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寻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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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墟容步入进殿内，面色一如既往的白到不见血色，只是在王宫内行走，多少也要注意些仪容，便将一贯披散的乱发梳理规整并捆成一束，愈发凸显出那张俊秀面孔上冰冷。
“这道相合荒针少见，听闻其有起死回生之能，自然会生出些不该有的龌鹾心思。其实不过是医家天性多有好奇，难免想探寻一二。他们并不知晓只要不会用针，即便夹带回去也毫无用处。”
他一开口与尊座上的高行厚形成鲜明对比，言辞颇具人情味。
“此乃高兄怀璧其罪，亦是他们见识浅薄、心性不定所至，夷三族怕是重了些。”
闵墟容以往不仅从不在王城中行走，就连人前都鲜少出现，但凡需要他出面之事，皆由他的弟子陈恽信代劳，他常年蛰居在不停迁徙的古月族学塾中，教导众月族弟子兵诡、十九道等策略——这便是连沁园和月羲苑都查不到他行踪的原因。
直至不久前，他花费四年暗桩布局开始收官，他也好似放下心来，终于肯在逻桐王宫内行走，这才会陪高行厚回来逻桐，并亲自参与诸事谋划，后者见他肯入朝，自是大喜过望，特准他无需腰牌和通禀就能自由出入。
不过数日，除开不去朝议之外，逻桐朝堂已经无人不晓这位“王义弟”。
“鼠目寸光之辈，自是无法高瞻远瞩。”闵墟容条理分明地劝谏道，“恰如前朝所议的山影神壁外扩之事，就连《天帝志》都未曾有过记载，自是无据可依，也就无怪乎朝臣们只能重天命天启之说，而忽视了其他。”
闵墟容一路从殿外走到枭王坐下，一脸平静的迎向眉目间杀气涌动的高行厚，毫不畏惧地道，“高兄，我知你忧心已久，甚是情急。可将前朝之事带到后堂来，再因私忘公，这便是迁怒无辜了。”
寻常人劝谏时会不动声色的吹嘘吾主仁德英明，让王座上那位下令砍人之前掂量一下心底的“仁”，闵墟容却一贯只讲理不讲情，偏生高行厚又很吃这一套，但凡闵墟容开口，便没有劝不住的事。
众大夫见到枭王这异姓兄弟前来求情，自然大舒一口气，直叹自己命不该绝。
只可惜，他们尚且来不及感激闵墟容为自己求情之事，就听他话锋又一转。
“不如只要他们愿意主动交出窃走的针，便饶过他们家小，以不留全尸作罚，算作小惩大诫。”
闵墟容把“不留全尸”说得犹如谈论天气，登时吓傻了众医。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继续求饶，高行厚已经颔首：“就依闵弟的意思办。”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等到下面一众“仁心”的医者相互指认、攀咬，没一会儿就追回了失窃的针。
高行厚满意的将失而复得的针，小心的收回针包里，再度放进自己怀中，这才拉着闵墟容的胳膊，就这么在殿中求饶、哭喊与禁卫抓人的嘈杂声中离开。
赤水以南的夏季要比北面晚月余，而且来得十分突然，现在依旧是有雪的时节。
离开大殿便是遍地皑皑，高行厚唯恐冷坏了闵墟容本来就弱的身体，径直拖着他去了暖亭。
“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
高行厚携闵墟容并肩来到暖亭，不禁向他吐起了苦水。
“前朝之人不知轻重，后殿之人不知死活，真是气煞我也！”
所以说判断一个人聪明与否，并不能只看学识深浅，而是要看关键时刻的选择是否精妙且一举多得。恰如历代白景所许诺的空蝉，往往都会落到权势与力量都奈何不了的人手中。譬如天帝，或是……武神。
