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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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宝安王，也是情理之中，拿不准帝君的心思，便最好选拿得住的亲王。
信王刘瑕虽不得圣宠，但王氏却如日中天，尤其是信王的亲舅舅王茂，官拜大将军兼益州牧，靖乱平叛用兵如神，现在国朝之外有胡人觊觎，郡州之中有流民作乱，天子极为倚重王茂，刘瑕背靠王氏，就算元氏投诚也只是锦上添花。
选安王就不一样了，他生母佟贵妃是歌姬出身，因歌喉婉转、美貌过人被陛下所幸，佟氏一族也鸡犬升天，佟贵妃的兄长被擢为丹阳尹。但即便如此，现在的佟氏依然连末流世家也不算，顶多是从平民成为寒族。元氏从前朝开始就是一流世家，要是肯支持安王，才算雪中送炭。
元昭心中尚有疑虑，此次征召，元氏待选的子弟肯定不止他一个，他常年在外，对朝中事务知之甚少，显然不是做安王属官的最佳人选。
他把疑问提出，元鹤天苦笑道：“当初族中填册，年纪、定品、簿世都合适的是你、九郎与十七郎，族老们准备推举的其实是九郎，哪想到陛下会亲自看名册，还特意圈了你的名字，这就是钦定了你。”
元昭迟疑地问：“陛下点我，是因为……父亲？”
元鹤天道：“陛下查册时许常侍在旁边，这事就是他传出来的，据说陛下点你之前，问他‘这是元鸿之的儿子？’，许常侍说是，陛下又说‘这孩子也这么大了吗，见其父知其子，元鸿之的儿子总不会差。’，就提笔圈了你的名字。”
元昭的父亲元鸿之是曾是当今天子的伴读，后来官至太傅，并兼任大著作修订国史，安王与信王在封王建府前，都跟元鸿之念过书。他博学多才又风姿特秀，时人将他跟王茂并称，说是“王家青竹茂茂，元氏振振鸿鹄”。
不过本朝士族痴迷道家，好炼金丹以求成仙，元鸿之偏偏最厌弃此道，在大司空刘清章食金丹而死后，讽作《大司空刘公诔》，文辞字字如刀直指金丹之害，激怒众人被大肆攻讦。而且就在同年，天子让元鸿之把在修的国史中与本朝有关的部分呈给他看，元鸿之以“帝王不能看本朝史”拒绝，又得罪天子被免去大著作之职。
元鸿之干脆连太傅也辞掉，携妻儿离开中都前往益州长住。
元昭小时候病过一场，十岁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后来才从别人那里零零碎碎知道了父亲离京的原因。
提到元鸿之，元鹤天不免伤怀起来：“大哥若还在，必不想你做这个官。”
元昭也不想做这个官，但还不至于特别不愿意，他是个想得开的人，反正天子已经御笔点了，不能拒就凑活干。看元鹤天神情郁郁，元昭开解道：“倒也未必，爹以前不止一次跟我提到青藜阁的藏书，言语里都是恨当年没有多抄些走，我要是能当上太子舍人，起码去青藜阁方便了。”
元鹤天知道元昭在岔话，也怕提多了大哥惹起侄子难受，便顺着说其它事：“对了，你那卷《蜀郡赋图》带来了吗？我还没见过正本。”
“当然带了。”元昭被问到得意之作，语气都轻快两分，“叔叔现在要看？我这……”说到这里，他突然收声。
元鹤天看元昭话只说一半，以为他腼腆，笑道：“拿来吧，我好对着慢慢夸。”
元昭哪儿拿得出来？他今天过得一波三折，回到家里就松了劲儿，现在元鹤天一提，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跟青驴都丢在姚越那儿了。
