还很严重，但却是难以逾越的过程。”
“有些同事在一起聊时，都感到很无奈，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心里难免会有失衡的时候，只怨早生了二十年，甚至有人埋怨生错了地方，生错了国家，我的同学当中也有出国定居的，同事当中，把孩子送到国外的也不少。而我没有这种抱怨，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大学，一路上过来，有的同学是上一路骂一路，把自己上过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骂了个遍，没有自己喜欢的学校，没有自己喜欢的老师，甚至也没有自己喜欢的同学，学生生涯当中有不喜欢的老师或同学是正常的事情，但如果对自己一生经过的所有学校、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充满否定，我认为就是那个人的问题。”
“我当年上学时也对学校有过厌烦心理，但是当我离开后，走出校门，我就忍不住会对学校有无限的留恋和怀念，因为那里有我的回忆，我在那里度过了宝贵的少年时光或青春岁月，即使有委屈、有不满、甚至有怨恨，但是仍然挡不住我爱他，我在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有我喜欢的老师，有我最要好的同学，有我最默契的同桌，这一切难忘的岁月构成了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有时候我想，那些总是对过去一概否定的人，他们的过去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值得留恋和热爱的吗？这样的人，将来注定也不会爱自己的国家，他们的心里永远是别人的才是最好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始终相信：中国保持现在的经济发展速度再前进十到二十年，如果中间没有大的变故和问题，中国的整个政治经济文化一定会有一个明显得改观，会进入另一层境界。你们还年轻，赶上没有问题，应该会大有作为，现在有抱怨情绪也没问题，但不要因为有情绪而影响斗志和进取心，同时，要保持住这种思考问题的能力和批判精神，在你们将来有能力的时候，去设法把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而我，显然是要被淘汰的人了，注定是被这个时代遗忘的人，只能安心立命，做好本职工作，将来你们不忘我这个老师，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有，周老师，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说自己是被淘汰的人呢？”谢颖眼圈带红。
“我们都觉得上你的课收获最大，你课讲得好，辅导也好，所以我们的成绩才这么好呀。”张颖眼神坚定地看着周老师。
“是呀，周老师，你别太谦虚了，你可是我心目中的男神呀。”李雯双手合十地说。
周老师苦笑了一下。
“周老师，今天你跟我们说这些，我们都很意外，事实上，我们没觉得自己在国旗下演讲这件事儿上做的有什么错，如果有的话，给你带来了麻烦，绝不是我们的初衷，请你不要介意。”周爽感觉周老师今天说话很沉重，心里也有些不忍。
“没有，没有了，你们也不要多想。”周老师摆了摆手，“按说，我不该跟你们说那么多的，但是既然说了，就把你们当我的朋友了……事实上是我的爱人，最近跟我一直在争执，她想离职去跟在深圳的同学一起去挣大钱。守着三尺讲台，她一直心有不甘，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走，因为这个，我跟她探讨了很多次，还吵了几架，现在想想，不争了，一切随她，人各有志……”
周爽咬咬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张颖、李雯和谢颖，张颖和李雯默不作声，谢颖的眼睛红红的。
“其实，我从来没有后悔当老师，能跟你们分享我的知识、理念，我感觉很快乐。你们……你们没有看不起老师胸无大志吧？”
“怎么会呢？老师，你知道吗？我们经常看到一些往年毕业过的哥哥姐姐来学校找你，我们都特别羡慕你，觉得你可伟大了。”李雯说。
“是呀，老师，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人比你更有获得感和成就感的了。”张颖总结。
“我也这样认为，人，关键是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周爽说，“当然，既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又能有很好的收入养家最好，如果二者不可兼得，如果是我，我宁可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周老师笑着拍了拍周爽的肩膀，“说得真好，谢谢你们。”
大家都会心地一笑。
“至于这次升国旗的事儿，我想问题不大，你们不要有思想压力，也不要太有对抗情绪，你们现在都是在升学高考的关键期，都是优秀学生，学校领导也非常重视，对这件事儿的处理也很审慎，你们讨论下，写个情况说明就行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不用担心，我去帮你们解决。安心学习，这件事儿也许过不了几年你们就会忘记了，但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所学校曾经给过你们的知识和记忆。”
