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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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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栖玄寺里传出暮鼓之声,皇宫守卫在云龙门上燃起第一盏风灯,亮光以宫城为中心向四周延展,渐渐点亮了大半个都城。

    内城中一座气派的府邸前,一名男仆站在竹梯上擦燃引光奴,小心地点燃蜡烛笼上纱罩,暖黄色的火光柔柔透出,照亮灯笼上一个遒劲的“元”字。

    “郎主回府!”一辆犍牛车停在大门前,车夫勒住牛高声呼喝,车前也悬着写有“元”字的灯笼。梯子上那名男仆急忙爬下来,与门前的其它仆从一齐垂手避让,口中道:“恭迎郎主!”

    车边的侍从掀开车帘,一名中年文士探出身来,他年纪应在三十六、七,头戴进贤冠、身穿紫色官服,容貌清矍文雅,颔下蓄着一把精心修剪过的胡须。

    此人乃是当朝左仆射、元家现任家主元鹤天。

    元鹤天大步跨进府门,一路上奴仆纷纷向他施礼,他却一语不发径直走到书斋,气咻咻地在屋子里绕起圈来。

    侍女们已经备好热水澡豆,准备伺候主人洗手净面,但看他正在生气都不敢开口,一名侍女悄悄退出书斋去找救兵。而元鹤天绕了几圈怒气难平、越绕越热,干脆脱掉官袍揉成一团摔在榻上。

    朱敏走进书斋时正撞见这一幕,她走到榻前,拿起官袍轻轻抖开,向元鹤天问:“这是怎么了?”

    元鹤天在榻上坐下,疲惫地开口:“没什么,劳烦夫人为我洗洗眼睛和耳朵。”

    朱敏将官袍递给旁边的人,挽袖亲自在铜盆里绞了热帕子,在元鹤天身边坐下,奇道:“出了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

    元鹤天侧身枕在夫人膝上,舒心地叹一口气:“不提了,免得污再夫人耳目,反正我一见夫人,便觉万事都好。”

    朱敏猜到是朝廷政事,不再多问,她拿帕子为元鹤天擦耳朵,笑吟吟地道:“妾身倒有一件喜事可说。”

    “为夫洗耳恭听。”元鹤天也笑,指指自己的耳朵。

    朱敏换一根新帕子给他擦脸,说:“十六郎回来了。”

    “真的?”元鹤天腾一下从夫人膝上弹起来,吓了对方一跳,他大喜过望,“回来多久了?”

    朱敏抚抚胸口,柔声说:“比你早半个时辰。”

    元鹤天松了口气:“回来得正是时候!”说着他站起身要往门外走:“我去瞧他。”

    朱敏忙拉住元鹤天,问:“你就穿这样去?”

    元鹤天一愣,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只穿着里衣,拍一下自己脑门道:“一时忘了。”

    侍女们捧着便服在旁等候已久,此时立刻迎上来,给元鹤天换葛巾便服,元鹤天换好衣服匆匆而去。

    天边一轮缺月从墨云中探出,阶前的础石湿润返潮。

    元鹤天一路绕过假山游廊,走到西边的停云阁,登上二楼时听到一阵孩童嬉笑,一道清朗的少年声线夹在其中,在绘声绘色地描述怎么吃虫子:“要选个大又肥美的,滚水下锅煮熟再捞出来晾干,然后放进油锅炸个……反正看见颜色变黄就全部捞出来,你们喜欢咸食就撒点盐,嗜甜就洒石蜜粉,一口咬下去都是白肉,真是又糯又香又软。”

    一群孩子听得惊叹声此起彼伏,元鹤天停住步子,在门外饶有兴趣地听起来。

    “十六叔,吃虫子不会生病吗?”一个小女孩怯怯问。

    少年认真回答:“有的虫子吃了会,有的不会,譬如蚕蛹、竹虫、蝗虫这些,就是可以吃的。”

    一个男孩问:“十六叔,你见过胡人没有?他们是不是真的吃汉人?”

    少年顿了片刻,元鹤天在门外也皱起了眉。

    少年说:“见过,我见过的胡人不吃汉人,怎么这么问?”

