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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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管家老爷，不好了！”
时间略退回数日前，位于大开天的宁家祖宅，爆出了一道惊呼。
宁家祖宅建在洛水以东，到了夏季本就十分炎热，加上宁家那仆从跑的气喘吁吁、满脸冒汗的大呼小叫，让任何看了都觉得更热，更不用说被迫闷在房中算账的“管家老爷”——钱普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别喊我老爷，一下就被你喊老了几十岁！”
一道年轻的声音从西厢书房洞开的窗格里飘出，带着十二分怨怼。
“也别动不动就不好了，就不怕好的不灵坏的灵，都要给你生生说倒霉了！”
“我这不是着急吗？管家老爷恕罪……哎哟！”
仆从踉跄着经过窗前，还没来得及绕道门前，就被窗户里投出来一方研了一半的湿墨砸中了脑门，墨迹糊了满额头也没耽误他继续跑与吼——不过好歹改了口。
“钱大管家，您听我说——”
钱普的名字很吉祥如意，至少在他和他家里人眼中，富贵满堂的“钱”和不出头不跳脱的“普”，正适合他这管家的身份。
这不，钱普从开始在宁家干活，不过几年，就承了父亲的衣钵，一肩挑起了宁家祖宅一干大小事务，在宁远宁大元帅之下，无人不尊他一声“钱大管家”。
跑得满头大汗的仆从一把推开门，道：“元帅又传讯回来说，有一批流民要从龙泉过来，让您及早准备好粮米竹席等，方便到时候派……发。”
“什么？”钱普一只手抓着毛笔，另一只手摇着蒲扇，从一堆账本里探出头来。
钱普长着一付俊俏书生的模样，只是因为天气热，便十分不顾仪容，两只衣袖卷到肩头，衣襟也大敞着，加上听闻又一批流民要来，惊得大张着嘴，硬生生坏了他的好皮囊。
他仿若一个纤弱的姑娘忽然撩起裙摆把人踹个大马趴一样，脸色难看地哀嚎：“又来？这流民还真没完没了了！当我们这儿是善堂不成？”
龙泉作为往来要冲，它不给流民户籍，流民本可以转投周围几郡。奈何淄州兵伐早兴，穷困破败。湘西王是个朝令夕改之王，全靠肱骨之臣苦撑大局，加上穆东来凶名在外，流民根本就不敢去。虞宫封道已经四年之久，自是无人会去……所以，从龙泉不给流民户籍后，他们几乎都涌入了大开天。
开天本来就是军政一体，普通的民籍大多从商，剩下的都是有身契的仆从，这些人只占总籍一成，并且分不到耕田，也不需要耕种。与之相对的剩下九成皆为军籍，耕田也只会分给军籍之人，乃是两籍耕一田，轮流确保军田收成。别说没有户籍给流民，就连有田之人都不会转包，因为缴税亦是按比例来，田耕得越好、产量越高，留在自己手里的余粮也就越多，否则饿死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和自己的同袍。
从三百万天帝兵编制由天帝钦定下的那天开始，便是历经了诸多磨合与改制，最终才成形这套完全容不得任何闪失和贪墨的“军田籍制”。除非偌大的天都府和开天都不再需要拱卫，其他几郡也能歌舞升平到永远不需要出兵平定，否则天帝兵就离不开这样的特殊田制。
然而，有天帝交替全凭天命在先，使之得天启前全无征兆，自然也无权无势，自然只能依仗同样被天命所缚的开天宁家了。
再多的流民到了开天，都只能播粮养着，而得不到籍，他们却还源源不断的来投靠，显然便是存着侥幸来混饭吃了。
短期内开天尚可支撑，长期却是均不出那么多闲粮。
即是说，如今的开天跟龙泉一样逐年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任意一撮人数较多的流民都能拖垮开天。
钱普看那仆从跨进门槛，直接用蒲扇一指，道：“你退回去。”
仆从虽然没闹明白为啥要退出去，到底是被开天宁家的军旅风格给训惯了，当即定住并往后退了几步。
钱普又道：“再退，对，退到门外。”
