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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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军将领死了！”
“敌军将领被吾王杀了！”
“沈将军死了！”
“沈将军被虞宫王斩杀了！”
不知是谁爆出一声惊呼，刹那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传遍各处。
叛军本就是因沈煞领军才能稍微像些模样，现在沈煞死了，他们当即趁夜丢盔弃甲、四下奔逃，就连沈煞坐骑的马尸都被疯逃的叛军踏得支离破碎，更不用说是他了。
撤退跟阵前溃逃全然是截然不同的走法，叛军不逃反倒还能依仗人数优势，可他们这慌不择路的跑起来，当即也不知是跑向了哪方，便正好撞上姚说易为以防万一留在四野包围南门用的埋伏，而姚说易此时却正在王城之中，他手下既无信任的谋士、亦无大将，留在城外的麾下便也是群龙无首，根本应付不了这般复杂的局面，加上夜晚漆黑，根本看不清来人，埋伏的蜀地兵只能遵守蜀地王入城前留下来的命令——把所有企图冲出包围的人都当做敌人。
蜀地攻向叛军之时，后者自是错愕不已。
他们看着凶悍的蜀地兵如砍瓜切菜般，杀死了无数同袍，吓得惊叫四起。
“为什么？”
“你们不是我们的同盟吗？快让开！”
“沈将军死了，我们打不过虞宫州兵。”
“呜……我不想死，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一家大小还等我回去，求求你们让我过去……”
蜀地兵对他们的哭喊置若罔闻，只道：“吾王有令，无论敌友，任何人许进不许出。”
“你、你们这样也配称友盟吗？”叛军质问。
“那些骑兵要追过来了！”
“别再跟他们啰嗦了，我们杀出去！”
“杀——！”
“起阵——”蜀地一方的小将闻声则道：“无论是谁，别放任何人过去！”
“是！”
从此刻开始，城外的蜀地兵加入了叛军与虞宫兵混战之中，导致他们之间本来就谈不上牢靠的同盟自动废止。这离奇的战局，终于在第三天的夜幕下，变成了谁也无法阻止的三方混战。
混战之中，最见将帅能为，可想而知那乌合之众的叛军能乱成什么样子，蜀地兵的尽忠职守与虞宫兵的行令禁止在混战中明显占尽优势，不过数个时辰就从两面将叛军合围剿灭了数万之众！
“我呸！”
姚说易的斥候赶到虞宫王宫里来报南门外三方战况时，正好撞见姚说易举着血红的虞宫王印对居忠下令并被嗤之以鼻的场面。
“你下个屁的令！”
居忠指着姚说易道。
“以为老子会听你这狐狸脸说的屁话？”
居忠对那站在王座前单手举着王印的姚说易去了一口精准唾沫，并反手一扬板斧，朝着姚说易投去一柄。
“砰”的一声，无名铁板斧挟利风而过，斩开所有拦路者，精准的定入了王座后的丹壁上。
姚说易对居忠的态度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躲开，幸好他旁边的护卫飞身上前，用自己替他挡住下那一板斧。护卫当即咽了气不说，还给那板斧精准的开了瓢儿，脑袋里蹦出的红白溅了姚说易一头一脸。
“你、你——！”
姚说易当即倒抽一口凉气，哪还顾得上旁边有个来通报军情的斥候，可惜他为了阵前方便行动，穿着束袖的衣服，抬起手来连个擦脸都没法，只好就着手掌抹了一把脸。
“你个乡野匹夫好大的胆子，我现在可已经是你们虞宫的王了！别说你身为虞宫右将军，就算你只是一介乡野匹夫，也该听命于我！”
他跨过那倒下的护卫，抬手怒指居忠，不顾仪容跳脚大骂。
“可你竟敢对我不敬？按律应当拖出去斩首！听见没——斩首示众！”
“城外出事了。”杜宇对姚说易的愤怒置若罔闻，他听罢蜀地斥候带来的城外战报，陡然打断他，简扼的说明了往城外的情形。
“什么？”姚说易难以置信，“混战？”
杜宇完全不顾蜀地王的颜面，继续言简意赅道，“我们应当立即撤出王城，去与大军汇合。”
“杜先生似乎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姚说易厉色扫过这位胳膊肘老往外拐的谋士，当即想一声令下、砍了省事。
“这些事本就与我无关，而是与你有关。”杜宇情急之下连“您”都不称了。
他对上眼底满是森冷杀意的姚说易，条理分明地道：“你且冷静下来略作思索。盟军数众，蜀地兵力不及其三成。你留在城外的那些兵卒若是没有人率领就这么跟他们混战下去，他们除了与盟军自相残杀到全灭，还有其他更好的下场吗？”