“见高兄如此急切，是否用药已经温养不了多久？”闵墟容问。
高行厚也不瞒他：“众医官束手无策，拼死来谏，纷纷称……”
他略顿之后，艰难道：“至多只剩一年可活。”
他看似不像只有一年寿命的人，言语间自另有所指。
联系他将诸多名医、大夫收归逻桐帐下，便可揣度到那必定是他至关重要或至亲至信之人。
“什么？”闵墟容闻声一惊，他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考虑到那毕竟是他“不便过问”之事，只能劝道，“高兄，忧虑伤身。时日尚有，且先广发榜文，继续募医，我再找找江湖中隐秘的门道，帮你打探一二。再不济，我也会竭尽所能想个法子，让高兄再入沁园，至少沁园之主……至少白景知道这针的用法。”
高行厚长叹：“我们之前入沁园便是因为我着急了，已经是打草惊了蛇。如若这世间只剩沁园之人才有会用针，那便是我的绝路了……闵弟不用费心宽慰我了。”
找人也好，入沁园也罢，前者如大海捞针，后者是刀山火海，更不用说白景了。
白景子息、至高天道、生老病死……等，都是凡人越不过的鸿沟，就连王权在手，亦是无能为力。
“唉……”高行厚唉声叹气。
“其实……关于会用此针之人，族中到是帮我打听到一些消息。”闵墟容再一开口，就让唉声叹气的高行厚转忧为喜。
“姓谁名何？人在何处？能请过来吗？”高行厚一连三问，迫切至极。
“我族走了些江湖路子，辗转许久才查到一点源头。”闵墟容摇着头为难道，“六年多前，月羲苑的君座，也就是湘西谈家家主谈子迁，曾用此针给他的好友甫风陌治过严重的外伤。至于当时他用的针是从何处所得，却查不出源头。不过这针的确有续筋脉、生骨肉的奇效，只可惜这个消息走漏到了穆东来耳中，他便认定谈家与沁园交情颇深……”
穆东来当年想方设法入沁园不成，反被沁园的奇玄阵法折损数万傀儡兵，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既然动不了沁园，他自然把主意打到了与其有关的谈家身上。
“……穆东来借谋夺湘西王座之机，命于仁带傀儡兵前往湘西沐城谈家，逼问入园之法。”
仅仅一个谈家和沁园或许有关的传闻，就让穆东来风声鹤唳至如此地步，以至于他会赶尽杀绝——闵墟容正是因此才能推断出沁园手里的确捏着穆东来某个重大的秘密。至少也是值得如此赶尽杀绝的也要藏秘的大秘辛。
“谈子迁抵死不从，当日连他在内的谈家满门无一幸免，全都死于于仁之手，就连谈家的宅邸都给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义弟，这是旧……”
“我知道这是旧闻，我这里还有一则刚打听到的消息。”
闵墟容打断了高行厚，继续说：“谈家在当地颇有名望，据沐城的百姓所说，那火烧了三天三夜，于仁还带傀儡兵守在外围，谁要帮忙救火，亦是死罪论处。”
如湘西谈家这种家传手艺颇多的世家，就连高行厚都做不到赶尽杀绝，至多对方要是抗命就打入奴籍、下个大狱，至少在“有用”的时候，绝对不会动手杀之，否则一门绝学技艺断绝，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闵墟容继续道：“只是，等到于仁带着人散去，城中有百姓去废墟里帮谈家殓入尸骸。”
高行厚忙问：“是盗墓的？”
闵墟容颔首：“虽然都是立的无字碑，却被附近潦倒急了的盗墓贼听说，便去掘了棺木。”
他说：“百余具棺木里，七成只有残骸没有全尸，剩下的都是衣冠冢，可想而知，城中的人虽然守口如瓶，谈家的火场残骸里却是没能挖掘到多少具骸骨。”
高行厚一怔：“义弟的意思是，谈家……不，谈家主可能还……活着？”
闵墟容略微颔首，道：“所以高兄不必着急，所谓柳暗花明便是如此。”
