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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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金秋，中都飘满桂花的香气，连秦淮河的水波里都浮着细小的黄花。
成国五日一朝，但官员除了休沐、节假，日日要去官署上衙。再有小半个时辰，各衙门就要查册数人，卯时下二刻，御街上已经车水马龙，来往者均衣紫服朱、派头十足。
望仙桥边，姚越穿着一领青色官袍，牵马站在一棵柳树下等元昭。桥上车来人往，过了一阵，他望见一名青袍少年骑马从桥上下来，忙喊一声：“元郎！”
元昭转眼看到他，弯起眼向他一笑。
二人在桥下相会，元昭也下马，牵着缰绳跟姚越一同向御街上走，混进上衙的众官员中。姚越看元昭眼下有些青黑，关怀道：“元郎昨夜没睡好？你这眼圈青得像被人揍了一拳。”他又看元昭一眼，忽说：“你是不是比之前白了不少，怪不得眼圈青得这么显眼。”
元昭的体质就是晒起来黑得快，养起来白得也快，所以对变黑变白他都习惯了，他只摸摸自己眼下，打一个哈欠道：“不是没睡好，我昨晚一宿都没睡。”
姚越乍听此语，猜想元昭是不是为今天入职辗转难眠，但仔细看元昭表情并不见紧张，倒像在为什么难题所扰。
姚越道：“元郎要是有烦心事，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元昭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当然只有那本破天书。
昨晚他翻了《照夜书》后，满脑子只剩“安王为太子，帝封益州王”这十个字转来转去，如果真有神仙妖魔，他都怀疑把这书送到他手上的是个恶神，是不是在故意玩他。
刘瑕会当上皇帝，但安王却是太子，那意思不就是虽然以后刘瑕会赢，但眼下的两王争储，不管元昭怎么努力，刘瑕都会成为输家被发配益州。其实元昭已经为充实国库想好了大致的方略，所以昨夜才会向刘瑕要保证，但现在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会是无用功，他满腔雄心被风吹雨打去了一半。
元昭忽然觉得，未卜先知，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没什么。”元昭摇摇头，“多谢姚兄，是我自己入障，旁人帮不上忙。”一朵桂花趁他张嘴时随风飘入，元昭本想吐掉，但花朵一碰舌尖顿生甜香、十分醒神，倒叫他舍不得吐掉，抿住那股甜意。
姚越看元昭不愿说，也就不再问。
尚书台始于东汉，因官署在宫中的中台，所以以台为名。但八十七年前朝廷南渡时，中都旧宫城的中台破败不堪，未经修葺无法办公，尚书台便设在御街上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官署里，中台修葺好后也没再迁入。
元昭跟姚越走到尚书台署时，离辰时还有一刻钟，门前守卫查看了他们的手本调令，将两人迎进门厅坐下，并为他们沏茶招待。过了一会儿，一名穿浅青色令史官服的中年人走进门厅，客气地开口问：“两位可是元台郎与姚台郎？”
两人起身应是，那名中年令史道：“卑职姓杜，奉命接引二位上官，请二位上官先随卑职熟悉官署，再去见朱右丞。”
姚越不觉有什么，但元昭好歹出身世家，虽然以前没做过官，但多少略懂章程，不由皱起眉问：“杜令史，马上就到辰时，是不是该让我二人先去拜见朱右丞，再入职领任命，熟悉官署可以以后再说。”
杜令史拢手笑道：“元台郎说的是规矩，不过各署有各署的规矩，下官也是照规矩办事，请不要为难下官，而且现在去见朱右丞未必见得着人，见不着右丞两位也无法领任命，不过白坐着空耗光阴，倒不如先熟悉熟悉官署的道路。”
照规矩办事？未必见得着人？
这话连姚越都听着古怪了，但对方口口声声说是规矩，元昭思忖片刻，决定看看情况再说。他点头道：“既然这样，请令史引路。”
这官署的大小抵得上大半个信王府，但署内来往的人数十倍于信王府。
本朝穿浅青色官服的，都是六品以下的下吏，全部由寒门士子充任，元昭和姚越跟着杜令史出了门厅，一路穿庭过堂先往西走，一路与不少下吏擦肩而过，下吏们或手捧公文或行色匆匆，都不怎么注意他们。倒是偶尔遇见两三个穿蓝袍或朱服的上官，都会看他们几眼，然后回头低声议论什么。
