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首级

作者:水戈骨土亘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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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忠揣度无误,文少光用来奇袭他的也并非是逻桐州兵。

    数日前,就在虞蜀两方焦灼之时,文少光终于赶到了羽山与龙泉交界处。

    那天已经是沈煞死后的次日傍晚,文少光在虞宫尚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残骸中,找到了沈煞身中数箭的尸首。箭矢都有虞宫州兵辎重的记号,而那刀差点把沈煞砍成两半的刀伤,他也认得——那是他曾经交过一次手的诡谲“断罪刀”。

    文少光站在沈煞的尸体边恍惚了许久后回过神。

    他没有怒火中烧,也没有愤恨谩骂,近乎平静地便将沈煞尸首就地安葬,甚至连一块木板或石头堆砌的简陋墓碑都没立。

    若有旁人在场,肯定会以为葬下之人对他并不重要,可他又愿意因为一次消息往来更迭不及时就不远千里的赶来,前后举动简直是自相矛盾。

    这便是能在善战的逻桐无数强兵猛将中脱颖而出的文少光的特殊之处。

    他平时自持低调,哪怕被高行厚恣意差遣在其他大将看来完全有伤颜面的小事,他都能一丝不苟且毫无怨怼的做到最好。同时,他只要认定了死敌,便会不惜一切也要去分个胜负。而在对待自己的同袍时,他就从不在意这些无用的虚礼——与其弄一座好坟和好碑,不如尽快给沈煞报仇。

    “湛,天,谣。”

    文少光一字一顿的咬出这三个字,并在抵达此处当夜就循着战场上残存的痕迹找到了那些逃逸的虞宫叛军,用沈煞“师父”的名义,将这些散落成“叛匪”的乌合之众重新集结在了一起。

    虞宫叛军当初本就是为民起义之人,性子都极易被撺掇,加上沈煞死前带伤上阵的种种勇武果决,给这万余侥幸逃脱的叛军留下了极为深的印象,对打着沈煞师父名号的文少光并不排斥。

    再则,兵力占优却莫名败北的屈辱以及沈煞之死造就的哀兵气势,都在文少光关键的三言两语下被激发,自然全部都响应了文少光的集结,甚至还有暇余进行了简单的操演,这才有文少光带着整肃的人马埋伏居忠的一幕。

    居忠与文少光交手不过半刻,他胸口无名铁所铸的甲就已经裂了,着实让他感觉到何谓技不如人。

    天下间的杀人功夫追溯起来不过只有两种出身,一是开天宁家在阵前凝练了上千年而没有花式招数的武,另一类便是江湖武学。后者中若有师门,那便是暗地里杀人的江湖路数,或多少带着些华而不实的招数,虽然打起来好看,杀伤力却不足,根本达不到开天宁家那凝练之武的杀伤力之一二——菱寒六式剑法便有此种弊病,因而不适用于阵前数万大军两阵交锋。

    再者就是地痞流氓里天赋异禀的打架、杀人高手,俗称没有门派的江湖野路子。这些人最后要么开宗立派、成为广纳门徒的一代高人,要么技不如人被人杀死,亦或者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而但凡郡内有王侯坐镇,都不会纵容匪徒占山王位,自然要么剿灭,要么招安入麾下。

    这居忠就是招安出身。他早年在逻桐一个小地方占了几片山头,明目张胆的就差自封为王了,因而才会被高行厚连下几道剿匪令。

    让高行厚没想到是,居忠反而把来剿他的将领及麾下全给杀了。

    高行厚此人一心重武,否则逻桐也就养不出百万善战之兵。他见居忠此人杀光了自己的麾下不怒反喜,直接干脆一纸招安诏书,许以高官厚禄,将居忠恭请到自己帐下,却只让他做个小将,美其名磨练,实则是变相的剿了匪。

    居忠在逻桐帐下几乎无兵可带,亦无事可做,他却并不觉得无所事事。

    他落草为寇前也是读书习字的人,现在自然趁机广习兵法,为以后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居忠此人命中注定跟他的名字不一样,他天生就有些贪心,不仅没在逻桐留太久,其后也没在他郡久留,若非湛天谣当初凭着手里的无根之花纵容了他的贪念,让他一投诚就直接做到了右将军,否则肯定没有后来这位固守着虞宫羽山关口多年并在危机时甘为诱饵的虞宫双伐右将军。

    简而言之,居忠的武,跟开天宁家与文少光绝对是云泥之别,甚至在来虞宫之前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他是藉由无根之花才能将勇武合二为一、再历经数年镇守羽山关口的磨砺,才有如今的他。

    然而,文少光此人最可怕的不是他出类拔萃的身手,也不是他殊死一搏的决心,是他带兵的能力。

    那些在沈煞手下是乌合之众的叛军残兵到他手下不过数日,已经变成整肃有致又行令禁止,简直堪称骁勇善战,让居忠乍一看还误以为是那就是逻桐州兵。

    居忠与文少光各自麾下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后者手下是前者十倍的兵力就形成了绝对的优势,使得居忠不得不一路且战且退,却依旧无从招架。