过于失态并非高行厚的作风，他兀长地沉默了一阵，随后又是那个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枭王”了。
——只要不是绝路，他就能将它走成生路。
“多谢闵弟为我劳心这些琐事。”高行厚道。
“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闵墟容则道。
高行厚了然：“眼下各地收官，这东山影又多出来一片郡土，无一不需要义弟的谋划。你亲自来找为兄，肯定有其他要事。你我之间本就无需这些虚伪的客套，闵弟有事尽管直说。”
“我此次前来，的确有事相商。”闵墟容自不会跟高行厚客套。
高行厚当即精神一振，问：“可是闵弟要找的‘东西’已经寻到，需要人手去取？”
闵墟容颔首：“我需要万余精锐。”
“这么多？”高行厚略微惊讶。
“因为那‘东西’在……”
……
每年生蛇月，便是赤水以北最炎热的时节。
宁堪忙着赶回开天，沿途用淄州大将军印借了驿站替马狂奔——穆东来手下的于仁烧了湘西谈家之后，他寄放在谈家的爱马“话不多”就此失去了踪影，连烤马肉都没留下。
按道理那是匹不可多得的通人性的宝马，以往赶路他给忘了拴路边都会吃完草自解了缰绳溜达回来找他，阵前用替马时跟它走散好几回都没丢过。
那既是能躲过沙场冷箭的灵性战马，又能识途的神驹，怎可能在起火时被困于区区马厩之中？
宁堪想不明白。
不过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一旦知道想不明白就会很干脆的……不想了。
唯一庆幸的是，君迁子后来派去的人并未找到马的尸体，也就让宁堪心底还存着一点侥幸，自是不愿意再选一匹新马，就蹭淄州驿站里的且先用着。
烈日正欢，淄州又荒芜少木遮挡，宁堪实在热得受不了，干脆不顾身份打起赤膊，裤衩扎的极低，上身只穿开襟小褂，那精干的腱子肉露在外面，加上他背着用布裹好的乾坤鞭，要不是还有胯/下那匹驿站马儿，简直就像是要给人挑东西的苦力。
这一路他跑出一身酸臭，以至于每次到驿站换马，都会被驿丞捏着鼻子怀疑他的淄州大将军金银是从哪儿偷的，直到跟着他一起翱翔的雉鹰从天而降，停在他肩头给他做证——这毕竟是寻常人家见都没见过的传递军情战报用的神鸟。
从俯山沁园去运河必会路过淄州王城附近，按道理宁堪怎么着也该跟张杞辰打个照面，可他着实记挂着宁坅，一心只想尽快回南开天，便连片刻都耽误不起，一路上凭着乾坤鞭直过战湘西来到湘、淄、龙三地交界，抵达运河与泊水交汇的渡头随便找了条北上的商船，转了较为安全的水路这才安下心来。
泊水的大涝虽然来势汹汹，却至多二十天就能趋稳，三十天便可恢复航道与渡头，只要没有疫病，夏季发一、两次大水亦是寻常。
宁堪虽然不懂务农，却看得见泊水两岸已经固泽，估摸着太阳再烈十来日，两岸的水田就能恢复，加之地被水养肥泡软了，若能赶在夏末前把长势短的庄稼种下去，只要别再出什么天灾人祸，秋天肯定有短季粮可收——泊水两岸的百姓对水涝早已习以为常，活下来的人都很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乍看被水患破坏最严重的湘淄逻三地，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真正困难的是……
“你说什么？”
宁堪正在商船上胡思乱想，顺便听了一耳朵旁边的闲谈，结果听到了“宁远”二字便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一个纵身跃到那群闲聊的人中间，抓着说话之人的衣襟，将那人提到自己面前，并爆发出宁家特有的大嗓门，吼道：
“你说宁大元帅怎么了？”