仆从愈发莫名，却不好违抗，只能退到门外。
在仆从以为钱普是嫌他跑得满身汗臭时，却听钱普道：“你把门外落下的那块方墨给我捡回来，那可是元帅给我的上好松烟墨……你真没点儿眼力劲儿，这点儿小事还非要我说出来？”
仆从：“……”
仆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既然这墨宝贝，钱管家还用来砸人？可他在管家手下做事，就算管家性情随和，也不好顶撞，只能无可奈何的回身去捡。
屋里的钱普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头都没抬就伸手接过墨，往砚台上一靠，继续问道：
“这次又是多少人？”
仆从答：“大约千名。”
“那还好。”钱普松了口气。
“一批。”
“……”
钱普一口大气没来得及舒完，就给卡了个半死，十分不乐意地问：
“共几批？”
仆从：“五。”
钱普：“……”
他要是能吐血，肯定当场就能一口老血喷出三丈之远。
他边翻着手里的账，边皮笑肉不笑地问：“元帅有说安置流民要用的东西，是走兵库，还是宁家的私库？”
仆从方要开口，又被钱普打断。
“好了，不用说了，要是走兵库肯定不会来找我，而是去找总领司库正了。既然特意来告诉我，就是要走宁家的私库。”
宁家的家风从不喜留没用的人在府中，钱普这人虽然不能打，但是在算数上却很本事，不止能不用算盘，两只手还神乎其技的左右同时开弓。
钱普从牙缝里挤出不满，大力把蒲扇拍在桌子上，接着边右手执笔核对当月的账目，边从出入库那一叠账册里精准的抽出一本书脊标有“宁”字的摊开在左手，还另外拿了只搁在砚台边的狼毫，条理分明的算写接济千名流民所需要的各类财帛数。
只是这人手脚虽然勤快，口头却不忘怨怼自己的主子：“接济流民，接济遗孤，接济，接济……一天到晚就知道接济，宁大元帅真是不怕宁府就这么被她给败光……吗？”
钱普说话间把账册给写清楚了，正准备写财帛出库的文书，顺便迁怒的抬头狠狠一瞪那前来通禀的仆从，哪知道这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就被自己刚说出来的话噎了个半死，恨不得收回来咽回去。
那仆从正瑟缩在门外装小鹌鹑，方才捧回松烟墨的根本就不是他，而能让仆从吓得在那缩脖子的人自然不做二想。
钱普登时觉得大事不妙，硬着头皮侧过脑袋，果不其然看见刚才被自己提了好几次大名还被他埋汰了好大一通的正主——宁远就站在那堆账本后面。
宁远来得匆忙，头发都没绑，穿着一身常服，衣料没什特殊之处，颜色也不够鲜亮，加之她平常就不喜熏香，还收敛了那一身武人特有的骇人气息，只要不抬头见到正脸，整个人再寻常不过。
这偌大的宅子每天有无数人在钱普面前来去，他又不会功夫哪里知道面前站的会是这么一尊惹不起的大神。
宁远来的时候恰巧好看到那仆从被钱普指使出来捡墨，干脆使了个眼色打发他留在门口，亲自捡了墨送到钱普手边，甚至还顺手帮他研了个墨。
“你这双手出入账目的本事真是无论看几次都很新奇。”宁远看钱普左右开弓看得十分高兴，根本不在意这钱大管家是否在背后骂自己。
钱普可就没她这么大的心了。他看到宁远的第一反应，便是整理自己那身随意到堪称邋遢的仪容，活像被人调戏似的先拉衣襟再放袖子，慌张之下却把自己那一身衣服扯得更乱了，看得宁远愈发忍俊不禁。
宁远自小在军营中打诨，模样虽然生得婉约，气势却能不怒自威，加上宁家这一辈天赋的大嗓门，别说钱普看见她就觉得膝盖软，就连资深的老兵都会抖个不停。只是她在府中跟军中全然是两幅模样，军中为了立威，是怎么凶怎么来，家中却全无家主的架子，常把府中仆从的糗事当乐子看。
尤其这个钱普，自小除了出入库做账等事，一概遇到就慌，常年抖成筛子，简直十分可乐。
宁远一派闲散的半靠在案几边，边乐边若无其事的把自己披散的头发挽了起来，用一个样式繁复的紫金发簪固牢，这才“嗯”了一声。
这一声满是不怒自威之态，吓得正准备辩解钱普当即结巴起来。
“元、元帅，我……”
他活像给人括了一巴掌，舌头不住的乱晃，磕巴了半天没能把后半句给扯出来。
