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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送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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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鞋儿胡同比往常要静。

    虽然它一向冷清,可从来没有如此令人心惊过。林闻起匆匆忙忙走过,瞥见石板缝隙里被踩烂的一株如米苔花,更是心弦紧绷。

    他到后来,几乎是冲进白岁寒家的。

    因为他看见了那扇奄奄一息地歪在门框上的门。林闻起明明切实踏着冷硬的地面,却觉得脚底发虚。他一颗心悬到极致,眼中勉强的冷静又被杂乱不堪的院落打得粉碎。他进屋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又撑着极晕的脑袋走出去。

    这里像是被强盗入侵,洗劫一空留下的痕迹。

    白岁寒呢?

    脚步很多,柜子和桌椅全都被推倒在地,说明来人不止一个,还很有可能是青壮年男性。

    白岁寒呢……

    凡是值钱的物件都被拿走了,那些人必定贪财,好色未知。

    白岁寒呢?!

    从来温文尔雅的林闻起蓦地骂了一句脏话,又猛地踢了一脚无辜的内堂大门。那扇门在寂静的夜里痛苦地惨叫一声,轰然倒塌,直直地摔向黑黢黢的里头。林闻起冷眼看着,又垂下眼睫,他脑子中疯狂而极端的想法正酝酿到一半,忽地听到院子角落里传来微弱的一声。

    他立即去寻来源,说来奇怪,明明没有什么过多的提示。林闻起却直接就绕过庭院里枝繁叶茂的矮树,走向他今天上午栽种虞美人的那个孤单的花坛。

    确实在这里。

    白岁寒有洁癖,爱穿淡色的衣裳,他又生得风华绝代,往往随便一穿,就十分出尘绝艳。那段风姿被街坊民间费尽心思,又熬干了笔墨,最后写出“人间白牡丹,恍似谪仙人”这样笨拙又直白的赞誉来。

    后来他毁容,残疾,他们又开始琢磨童谣来编排他的落寞。

    妖怪妖怪住在鞋儿巷,十五夜里吃啊吃小孩。

    牡丹折枝不足惜,美人残面可恨矣。

    林闻起放轻脚步声走过去,矮身蹲下,手掌谨慎、又珍惜地覆上了他正在掩面的、颤抖的指尖。

    他想,自己终究不同于别人。别人在白岁寒风头无两时倾慕他,追捧他,无非要的是他垂眼俯首,添一段风流微笑,给一抹美人唇妆。林闻起则不然,他从始至终,爱的只是这么个人。

    年少一见,便恰似孤鸿过雪峰,只此一次,死此一回。

    再莫论旁人。

    白岁寒其实没有知觉,方才那声是他在痛苦中无意识念出来的,也或许是受了林闻起骤然踹门的外界扰乱。他捂着脸,缩在角落里不自觉地发着抖,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布满脚印与棍棒的暗痕,隐约还看得见些触目惊心的血迹,那样子实在是又狼狈又难堪。

    拐杖不知道掀飞到哪里去了,林闻起四下看了看,没有找到。

    他想把白岁寒扶起来,却发觉这人处于浑噩的崩溃状态,暂时根本无法正常交流。于是林闻起犹豫片刻,低声道了歉,将他抱起来,切切实实地搂在怀里,才觉得不那么心慌意乱,但依旧如履薄冰。

    他抱着满身伤痕的白岁寒走出这个寒酸的院落,在门口稍作停留,低头昏迷不醒的人说:“抱歉,对不起。”

    又在心里想,但我必须把你从这里带走。

    还想,这个破地方如若可以被彻底覆灭,就再好不过了。

    走出胡同,又想,其实钱票足够多的话,也并不是不可以。

    ――

    白岁寒觉得嘴里有些甜。是有什么东西挨在他唇边,轻而慢地将那种甜味一点一点地倒进来,那是一种很湿、很醇厚的甜,于是他胡乱猜测,也许是冰糖水,又或者是蜂蜜水。

    他复苏的理智唤醒了四肢的痛觉,一时间手脚上的伤口全都一并开始示威,发着痛来宣告着存在感。白岁寒便蹙眉做了一个深呼吸,只觉呼出来的并非空气,而是浓重的血腥味。

    只是才皱起眉头,就有一只手落到他眉间,那指尖微暖,耐心而坚定地将他紧皱的眉缓缓抚平。这只手有种奇异的安抚感,动作又温柔地不可思议,白岁寒闭着眼任它扫过眉梢,心中竟然无比安心。