他这一嗓子离的本来就近，跟道闷雷似的打进了别人的脑壳里一样，差点把人的耳朵给吼聋了，人自然也给他吼懵了。
“快说话啊！”宁堪简直要给急疯了。
“我、我……”
“啊——！”
对方正结巴着说不出话，船舱外却传来了能盖过宁堪大嗓门的尖叫。
“不好了！”
“怎么又不好了？”
宁堪一把丢开手里那个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大步往舱口走，刚扯开舱门，就给扑面而来血腥味砸懵了。
“水匪来了！”
闵墟容步入进殿内，面色一如既往的白到不见血色，只是在王宫内行走，多少也要注意些仪容，便将一贯披散的乱发梳理规整并捆成一束，愈发凸显出那张俊秀面孔上冰冷。
“这道相合荒针少见，听闻其有起死回生之能，自然会生出些不该有的龌鹾心思。其实不过是医家天性多有好奇，难免想探寻一二。他们并不知晓只要不会用针，即便夹带回去也毫无用处。”
他一开口与尊座上的高行厚形成鲜明对比，言辞颇具人情味。
“此乃高兄怀璧其罪，亦是他们见识浅薄、心性不定所至，夷三族怕是重了些。”
闵墟容以往不仅从不在王城中行走，就连人前都鲜少出现，但凡需要他出面之事，皆由他的弟子陈恽信代劳，他常年蛰居在不停迁徙的古月族学塾中，教导众月族弟子兵诡、十九道等策略——这便是连沁园和月羲苑都查不到他行踪的原因。
直至不久前，他花费四年暗桩布局开始收官，他也好似放下心来，终于肯在逻桐王宫内行走，这才会陪高行厚回来逻桐，并亲自参与诸事谋划，后者见他肯入朝，自是大喜过望，特准他无需腰牌和通禀就能自由出入。
不过数日，除开不去朝议之外，逻桐朝堂已经无人不晓这位“王义弟”。
“鼠目寸光之辈，自是无法高瞻远瞩。”闵墟容条理分明地劝谏道，“恰如前朝所议的山影神壁外扩之事，就连《天帝志》都未曾有过记载，自是无据可依，也就无怪乎朝臣们只能重天命天启之说，而忽视了其他。”
闵墟容一路从殿外走到枭王坐下，一脸平静的迎向眉目间杀气涌动的高行厚，毫不畏惧地道，“高兄，我知你忧心已久，甚是情急。可将前朝之事带到后堂来，再因私忘公，这便是迁怒无辜了。”
寻常人劝谏时会不动声色的吹嘘吾主仁德英明，让王座上那位下令砍人之前掂量一下心底的“仁”，闵墟容却一贯只讲理不讲情，偏生高行厚又很吃这一套，但凡闵墟容开口，便没有劝不住的事。
众大夫见到枭王这异姓兄弟前来求情，自然大舒一口气，直叹自己命不该绝。
只可惜，他们尚且来不及感激闵墟容为自己求情之事，就听他话锋又一转。
“不如只要他们愿意主动交出窃走的针，便饶过他们家小，以不留全尸作罚，算作小惩大诫。”
闵墟容把“不留全尸”说得犹如谈论天气，登时吓傻了众医。
不等他们回过神来继续求饶，高行厚已经颔首：“就依闵弟的意思办。”
说完他便站起身来，等到下面一众“仁心”的医者相互指认、攀咬，没一会儿就追回了失窃的针。
高行厚满意的将失而复得的针，小心的收回针包里，再度放进自己怀中，这才拉着闵墟容的胳膊，就这么在殿中求饶、哭喊与禁卫抓人的嘈杂声中离开。
赤水以南的夏季要比北面晚月余，而且来得十分突然，现在依旧是有雪的时节。
离开大殿便是遍地皑皑，高行厚唯恐冷坏了闵墟容本来就弱的身体，径直拖着他去了暖亭。
“人呢，贵在有自知之明。”
高行厚携闵墟容并肩来到暖亭，不禁向他吐起了苦水。
“前朝之人不知轻重，后殿之人不知死活，真是气煞我也！”
所以说判断一个人聪明与否，并不能只看学识深浅，而是要看关键时刻的选择是否精妙且一举多得。恰如历代白景所许诺的空蝉，往往都会落到权势与力量都奈何不了的人手中。譬如天帝，或是……武神。
“见高兄如此急切，是否用药已经温养不了多久？”闵墟容问。
高行厚也不瞒他：“众医官束手无策，拼死来谏，纷纷称……”
他略顿之后，艰难道：“至多只剩一年可活。”
