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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冷渡凤凰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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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山脚再上山,虽是乘车,但因山路颠簸,道路遥远,也必然要耽搁不少时辰。等他们终于到凤凰寺时,天幕泼上大片大片的黑墨,此刻已是昼死夜生的时间点。

    几个小和尚迎出来,发觉是池逾等人后不由面露蠢蠢欲逃之色,正想转身离开,忽又瞧见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之间的谷蕴真,于是纷纷停步下来招呼他。

    “先生,您这么晚上山,竟是来礼佛的么?那便跟我来吧……”

    池逾背着池在,将谷蕴真留在身后。走在幽幽的长廊上,池在攥着他肩膀上的衣料,不安道:“哥哥……”

    连敢摸老虎屁|股的苏见微都噤若寒蝉,只畏缩地用黑眼睛不时打量一边的池逾。池逾的侧脸毫无表情,目视前方,似乎那远处亮起的一间厢房里并非躺着什么恐怖来源。

    那房间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身量修长、体格窈窕的女孩端着水盆走出来,她方一抬头,面色顿时一变,启唇,却不敢发出声音,只用口型说道:“待一会儿再进去!”

    池逾冷笑一声,雪月与苏见微、池在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显出惶恐畏惧的表情,似乎这一声惊动了什么怪物似的。“哐当”一声,池逾又踢开亮灯禅房隔壁的那间的门,他将池在送进去,小心地放在椅子上。

    雪月跟进来,压低声音说:“你干什么呀!太太原就睡前脾气最差,又因你们一整天不见人影儿,就憋这口气等着呢,你偏这时候来闹!好歹顺着一点儿太太的心,她也不会那样――”

    “闭嘴。”池逾眉眼间染着极为不耐烦的情绪,冷冷地打断了雪月语重心长的劝解。他不笑时,眼尾的勾就变成锋利的刀,并不柔和,反倒显得极为淡漠。雪月登时没了言语,眼睁睁看着池逾一句话都不说,直接甩手出了房门。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偏头又看到池在肿得老高的脚踝,眼中微微一闪,蹲去查看。池在看着雪月落寞的眉睫,忍不住出声道:“雪月姐姐,不用再看一遍,上过药了,我没事的。”

    “有没有大事,你怎么会知道?只有我这种三天两头就容易弄伤的奴才才最清楚!”雪月睫羽微颤,缓缓地动了动红唇,低声说道,“我们这些人自然生来就下|贱,不服侍你们,又能去哪里呢?”

    池在识大体,懂分寸。这种情况她着实不好说话,只好默默无言。只是再抬头时,似乎看到她那个素来风风火火、没心没肺的雪月姐姐,娇花软玉般的脸颊上,隐隐约约有一道晶亮的泪痕在闪动。

    ――

    池逾从池在的借住厢房里出来后,一步不慢地转身去敲隔壁的房门。敲门时,他又厌恶起这些无所不在的麻烦规矩来,扣门必须扣九下,一长一短,韵律还需对应着不知从哪流传下来的、荒诞无稽的招归令。

    有病?有病!

    但池逾还是如数敲了九下。

    里头传来一道枯萎嘶哑的声音,音色像土地裂开的噪音,音质又如同泥土翻搅时的粘腻,听之令人十分不适。这时候,他才知道,那些人世间最美妙的曲调何以被推崇得那么高。

    那道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进、来。”

    池逾无声地推开门,门尚未完全被打开,一股混着中药与铁锈的怪味就鬼魅般飘出来,他微微皱了皱眉,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

    这禅房布置也十分简陋,只是一张木床和桌椅,摆设滥竽充数,做工粗制滥造。因为池家经常来此还愿,住持特地为池夫人做了一座精致的还愿台,供奉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此时炉里正燃细香。

    池夫人就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用混浊的眼珠与动弹不得的大半个残躯,血泪并发地、日日以目光与精神为介质,疯魔似的盯着那尊济世救人的菩萨,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信徒还愿谢恩的那几句话。

    “香残花尽,物是人非,待数十年,盼离人归,信女文绣,再拜再愿。”

    “……信女文绣,再拜再愿。”

    “……再拜再愿。”

    那只粉色缠桃的香囊摆在池夫人的枕边,里头的香料早已腐坏失效,只因她嗅不到气味,所以一直以为它完好无损,对它视若珍宝。她年年命池逾送去给出元方丈用作信物,算这么一回卦,卜一卜远方的人会不会回来。

    她以为这只香囊还是十六岁时她送给他的样子,却不知道它早已变得破旧寒酸。

    池逾走近前去,垂眸看着自己几近魔怔、垂垂老矣的母亲,他静默片刻,屈膝,重重地跪了下去。

    膝盖在水泥地板上撞出闷响,才吸引了池夫人涣散的注意力。她其实已经病入膏肓,集中注意力对一个六十多岁的重症病人来说是一件难于上青天的事。池夫人唯二还反应灵敏的两件事,第一是拜神求佛盼君归,第二则是池逾。

    不是疼爱池逾。

    池夫人斜着一双昏花的眼睛,于朦胧光影中看清楚了跪在床头的池逾,那深邃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微弯的眼角,风流潇洒的五官……无不像极了她记忆中年轻时的那个人。

    她的声音沙哑又难听,似乎是从破烂的喉咙里生生磨出来的嗓音,她用刺耳的声音冷冷地问道:“池毁约,你今天又去哪里苟且偷安了?”