行李中的旧衣服和散碎银两不重要，但还有一些古籍、笔记、拓本、画卷……有他的心血也有父亲的心血，无论如何都丢不得。而且姚越眼看着他被抓走，他既然脱身，总该向姚越报个平安才是。但之前他跟姚越聊天，只听对方说会在外城赁个院子住，中都外城有近两百万的人口，数不清多少民居，他哪找得到姚越的住处？让叔叔帮忙倒可能找到，但就怕会暴露自己被南嘉公主抓去的事。
姚越还说过他打算称病辞诏，不去选太子舍人，那想在陛下召见时碰面也不行。
元鹤天看他表情变了又变，疑惑地问：“阿昭？”
元昭回过神，心中打定主意得瞒着叔叔，便道：“嗯……这画放在一个朋友那儿了，等我找他拿回来，过两日给叔叔看。”
元鹤天说：“也不急。”
风雨中远远传来更鼓之声，已经是三更天，元鹤天明天还要去官署，站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这就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元昭也站起身，道：“我送叔叔。”
两人走到停云阁门前，雨已下了一阵，武康石铺的道路变得湿滑难行，仆婢在旁边提灯，照亮石阶上的青苔与一片细密雨线。
元鹤天换好蜡屐正要下阶，忽然又想起一事，回身对元昭道：“对了，这几日要是有帖子请你，你不想去可以都推了，要是想去走走，就看有没有王、顾、谢、陆、许这几家的帖子，挑着去吧。”
元昭在中都没几个朋友，不明所以地问：“请我干什么？”
“还不是为那句‘见其父知其子’。”元鹤天脸上露出厌烦之色，“当年大哥辞官入蜀，有人编了歌谣唱‘青青移茂竹，振振飞鸿鹄，名士复入蜀，不肯居中都’，现在陛下又亲笔定了你，不就是说你比册子上其它人好？中都这班世家少年，比他们老子还爱那个名士头衔，哪里能容你占先？各家轻狂些的小子，多半要找机会难你一次。”
元昭会意：“哦，这是想给我下马威。”
“你想去？”元鹤天问。
“去不去都行。”元昭嘿然一笑，神态间尽是少年人的狡猾任性，“但他们想我去，那我就不去。”
元鹤天也笑：“那就不去，你回去休息吧，我走了。”
漆黑夜里，两盏灯在雨中晃远，元昭送走叔叔回楼上睡觉。
卧房里锦衾软枕已经铺好，侍女们看小郎君一脸倦意，都加快干活的速度。一人往香炉里换安神助眠的白檀与龙脑，一人取干布轻柔地为元昭擦掉头发上的湿气，一人抱起元昭今天换下的脏衣服要拿出房间，衣服里却掉出一样东西，“咚”一声砸在木质地板上。
元昭被正坐在床边昏昏欲睡，听到这声响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一本书册倒扣在地上。
抱衣服的侍女看惊醒了元昭，忙口中告罪，蹲下/身要去捡地上的书册。
“你别动。”元昭说。
他霍然起身，正为他擦头发的侍女急忙松手，乌黑的发丝流水一般从少年肩头披泄。元昭大步走过去捡起扣地的那一页翻过来，见书页上密密麻麻都是文字。
“竟然能翻开了……”他喃喃道。
这本书是他从龙勒古寺中带回来的怪书，因为一直贴身揣着，所以没和行李一起落在姚越那儿。但前天他翻这本书时，明明还只能翻开最后一页，怎么今天忽然就能翻开其它页了？
元昭凝起眉把书合上，不管怎么翻，都只能翻开最后一页和刚刚落地的那一页。他想到刚刚这本书是从侍女怀中落下的，便把书递给对面的女孩，说：“你随便翻一页。”
那侍女愣了一下，茫然地接过书一翻，还是刚刚落地的那一页，元昭让她再翻，她也翻不开其它页数了。
元昭失望地把书拿回来继续研究。
屋内的几名侍女面面相觑一阵，看小郎君一脸认真不敢出声打扰，但元昭下床时鞋都没穿，中都秋天的雨夜湿寒，赤脚在地上站久了恐怕要受寒。
一名侍女大着胆子想开口提醒，但元昭盯着书忽然变了脸色，沉声道：“拿灯来！多拿两盏！”