三人绕着一条碎石走到尽头，只见一丛翠竹之后掩着一座台基较高的大屋，杜令史转身对两人说：“这里是殿中郎的办公之所，几位中郎以后也是两位上官的上官，理应拜见一下，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元昭现在就想看看这衙门里有多少规矩，便道：“只要合规矩，就依令史。”姚越也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
大屋共四间，元昭一进外间只觉十分安静，只听沙沙落笔之声，数名下吏坐在各自书案前忙碌。杜令史就近向一人问：“这两位是新入台的台郎，前来拜访各位中郎，不知几位中郎现在方不方便？”
那小官揉揉眉心，看一眼元昭与姚越，站起身回答：“中郎们都在茶室扶乩，算算时间也要结束了，几位可以去偏厅稍候。”
杜令史道：“多谢。”
元昭跟姚越听到这句都愣了一下，姚越脱口问：“扶乩？是占卜问神那个扶乩。”
小官奇怪地看他，答道：“自然是那个扶乩。”说完又坐下办公。
所谓扶乩，又称“卜紫姑”，是前朝时天师教创的一种请神上身的问卜方法，元昭在得到天书前虽然不信鬼神，但也抱着玩一玩的态度看过几次别人扶乩。
但此地是尚书台官署，现在分明还是办公的时刻，一群殿中郎却聚在茶室里扶乩问卜？除了他跟姚越，其它人的态度还这样稀松平常？
看杜令史已经往偏厅走，元昭忍着满心的疑惑与怒火，伸手拉一拉姚越的袖子，示意他一起往偏厅去。
偏厅就在茶室的隔壁，也是他们来得巧，三人走到偏厅门前，杜令史刚侧身要让两名上官先进去，隔壁茶室的门从内打开，数个身穿道袍的男子依次从里走出，其中一人还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乩仙留下这首古诗做批示，啧，我反正看不懂，谢郎，你一向善解仙人隐语，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被称做谢郎的是个年轻郎君，容貌十分清俊，又长了一双桃花眼，便天生带一段温柔风流。此人也算是元昭的旧相识，是当初华林园会上第一个管他叫“小师弟”的谢律。
谢律听完疑问，面上露出沉吟之色，转身时正望见偏厅门前的三人，他目光在元昭身上停了一瞬，笑着对身边的人答道：“褚公不必猜得太深，只看字面就好，只想想我们这次向神仙问了什么。”
“问了什么？”
褚公顺着谢律的话思索起来：这次请神他们问的是储位之争中，安王殿下会遇到什么阻碍，而乩仙批示的这首古诗名为《狡童》，就字面解，狡童者，美少年也。
这八杆子打不着吧？
十月金秋，中都飘满桂花的香气，连秦淮河的水波里都浮着细小的黄花。
成国五日一朝，但官员除了休沐、节假，日日要去官署上衙。再有小半个时辰，各衙门就要查册数人，卯时下二刻，御街上已经车水马龙，来往者均衣紫服朱、派头十足。
望仙桥边，姚越穿着一领青色官袍，牵马站在一棵柳树下等元昭。桥上车来人往，过了一阵，他望见一名青袍少年骑马从桥上下来，忙喊一声：“元郎！”
元昭转眼看到他，弯起眼向他一笑。
二人在桥下相会，元昭也下马，牵着缰绳跟姚越一同向御街上走，混进上衙的众官员中。姚越看元昭眼下有些青黑，关怀道：“元郎昨夜没睡好？你这眼圈青得像被人揍了一拳。”他又看元昭一眼，忽说：“你是不是比之前白了不少，怪不得眼圈青得这么显眼。”
元昭的体质就是晒起来黑得快，养起来白得也快，所以对变黑变白他都习惯了，他只摸摸自己眼下，打一个哈欠道：“不是没睡好，我昨晚一宿都没睡。”
姚越乍听此语，猜想元昭是不是为今天入职辗转难眠，但仔细看元昭表情并不见紧张，倒像在为什么难题所扰。
姚越道：“元郎要是有烦心事，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元昭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当然只有那本破天书。
昨晚他翻了《照夜书》后，满脑子只剩“安王为太子，帝封益州王”这十个字转来转去，如果真有神仙妖魔，他都怀疑把这书送到他手上的是个恶神，是不是在故意玩他。
刘瑕会当上皇帝，但安王却是太子，那意思不就是虽然以后刘瑕会赢，但眼下的两王争储，不管元昭怎么努力，刘瑕都会成为输家被发配益州。其实元昭已经为充实国库想好了大致的方略，所以昨夜才会向刘瑕要保证，但现在知道自己做的一切都会是无用功，他满腔雄心被风吹雨打去了一半。
元昭忽然觉得，未卜先知，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没什么。”元昭摇摇头，“多谢姚兄，是我自己入障，旁人帮不上忙。”一朵桂花趁他张嘴时随风飘入，元昭本想吐掉，但花朵一碰舌尖顿生甜香、十分醒神，倒叫他舍不得吐掉，抿住那股甜意。