    另一名男孩抢话道:“我知道!去年有西邺的使臣到中都来,顾十五跟我们说,西邺人都吃人肉,而且最爱吃细皮嫩肉的汉人小孩,阿均听了以后怕得不得了。”

    “你胡说,我,我没有怕!”叫“阿均”的孩子语气软弱地反驳。

    另一名男孩得意洋洋地说:“反正我不怕,我看那些西邺人长得也没有多不同,十六叔,你什么时候又走?带上我吧。”

    “咳!”元鹤天在门外咳嗽一声,屋内的孩子识得他的声气,立刻安静下来。

    元鹤天板着脸负手走进门,绕过一扇屏风,见灯火之下,七、八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围成一圈,大的不过九岁,小的只有三岁,都规规矩矩席地跪坐在席上。元昭则盘腿坐在小辈中间,他新浴不久,几缕尚带湿意的黑发自肩头垂落,穿一领淡青色的大袖宽袍,裸/露在外的肌肤如蜜,令人一见萧爽。

    元鹤天身为元氏家主,平日在小辈前积威甚重,他一进来,这些孩子便低头行礼,一个个老老实实被乳母或婢女带走。

    元昭却不怕元鹤天,他上次回中都还是两年前的事,许久不见叔叔心里也记挂,立刻站起身迎向元鹤天躬身一礼,弯起眼道:“侄儿见过叔叔。”

    元鹤天膝下无子,元昭的父亲又是他最仰慕的兄长,所以众多晚辈中,元鹤天一向最疼爱这个侄子,想板起脸训他两句又板不住,终于还是伸手拍拍元昭肩膀,一脸欣慰地道:“长大了不少。”

    他心中感慨,拍元昭肩时不免多用了两分力气,元昭没防备,被拍得抽一口冷气,眉毛鼻子都皱成一团。

    元鹤天愣了一下,他自知是文人力气,不由疑道:“在外面呆了几年,人倒娇嫩了?”

    元昭缓过疼劲,讪讪一笑。这不能怪他娇嫩,实在是元鹤天这一掌落得不巧,刚好拍在他跳马时撞出的淤青上,他揉揉肩,半真半假地答道:“没,回来的路上从马上跌下来,身上摔青了。”

    元鹤天记得侄子骑术平平,拉起元昭袖子看的确只有几道淤青,就信了他的话,只叮嘱两句要他小心。

    元昭看叔叔没再生疑,心中松一口气,回府前他就已经想好,被南嘉公主强掳这件事不能对叔叔说。一是此事有损皇室声誉,自己要是传扬出来,虽然天子素称明君,也难保心中全无嫌隙,佟贵妃还必定深恨于他,最后都是麻烦;二是南嘉公主的脾性实在糟糕,自己是元氏子弟,她受罚后明里不好把自己怎么样,就怕她去寻姚越的晦气;三则是因为信王,他这遭被信王救下十分承情,信王府的薛主簿也请他保密。

    侍女们剪了一回烛花,又为两位郎君准备茶果,元昭与元鹤天坐下来一边慢慢吃茶,一边叙话。

    元鹤天道:“本来你这一路奔波劳顿,该让你好好休息,但陛下天恩,诏选德才兼备的少年随伴亲王,你也在诏选之列,此事迫在眉睫,我现在细细跟你说说,好早做准备。”

    元昭听出疑点:“随伴亲王?叔叔,我怎么记得是诏选太子舍人?”

    元鹤天沉声道:“诏选的名头的确是太子舍人,但如今太子未定,只有两位亲王,想当上太子舍人,也得看押不押得对这个宝。”

    元昭坐正了一些,扬眉道:“既然是用选太子舍人的名头,那自然是打算立太子,做这一出,陛下难道是想看各家的态度?”

    “不仅是看态度。”元鹤天摇摇头,“恐怕还是在备刀斧,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次两王竞储,中都大族当然不能置身事外,押对了宝还好说,押错了的等新君上位,便有后患无穷。”

    元昭问:“叔叔与各位族老以为,陛下属意安王殿下与信王殿下谁继承大统?”

    “不知道。”元鹤天道。

    元昭没想到元鹤天会这么回答,愣了一下。

    元鹤天长眉紧蹙,手指摩挲着茶盏:“信王殿下是元后嫡子,先皇后出身于琅琊王氏,论礼论法,都应当由他入主东宫,但这几年陛下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提拔寒门子弟,朝中已经有一些机要之职是由庶族担任,出身清贵在陛下眼中可不是长处,而且信王殿下性情孤僻不得宠爱,是满朝都知道的事情。”

    元昭忽然记起下午与刘瑕对视的那一眼,刘瑕有一双流丽凤目,但双眼中一片沉凉带着戾气,看着脾气的确不太好。

    元鹤天说了五分,元昭想了片刻,想透剩下的五分,心中狠狠一跳:“我在益州时也耳闻过安王殿下的贤名文章,那陛下对安王若有不满,是不是为他与世家亲近太过,在士林中声望太高。”

    元鹤天叹道:“不错,你已经比大半士族明白,现在斧钺悬颈,不少人犹在梦中。”

    元昭没说话,他这次回来已经做好接苦差事的准备,但这差事不只是苦,做不好可能是阖族之祸。

    楼外一株芭蕉树上“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凉风一阵阵吹入,是一场骤来夜雨。

    半晌,他问:“既然圣心不明,这两位殿下,族中打算押哪一个?”

    “安王。”元鹤天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