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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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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东方未白,天边晓星仍挂,建永门前已聚了一群衣朱着紫、玉带牙笏的官员。本朝虽然是五日一朝不算太频,但上朝那日百官卯时初刻前就要入宫,由绿衣内官接引至建永门外,等待辰时上朝,无论一品大员还是六品御史皆是如此。

    有后世为官者写过一首与上朝有关的诗,其中两句写道“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与本朝的情形相差不远。

    候朝时最为无聊,众臣多是跟熟人三五成聚、问候闲谈,今天是立冬,刚好给他们增添一个消磨时间的话题。

    王纶这两天有些伤风,一阵冷风吹来,激得他闷闷咳了一声,右边的人问:“王少监病了?”

    王纶将手拢进袖里,道:“小病小病,不妨事。”他往宫道上瞥一眼,又问:“各位刚刚说到哪儿了?”

    其它人便把注意力转回闲话,聊仇御史新纳一房小妾、周侍郎炼丹烧坏了屋子……如此絮絮一阵又到无话时,有人问:“是不是快辰时了?两位殿下还没有到?”

    他们这里才有人提这事,旁边几堆早有人发觉,已议论了一阵。因为往日朝会,安王殿下与信王殿下为了做众官表率,一向是最早到建永门外的那一批,偶尔其中一人会因事因病告假,但像今天这样两位殿下都迟迟不到,就前所未有了。

    心思敏锐的朝臣们开始暗暗窥探王少监与谢中郎的神色,见王少监往宫道上望了好几回,神情中也带疑惑,而谢中郎正在跟身边的人说话,面上笑意盈盈、气定神闲,便都认定今天该是信王殿下有麻烦了。

    天色越来越亮,终于有人望见远远有人走来,忙用牙笏拍拍身边人,道:“来了。”其它人闻声望去,果然见宫道上两名绿衣内在前引路,刘璞与刘瑕紧随其后。

    等这一行人走到建永门前,百官齐齐施礼道:“拜见安王殿下,拜见信王殿下!”

    两位亲王道了“免礼”,便提步各自踱到一边。

    王纶一看刘瑕就觉出了不对劲,他知道这个表弟最讨厌入宫面圣,每次朝会时相见,刘瑕必定神色不豫。但刘瑕今天唇边衔笑,穿一身绣着五章的玄色亲王服,立在那里直如玉树葳蕤生光,怎么看都不像心情欠佳。

    王纶正要走到刘瑕身边问侯,建永门上的铜钟忽然“当当当”被人撞响,门楼上的礼官唱道:“辰时正刻!开建永门!”

    两名禁军立刻上前推开沉重的宫门,门口正对着宏伟的元庆殿,宽阔的广场隔开宫门与大殿,群臣纷纷从门前退开让两位殿下先进,王纶只得忍下疑惑,与其它臣子一起鱼贯入门。

    等群臣在元庆殿众站定,不消多时,刘从晟也入殿就座,大家拜过天子,胡福便代天子高声道:“众卿可有本奏?”

    “臣有本奏。”不待其它人说话,刘璞出列躬身回话。

    刘从晟问:“你有何事?”

    刘璞站直身子,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回道:“月前邵陵遭了水灾、江夏有流寇之患、边境又有南赵残兵之祸,奈何国库空虚,实在拿不出钱拨款抚恤,令百姓受难、君父烦忧,臣等不胜愧怍,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充实国库的法子,请陛下阅示。”

    这下众臣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日为国库没钱这事,天子发了好一通火,并亲口说了“有能者堪为储君”,看来安王殿下是要率先斩将夺旗,向信王殿下发难。

    但下一刻刘瑕也上前一步,双手拿着一份奏章道:“臣也有本要奏,也是为充实国库一事献策,请陛下阅示。”

    王纶心中猛地一跳,他拧紧眉望向刘瑕,刘瑕要上奏疏,为什么没告诉他?

    刘从晟端坐御座,面上总带几分病气与疲态,但双眼锐利有光,他看御座边的胡福一眼,胡福会意,立刻走到刘璞与刘瑕面前取走奏章,奉给天子。

    刘从晟拿起第一份奏疏看了一遍,面上神情不变,只有胡福站得近,能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欣赏之意。接着刘从晟翻开了第二本奏疏,他瞳仁立时一缩,这次不止胡福,连站在前面几排的臣子都看到他坐直了身子!