他看似不像只有一年寿命的人，言语间自另有所指。
联系他将诸多名医、大夫收归逻桐帐下，便可揣度到那必定是他至关重要或至亲至信之人。
“什么？”闵墟容闻声一惊，他再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考虑到那毕竟是他“不便过问”之事，只能劝道，“高兄，忧虑伤身。时日尚有，且先广发榜文，继续募医，我再找找江湖中隐秘的门道，帮你打探一二。再不济，我也会竭尽所能想个法子，让高兄再入沁园，至少沁园之主……至少白景知道这针的用法。”
高行厚长叹：“我们之前入沁园便是因为我着急了，已经是打草惊了蛇。如若这世间只剩沁园之人才有会用针，那便是我的绝路了……闵弟不用费心宽慰我了。”
找人也好，入沁园也罢，前者如大海捞针，后者是刀山火海，更不用说白景了。
白景子息、至高天道、生老病死……等，都是凡人越不过的鸿沟，就连王权在手，亦是无能为力。
“唉……”高行厚唉声叹气。
“其实……关于会用此针之人，族中到是帮我打听到一些消息。”闵墟容再一开口，就让唉声叹气的高行厚转忧为喜。
“姓谁名何？人在何处？能请过来吗？”高行厚一连三问，迫切至极。
“我族走了些江湖路子，辗转许久才查到一点源头。”闵墟容摇着头为难道，“六年多前，月羲苑的君座，也就是湘西谈家家主谈子迁，曾用此针给他的好友甫风陌治过严重的外伤。至于当时他用的针是从何处所得，却查不出源头。不过这针的确有续筋脉、生骨肉的奇效，只可惜这个消息走漏到了穆东来耳中，他便认定谈家与沁园交情颇深……”
穆东来当年想方设法入沁园不成，反被沁园的奇玄阵法折损数万傀儡兵，自是恨得咬牙切齿。既然动不了沁园，他自然把主意打到了与其有关的谈家身上。
“……穆东来借谋夺湘西王座之机，命于仁带傀儡兵前往湘西沐城谈家，逼问入园之法。”
仅仅一个谈家和沁园或许有关的传闻，就让穆东来风声鹤唳至如此地步，以至于他会赶尽杀绝——闵墟容正是因此才能推断出沁园手里的确捏着穆东来某个重大的秘密。至少也是值得如此赶尽杀绝的也要藏秘的大秘辛。
“谈子迁抵死不从，当日连他在内的谈家满门无一幸免，全都死于于仁之手，就连谈家的宅邸都给他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义弟，这是旧……”
“我知道这是旧闻，我这里还有一则刚打听到的消息。”
闵墟容打断了高行厚，继续说：“谈家在当地颇有名望，据沐城的百姓所说，那火烧了三天三夜，于仁还带傀儡兵守在外围，谁要帮忙救火，亦是死罪论处。”
如湘西谈家这种家传手艺颇多的世家，就连高行厚都做不到赶尽杀绝，至多对方要是抗命就打入奴籍、下个大狱，至少在“有用”的时候，绝对不会动手杀之，否则一门绝学技艺断绝，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闵墟容继续道：“只是，等到于仁带着人散去，城中有百姓去废墟里帮谈家殓入尸骸。”
高行厚忙问：“是盗墓的？”
闵墟容颔首：“虽然都是立的无字碑，却被附近潦倒急了的盗墓贼听说，便去掘了棺木。”
他说：“百余具棺木里，七成只有残骸没有全尸，剩下的都是衣冠冢，可想而知，城中的人虽然守口如瓶，谈家的火场残骸里却是没能挖掘到多少具骸骨。”
高行厚一怔：“义弟的意思是，谈家……不，谈家主可能还……活着？”
闵墟容略微颔首，道：“所以高兄不必着急，所谓柳暗花明便是如此。”
过于失态并非高行厚的作风，他兀长地沉默了一阵，随后又是那个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枭王”了。
——只要不是绝路，他就能将它走成生路。
“多谢闵弟为我劳心这些琐事。”高行厚道。
“你我之间，又何须言谢？”闵墟容则道。