侍女们忙各自取了灯盏送过来，照得元昭身边一片明亮，他犹嫌不足，自拿起一盏瓷灯举到眼前照亮。这本页上许多字墨痕模糊，只能辨认出一些残句断章：
“今帝讳瑕，字……庄帝次子也，母曰明仪……建永七年，以……益州……庄帝崩……今帝即位。”
押宝安王，也是情理之中，拿不准帝君的心思，便最好选拿得住的亲王。
信王刘瑕虽不得圣宠，但王氏却如日中天，尤其是信王的亲舅舅王茂，官拜大将军兼益州牧，靖乱平叛用兵如神，现在国朝之外有胡人觊觎，郡州之中有流民作乱，天子极为倚重王茂，刘瑕背靠王氏，就算元氏投诚也只是锦上添花。
选安王就不一样了，他生母佟贵妃是歌姬出身，因歌喉婉转、美貌过人被陛下所幸，佟氏一族也鸡犬升天，佟贵妃的兄长被擢为丹阳尹。但即便如此，现在的佟氏依然连末流世家也不算，顶多是从平民成为寒族。元氏从前朝开始就是一流世家，要是肯支持安王，才算雪中送炭。
元昭心中尚有疑虑，此次征召，元氏待选的子弟肯定不止他一个，他常年在外，对朝中事务知之甚少，显然不是做安王属官的最佳人选。
他把疑问提出，元鹤天苦笑道：“当初族中填册，年纪、定品、簿世都合适的是你、九郎与十七郎，族老们准备推举的其实是九郎，哪想到陛下会亲自看名册，还特意圈了你的名字，这就是钦定了你。”
元昭迟疑地问：“陛下点我，是因为……父亲？”
元鹤天道：“陛下查册时许常侍在旁边，这事就是他传出来的，据说陛下点你之前，问他‘这是元鸿之的儿子？’，许常侍说是，陛下又说‘这孩子也这么大了吗，见其父知其子，元鸿之的儿子总不会差。’，就提笔圈了你的名字。”
元昭的父亲元鸿之是曾是当今天子的伴读，后来官至太傅，并兼任大著作修订国史，安王与信王在封王建府前，都跟元鸿之念过书。他博学多才又风姿特秀，时人将他跟王茂并称，说是“王家青竹茂茂，元氏振振鸿鹄”。
不过本朝士族痴迷道家，好炼金丹以求成仙，元鸿之偏偏最厌弃此道，在大司空刘清章食金丹而死后，讽作《大司空刘公诔》，文辞字字如刀直指金丹之害，激怒众人被大肆攻讦。而且就在同年，天子让元鸿之把在修的国史中与本朝有关的部分呈给他看，元鸿之以“帝王不能看本朝史”拒绝，又得罪天子被免去大著作之职。
元鸿之干脆连太傅也辞掉，携妻儿离开中都前往益州长住。
元昭小时候病过一场，十岁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后来才从别人那里零零碎碎知道了父亲离京的原因。
提到元鸿之，元鹤天不免伤怀起来：“大哥若还在，必不想你做这个官。”
元昭也不想做这个官，但还不至于特别不愿意，他是个想得开的人，反正天子已经御笔点了，不能拒就凑活干。看元鹤天神情郁郁，元昭开解道：“倒也未必，爹以前不止一次跟我提到青藜阁的藏书，言语里都是恨当年没有多抄些走，我要是能当上太子舍人，起码去青藜阁方便了。”
元鹤天知道元昭在岔话，也怕提多了大哥惹起侄子难受，便顺着说其它事：“对了，你那卷《蜀郡赋图》带来了吗？我还没见过正本。”
“当然带了。”元昭被问到得意之作，语气都轻快两分，“叔叔现在要看？我这……”说到这里，他突然收声。
元鹤天看元昭话只说一半，以为他腼腆，笑道：“拿来吧，我好对着慢慢夸。”
元昭哪儿拿得出来？他今天过得一波三折，回到家里就松了劲儿，现在元鹤天一提，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跟青驴都丢在姚越那儿了。
行李中的旧衣服和散碎银两不重要，但还有一些古籍、笔记、拓本、画卷……有他的心血也有父亲的心血，无论如何都丢不得。而且姚越眼看着他被抓走，他既然脱身，总该向姚越报个平安才是。但之前他跟姚越聊天，只听对方说会在外城赁个院子住，中都外城有近两百万的人口，数不清多少民居，他哪找得到姚越的住处？让叔叔帮忙倒可能找到，但就怕会暴露自己被南嘉公主抓去的事。