“你先下去吧。”宁远在把人吓死前终于大发善心地开了尊口。
钱普当即如蒙大赦，跳起来道了声“告退”就想跑，也不知道这个站起来还比宁远高半个多头的人，是怎么见到宁远就跟老鼠遇到猫似的。
钱普一步迈出，却没能跑成，直接给宁远拈花般的动作扯着衣襟揪了回来，丢回到椅子上。
“我和大管家还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跪在门口的仆从闻声再不知宁远是在指他，恐怕真是愚钝到不足以留在宁府当差了，当即跳将起来，十分体贴的把门扉一带，飞也似的溜了。
被留下来跟宁远共处一室的钱普额头和后背当即汗如雨下，不是给热的，而是给吓的。
开天宁家目前执掌金印的第一百二十七位元帅——宁远。
一百二十七为列号，代表延续至今多少代。天帝也有列号，譬如诏天帝，列号是：一百二十六，代表他是自初代天帝得天启以来第一百二十六位继任的天帝。宁远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金印元帅，列号跟诏天帝相同，也是第一百二十六。这并非是巧合，而是宁家历代不成文的古怪家训——即便帅印有更替，只要天帝没有更替，就会用同样的列号。同样，如果一位元帅在任却换了好几位天帝，那他的列号也必定会跟着变。
只是宁家世代为将帅，不说诸位家主性格是否都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却有不成文的规定——每逢天帝更替就都会挂印一回，并且还附带收拾细软、飞快地隐居山林，好似不如此作为就算“侍了二君”，能让开天宁家颜面无存。
但凡要谁拦着他们不让归隐，他们八成是要提刀抹了脖子以表忠心，毕竟“天罚”这个东西自古以来都异常玄妙，开天宁家又目睹无数位中书令为天罚灭门，犯任何大不为也不敢冒犯天启，连带这“列号”和“忠君”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这一代的宁家主宁远虽然不是个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却是嫡系中文武诡谋皆十分出众的一位。
然而，她的文韬武略跟她最擅长的事情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她最擅长的是把麻烦全部推卸给自己的弟弟们去解决，是一个“有事弟弟服其劳”的奇家主。
这对了解她的人而言，是她希望五位弟弟都能早些成材，这才多给他们些历练的机会，对于好事者而言，常会怀疑她为帅与当家之能，奈何这种怀疑是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的，否则便会被她胖揍。
“钱普，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宁远自然不在意钱普说接济流民会把宁家败光的事情，毕竟这千年底蕴的世家要是这么容易就败光，恐怕早已经破败无数次了。
再说了，钱普有此担心也是职责所在，毕竟这家中的出入账都掌管在他手里，要是真给败光了，他这大管家还有什么立场留在府中？
钱普闻声忙应：“元帅有什么尽管吩咐，我肝脑涂地也……”
宁远打断：“肝脑涂地到不必，却是有些冒险，还会背些骂名，以后只怕会给人留下话柄，你要有准备，不怕被人说闲话。”
钱普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小事，更不是什么好事。
宁远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我思来想去，只有你适合帮这个忙。”
宁远都这么说了，钱普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那别说这大管家的位置保不住，把他扫地出门都算轻了。
说夸张点儿，宁远生起气来，可能直接徒手把他的脑袋当成西瓜来切成八瓣儿！