“老师……”张颖欲言又止，回头看了看周爽三个人，鼓起勇气说：“周老师，我知道这次我做的有些任性了，可能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放心，我回去就写一份检查，会把这个事儿很好地解决好的。”
周爽看了看张颖，没有说话，今天周老师说的这番话太打动人了，自己真的也没话可说了。
“张颖、周爽、李雯还有谢颖，你们都是优秀的学生，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学生而感到自豪，我跟你们分享我的一些烦恼和感悟，只是希望你们能尽快地成熟和长大起来，更好地理解这个国家和社会，更早地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所谓的检查，那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在这上面浪费太多的时间，赶快准备最后的高考冲刺。”
“好的，好的。”周爽四个人纷纷点头答应。
周老师把四个人送出家门，回来的路上，大家一路无话，都不知道说什么。
走了良久，谢颖说：“周老师真是太不容易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委屈，不是吗？只是他不说我们谁都不知道罢了。”
李雯接过话说：“是呀，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苦恼，他们苦恼也许比我们更多，工作、家庭、责任等等，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总说怀念学生时光。”
张颖说：“今天我得好好地把思路捋一捋，一个是把周老师今天讲的东西吸收一下，一个是把检查赶快写一下，把这件事儿尽快解决。”
周爽看了看大家说：“我更多的是在想今天周老师跟我们谈得这些话，这些话绝对不是做我们思想工作才说的话，是他掏心窝的话，我们也应该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呀。”
“思考什么？”谢颖问。
“……比如说，将来干什么？”周爽问，“你们愿意将来当老师吗？”
三个人一时回答不上来。
“不管怎么样，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我是懂了。”李雯说，“当老师真是不容易，送走一拨又一拨学生，看到他们成才，走向世界，而自己始终是住在这么个小县城的普通学校里，心态不好真不行。”
“人活一辈子，就是要活个心态，否则，人比人，气死人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各自走回了公寓。
就这样，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张颖的文笔，“检查”很快完成，首先是把这件事简单地写了个情况说明，只是写学习压力大，有了点儿苦恼便在演讲稿中透露了出来，没有反对学习或造成影响的意思，如今认识到错误了云云，交给周老师后，周老师送交给了政教处，政教处领导阅后没说什么，看来这件事就此圆满结束。
上午放学，周老师在班级门口拦下张颖、周爽、李雯和谢颖，让他们四个人吃过饭后到家里找他谈话，说完就走了。四人均想，肯定是侯科长让周老师来谈话的。
吃过午饭，四人一齐来到周老师家。周老师家在学校教师家属楼，面积一百多平，三室两厅，客厅不算小，四人来时，周老师刚吃完饭，还没收拾碗筷，李雯、张颖和谢颖争着去帮忙收拾，留下周爽单独和周老师坐在客厅看电视。
周老师递给周爽一杯茶说：“周爽，其实我非常羡慕你们。”
周爽看着周老师，不知周老师指的是什么。
周老师轻咂一口茶，继续说道：“你们年轻，做事莽撞，不计后果，但这也正是你们让我羡慕的地方。”
周爽低头笑了笑，不知道周老师这是在夸还是在损。
“你别笑，我说得是真的，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就是拥有巨大财富和名望的人也羡慕，因为你们拥有的财富是金钱和名望换不来的，你们的财富就是青春，你们拥有大把的时间，你们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这就是你们的财富。”
周爽笑着点点头，这倒无可辩驳。
正聊着，张颖三个人洗完锅碗，也坐到了沙发上。
周老师继续说道，“你比如我，现在是你们的老师，虽然才三十多岁，但我估计这一生不会再有大的变化了。当年，我选择教师这个职业是因为我小时候认为教师这个职业无尚荣光，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些美名和赞誉，你们估计也都听说过，也都在你们的作文当中用过，我们小时候也一样，不同的是，我们小时候是真的这种感觉，现在你们可能不一样了。”
“不是的，老师，我们也是真心这样认为的。”周爽忙解释说。
周老师看了看周爽，没有争辩，继续说道，“我们那个时候，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和工种都还是在国家和集体的体制下运转，社会上的每一个职业都是国家这个机器上的一个螺丝钉，刘少奇对掏粪工人时传祥说，‘你掏大粪是为人民服务，我当国家主席也是为人民服务，我们都是为人民服务，只不过分工不同而已。’那个时候的人多单纯呀。”