姚越看元昭不愿说，也就不再问。
尚书台始于东汉，因官署在宫中的中台，所以以台为名。但八十七年前朝廷南渡时，中都旧宫城的中台破败不堪，未经修葺无法办公，尚书台便设在御街上离宫城最近的一处官署里，中台修葺好后也没再迁入。
元昭跟姚越走到尚书台署时，离辰时还有一刻钟，门前守卫查看了他们的手本调令，将两人迎进门厅坐下，并为他们沏茶招待。过了一会儿，一名穿浅青色令史官服的中年人走进门厅，客气地开口问：“两位可是元台郎与姚台郎？”
两人起身应是，那名中年令史道：“卑职姓杜，奉命接引二位上官，请二位上官先随卑职熟悉官署，再去见朱右丞。”
姚越不觉有什么，但元昭好歹出身世家，虽然以前没做过官，但多少略懂章程，不由皱起眉问：“杜令史，马上就到辰时，是不是该让我二人先去拜见朱右丞，再入职领任命，熟悉官署可以以后再说。”
杜令史拢手笑道：“元台郎说的是规矩，不过各署有各署的规矩，下官也是照规矩办事，请不要为难下官，而且现在去见朱右丞未必见得着人，见不着右丞两位也无法领任命，不过白坐着空耗光阴，倒不如先熟悉熟悉官署的道路。”
照规矩办事？未必见得着人？
这话连姚越都听着古怪了，但对方口口声声说是规矩，元昭思忖片刻，决定看看情况再说。他点头道：“既然这样，请令史引路。”
这官署的大小抵得上大半个信王府，但署内来往的人数十倍于信王府。
本朝穿浅青色官服的，都是六品以下的下吏，全部由寒门士子充任，元昭和姚越跟着杜令史出了门厅，一路穿庭过堂先往西走，一路与不少下吏擦肩而过，下吏们或手捧公文或行色匆匆，都不怎么注意他们。倒是偶尔遇见两三个穿蓝袍或朱服的上官，都会看他们几眼，然后回头低声议论什么。
三人绕着一条碎石走到尽头，只见一丛翠竹之后掩着一座台基较高的大屋，杜令史转身对两人说：“这里是殿中郎的办公之所，几位中郎以后也是两位上官的上官，理应拜见一下，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元昭现在就想看看这衙门里有多少规矩，便道：“只要合规矩，就依令史。”姚越也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
大屋共四间，元昭一进外间只觉十分安静，只听沙沙落笔之声，数名下吏坐在各自书案前忙碌。杜令史就近向一人问：“这两位是新入台的台郎，前来拜访各位中郎，不知几位中郎现在方不方便？”
那小官揉揉眉心，看一眼元昭与姚越，站起身回答：“中郎们都在茶室扶乩，算算时间也要结束了，几位可以去偏厅稍候。”
杜令史道：“多谢。”
元昭跟姚越听到这句都愣了一下，姚越脱口问：“扶乩？是占卜问神那个扶乩。”
小官奇怪地看他，答道：“自然是那个扶乩。”说完又坐下办公。
所谓扶乩，又称“卜紫姑”，是前朝时天师教创的一种请神上身的问卜方法，元昭在得到天书前虽然不信鬼神，但也抱着玩一玩的态度看过几次别人扶乩。
但此地是尚书台官署，现在分明还是办公的时刻，一群殿中郎却聚在茶室里扶乩问卜？除了他跟姚越，其它人的态度还这样稀松平常？
看杜令史已经往偏厅走，元昭忍着满心的疑惑与怒火，伸手拉一拉姚越的袖子，示意他一起往偏厅去。
偏厅就在茶室的隔壁，也是他们来得巧，三人走到偏厅门前，杜令史刚侧身要让两名上官先进去，隔壁茶室的门从内打开，数个身穿道袍的男子依次从里走出，其中一人还在跟旁边的人说话：“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乩仙留下这首古诗做批示，啧，我反正看不懂，谢郎，你一向善解仙人隐语，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被称做谢郎的是个年轻郎君，容貌十分清俊，又长了一双桃花眼，便天生带一段温柔风流。此人也算是元昭的旧相识，是当初华林园会上第一个管他叫“小师弟”的谢律。
谢律听完疑问，面上露出沉吟之色，转身时正望见偏厅门前的三人，他目光在元昭身上停了一瞬，笑着对身边的人答道：“褚公不必猜得太深，只看字面就好，只想想我们这次向神仙问了什么。”
“问了什么？”
褚公顺着谢律的话思索起来：这次请神他们问的是储位之争中，安王殿下会遇到什么阻碍，而乩仙批示的这首古诗名为《狡童》，就字面解，狡童者，美少年也。
这八杆子打不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