    天子向来处变不惊,善于掩藏情绪,会有这种表现实属少见,不少人都好奇起那封奏疏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刘从晟合上第二份奏本,说:“这两封奏本,一封是右丞台郎姚越所书,另一封是右丞台郎元昭所书。”

    刘璞接话道:“是,台郎无权参与朝会,眼下又灾情如火,所以臣代为上本。”

    刘瑕在天子面前一向寡言,只跟着应了一句:“臣亦如此。”

    刘从晟将手中的奏章搁在案上,语气如常地道:“那就把两位正主请来,让他们讲讲各自的主意,爱卿们一起都听听。”

    殿中不少臣子不动声色地身边的人与交换了个眼色,众人齐齐应是,元庆殿内的气氛立时微妙起来。

    天子既然发了话,胡福迅速安排人出宫去尚书台传召,一来一回颇耗时间,把两人传来时,天色已经大亮。

    元昭一迈进元庆殿的大门,便绷紧了心弦,他跟姚越穿过朱紫衣袍的高官贵胄,走到殿中向天子见礼,虽然元昭不曾往周围看,但众人的目光有如实质,齐刷刷全扎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刘从晟让他们免礼起身,和气地道:“你们的奏本朕已看过了,都是忧国忧民的赤诚之语,实慰朕心,但方法是否可用尚需一议,现在就把你们的主张对大家讲一讲。”说到这里,他转向姚越道:“从姚台郎开始吧。”

    元昭也更愿意第二个讲,立刻自觉地退到刘瑕身后站好,他目光在殿中一扫,忽然望到站在斜前方的叔叔,立刻握起汗湿的手掌,强迫自己专心听姚越说话。

    姚越穿一领青色官服立在众人之前,心中也有些紧张,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颔首道:“臣遵旨。”说完他转身面向众人,一派冷静地道:“以卑职愚见,自古聚财之法不过两种,一为开源一为节流,而节流不如开源,卑职的‘检籍法’便以开源为主……”

    他头几句略显生涩,但越说越通畅流利,不仅引经据典,而且引用各地假充僧道、士族户籍的实际户数佐证,元昭在旁边听了也觉得这个办法好。

    而且是各方面很平均的那种好,既能马上得到一笔大额金银解决眼下的为难,还能争回一笔不多不小的赋税长期充实国库,并且这笔钱财不会令士族难以接受,这样大家各退一步,似乎人人满意、皆大欢喜,叫元昭心里一时堵得厉害。

    等姚越说完,朝堂上不仅是士族,连那几个寒门高官都一脸赞同之色,众人嗡嗡议论起来。

    刘从晟听罢,则点点头并不评断,又对元昭说:“元台郎,说说你的主意。”

    元昭知道自己跟刘瑕一定会输,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就输,但他已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念头。

    姚越退到刘璞身后,元昭走到他的位置,两人错身而过。百官的议论声也停了,支持刘瑕的官员都一脸忧心忡忡,谢律等人则静静等着看信王一党一败涂地。

    元昭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与刘瑕相对,他感觉到一种心照不宣的奇异默契。

    随即少年人理理袍袖,微微笑道:“刚刚姚台郎说,聚财之法只有开源、节流两种,他用的是第一种开源,下官以为不然,开源是开一个新的源头,姚台郎跟下官一样,用的分明都是第三种办法——讨还,讨回本来就该交给国库的国帑。”

    他开言语气柔和,但语意尖锐,廷上不少人已面带不悦。

    元昭继续道:“下官说讨还之法前,想先请教各位,我成国如今有多少人口?”

    没人答话,有人不知道,有人不愿说,还有人犹豫不决。

    “照户籍所载,大约七百万。”刘瑕开口接话。

    元昭底气顿足,他眼中带着笑意,干脆看着刘瑕问:“再请教师——殿下,如今百姓人丁税赋税几何?”

    刘瑕风度翩翩地回答:“每口税米五石。”

    元昭放开了胆子问:“每石米作价几何?”

    刘瑕道:“三百钱左右。”

    “那成国如今有多少侨郡、侨县?这些郡县又有多少人口?”元昭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四郡九县。”刘瑕回望元昭,对答如流,“共一百一十三万人口。”

    而众人听完他们这句对答都愣住了,心中难以置信地冒出一个猜想。

    金殿之中,身穿青袍的少年再次转向百官,刚刚姚越的举止能被称赞整峻如松,他亦担得起秀拔如竹:“众所周知,侨民不必纳税,下官的办法便是‘土断’,取消侨郡、侨县,单人丁税一项,成国每年可以多收税款大约一百多万两,再加上其它小项,那每年大概能多收两百余万两,岂不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国库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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