“我……”姚说易被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甘的从牙缝中挤道，“他们是我蜀地的兵，我是他们的王，他们难道不该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杜宇也只得耐着性子跟听不懂人话的狐狸好好讲道理了，“你现在若是出去坐镇指挥，还有真正拿下虞宫、稳定双王座的可能。反之，你若现在不撤，等那些兵卒都死了，就虞宫右将军手里的板斧和他的不臣之心而言，你以为能稳坐虞宫王座？若是不稳，你能仅凭一己之力，平安无事的返回蜀地？”
姚说易：“……”
杜宇所言无误，只是他方才拿到虞宫王印，谁能想到这战局会在顷刻之间骤变至此？
“你、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给我拿下此人？你们的项上人头也不想要了？还不立刻给我杀了他和居忠？！”姚说易气得冷静全失。
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心中不止咽不下这口气，他很多气都咽不下。
他平时都将“忍”字帖在脑门上走，诸事都隐忍不发，暗中谋划。
他忍了这么多年，现下终于占了上风，可为何只得意不过片刻，情势就急转直下？就连他麾下几个小小护卫都起了反心，竟敢不听他的命令了！这还得了？
如若杜宇不规劝，姚说易自己略花些时间或许还能想透，现在他被杜宇这么下面子的劝说，反而更咽不下这口气。
他怒指过居忠等人，道：“既然我已经得到了王印，我就是虞宫王了。你、你们都必须听命于我，否则就是背叛王座、背叛你们的王……”
接着他又指向自己周遭的蜀地护卫，说：“我让你们拿下这大不敬的谋士，你们为何不动手？”
护卫们依旧没有动，忐忑又为难的眼神在杜宇和姚说易之间来回走。
“杜二公子好大的能耐，竟然可以撺掇了本王的手下听命于你。”姚说易见状脸色愈发阴森，将所有的怒火都转嫁到杜宇头上，新仇旧恨一起算，“看来阁下根本不是来投诚我蜀地，而是来逼我让贤于你……”
姚说易略顿又道：“还是说，你已经转投了虞宫湛氏？”
杜宇简直千古奇冤，他从未撺掇过蜀地的护卫，自然更谈不上后一样。
居忠十分莫名的看着蜀地那方的护卫被他们的王说得愧色难当，当即就要墙头草的转回去对杜宇刀兵相向。到是杜宇维持一派平静的扫过一周，不知带着何种骇人气势，竟然将周遭的刀兵出鞘的护卫都慑住了，不敢进一步动作。
“我既然选了你，就不会转投他人帐下。”杜宇坦言道，“只是有些事该谏言时，我依旧会劝阻，直到你能知道什么是‘兼听’与‘仁德’。你最好现在就能看清自己的形势，免得我多费……”
“形势？”姚说易闻声更怒，“明明是杜先生自己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反倒……”
“你怎么还没听明白？”杜宇终于对这听不懂人话的狐狸忍无可忍，近乎苛刻地打断道，“我委婉的告诉你是‘形势’，其实你需要别人指点如何看清‘形势’吗？显然是不需要。所以，我让你看的从来不是形势，而是你自己。”
他说：“天帝座下尚且有诸王和‘三文一武’的辅佐，你又如何？”
他说话时手指摩挲过玄赤旋的剑鞘与剑柄衔接之处，准备蜀地之人若是对他动起手来，他也要能保证自己平安逃出才好，同时嘴上毫不留情的继续对姚说易道：
“湛天谣有双伐二将，你却既没有看得入眼的文官，也没有能信任的武将。”
杜宇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并在最后落井下石道：“你蜀地麾下连一个真正可用的衷心之人都没有，更何况此处是虞宫，你虽然拿着王印，却没有一个虞宫的人愿意听你的号令。恰如眼前的居忠将军，哪怕背负大不敬之罪，也愿意现在就取走你的性命。“
杜宇说罢愈发诛心地质问：“那敢问手中无人可用的蜀地王，又如何在虞宫站稳脚根、称这所谓的‘虞宫王’？”
并非是人人都像张杞辰那般，能得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几分运势，踩着一个暴虐暴/政的前淄州王上位，近乎轻而易举的接管了一个州郡，称了王。尤其湛氏在虞宫屹立了千年之久、湛天谣又并非无能之辈，就算没有无根之花，亦是有无数衷心之人愿意为她、为虞宫而前仆后继，姚说易作为一个它郡来犯的“外人”，又凭甚资格要居忠等人的臣服？