    池逾待她说完,停了一会,才回答:“风露镇昌夏街。”

    池夫人蓦地尖声一笑,刻毒的目光自池逾的额头滑到他修长的手上,她说:“带着你亲妹妹和外甥,去那种地方混?你连畜生都不如!”

    池逾动了动嘴唇,但并未说话,池夫人的语气忽地温和下来,但嗓音依旧扎人地尖锐,她毫无知觉地倚靠在枕头上,低头看着池逾的脸与手,心中燃起无边无际的大火,错乱地唤道:“池逾期?池逾期?你过来。”

    她眼中有狂乱的光,池逾看得分明,但依旧跪着挪动靠近,让池夫人得以近距离地注视自己。

    她的手指干枯又松软,那都是衰老与病痛造就的结果,指尖擦在脸上十分钝痛,池逾的脸被她反复地查看。她眼中溢出茫然的泪光,颤|着声道:“池渊?是你回来了罢?池渊……”

    池逾闭了闭眼睛,掀起眼皮,说:“妈,我不是父亲,我是池逾。”

    然而不消他说什么,他只需要随便做一个表情或是动作,池夫人就能猛地反应过来,因为即使眉眼再相似,他都不会是池渊。池逾一早就从池夫人的嘴里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气质温雅如诗的人,而绝不像自己这样放|荡不羁。

    如同被击中要害,池夫人抓起一旁的燃着香的炉鼎,高高举起,眼里尽是癫狂的光,她崩溃道:“池毁约――!!为何是你?!你也配得上姓池?!你这个灾星!!”

    你这个灾星――

    这句话的尾音伴着太阳穴的一道钝痛,一并深深地扎入池逾的神经。他眨了眨眼睛,在他的视野里,炉鼎里燃到一半的香火在空中飞扬的画面似乎无限地放慢了,香灰的尘埃随着池夫人眼中的乱光一起扑进眼里,扎得眼珠尤为酸涩。

    池逾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地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池夫人拽住衣领,用燃着烟的炉鼎发狂地、毫无章法地砸在身上。他不反抗也不出声,只是盯着某个地方,迟钝地思索着。

    既然那么讨厌自己的话,为什么还要把他生下来。

    这种思考随着折磨持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门口九下招魂似的敲门声响过,雪月端着夜宵进来,看清楚面前发生什么之后,她大惊失色。

    “――天哪!太太!!你在做什么!”雪月手上的银耳莲子汤骤然打翻在地,她飞扑过来,惊慌失措地拦住挣动的池夫人,转身失声道:“池逾!你快出去啊!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池逾扶着额头站起来,只觉得有些眩晕,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看到雪月把陷入疯狂状态的池夫人按住手脚,夺过她手里的炉鼎,池夫人一双眼睛狠毒地盯着自己,干蔫的嘴巴骂道:“你给我滚!!滚!!你这毁约逾期的混账东西!!”

    他踉踉跄跄地退出房门,听到里头池夫人的骂声不绝于耳,诸如“狼心狗肺”、“离经叛道”、“卑鄙无耻”……这类的词一句句飘出来。一个个字像一把把锋利的锉刀,血溅肉飞地扎进去,又拔出来,再更用|力地戳进去。

    这样的折磨永远没有尽头。

    而素来心高气傲、嚣张放肆的池逾只能立在原地心甘情愿地受着伤。

    因为那把尖刀利刃的另一端,是他流着血泪、几十年来苦苦挣扎的生身母亲。

    池渊让她痛苦不堪地等待,她便要把这份痛苦转嫁到池渊的儿子池逾身上,拉着两人一同陷入窒息的绝境,让谁也不要好过。

    何其可怜。

    何其可恨。

    廊檐里悬着一盏昏暗的写着凤字的风灯,手里微热粘腻,他借着光一看,手上覆满血红。

    池逾看了一会儿,脑海里飘荡的却只有轻微的眩晕与冰凉,并没有别的什么。这颗心里好像早已被掏空,以至于如今荒凉到再不会痛了。

    可伸手稍稍一碰,又疼得紧。

    他恍惚地想,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