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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之五 重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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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不洵听到林墨这话,气得捶他肩膀:“你不要胡说八道!”

    林墨却道:“怎么?你难道没听过你师尊那名扬天下仙门的三杀论?那我可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想那晋临孟氏升山问学,那么多仙门的子弟,资质有别;年轻人相处久了,彼此熟识,竟是学坏的比学好的多,先时装模作样假意勤勉,而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指不定连带那勤奋的都懒怠了起来;一个个学完三年,又或半途而废,皆是抬起屁股便走;回到家中,正经学问没学到什么,且顾着学些精致淘气,把升山问学的名声都败坏了去。

    于是不知从学宫内哪一位学正先人开始,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开了先河,与诸家仙门商议,道是诸位既学成,自然也要考上一考,分等第,行赏罚,再回家去。

    并不管你来自何门何派何世家,任谁的面子也不给,当年结业考试的成绩排名不仅要张贴出来,还要一一寄回各仙门,以告诸位长辈;那成绩不堪入目的,自然也没脸再来。

    而季朝云那著名的三杀论,正是出自某年结业试卷中的策问一节。

    那策问中有一题如此问道:

    “有一仙门门主,膝下三子一女,长子与幼女为嫡子女,其余二弟为妾所出,这长子与其父及弟、妹皆不睦,成年后分家别居,另起了一座小小仙门,招揽门生;不久后,其父将女儿嫁与另一仙门子弟,长子受妻挑唆,埋怨其父不公,将门中上好的法器尽数给妹妹陪嫁,竟于送嫁路上拦阻妹妹去路,与他妹夫等人争执不休,并将妹妹拉下花轿,辱骂殴打了一番,争抢嫁妆。双方争斗间,也不知道这长子是故意还是失手,竟将妹妹及妹夫尽数杀死。喜事变为丧事,其父闻讯悲愤且怒极,立即联合女婿一家,合力将长子擒回家中,令二庶子对其施以杖刑,将长子活活打死。问曰:此间兄杀妹,父杀子,弟杀兄,于法于理有据否?若无据,应如何断处?

    又,长子既已命丧,其父令儿媳前来收敛其尸骨。儿媳含怨,将其夫尸骨带回家中,却不发丧,只将那头骨留于身旁,把尸身与数张符箓及红漆棺材一齐烧了,趁夜扬灰于公公家中,并施以魇镇之术,致其及二庶弟肌肤溃烂,肠穿肚烂,哀嚎七日,气息不绝,至第八日方命丧;又毁自身根基,自戮于人前,强引妖魔祸害妹婿家人。问曰:详述上文提及魇镇之术等由来及施术过程,并述其破解之法,并注明所用法诀及符箓等。

    再又,以上死者,皆因怨化鬼,为凶?恶?或厉耶?上述诸鬼相互倾轧争斗不止,祸害绵延生人,又应如何断处?”

    季朝云倒也算得是依题作答了,洋洋洒洒,侃侃而谈,长篇大论,一页纸不足以写完,还要多加一张。

    “妖魔祸世者,杀之。”

    “恶凶厉诸阴鬼害生人者,杀之。”

    “仙门中人风气不正构陷善良杀人如芥者,杀之。”

    同时,季朝云还在其答案中详尽殷实地论述了各种杀一儆百、斩妖除魔、诛鬼灭神的方法。

    中心思想就是:以血偿血,以杀止杀;毋需多言,请君纳命。

    季氏一门,端是德厚流光,威望素著;那季氏门下的弟子,也以怀瑾握瑜,开明大方著称。季朝云这卷交至批阅之人处,皆看得惊了:自古有言文以载道,年轻人你的思想很危险呐?!

    于是一状告至季老门主处。

    据传那一学期之后的夏天季朝云都在闭门思过,季氏仙府山下的大门都没能迈出去一步。

    从此一试季朝云也在众同修中出了名。大家都觉得这人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来上学谁也不要坐他旁边,唯有季平风与林墨等几人待他如旧。

    听完这段,连陆不洵都说不出话来替他师尊辩解,这听起来实在太季朝云了。季宁乐却想到了别处,便问林墨:“听你这样说,莫非你也是‘仙骨一’?”

    季朝云面色一时微变,林墨却笑着回答:“曾经是啊!”

    季宁乐惊讶:“曾经?”