姚越还说过他打算称病辞诏，不去选太子舍人，那想在陛下召见时碰面也不行。
元鹤天看他表情变了又变，疑惑地问：“阿昭？”
元昭回过神，心中打定主意得瞒着叔叔，便道：“嗯……这画放在一个朋友那儿了，等我找他拿回来，过两日给叔叔看。”
元鹤天说：“也不急。”
风雨中远远传来更鼓之声，已经是三更天，元鹤天明天还要去官署，站起身道：“天色不早，我这就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元昭也站起身，道：“我送叔叔。”
两人走到停云阁门前，雨已下了一阵，武康石铺的道路变得湿滑难行，仆婢在旁边提灯，照亮石阶上的青苔与一片细密雨线。
元鹤天换好蜡屐正要下阶，忽然又想起一事，回身对元昭道：“对了，这几日要是有帖子请你，你不想去可以都推了，要是想去走走，就看有没有王、顾、谢、陆、许这几家的帖子，挑着去吧。”
元昭在中都没几个朋友，不明所以地问：“请我干什么？”
“还不是为那句‘见其父知其子’。”元鹤天脸上露出厌烦之色，“当年大哥辞官入蜀，有人编了歌谣唱‘青青移茂竹，振振飞鸿鹄，名士复入蜀，不肯居中都’，现在陛下又亲笔定了你，不就是说你比册子上其它人好？中都这班世家少年，比他们老子还爱那个名士头衔，哪里能容你占先？各家轻狂些的小子，多半要找机会难你一次。”
元昭会意：“哦，这是想给我下马威。”
“你想去？”元鹤天问。
“去不去都行。”元昭嘿然一笑，神态间尽是少年人的狡猾任性，“但他们想我去，那我就不去。”
元鹤天也笑：“那就不去，你回去休息吧，我走了。”
漆黑夜里，两盏灯在雨中晃远，元昭送走叔叔回楼上睡觉。
卧房里锦衾软枕已经铺好，侍女们看小郎君一脸倦意，都加快干活的速度。一人往香炉里换安神助眠的白檀与龙脑，一人取干布轻柔地为元昭擦掉头发上的湿气，一人抱起元昭今天换下的脏衣服要拿出房间，衣服里却掉出一样东西，“咚”一声砸在木质地板上。
元昭被正坐在床边昏昏欲睡，听到这声响下意识睁开眼，看见一本书册倒扣在地上。
抱衣服的侍女看惊醒了元昭，忙口中告罪，蹲下/身要去捡地上的书册。
“你别动。”元昭说。
他霍然起身，正为他擦头发的侍女急忙松手，乌黑的发丝流水一般从少年肩头披泄。元昭大步走过去捡起扣地的那一页翻过来，见书页上密密麻麻都是文字。
“竟然能翻开了……”他喃喃道。
这本书是他从龙勒古寺中带回来的怪书，因为一直贴身揣着，所以没和行李一起落在姚越那儿。但前天他翻这本书时，明明还只能翻开最后一页，怎么今天忽然就能翻开其它页了？
元昭凝起眉把书合上，不管怎么翻，都只能翻开最后一页和刚刚落地的那一页。他想到刚刚这本书是从侍女怀中落下的，便把书递给对面的女孩，说：“你随便翻一页。”
那侍女愣了一下，茫然地接过书一翻，还是刚刚落地的那一页，元昭让她再翻，她也翻不开其它页数了。
元昭失望地把书拿回来继续研究。
屋内的几名侍女面面相觑一阵，看小郎君一脸认真不敢出声打扰，但元昭下床时鞋都没穿，中都秋天的雨夜湿寒，赤脚在地上站久了恐怕要受寒。
一名侍女大着胆子想开口提醒，但元昭盯着书忽然变了脸色，沉声道：“拿灯来！多拿两盏！”
侍女们忙各自取了灯盏送过来，照得元昭身边一片明亮，他犹嫌不足，自拿起一盏瓷灯举到眼前照亮。这本页上许多字墨痕模糊，只能辨认出一些残句断章：
“今帝讳瑕，字……庄帝次子也，母曰明仪……建永七年，以……益州……庄帝崩……今帝即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