周爽四个人互相对望一下，不知道周老师要说什么。
“我们那个时候就这么单纯，我就觉得教师是一个无比神圣的职业，所以我选择了教师这个行业。那个时候也许是因为社会分工还没有现在这么纷繁，人们的物欲也没有现在这么强，大家选的都是行业，是职业，而不是收入。时过境迁，现在我们当老师的聚在一起时却个个都是牢骚满腹……”
周爽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话，心下却在想，周老师不说演讲的事儿，怎么扯起他的少年事了。
“因为教师现在的地位大不如从前了，以前，整个社会的收入差距不大，教师的收入还算中上层，政府和社会都比较尊重教师，现在不一样了，社会贫富差距不断拉大，教师的收入在这个社会上明显偏低了，尤其是，当年很多在老师眼中的差生，现在都混得风声水起，咱先不论怎么发的家，也确实不了解，单就现在在社会上积聚的财富与名声，是大大超过老师的，甚至一些做个小生意或纯体力打工的人收入都比我们高，在现在这个以金钱论英雄的时代，大家眼中还会觉得老师值得敬仰吗？”
“这个，老师，你不用多想，这是因为现在社会太浮燥，大家的价值观出了问题。”周爽插话说，“现在是金钱社会，物质主义至上，社会上都是以金钱和财富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这不是您的问题，是这个社会的问题。”
周老师用手拍了拍周爽的肩膀，“你说得很好，难得你有这样的认识和看法，但这也只能是安慰老师罢。”
“不是的，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的。”张颖三个人马上说。
“好的，你们不用解释了。”周老师摆了摆手，“现在说这些只能是安慰自己，放在实际生活中只能是自我麻醉，每次同学聚会，我都觉得很没面子。当年那些学习差的同学，现在混得都比我好；还有当年没有当老师而到沿海或大城市打拼的，现在衣锦还乡，都是成功人士。我原本坚守自己的价值观，不和他们比财富，我们的追求不一样，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呀，你可以无所谓，但别人看你的眼神只有你自己能感觉的到。我说的这种感受不是我独有的，学校已经有几个年轻教师辞职不干了，像我这种干了十几年教师的，有家有孩子的，就很难再下决心辞职不干了。平时闲暇时，同事们坐在一起就是发牢骚，相互传播负能量。”
周爽四个人默不作声地听周老师说这些自己的事，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意见。
“但我们不做违背良心的事，有些老师看着别人挣钱多，眼红，就自己也想办法搞钱，比如办辅导班，比如向学生推销辅导材料等等，有的确实是应家长和学生的需求，家长和学生也都很感谢，愿意到老师那儿辅导，有的就有些不像话，用各种语言暗示，甚至逼着学生去辅导，我和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对这些人和事都很鄙夷，我们绝对不会做那些事，这也许就是某些人认为的脑子不活泛吧，死板。”
“死板，以前我们认为是有骨气，现在看来真是一文不值，你比如，大前年，学校这个家属楼盖起来了，得亏是学校的地皮，学校筹资盖的，比外面社会上便宜得多，就这，我也是到处借钱，才买了这套房，跟你们说实话，上个月，才把借款还了个差不多，就这，我父母借给我的钱还暂时还不了，你们看我的家具，几乎都是最便宜的，都是搞活动啦、搞促销的时候买的，同学们来我家，我都不好意思让他们来。”
张颖看了看周爽三个人，心里忽然觉得周老师很不容易。
周老师起身要给大家续点儿茶水，周爽忙抢过周老师手中的水壶自己倒。
周老师看了看大家，接着说，“我跟你们说这些牢骚话是为了什么？按说我不该跟你们说这些，但我想，你们都马上要成年了，也开始思考社会问题了，所以，我想跟你们交流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和看法。”
“我想说的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容易，这不是共产主义社会，我们没有生活在理想国，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太多这样那样的抱怨和不满。至于你们，对现在的教育有不满很正常，我上学时也是这样，我当老师时曾经立志绝对要和我的学生做朋友，要让我的学生快乐学习，不让你们再受当年我那样的辛苦，但是，如今，你们不还是非常不满？”
“你们的不满是很正常的，因为你们这个年龄向往自由，但是学校是什么地方？是竞争最激烈的地方，竞争的是什么？是学习成绩！家长们拿出血汗钱把你们送到这儿是为了什么？当然还是高考，政府和社会对我们学校期望的是什么？是高考成绩！是升学率！这就是现实！你们没有话语权，不是因为你们小，而是因为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这个社会的规则是既定的，你们在学校的学习是为了有更好更强的生存本领，有更好的生存资本。分数不是目的，他只是你们通向成功的必经之路罢了。”
“我也很不满现在的社会现状，但是又能怎么样？要么改变自己适应社会，要么提高自己改变身边社会。”