    林墨直觉他身上的陆不洵也在竖着耳朵听,便轻声道:“嗯,曾经……后来用这仙骨换了点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世间人便惯用凡道仙骨之论,评介世间修道人资质。这仙骨虽然有个骨字,倒不是真的一块骨头;而是是指修道者自身,灵气充沛,内海浩瀚,修为凝时聚于内丹,用时散入三魂七魄,四肢百骸,正是与修道者命脉相连,如何还能用于易物?这一席话听得连季宁乐也困惑了起来。

    此刻林墨却不与众人闲话了,他道:“我看到城门了,快走快走,再走远些我们再休整片刻。”

    那城门与他们进城时的那一个略有些不同,但一样有两个牛头马面看守,季朝云便令季宁乐将周未所交付的竹简与他们看了,那二鬼连连行礼赔笑,恭送他们出城。

    待林墨及季朝云等一行人走出了数十丈,那城门忽又开了。

    只见周未自城内慢慢地走了出来,他目送着林墨等人的背影渐远,这时他方叹道:“城主,我找了你许久不见,便猜你在此处。”

    此地原本只有他一个,但说出这番话后,却见滟九的身影渐渐出现在了前头。

    原来他方才竟隐住身形跟了林墨等人一路,现在也同周未一般,站在这城门外目送林墨等人离去。

    连那几人都没能知道,周未竟然如此简单便看穿……就连滟九也觉这死瞎子简直不像真瞎,实在可怕。

    这瞎子竟还问他:“城主既然不舍,刚才为何要放他们走呢?”

    滟九道:“周先生你这话说得奇怪,难道不是你要放他们去吗?若你担心他们一走了之,倒是不必,季朝云这个人我是知道的,从来言而有信。”

    他明明适才正眼都不想瞧季朝云,还与他争执;如今这话却又像是对他推崇备至。

    周未应了“是”,只听滟九忽然问道:“为何之前你从未对我提过那邾琳琅?”

    “此人身死人手,来幽独城的时间比城主更早;那时秦公子也不在城中,诸事皆由我代为管辖。她既愿受录名之禁辖,这幽独又大,岂有不容她入内之理?此后城主虽至,直至此番出逃前,她也不曾在城内生出什么事故,故而也无人注意她之行踪。”周未说到此处,一顿,方又道:“无论如何,这却也是我之罪过。自从城主来到,十年间郁结满腹,不愿过问城中诸事;我虽知原本不论城主愿或不愿,也应将万事好好交接嘱托,却没有这样做……虽不知城主与她有何仇怨,但令城主如今为难,周未恭请城主降罪。”

    他说着,人已一揖拜首。

    若将此事怪罪到周未头上,那就没甚道理了。滟九摇头,道:“此事皆是我之过,先生何罪之有?”

    周未直起身,滟九便不说话了,目光仍还追着林墨与季朝云离开的方向。

    良久,周未不禁问道:“属下实在好奇,有几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滟九收回目光,倒突然好脾气,道:“我正无聊呢,你若有想问的便问吧……不过我也不一定答就是了。”

    他是知道周未这个人的,大约是想问他小时候是不是真尿过床。

    莫说此事这都已过去十几年,就算是当年,也算得一桩无头公案。林墨赖他,他赖林墨,实则都有可能,但彼此皆是不认。

    谁料周未想了一想,先问道:“敢问城主,滟十一是谁呢?”

    滟九敛容,淡淡道:“是舍妹。”

    周未奇道:“我辅佐城主十年,城主从未提起过令妹;我执掌幽独籍册,通此间人鬼万事,幽独中不曾见过她大名……她可是尚在人间?”

    滟九不语。

    看来这个问题他并不愿意回答,周未又道:“城主既不愿意说,那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滟九道:“周先生请说。”

    周未便问:“林公子当真是城主的心上人吗?”

    滟九哂笑:“呵,林砚之。”

    周未等了半晌都不见他说下去,以为他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正欲作罢,却听滟九道:“我与他自幼相识,及至我们二人身死人手,为天下所笑;那活着的日子里,倒也算得上是有恩有仇,有情有酒。”

    周未道:“如此道来,城主还是对林公子有情的。”

    滟九眉眼一弯,戏谑笑语:“周先生,你是读书人,怎堪不破这情字皆是虚妄呢?更遑论世间情有百奇千种,你看与他一同走的那人对他,与我对他,当真难知晓是不是同一种。”

    唯有那伤心处,却应相同。

    周未便也笑了:“读也罢,那书中虽有颜如玉,又有千钟粟,可未教读书人如何用情至深,如何绝情无情呐!”

    又道:“最后一个问题,不知城主会不会答?”

    滟九并未出言拒绝,周未便再次发问。

    “城主出身青墟滟氏,我虽不才,亦知城主一门,那所居仙府与别家不同,名曰横波殿,富丽堂皇,如天宫一般;为何您不在幽独建起横波殿来,却要起这江山不夜呢?”

    这个问题,林墨方才也问过,滟九不曾回答,如今周未竟又再问。

    可是这一次,滟九竟然笑了,眼中无限温柔,可惜周未不能得见。

    他的声音,也是周未不曾听过的温柔。

    滟九道:“我在人间活了不过十数年,又有几多朝夕?而在江山不夜所居的日子更短,但那就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又是一哂,然后消失不见了。

    连周未都不知这一个到底是本尊,还是不过虚相,他朝着滟九消失的地方施了一礼,也转身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