    终于,居忠重新退到了羽山道内,恰好遭遇了在山道里摆开弓/弩矛盾准备硬抗前后夹击的姚说易所率领的蜀地兵。

    姚说易见居忠去而复返亦是吃惊不已,当即下令变阵。他留下一半人马牵制湛天谣的战雉队,自己亲自率领着另一半人杀向居忠。

    而依照虞宫原本的打算,姚说易会成为那只“瓮中鳖”。现在因为文少光的忽然出现,居忠却从“诱饵”变成了真正的“瓮中鳖”,可谓前有文少光,后有姚说易,简直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此时此刻,距离羽山道两侧山崖的百战虎啸过去还没有半个时辰,虞宫一方的优势却仿若昙花一现。

    居忠被文少光与姚说易默契十足的挤到了关口背靠山崖的那一侧,生生扼杀了他所有的退路。

    居忠战至朝霞升起,却犹如看到将沉的落日,心底阵阵发寒,可他却不能就此退。

    眼下与死守王城时不一样,甚至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出“诱饵”的计划本来就是居忠明白虞宫已经走投无路才会提起,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没有留下后路的“诱饵”会有什么下场——他比虞宫更早一步走投无路。

    有的时候并非是“忠诚”让人不从败局里逃跑,而是连逃的机会都没有,才只能拼着一死成就“忠义”。

    数日前死守王城时,被姚说易围困的情形仿佛重现于眼前,居忠自顾尚且不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周遭的兵马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个兵卒被文少光一枪捅下马背,他才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早已被打得残破不堪的铁甲,抬手将它们扯了下来,砸在了地上。

    罢了。

    他想。

    他既然自告奋勇做这枚诱饵,自然是能多拖一时是一时。

    即便不为忠义,他也不能死的太过窝囊。

    毕竟,那么多人曾以为他不过是个不值一提且不忠不义的莽夫,却有一人另眼相待于他。

    居忠将手里只剩一柄的板斧往前一送,大喝:

    “放马过来!”

    文少光手中的无名枪朝着居忠直刺出时,居忠撤回手臂,顺势一轮板斧挡开了对方的枪头,接着他就直接收回了兵器,横在自己胸口,挡住了长/枪递过来的一记突刺。

    “喀”的一声异响,让居忠惊愕之后彻底陷入绝望。

    本来他应该是挡住了文少光攻击,可惜,那柄无名铁板斧竟然裂了。

    死亡来到居忠面前,他比自己所想的要坦然百倍。

    他的确贪心。

    他想。

    只是没有人把贪念也视作理所当然,除了湛天谣。

    士为知己者死。

    居忠倒下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己方,几乎没有人能为他痛呼半声,正好与他孤勇的作风形成一种讽刺的呼应。

    “居忠的首级应当归我!”

    文少光手中的长/枪在十招之内就贯穿了居忠的腹部。他抽回长/枪后,打算用佩刀取下居忠的头颅,姚说易却在此时出面制止。

    “把人头留下!”

    姚说易大喝。

    “否则,把你的命一并留下!”

    姚说易五年前不止全军出动攻击虞宫,以至于去俯山沁园都没有人手,只能从逻桐王手里借,却被居忠一人带着千余精骑在羽山关口阻下了数十万大军,导致他最终功败垂成,对居忠的仇恨自然极深。

    文少光与姚说易并非初次见面,之前混战时没注意到,现在看到那张狐狸脸自然直接横枪在居忠的尸首前,轻蔑道:

    “败军之将的首级而已,蜀地王若有本事,尽管自己来拿。”

    “岂敢岂敢。”姚说易眯眼道,“在逻桐中军大将文少光面前我若还敢造次,那未免太过自不量力了。”

    姚说易揣度出文少光手下并非逻桐兵几乎就是一个瞬息之事,既然文少光拆穿他的身份,他又何尝不能回敬?他麾下是自己亲率的人马,文少光手下若是不知道他的本来身份,这番相互拆穿谁的损失更大还不一定。

    “什么?”

    文少光麾下的虞宫叛军登时一片惊愕。

    “他、他他是蜀地王?”

    “我、我我们的将军是……是逻桐大将?”

    “你还说……你是沈将军的师父?”

    “那沈将军也是……逻桐之人?”

    让这群乌合之众惊愕的不止是姚说易的身份,还有文少光的身份以及他比沈煞出众数十倍的枪法,甚至是他们不过听令行事竟然短时之内变得如此整肃,并在击败了以往他们看到都会两股颤颤的虞宫右将军居忠。

    叛军与虞宫湛氏麾下的兵马战了四年,可那毕竟是内战,是不满与恐惧的嘶吼,是想要在自己故土上谋求一条生路。

    可他们先前跟随的沈煞竟然不是虞宫出身的将军,现在又跟随逻桐的大将军打了这一仗……

    他们毫无所觉的一次又一次站在了虞宫的敌方,已经彻底背弃了虞宫。

    叛军在惊愕过后回望了羽山道一眼,遥见那石碑上飞扬的“羽”字,正在极尽所能的嘲讽。

    叛贼,既背弃故土,亦将永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