宁远仿若没看到钱普的惶恐，更不在意他是否抖成筛糠，诚意十足的径自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
钱普听宁远说到途中，脸色已是一片惨白，终于不甘欺压，愤而暴起，惊呼声吓飞了屋檐上栖息的麻雀。
“宁大元帅是在说笑不成？”
宁远抿唇一笑，十分婉约。
“嘻嘻，我是会用这种事来说笑的人么？”
钱普给她笑得抖成了一具货真价实的筛糠。
“管、管家老爷，不好了！”
时间略退回数日前，位于大开天的宁家祖宅，爆出了一道惊呼。
宁家祖宅建在洛水以东，到了夏季本就十分炎热，加上宁家那仆从跑的气喘吁吁、满脸冒汗的大呼小叫，让任何看了都觉得更热，更不用说被迫闷在房中算账的“管家老爷”——钱普了。
“都说了多少遍了，别喊我老爷，一下就被你喊老了几十岁！”
一道年轻的声音从西厢书房洞开的窗格里飘出，带着十二分怨怼。
“也别动不动就不好了，就不怕好的不灵坏的灵，都要给你生生说倒霉了！”
“我这不是着急吗？管家老爷恕罪……哎哟！”
仆从踉跄着经过窗前，还没来得及绕道门前，就被窗户里投出来一方研了一半的湿墨砸中了脑门，墨迹糊了满额头也没耽误他继续跑与吼——不过好歹改了口。
“钱大管家，您听我说——”
钱普的名字很吉祥如意，至少在他和他家里人眼中，富贵满堂的“钱”和不出头不跳脱的“普”，正适合他这管家的身份。
这不，钱普从开始在宁家干活，不过几年，就承了父亲的衣钵，一肩挑起了宁家祖宅一干大小事务，在宁远宁大元帅之下，无人不尊他一声“钱大管家”。
跑得满头大汗的仆从一把推开门，道：“元帅又传讯回来说，有一批流民要从龙泉过来，让您及早准备好粮米竹席等，方便到时候派……发。”
“什么？”钱普一只手抓着毛笔，另一只手摇着蒲扇，从一堆账本里探出头来。
钱普长着一付俊俏书生的模样，只是因为天气热，便十分不顾仪容，两只衣袖卷到肩头，衣襟也大敞着，加上听闻又一批流民要来，惊得大张着嘴，硬生生坏了他的好皮囊。
他仿若一个纤弱的姑娘忽然撩起裙摆把人踹个大马趴一样，脸色难看地哀嚎：“又来？这流民还真没完没了了！当我们这儿是善堂不成？”
龙泉作为往来要冲，它不给流民户籍，流民本可以转投周围几郡。奈何淄州兵伐早兴，穷困破败。湘西王是个朝令夕改之王，全靠肱骨之臣苦撑大局，加上穆东来凶名在外，流民根本就不敢去。虞宫封道已经四年之久，自是无人会去……所以，从龙泉不给流民户籍后，他们几乎都涌入了大开天。
开天本来就是军政一体，普通的民籍大多从商，剩下的都是有身契的仆从，这些人只占总籍一成，并且分不到耕田，也不需要耕种。与之相对的剩下九成皆为军籍，耕田也只会分给军籍之人，乃是两籍耕一田，轮流确保军田收成。别说没有户籍给流民，就连有田之人都不会转包，因为缴税亦是按比例来，田耕得越好、产量越高，留在自己手里的余粮也就越多，否则饿死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和自己的同袍。
从三百万天帝兵编制由天帝钦定下的那天开始，便是历经了诸多磨合与改制，最终才成形这套完全容不得任何闪失和贪墨的“军田籍制”。除非偌大的天都府和开天都不再需要拱卫，其他几郡也能歌舞升平到永远不需要出兵平定，否则天帝兵就离不开这样的特殊田制。
然而，有天帝交替全凭天命在先，使之得天启前全无征兆，自然也无权无势，自然只能依仗同样被天命所缚的开天宁家了。
再多的流民到了开天，都只能播粮养着，而得不到籍，他们却还源源不断的来投靠，显然便是存着侥幸来混饭吃了。
短期内开天尚可支撑，长期却是均不出那么多闲粮。
即是说，如今的开天跟龙泉一样逐年捉襟见肘，入不敷出，任意一撮人数较多的流民都能拖垮开天。
钱普看那仆从跨进门槛，直接用蒲扇一指，道：“你退回去。”
仆从虽然没闹明白为啥要退出去，到底是被开天宁家的军旅风格给训惯了，当即定住并往后退了几步。
钱普又道：“再退，对，退到门外。”
仆从愈发莫名，却不好违抗，只能退到门外。