    是什么梦中的神仙罢……

    他这么想着,忽然又觉得额上一软,似乎被十分珍惜地亲吻了,于是他又神志不清地从恍惚的识海里扯出一个念头。

    ――这根本是个不正经的神仙。

    普渡众生也就罢了,为何又亲他呢。

    白岁寒再度陷入昏迷后,林闻起看着家庭医生的眼神犹如一把亮晶晶的剔骨刀,随时随地要剥皮抽筋。医生的虚汗挂满后脑勺,擦着脑门解释道:“确定没有骨折,只是这条伤腿格外严重,本来已经有转好的希望,但似乎不久前受了重创?现在绝无可能治好了。呃……林先生,我的建议是,这位、这位先生要么最好选择截肢,要么就只能终生拖着一条没用的腿了……”

    “知道了。”林闻起让无辜的医生先出去,他在白岁寒床边坐下,看了一会他熟睡的模样,终是没有克制住,伸手在白岁寒搭在身侧的手边,轻轻地一握。

    他握着这人微凉的指尖,觉得自己纵使趁人之危也如此前瞻后仰、畏葸不前,这明明可悲的很,但竟还认为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恩赐。

    真真是入了魔了。

    他手里的指尖突然动了动,林闻起稍微一顿,带着些惴惴的意味抬起头来,然后不期然地望进白岁寒风露相侵的凉薄眼眸中。

    这次第冷月环绕,夜风飒飒如鬼哭。

    林闻起并非怕凉的人,但今夜他分外齿冷,只因为白岁寒前所未有的冰冷脸色。

    指间一空,白岁寒把手抽了回去,他一旦醒来,眉宇间的脆弱就全都烟消云散。一蹙眉一斜眼,眉目精致,风韵依旧,那皮囊下的灵魂仍然还是那个自傲清高的陵阳花旦,似乎从未自神坛之上跌落过。

    也顺理成章地要把所有人距于千里之外。

    窗户被风吹得哗啦啦响,林闻起去把半开的纱窗关上了,正合插销时,白岁寒忽然出声说:“窗帘也拉上。”

    他便笼上轻雾般的纱织窗帘,回过身关切地问道:“昏迷了一整天,只给你喂了点蜂蜜,你现下饿不饿?是冷了么?我给你加件衣服,待会厨房会送晚饭来。”

    白岁寒一言不发,只入神地看着他,但他从未那么认真地看过林闻起。不管他是出于哪一种动机,林闻起属于商人的敏锐感知到一丝不同寻常,他凭着直觉走向门口,说:“我去厨房看看,说要八点送来,他们也太磨蹭了……”

    “林闻起。”白岁寒及时出言止住了他开门的手,他的声音还有些大难过后的虚弱,但仍非常悦耳,那是住在林闻起心窝里十年的嗓音。

    他好像笑了笑,说:“把门锁上吧。”

    林闻起一边听从他的话,一边拿起冰凉的铜锁,栓住合拢的门,他的动作有些紧张,声音也是:“……为什么?”

    白岁寒已经坐起身,盯着林闻起的后背,笑的模样很不明媚,如同一朵不合时节的盛放的花,他道:“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过来。”

    林闻起就真的乖顺地走了过来,白岁寒指着床沿,他就坐在床沿,如此听话。白岁寒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活动着酸痛的关节,又挽起掉下耳侧的长发,抬起头时,神色略微变化,他问:“这里是哪里?”