姚说易张了张嘴，喉咙犹如被堵，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城外三方战局纷乱，王城内亦是如此。”杜宇说着转向居忠一抱拳，颇为有江湖风范，“相信虞宫王湛天谣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右将军去帮忙，右将军又何必浪费气力在此处与我们杀个两败俱伤？不如请右将军行个方便，放过我这位尚且没有自知之明的王，我代他承诺，蜀军后撤虞宫王城三十里外，如何？”
姚说易：“……”
居忠：“……”
姚说易张口结舌尚在情理之中，居忠彻底目瞪口呆的看着杜宇。他完全搞不懂这人究竟是凭得哪般底气在这大骂姚说易、又代他承诺撤军，而且狐狸脸手下的护卫竟然都没有给他大不敬的脖子上来一刀，简直……匪夷所思！
“你！”
姚说易好不容易动了动僵硬的唇舌，奈何又被杜宇打断。
“既然二位都是明白事理之人，今日就各退一步，我蜀地诸人就先告辞了。”
他说完竟也没有等姚说易和居忠开口，犹自当做二人默认了自己的提议。
“你、你你……！”
姚说易终于找回声音，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却杜宇以迅雷之势巧力抄走了那枚刚刚成形的血红王印，好像它是什么破铜烂铁一般，随手往虞宫王座上一抛，在姚说易反驳出声前，一气呵成的反手往他颈间二度一劈。
这第二次劈晕蜀地王的手刀，简直在情理之中和胆大包天之间疯狂摇摆，然而杜宇终归还是已经下手了，再讨论是否应该如此已经没有意义。
旁边的护卫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一出，默契的接住姚说易，将他扛上肩头。
杜宇道：“王印归还，是碎还是如何，就请右将军自行定夺，也请高抬贵手，别让我太为难。”
他就如此这般的客套完毕，直接转身对蜀地州兵下令，小心的绕开了那尚且震惊中得不知如何自处的居忠等人，让人扛着姚说易跟在自己身后就这么鱼贯而出了。
这几句话间，王座前的情势颠倒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看得居忠等人个个叹为观止，竟然都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阻拦。
“且慢！”
就在杜宇的背影要出殿门前，居忠终于回神出声，气势却弱了许多。
“这位……壮士？”居忠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密道里被杜宇点穴的情形，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敢问阁下贵姓？与这狐狸脸是……？”
“壮士”杜宇哭笑不得的回身冲居忠一抱拳，“免贵，姓杜，名宇。”
杜宇有些无奈地琢磨了半舜，最终道。
“我姑且算是蜀地王帐中的首席谋士……吧。”
这个“姑且”和“吧”里所带有的不确定，又让居忠张口结舌了大半晌，等他反应过来要拦这伙人时，面前又是层出不穷的蜀地兵卒，废了将近一刻才从里面杀出一条血路。等追到王宫外面再看之时，自然是再也寻不到姚说易等人的踪迹。
“这……真是……”
居忠杵在狼藉的王宫门口许久才找到一句适合形容杜宇的话。
“一位胆大包天的奇人！”
既然王宫无事，居忠自然整队离宫，先去接过湛天谣的阵前指挥。
后者则趁着这罅隙急反王宫，以自己的血重新拿回王印。
伴着再度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王座易主相隔不到三个时辰，虞宫又重归于湛氏之手。
杜宇虽然指挥若定的带着蜀地诸人离去，其实近乎于落荒而逃。
等他从三方乱战之中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回到蜀地驻扎的大营时，终于挂不住脸面上那份浑然天成的贵气，犯起愁来。
他对兵法说到底就是当年在江雪门无聊时饱览了一下“群书”，根本没有练过正经谋士所必学的沙盘对弈，更不用说是阵前指挥了。而这一次，他怕姚说易途中醒过来又折腾出幺蛾子，那一掌劈得真是一点情面也没有留，就连随行的军医看过之后都表示不知道蜀地王什么时候才会醒……再加上，他完全不知道此前姚说易排了什么兵又下过什么令，也就完全没办法指挥这十几万蜀地人马。