在仆从以为钱普是嫌他跑得满身汗臭时，却听钱普道：“你把门外落下的那块方墨给我捡回来，那可是元帅给我的上好松烟墨……你真没点儿眼力劲儿，这点儿小事还非要我说出来？”
仆从：“……”
仆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既然这墨宝贝，钱管家还用来砸人？可他在管家手下做事，就算管家性情随和，也不好顶撞，只能无可奈何的回身去捡。
屋里的钱普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头都没抬就伸手接过墨，往砚台上一靠，继续问道：
“这次又是多少人？”
仆从答：“大约千名。”
“那还好。”钱普松了口气。
“一批。”
“……”
钱普一口大气没来得及舒完，就给卡了个半死，十分不乐意地问：
“共几批？”
仆从：“五。”
钱普：“……”
他要是能吐血，肯定当场就能一口老血喷出三丈之远。
他边翻着手里的账，边皮笑肉不笑地问：“元帅有说安置流民要用的东西，是走兵库，还是宁家的私库？”
仆从方要开口，又被钱普打断。
“好了，不用说了，要是走兵库肯定不会来找我，而是去找总领司库正了。既然特意来告诉我，就是要走宁家的私库。”
宁家的家风从不喜留没用的人在府中，钱普这人虽然不能打，但是在算数上却很本事，不止能不用算盘，两只手还神乎其技的左右同时开弓。
钱普从牙缝里挤出不满，大力把蒲扇拍在桌子上，接着边右手执笔核对当月的账目，边从出入库那一叠账册里精准的抽出一本书脊标有“宁”字的摊开在左手，还另外拿了只搁在砚台边的狼毫，条理分明的算写接济千名流民所需要的各类财帛数。
只是这人手脚虽然勤快，口头却不忘怨怼自己的主子：“接济流民，接济遗孤，接济，接济……一天到晚就知道接济，宁大元帅真是不怕宁府就这么被她给败光……吗？”
钱普说话间把账册给写清楚了，正准备写财帛出库的文书，顺便迁怒的抬头狠狠一瞪那前来通禀的仆从，哪知道这不抬头还好，一抬头就被自己刚说出来的话噎了个半死，恨不得收回来咽回去。
那仆从正瑟缩在门外装小鹌鹑，方才捧回松烟墨的根本就不是他，而能让仆从吓得在那缩脖子的人自然不做二想。
钱普登时觉得大事不妙，硬着头皮侧过脑袋，果不其然看见刚才被自己提了好几次大名还被他埋汰了好大一通的正主——宁远就站在那堆账本后面。
宁远来得匆忙，头发都没绑，穿着一身常服，衣料没什特殊之处，颜色也不够鲜亮，加之她平常就不喜熏香，还收敛了那一身武人特有的骇人气息，只要不抬头见到正脸，整个人再寻常不过。
这偌大的宅子每天有无数人在钱普面前来去，他又不会功夫哪里知道面前站的会是这么一尊惹不起的大神。
宁远来的时候恰巧好看到那仆从被钱普指使出来捡墨，干脆使了个眼色打发他留在门口，亲自捡了墨送到钱普手边，甚至还顺手帮他研了个墨。
“你这双手出入账目的本事真是无论看几次都很新奇。”宁远看钱普左右开弓看得十分高兴，根本不在意这钱大管家是否在背后骂自己。
钱普可就没她这么大的心了。他看到宁远的第一反应，便是整理自己那身随意到堪称邋遢的仪容，活像被人调戏似的先拉衣襟再放袖子，慌张之下却把自己那一身衣服扯得更乱了，看得宁远愈发忍俊不禁。
宁远自小在军营中打诨，模样虽然生得婉约，气势却能不怒自威，加上宁家这一辈天赋的大嗓门，别说钱普看见她就觉得膝盖软，就连资深的老兵都会抖个不停。只是她在府中跟军中全然是两幅模样，军中为了立威，是怎么凶怎么来，家中却全无家主的架子，常把府中仆从的糗事当乐子看。
尤其这个钱普，自小除了出入库做账等事，一概遇到就慌，常年抖成筛子，简直十分可乐。
宁远一派闲散的半靠在案几边，边乐边若无其事的把自己披散的头发挽了起来，用一个样式繁复的紫金发簪固牢，这才“嗯”了一声。
这一声满是不怒自威之态，吓得正准备辩解钱普当即结巴起来。
“元、元帅，我……”
他活像给人括了一巴掌，舌头不住的乱晃，磕巴了半天没能把后半句给扯出来。
“你先下去吧。”宁远在把人吓死前终于大发善心地开了尊口。
钱普当即如蒙大赦，跳起来道了声“告退”就想跑，也不知道这个站起来还比宁远高半个多头的人，是怎么见到宁远就跟老鼠遇到猫似的。