    “我家。”林闻起蓦地一惊,因为白岁寒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他迟疑地看了一会,心里颇为犹豫地化开一点甜蜜,双手相扣,总给人如在云端的飘飘欲仙之感。

    然而他还没有消化完这一点甜蜜,白岁寒就拉起他的手,送到唇边,低头亲了亲。这一下亲得林闻起猝不及防,他惊得睁大双眼,忍不住说:“你……”

    白岁寒没有接话,辗转着从手指亲到手腕,一边解着林闻起的袖扣,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肩膀。林闻起极为恐慌地被一个病弱的患者捉住领子,掐到面前,白岁寒看都不看他一眼,张开嘴唇便压上来,粗鲁又随意。

    “……”还没有什么深||入的触碰,林闻起的理智已经开始崩溃,他一掌推开白岁寒,隔开两人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人微扬的眼尾,喘着气问道:“你怎么了?”

    “问这种蠢问题,你又怎么了?”白岁寒反问回去,他拢了一把长发,似乎此刻他又不惮于暴露出那道深刻的疤痕了。那张脸在逐渐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尤为赏心悦目,尤其是经过短暂的厮磨后,他正嘴唇鲜红。

    他又笑起来,唇角微勾时,像极红的牡丹慢慢地卷起了花瓣,他的眼瞳里好像全都是碎裂的星辰,晃得人头昏脑胀。林闻起本就喜欢他许久,想了念了不知道千百回,他的多疑、他的敏感,只因白岁寒一个含情的眼神就可以轻易遗忘。

    可以说只要白岁寒愿意,无论扮演什么角色,便是生生剜走胸膛里正在跳动的心,他都求之不得。

    而为什么,林闻起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他只是在这一刻,被久困心房的情意摘去了界限,挖走了清醒。而有人正在给他脱去插着钥匙的囚爱枷锁,有人想要用清水洗去他刻在骨子里的深情纹印,有人妄图一劳永逸,分道扬镳。

    用一种最不可能的办法。

    来送饭的厨子把饭菜端到房门,正疑惑为何门楣紧闭,忽地从里头传出一道极为压抑的声音,那声音极为好听,而拥有这种嗓子的人必定样貌不俗。

    厨师联想到自己白天在房里看见的那个人,了然地点点头,心想,必定是犯病了,才如此痛苦,于是抬起手敲了敲门,说:“林先生,饭菜做好了。”

    许久也无回应,厨师不免担心林闻起是忙于照顾病人,没有听到,又敲门,这回比上回还更大声,他喊道:“林先生!晚饭到了……”他的劲头使大了,那门板惊心动魄地往里一陷……然后卡住了。

    反锁了??

    他正一头雾水,里头那道略微清脆婉转的声音突然拔高,原本还算缠|绵的低吟,硬生生被逼|成一缕痛苦的惨叫。这道百转千回的声音与寻常的病人却相去甚远……

    从里头甚至还能听出一些隐藏得极深的爽|快。

    “――滚!!”林闻起异于平常的声音极为暴躁地从房内钻出来,扎在神经上。

    厨师手腕一抖,差点没拿稳端着饭菜的托盘,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不可置信地看看菜汤,又看看眼前的门板,只觉得脚底板都烧着了。他连忙转身飞奔而逃,一路四散了被震碎满地的认知。

    夜风吹得梧桐叶簌簌发抖,树叶交叠互扫,风声如泣,凉月一缕光微透。深夜里寒鸦栖息,又被碧纱窗内不高但缱绻的噪音扰乱,于是懒洋洋地拍着翅膀,飞往别处去了。

    错乱的发展却彼此都心荡神驰,不同的是,白岁寒内敛到死,抓着手指不肯出声。林闻起却奔放上天,恨不得叫他永远都清楚,什么是最极致的爱。

    但先前那一捧错生的甜蜜,此时却全然化作心头缠绕不去的苦涩。林闻起并非不懂人心的蠢货,更何况此人还是白岁寒,他只是全在强装而已。

    揣着明白装糊涂,最是可悲可叹。

    神思迷乱间,他听到这人崩溃的呼吸,根本压不住,断断续续的,除了死撑的沉默,余下的便满载着痛与舒爽。他几欲疯狂,心头几个念头起起落落,他想道,若是白岁寒想借这种可笑的方法来摆脱他……

    那简直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