然而，有他亲手两次劈晕姚说易在前，蜀地王帐麾下众人看他的眼神已是如出一辙的崇敬，好似他刚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猛兽，再顺便调兵遣将一下，也是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杜宇就在这众多期盼的瞩目下，成了一只在抓死耗子的瞎猫，指挥起了只能自求多福的蜀地大军。
“叛军们”当年能以“义军”之名一路集结，并非只有贪财好色的乡野莽夫，到底还是有些机灵的忠义之士。
他们因战雉的奇袭和沈煞的死而产生的混乱至多只会有一夜，只要不将他们消灭，不出一夜，肯定会有其他的人站出来继续带头。而虞宫那方在巨大的兵力悬殊之下，战雉队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减少叛军的数量。
可就算是战雉，短短几个时辰也至多只能杀得掉十万叛军罢了，而让他们投降招安的文书与喊话早在这四年间已经发了无数次，此时再做也是徒劳。
困兽犹斗，更何况叛军还未彻底显露败相……
这一切的一切，让“逆羽之战”堪堪行至一半。
天色将明之时，湛天谣带着战雉队在空中进行了最后一波奇袭，在朝霞余辉中回到王城中短暂休整，补充辎重后便要再度启程。
湛天谣的麾下如今剩下的当真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落地之后便各司其职，根本不用她操心辎重整备之事，她便因此有了不足半个时辰的罅隙。
“王？”
居忠来找她的时候，发现她竟然依着自己战雉的背鞍睡着了，难免莞尔。
仔细算来，从开战至今，她已经三个昼夜未曾阖眼。
即便是王，亦是凡人，她又不是铁打的，自然会累。
居忠从旁静待了片刻，但凡靠近此处的人都被他狠狠地瞪走了，本来有事通禀之人，在看到他们的王睡得如此之香、右将军的表情如此凶恶之后，自然知趣的退下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湛天谣就自行醒了过来。
“是否扰到王休息？”居忠恭敬道。
湛天谣摇头：“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问：“我睡了多久？”
“小半个时辰。”
“辎重都已补充的差不多了？”
“是。”
湛天谣闻言颔首，起身跃下战雉背鞍，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出发了。”
战事还远未结束，她自然无法继续安枕而眠。
“王。”居忠则合拳恭敬的行了个礼，阻止了她去唤人出兵。
“说。”湛天谣连日阵前声音早已嘶哑，除非下令，否则一概惜字如金。
居忠自然知道这些，便也不拐弯抹角，直道：“王此前问过白景是否有奇策，白景却说……”
湛天谣接道：“‘我能知己知彼，知天时地利，人和却是要靠你们’。”
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若未曾“尽人事”，如何有资格听天由命？
白景睚忻没有帮他们步步为营的出谋划策，只是告诉他们有可能得到一线生机的关键所在。
“三方混战”便是他们的生机，而白景所选的“天时地利”则在四百里外的羽山道。
居忠看着形容狼狈、头发上还粘着变硬的血与泥的湛天谣，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可惜太过模糊，他无法言述。
而后，他只能单膝跪地，掩饰了这段不算短的沉默。
“请王下令。”
方才一段长话让湛天谣说话变得更艰难了些，她抿了一下干裂的唇角，才道：
“死守。”
王城能被破一次还不危及城内，只是因为姚说易的目的不在此城，若是让姚说易回过味来，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彻底”夺下一个州郡的王城。
此刻开始，居忠必须死守王城，绝不能让姚说易再度破城。
居忠听罢并不惊愕，合拳应道：“臣领命。”
湛天谣单手将他扶起，也不知道那与寻常女子相差无几的身形究是如何轻轻一托就能撑起居忠那高壮的身形。
她对居忠略一点头，便纵身上战雉的背鞍。
战雉巨大的阴影从虞宫王城上空升起，近乎遮天蔽日。
“吾王，保重。”
居忠目送战雉队飞远，这才回身下令。