钱普一步迈出，却没能跑成，直接给宁远拈花般的动作扯着衣襟揪了回来，丢回到椅子上。
“我和大管家还有事相商，你先下去吧。”
跪在门口的仆从闻声再不知宁远是在指他，恐怕真是愚钝到不足以留在宁府当差了，当即跳将起来，十分体贴的把门扉一带，飞也似的溜了。
被留下来跟宁远共处一室的钱普额头和后背当即汗如雨下，不是给热的，而是给吓的。
开天宁家目前执掌金印的第一百二十七位元帅——宁远。
一百二十七为列号，代表延续至今多少代。天帝也有列号，譬如诏天帝，列号是：一百二十六，代表他是自初代天帝得天启以来第一百二十六位继任的天帝。宁远的父亲，也就是上一代金印元帅，列号跟诏天帝相同，也是第一百二十六。这并非是巧合，而是宁家历代不成文的古怪家训——即便帅印有更替，只要天帝没有更替，就会用同样的列号。同样，如果一位元帅在任却换了好几位天帝，那他的列号也必定会跟着变。
只是宁家世代为将帅，不说诸位家主性格是否都是十头牛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却有不成文的规定——每逢天帝更替就都会挂印一回，并且还附带收拾细软、飞快地隐居山林，好似不如此作为就算“侍了二君”，能让开天宁家颜面无存。
但凡要谁拦着他们不让归隐，他们八成是要提刀抹了脖子以表忠心，毕竟“天罚”这个东西自古以来都异常玄妙，开天宁家又目睹无数位中书令为天罚灭门，犯任何大不为也不敢冒犯天启，连带这“列号”和“忠君”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这一代的宁家主宁远虽然不是个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倔脾气，却是嫡系中文武诡谋皆十分出众的一位。
然而，她的文韬武略跟她最擅长的事情比起来就完全不值一提了——她最擅长的是把麻烦全部推卸给自己的弟弟们去解决，是一个“有事弟弟服其劳”的奇家主。
这对了解她的人而言，是她希望五位弟弟都能早些成材，这才多给他们些历练的机会，对于好事者而言，常会怀疑她为帅与当家之能，奈何这种怀疑是谁也不敢在她面前提起的，否则便会被她胖揍。
“钱普，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宁远自然不在意钱普说接济流民会把宁家败光的事情，毕竟这千年底蕴的世家要是这么容易就败光，恐怕早已经破败无数次了。
再说了，钱普有此担心也是职责所在，毕竟这家中的出入账都掌管在他手里，要是真给败光了，他这大管家还有什么立场留在府中？
钱普闻声忙应：“元帅有什么尽管吩咐，我肝脑涂地也……”
宁远打断：“肝脑涂地到不必，却是有些冒险，还会背些骂名，以后只怕会给人留下话柄，你要有准备，不怕被人说闲话。”
钱普一听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小事，更不是什么好事。
宁远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我思来想去，只有你适合帮这个忙。”
宁远都这么说了，钱普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那别说这大管家的位置保不住，把他扫地出门都算轻了。
说夸张点儿，宁远生起气来，可能直接徒手把他的脑袋当成西瓜来切成八瓣儿！
宁远仿若没看到钱普的惶恐，更不在意他是否抖成筛糠，诚意十足的径自说道：
“事情是这样的……”
钱普听宁远说到途中，脸色已是一片惨白，终于不甘欺压，愤而暴起，惊呼声吓飞了屋檐上栖息的麻雀。
“宁大元帅是在说笑不成？”
宁远抿唇一笑，十分婉约。
“嘻嘻，我是会用这种事来说笑的人么？”
钱普给她笑得抖成了一具货真价实的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