“我了解你们的不满和心声，我也愿意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做一些改变，我们改变不了整个社会，改变不了整个体制，但我们可以在我们的范围内去做到更好，如果你们愿意和我一起去努力，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去改变。”
周爽四个人看着周教师富有感染力的目光，都受到感染了。
“我知道你们现在学习很累，知道现在的教育和高考体制还有很多弊端，你们不要以为老师们是行凶者，告诉你们，老师是最无奈的，弊端看得最清楚，但是又不得不低着头去做，但是如果你们注意对比的话，应该能感觉得到，我们班至少在我教的科目上，没有给你们题海战术，我在寻找最佳的练习量和训练度，这就是我在我的力量范围之内力所能及做的。”
“人呀，有时候就得看得开，怨天忧人是没有用的，我开始时跟你们说的那些工作上的牢骚话其实也不是常态，毕竟天天跟你们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起，会不由得很开心。”
周老师冲大家会心一笑，又咂了一口茶，“有时候我也会自己宽慰自己，事实上我们没有理由抱怨这个社会，现在也许是咱们这个国家几千来来最繁荣和最稳定的时代，大家都能吃得饱、穿得暖，还有机会去打拼和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人关键是要心态平和，一山望着一山高，总是在和比自己更好的人对比中去找不痛快，那这个人一生都不会有快乐。”
“现在事实上各行各业都有牢骚，尤其是知识分子，大家都觉得现在是金钱至上、笑贫不笑娼，是知识无用论的天下，如此总总，痛心疾首，但是如果想开了，管社会上有什么呢，关键是我们自己，大家都先从自己做起，不要一边抱怨别人，一边做别人抱怨的人。我们做好我们自己就行了，只要自己工作安心，对得起良心，生活舒心，活得开心就行了，就像港剧里经常说的一句话一样：人呀，关键是要开心！对不对？”
大家相视而笑。
“人一方面要心态好，另一方面就是要有大智慧，懂历史才能看清时事，现在的社会现象虽然很乱，虽然大家都感叹时风日下，但必须看到这是中国正在发展期的必然经历过程，所谓的西方发达国家，他们也都经历过我们现在经历的问题和现象，污染问题、法制问题、腐败问题、社会道德问题、民权问题等等，我们国家的原始积累还在建立过程中，西方国家的原始积累是怎么实现的呢？圈地运动、贩卖黑奴、殖民地掠夺、童工黑工、污染、资本家压榨等等，用马克思的话是，资本家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就是他们原始积累期的历史。现在的文明就是建立在那样的历史过程当中的，而且所有的人权也不是顺理成章就会产生的，也需要通过斗争，没有斗争，美国的妇女和黑人仍然没有选举权。所以我们应该看到世界上任何文明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是在一定的物质积累基础上，通过一定的民权斗争和体制创新来实现的，中国如今显然是处于原始积累期，我们是后发国家，有一定的后发优势，也不能再走当年西方列强走的路，所以我们的原始积累相对平和，但仍然难以避免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些问题还很严重，但却是难以逾越的过程。”
“有些同事在一起聊时，都感到很无奈，处在这样一个时代，心里难免会有失衡的时候，只怨早生了二十年，甚至有人埋怨生错了地方，生错了国家，我的同学当中也有出国定居的，同事当中，把孩子送到国外的也不少。而我没有这种抱怨，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大学，一路上过来，有的同学是上一路骂一路，把自己上过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骂了个遍，没有自己喜欢的学校，没有自己喜欢的老师，甚至也没有自己喜欢的同学，学生生涯当中有不喜欢的老师或同学是正常的事情，但如果对自己一生经过的所有学校、所有老师和同学都充满否定，我认为就是那个人的问题。”
“我当年上学时也对学校有过厌烦心理，但是当我离开后，走出校门，我就忍不住会对学校有无限的留恋和怀念，因为那里有我的回忆，我在那里度过了宝贵的少年时光或青春岁月，即使有委屈、有不满、甚至有怨恨，但是仍然挡不住我爱他，我在那里学到了很多知识，有我喜欢的老师，有我最要好的同学，有我最默契的同桌，这一切难忘的岁月构成了我最美好的青春记忆。有时候我想，那些总是对过去一概否定的人，他们的过去难道就没有一点儿值得留恋和热爱的吗？这样的人，将来注定也不会爱自己的国家，他们的心里永远是别人的才是最好的。”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始终相信：中国保持现在的经济发展速度再前进十到二十年，如果中间没有大的变故和问题，中国的整个政治经济文化一定会有一个明显得改观，会进入另一层境界。你们还年轻，赶上没有问题，应该会大有作为，现在有抱怨情绪也没问题，但不要因为有情绪而影响斗志和进取心，同时，要保持住这种思考问题的能力和批判精神，在你们将来有能力的时候，去设法把这个社会变得更好。而我，显然是要被淘汰的人了，注定是被这个时代遗忘的人，只能安心立命，做好本职工作，将来你们不忘我这个老师，我就心满意足了。”
“没有，周老师，你还这么年轻，怎么能说自己是被淘汰的人呢？”谢颖眼圈带红。
“我们都觉得上你的课收获最大，你课讲得好，辅导也好，所以我们的成绩才这么好呀。”张颖眼神坚定地看着周老师。