“闭锁所有城门，放下‘虎门’机关。”
虎门即是用一整块断龙石所做的封门机关，即便大门被破，人力也无法移走那块巨石。
“全体弓/弩兵、盾兵上城楼，准备——死守！”
距离王城四百余里的羽山道处，付寻松正带人埋伏在山道两侧的山脊上。
他小心翼翼的布置好埋伏，再谨慎的抹掉了埋伏的痕迹，静待敌军落入陷阱。
他在天将明时不经意抬起头，恰巧撞见天际划过的玄黑身影。
“白景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敌军将领死了！”
“敌军将领被吾王杀了！”
“沈将军死了！”
“沈将军被虞宫王斩杀了！”
不知是谁爆出一声惊呼，刹那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传遍各处。
叛军本就是因沈煞领军才能稍微像些模样，现在沈煞死了，他们当即趁夜丢盔弃甲、四下奔逃，就连沈煞坐骑的马尸都被疯逃的叛军踏得支离破碎，更不用说是他了。
撤退跟阵前溃逃全然是截然不同的走法，叛军不逃反倒还能依仗人数优势，可他们这慌不择路的跑起来，当即也不知是跑向了哪方，便正好撞上姚说易为以防万一留在四野包围南门用的埋伏，而姚说易此时却正在王城之中，他手下既无信任的谋士、亦无大将，留在城外的麾下便也是群龙无首，根本应付不了这般复杂的局面，加上夜晚漆黑，根本看不清来人，埋伏的蜀地兵只能遵守蜀地王入城前留下来的命令——把所有企图冲出包围的人都当做敌人。
蜀地攻向叛军之时，后者自是错愕不已。
他们看着凶悍的蜀地兵如砍瓜切菜般，杀死了无数同袍，吓得惊叫四起。
“为什么？”
“你们不是我们的同盟吗？快让开！”
“沈将军死了，我们打不过虞宫州兵。”
“呜……我不想死，为什么不让我们走？”
“一家大小还等我回去，求求你们让我过去……”
蜀地兵对他们的哭喊置若罔闻，只道：“吾王有令，无论敌友，任何人许进不许出。”
“你、你们这样也配称友盟吗？”叛军质问。
“那些骑兵要追过来了！”
“别再跟他们啰嗦了，我们杀出去！”
“杀——！”
“起阵——”蜀地一方的小将闻声则道：“无论是谁，别放任何人过去！”
“是！”
从此刻开始，城外的蜀地兵加入了叛军与虞宫兵混战之中，导致他们之间本来就谈不上牢靠的同盟自动废止。这离奇的战局，终于在第三天的夜幕下，变成了谁也无法阻止的三方混战。
混战之中，最见将帅能为，可想而知那乌合之众的叛军能乱成什么样子，蜀地兵的尽忠职守与虞宫兵的行令禁止在混战中明显占尽优势，不过数个时辰就从两面将叛军合围剿灭了数万之众！
“我呸！”
姚说易的斥候赶到虞宫王宫里来报南门外三方战况时，正好撞见姚说易举着血红的虞宫王印对居忠下令并被嗤之以鼻的场面。
“你下个屁的令！”
居忠指着姚说易道。
“以为老子会听你这狐狸脸说的屁话？”
居忠对那站在王座前单手举着王印的姚说易去了一口精准唾沫，并反手一扬板斧，朝着姚说易投去一柄。
“砰”的一声，无名铁板斧挟利风而过，斩开所有拦路者，精准的定入了王座后的丹壁上。
姚说易对居忠的态度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躲开，幸好他旁边的护卫飞身上前，用自己替他挡住下那一板斧。护卫当即咽了气不说，还给那板斧精准的开了瓢儿，脑袋里蹦出的红白溅了姚说易一头一脸。
“你、你——！”
姚说易当即倒抽一口凉气，哪还顾得上旁边有个来通报军情的斥候，可惜他为了阵前方便行动，穿着束袖的衣服，抬起手来连个擦脸都没法，只好就着手掌抹了一把脸。
“你个乡野匹夫好大的胆子，我现在可已经是你们虞宫的王了！别说你身为虞宫右将军，就算你只是一介乡野匹夫，也该听命于我！”
他跨过那倒下的护卫，抬手怒指居忠，不顾仪容跳脚大骂。
“可你竟敢对我不敬？按律应当拖出去斩首！听见没——斩首示众！”
“城外出事了。”杜宇对姚说易的愤怒置若罔闻，他听罢蜀地斥候带来的城外战报，陡然打断他，简扼的说明了往城外的情形。
“什么？”姚说易难以置信，“混战？”
杜宇完全不顾蜀地王的颜面，继续言简意赅道，“我们应当立即撤出王城，去与大军汇合。”
“杜先生似乎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姚说易厉色扫过这位胳膊肘老往外拐的谋士，当即想一声令下、砍了省事。
“这些事本就与我无关，而是与你有关。”杜宇情急之下连“您”都不称了。