高行厚了然：“眼下各地收官，这东山影又多出来一片郡土，无一不需要义弟的谋划。你亲自来找为兄，肯定有其他要事。你我之间本就无需这些虚伪的客套，闵弟有事尽管直说。”
“我此次前来，的确有事相商。”闵墟容自不会跟高行厚客套。
高行厚当即精神一振，问：“可是闵弟要找的‘东西’已经寻到，需要人手去取？”
闵墟容颔首：“我需要万余精锐。”
“这么多？”高行厚略微惊讶。
“因为那‘东西’在……”
……
每年生蛇月，便是赤水以北最炎热的时节。
宁堪忙着赶回开天，沿途用淄州大将军印借了驿站替马狂奔——穆东来手下的于仁烧了湘西谈家之后，他寄放在谈家的爱马“话不多”就此失去了踪影，连烤马肉都没留下。
按道理那是匹不可多得的通人性的宝马，以往赶路他给忘了拴路边都会吃完草自解了缰绳溜达回来找他，阵前用替马时跟它走散好几回都没丢过。
那既是能躲过沙场冷箭的灵性战马，又能识途的神驹，怎可能在起火时被困于区区马厩之中？
宁堪想不明白。
不过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了，一旦知道想不明白就会很干脆的……不想了。
唯一庆幸的是，君迁子后来派去的人并未找到马的尸体，也就让宁堪心底还存着一点侥幸，自是不愿意再选一匹新马，就蹭淄州驿站里的且先用着。
烈日正欢，淄州又荒芜少木遮挡，宁堪实在热得受不了，干脆不顾身份打起赤膊，裤衩扎的极低，上身只穿开襟小褂，那精干的腱子肉露在外面，加上他背着用布裹好的乾坤鞭，要不是还有胯/下那匹驿站马儿，简直就像是要给人挑东西的苦力。
这一路他跑出一身酸臭，以至于每次到驿站换马，都会被驿丞捏着鼻子怀疑他的淄州大将军金银是从哪儿偷的，直到跟着他一起翱翔的雉鹰从天而降，停在他肩头给他做证——这毕竟是寻常人家见都没见过的传递军情战报用的神鸟。
从俯山沁园去运河必会路过淄州王城附近，按道理宁堪怎么着也该跟张杞辰打个照面，可他着实记挂着宁坅，一心只想尽快回南开天，便连片刻都耽误不起，一路上凭着乾坤鞭直过战湘西来到湘、淄、龙三地交界，抵达运河与泊水交汇的渡头随便找了条北上的商船，转了较为安全的水路这才安下心来。
泊水的大涝虽然来势汹汹，却至多二十天就能趋稳，三十天便可恢复航道与渡头，只要没有疫病，夏季发一、两次大水亦是寻常。
宁堪虽然不懂务农，却看得见泊水两岸已经固泽，估摸着太阳再烈十来日，两岸的水田就能恢复，加之地被水养肥泡软了，若能赶在夏末前把长势短的庄稼种下去，只要别再出什么天灾人祸，秋天肯定有短季粮可收——泊水两岸的百姓对水涝早已习以为常，活下来的人都很擅长应对这种情况，乍看被水患破坏最严重的湘淄逻三地，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后顾之忧”，真正困难的是……
“你说什么？”
宁堪正在商船上胡思乱想，顺便听了一耳朵旁边的闲谈，结果听到了“宁远”二字便再也坐不住了，当即一个纵身跃到那群闲聊的人中间，抓着说话之人的衣襟，将那人提到自己面前，并爆发出宁家特有的大嗓门，吼道：
“你说宁大元帅怎么了？”
他这一嗓子离的本来就近，跟道闷雷似的打进了别人的脑壳里一样，差点把人的耳朵给吼聋了，人自然也给他吼懵了。
“快说话啊！”宁堪简直要给急疯了。
“我、我……”
“啊——！”
对方正结巴着说不出话，船舱外却传来了能盖过宁堪大嗓门的尖叫。
“不好了！”
“怎么又不好了？”
宁堪一把丢开手里那个半天放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大步往舱口走，刚扯开舱门，就给扑面而来血腥味砸懵了。
“水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