“是呀，周老师，你别太谦虚了，你可是我心目中的男神呀。”李雯双手合十地说。
周老师苦笑了一下。
“周老师，今天你跟我们说这些，我们都很意外，事实上，我们没觉得自己在国旗下演讲这件事儿上做的有什么错，如果有的话，给你带来了麻烦，绝不是我们的初衷，请你不要介意。”周爽感觉周老师今天说话很沉重，心里也有些不忍。
“没有，没有了，你们也不要多想。”周老师摆了摆手，“按说，我不该跟你们说那么多的，但是既然说了，就把你们当我的朋友了……事实上是我的爱人，最近跟我一直在争执，她想离职去跟在深圳的同学一起去挣大钱。守着三尺讲台，她一直心有不甘，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走，因为这个，我跟她探讨了很多次，还吵了几架，现在想想，不争了，一切随她，人各有志……”
周爽咬咬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扭头看了看旁边的张颖、李雯和谢颖，张颖和李雯默不作声，谢颖的眼睛红红的。
“其实，我从来没有后悔当老师，能跟你们分享我的知识、理念，我感觉很快乐。你们……你们没有看不起老师胸无大志吧？”
“怎么会呢？老师，你知道吗？我们经常看到一些往年毕业过的哥哥姐姐来学校找你，我们都特别羡慕你，觉得你可伟大了。”李雯说。
“是呀，老师，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人比你更有获得感和成就感的了。”张颖总结。
“我也这样认为，人，关键是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周爽说，“当然，既是自己喜欢的工作，又能有很好的收入养家最好，如果二者不可兼得，如果是我，我宁可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周老师笑着拍了拍周爽的肩膀，“说得真好，谢谢你们。”
大家都会心地一笑。
“至于这次升国旗的事儿，我想问题不大，你们不要有思想压力，也不要太有对抗情绪，你们现在都是在升学高考的关键期，都是优秀学生，学校领导也非常重视，对这件事儿的处理也很审慎，你们讨论下，写个情况说明就行了，如果还有什么问题，不用担心，我去帮你们解决。安心学习，这件事儿也许过不了几年你们就会忘记了，但希望你们不要忘记这所学校曾经给过你们的知识和记忆。”
“老师……”张颖欲言又止，回头看了看周爽三个人，鼓起勇气说：“周老师，我知道这次我做的有些任性了，可能给你带来很大的麻烦，你放心，我回去就写一份检查，会把这个事儿很好地解决好的。”
周爽看了看张颖，没有说话，今天周老师说的这番话太打动人了，自己真的也没话可说了。
“张颖、周爽、李雯还有谢颖，你们都是优秀的学生，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学生而感到自豪，我跟你们分享我的一些烦恼和感悟，只是希望你们能尽快地成熟和长大起来，更好地理解这个国家和社会，更早地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和未来，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所谓的检查，那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在这上面浪费太多的时间，赶快准备最后的高考冲刺。”
“好的，好的。”周爽四个人纷纷点头答应。
周老师把四个人送出家门，回来的路上，大家一路无话，都不知道说什么。
走了良久，谢颖说：“周老师真是太不容易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委屈，不是吗？只是他不说我们谁都不知道罢了。”
李雯接过话说：“是呀，大人们也有大人们的苦恼，他们苦恼也许比我们更多，工作、家庭、责任等等，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总说怀念学生时光。”
张颖说：“今天我得好好地把思路捋一捋，一个是把周老师今天讲的东西吸收一下，一个是把检查赶快写一下，把这件事儿尽快解决。”
周爽看了看大家说：“我更多的是在想今天周老师跟我们谈得这些话，这些话绝对不是做我们思想工作才说的话，是他掏心窝的话，我们也应该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呀。”
“思考什么？”谢颖问。
“……比如说，将来干什么？”周爽问，“你们愿意将来当老师吗？”
三个人一时回答不上来。
“不管怎么样，他今天说的这些话，我是懂了。”李雯说，“当老师真是不容易，送走一拨又一拨学生，看到他们成才，走向世界，而自己始终是住在这么个小县城的普通学校里，心态不好真不行。”
“人活一辈子，就是要活个心态，否则，人比人，气死人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各自走回了公寓。
就这样，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张颖的文笔，“检查”很快完成，首先是把这件事简单地写了个情况说明，只是写学习压力大，有了点儿苦恼便在演讲稿中透露了出来，没有反对学习或造成影响的意思，如今认识到错误了云云，交给周老师后，周老师送交给了政教处，政教处领导阅后没说什么，看来这件事就此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