他对上眼底满是森冷杀意的姚说易，条理分明地道：“你且冷静下来略作思索。盟军数众，蜀地兵力不及其三成。你留在城外的那些兵卒若是没有人率领就这么跟他们混战下去，他们除了与盟军自相残杀到全灭，还有其他更好的下场吗？”
“我……”姚说易被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甘的从牙缝中挤道，“他们是我蜀地的兵，我是他们的王，他们难道不该为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话虽如此，”事到如今，杜宇也只得耐着性子跟听不懂人话的狐狸好好讲道理了，“你现在若是出去坐镇指挥，还有真正拿下虞宫、稳定双王座的可能。反之，你若现在不撤，等那些兵卒都死了，就虞宫右将军手里的板斧和他的不臣之心而言，你以为能稳坐虞宫王座？若是不稳，你能仅凭一己之力，平安无事的返回蜀地？”
姚说易：“……”
杜宇所言无误，只是他方才拿到虞宫王印，谁能想到这战局会在顷刻之间骤变至此？
“你、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给我拿下此人？你们的项上人头也不想要了？还不立刻给我杀了他和居忠？！”姚说易气得冷静全失。
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心中不止咽不下这口气，他很多气都咽不下。
他平时都将“忍”字帖在脑门上走，诸事都隐忍不发，暗中谋划。
他忍了这么多年，现下终于占了上风，可为何只得意不过片刻，情势就急转直下？就连他麾下几个小小护卫都起了反心，竟敢不听他的命令了！这还得了？
如若杜宇不规劝，姚说易自己略花些时间或许还能想透，现在他被杜宇这么下面子的劝说，反而更咽不下这口气。
他怒指过居忠等人，道：“既然我已经得到了王印，我就是虞宫王了。你、你们都必须听命于我，否则就是背叛王座、背叛你们的王……”
接着他又指向自己周遭的蜀地护卫，说：“我让你们拿下这大不敬的谋士，你们为何不动手？”
护卫们依旧没有动，忐忑又为难的眼神在杜宇和姚说易之间来回走。
“杜二公子好大的能耐，竟然可以撺掇了本王的手下听命于你。”姚说易见状脸色愈发阴森，将所有的怒火都转嫁到杜宇头上，新仇旧恨一起算，“看来阁下根本不是来投诚我蜀地，而是来逼我让贤于你……”
姚说易略顿又道：“还是说，你已经转投了虞宫湛氏？”
杜宇简直千古奇冤，他从未撺掇过蜀地的护卫，自然更谈不上后一样。
居忠十分莫名的看着蜀地那方的护卫被他们的王说得愧色难当，当即就要墙头草的转回去对杜宇刀兵相向。到是杜宇维持一派平静的扫过一周，不知带着何种骇人气势，竟然将周遭的刀兵出鞘的护卫都慑住了，不敢进一步动作。
“我既然选了你，就不会转投他人帐下。”杜宇坦言道，“只是有些事该谏言时，我依旧会劝阻，直到你能知道什么是‘兼听’与‘仁德’。你最好现在就能看清自己的形势，免得我多费……”
“形势？”姚说易闻声更怒，“明明是杜先生自己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反倒……”
“你怎么还没听明白？”杜宇终于对这听不懂人话的狐狸忍无可忍，近乎苛刻地打断道，“我委婉的告诉你是‘形势’，其实你需要别人指点如何看清‘形势’吗？显然是不需要。所以，我让你看的从来不是形势，而是你自己。”
他说：“天帝座下尚且有诸王和‘三文一武’的辅佐，你又如何？”
他说话时手指摩挲过玄赤旋的剑鞘与剑柄衔接之处，准备蜀地之人若是对他动起手来，他也要能保证自己平安逃出才好，同时嘴上毫不留情的继续对姚说易道：
“湛天谣有双伐二将，你却既没有看得入眼的文官，也没有能信任的武将。”
杜宇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并在最后落井下石道：“你蜀地麾下连一个真正可用的衷心之人都没有，更何况此处是虞宫，你虽然拿着王印，却没有一个虞宫的人愿意听你的号令。恰如眼前的居忠将军，哪怕背负大不敬之罪，也愿意现在就取走你的性命。“
杜宇说罢愈发诛心地质问：“那敢问手中无人可用的蜀地王，又如何在虞宫站稳脚根、称这所谓的‘虞宫王’？”
并非是人人都像张杞辰那般，能得天时地利人和再加上几分运势，踩着一个暴虐暴/政的前淄州王上位，近乎轻而易举的接管了一个州郡，称了王。尤其湛氏在虞宫屹立了千年之久、湛天谣又并非无能之辈，就算没有无根之花，亦是有无数衷心之人愿意为她、为虞宫而前仆后继，姚说易作为一个它郡来犯的“外人”，又凭甚资格要居忠等人的臣服？
姚说易张了张嘴，喉咙犹如被堵，竟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王城外三方战局纷乱，王城内亦是如此。”杜宇说着转向居忠一抱拳，颇为有江湖风范，“相信虞宫王湛天谣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右将军去帮忙，右将军又何必浪费气力在此处与我们杀个两败俱伤？不如请右将军行个方便，放过我这位尚且没有自知之明的王，我代他承诺，蜀军后撤虞宫王城三十里外，如何？”
姚说易：“……”
居忠：“……”
姚说易张口结舌尚在情理之中，居忠彻底目瞪口呆的看着杜宇。他完全搞不懂这人究竟是凭得哪般底气在这大骂姚说易、又代他承诺撤军，而且狐狸脸手下的护卫竟然都没有给他大不敬的脖子上来一刀，简直……匪夷所思！
“你！”
姚说易好不容易动了动僵硬的唇舌，奈何又被杜宇打断。
“既然二位都是明白事理之人，今日就各退一步，我蜀地诸人就先告辞了。”
他说完竟也没有等姚说易和居忠开口，犹自当做二人默认了自己的提议。
“你、你你……！”
姚说易终于找回声音，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却杜宇以迅雷之势巧力抄走了那枚刚刚成形的血红王印，好像它是什么破铜烂铁一般，随手往虞宫王座上一抛，在姚说易反驳出声前，一气呵成的反手往他颈间二度一劈。
这第二次劈晕蜀地王的手刀，简直在情理之中和胆大包天之间疯狂摇摆，然而杜宇终归还是已经下手了，再讨论是否应该如此已经没有意义。
旁边的护卫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一出，默契的接住姚说易，将他扛上肩头。
杜宇道：“王印归还，是碎还是如何，就请右将军自行定夺，也请高抬贵手，别让我太为难。”
他就如此这般的客套完毕，直接转身对蜀地州兵下令，小心的绕开了那尚且震惊中得不知如何自处的居忠等人，让人扛着姚说易跟在自己身后就这么鱼贯而出了。
这几句话间，王座前的情势颠倒都不足以形容其万一，看得居忠等人个个叹为观止，竟然都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阻拦。
“且慢！”
就在杜宇的背影要出殿门前，居忠终于回神出声，气势却弱了许多。
“这位……壮士？”居忠回想了一下方才在密道里被杜宇点穴的情形，略微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敢问阁下贵姓？与这狐狸脸是……？”
“壮士”杜宇哭笑不得的回身冲居忠一抱拳，“免贵，姓杜，名宇。”
杜宇有些无奈地琢磨了半舜，最终道。
“我姑且算是蜀地王帐中的首席谋士……吧。”
这个“姑且”和“吧”里所带有的不确定，又让居忠张口结舌了大半晌，等他反应过来要拦这伙人时，面前又是层出不穷的蜀地兵卒，废了将近一刻才从里面杀出一条血路。等追到王宫外面再看之时，自然是再也寻不到姚说易等人的踪迹。
“这……真是……”
居忠杵在狼藉的王宫门口许久才找到一句适合形容杜宇的话。
“一位胆大包天的奇人！”
既然王宫无事，居忠自然整队离宫，先去接过湛天谣的阵前指挥。
后者则趁着这罅隙急反王宫，以自己的血重新拿回王印。
伴着再度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王座易主相隔不到三个时辰，虞宫又重归于湛氏之手。
杜宇虽然指挥若定的带着蜀地诸人离去，其实近乎于落荒而逃。
等他从三方乱战之中好不容易突出重围，回到蜀地驻扎的大营时，终于挂不住脸面上那份浑然天成的贵气，犯起愁来。
他对兵法说到底就是当年在江雪门无聊时饱览了一下“群书”，根本没有练过正经谋士所必学的沙盘对弈，更不用说是阵前指挥了。而这一次，他怕姚说易途中醒过来又折腾出幺蛾子，那一掌劈得真是一点情面也没有留，就连随行的军医看过之后都表示不知道蜀地王什么时候才会醒……再加上，他完全不知道此前姚说易排了什么兵又下过什么令，也就完全没办法指挥这十几万蜀地人马。
然而，有他亲手两次劈晕姚说易在前，蜀地王帐麾下众人看他的眼神已是如出一辙的崇敬，好似他刚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猛兽，再顺便调兵遣将一下，也是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杜宇就在这众多期盼的瞩目下，成了一只在抓死耗子的瞎猫，指挥起了只能自求多福的蜀地大军。
“叛军们”当年能以“义军”之名一路集结，并非只有贪财好色的乡野莽夫，到底还是有些机灵的忠义之士。
他们因战雉的奇袭和沈煞的死而产生的混乱至多只会有一夜，只要不将他们消灭，不出一夜，肯定会有其他的人站出来继续带头。而虞宫那方在巨大的兵力悬殊之下，战雉队所能做到的只是尽可能减少叛军的数量。
可就算是战雉，短短几个时辰也至多只能杀得掉十万叛军罢了，而让他们投降招安的文书与喊话早在这四年间已经发了无数次，此时再做也是徒劳。
困兽犹斗，更何况叛军还未彻底显露败相……
这一切的一切，让“逆羽之战”堪堪行至一半。
天色将明之时，湛天谣带着战雉队在空中进行了最后一波奇袭，在朝霞余辉中回到王城中短暂休整，补充辎重后便要再度启程。
湛天谣的麾下如今剩下的当真是精锐之中的精锐，落地之后便各司其职，根本不用她操心辎重整备之事，她便因此有了不足半个时辰的罅隙。
“王？”
居忠来找她的时候，发现她竟然依着自己战雉的背鞍睡着了，难免莞尔。
仔细算来，从开战至今，她已经三个昼夜未曾阖眼。
即便是王，亦是凡人，她又不是铁打的，自然会累。
居忠从旁静待了片刻，但凡靠近此处的人都被他狠狠地瞪走了，本来有事通禀之人，在看到他们的王睡得如此之香、右将军的表情如此凶恶之后，自然知趣的退下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湛天谣就自行醒了过来。
“是否扰到王休息？”居忠恭敬道。
湛天谣摇头：“你来得正是时候。”
她问：“我睡了多久？”
“小半个时辰。”
“辎重都已补充的差不多了？”
“是。”
湛天谣闻言颔首，起身跃下战雉背鞍，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出发了。”
战事还远未结束，她自然无法继续安枕而眠。
“王。”居忠则合拳恭敬的行了个礼，阻止了她去唤人出兵。
“说。”湛天谣连日阵前声音早已嘶哑，除非下令，否则一概惜字如金。
居忠自然知道这些，便也不拐弯抹角，直道：“王此前问过白景是否有奇策，白景却说……”
湛天谣接道：“‘我能知己知彼，知天时地利，人和却是要靠你们’。”
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若未曾“尽人事”，如何有资格听天由命？
白景睚忻没有帮他们步步为营的出谋划策，只是告诉他们有可能得到一线生机的关键所在。
“三方混战”便是他们的生机，而白景所选的“天时地利”则在四百里外的羽山道。
居忠看着形容狼狈、头发上还粘着变硬的血与泥的湛天谣，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可惜太过模糊，他无法言述。
而后，他只能单膝跪地，掩饰了这段不算短的沉默。
“请王下令。”
方才一段长话让湛天谣说话变得更艰难了些，她抿了一下干裂的唇角，才道：
“死守。”
王城能被破一次还不危及城内，只是因为姚说易的目的不在此城，若是让姚说易回过味来，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彻底”夺下一个州郡的王城。
此刻开始，居忠必须死守王城，绝不能让姚说易再度破城。
居忠听罢并不惊愕，合拳应道：“臣领命。”
湛天谣单手将他扶起，也不知道那与寻常女子相差无几的身形究是如何轻轻一托就能撑起居忠那高壮的身形。
她对居忠略一点头，便纵身上战雉的背鞍。
战雉巨大的阴影从虞宫王城上空升起，近乎遮天蔽日。
“吾王，保重。”
居忠目送战雉队飞远，这才回身下令。
“闭锁所有城门，放下‘虎门’机关。”
虎门即是用一整块断龙石所做的封门机关，即便大门被破，人力也无法移走那块巨石。
“全体弓/弩兵、盾兵上城楼，准备——死守！”
距离王城四百余里的羽山道处，付寻松正带人埋伏在山道两侧的山脊上。
他小心翼翼的布置好埋伏，再谨慎的抹掉了埋伏的痕迹，静待敌军落入陷阱。
他在天将明时不经意抬起头，恰巧撞见天际划过的玄黑身影。
“白景大人这是要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