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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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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人最畏惧之事莫过于一死,若应承安不曾亡国被囚,补骨脂下所见平生最畏惧大约就是生死之事。

    世间能以意气胜过生死者寥寥无几,应承安以常人之理忖度宿抚,想过他最畏惧之事是父母兄弟被抄家斩首,只他一人幸免于难,又或者是征战之间生死一线,险死还生,却没想过他会自认最怕杀人。

    身居高位,总有人胆战心惊地窥视一举一动,绞尽脑汁地行巧言令色的讨好之举,千万人的前途性命尽握手中,张口之间生杀予夺。这权柄少有人能拒绝,谁会去怕它?为什么要畏惧它?

    难道因为胸有大志,难承其重?

    但这念头在应承安脑海中一闪而逝。他换了个姿势坐着,放松地枕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问宿抚道:“从何谈起?”

    宿抚背对着他,侧躺着,脊梁慢慢地佝偻起来,把自己团做一团,过了一阵整张锦被簌簌地颤抖起来,像是被秋风肆意拨弄的枝叶,显得脆弱无助。

    但也没听到什么声响。

    应承安看了他一会儿,迟钝地意识到这是补骨脂的毒性发作了,宿抚没办法作答。

    因此他只能垂下眼睫,陷入无声的思索。

    宿抚征战多年,与夷人作战时极少留下活口,常有屠城之举。谋逆这一路也攻城拔寨,为清理当地士族势力,动辄抄家夷族。

    他手中人命不计其数,平日也从未见过他露出歉疚心虚之态,如何能谈得上最畏惧之事?

    应承安难以理解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没能理清头绪,就也被身上的补骨脂拖入了痛楚中。

    好在他这次吸入的补骨脂是混在水雾中的,分量并不算多,且距离上一次服食已有一段时日,这期间他一日未停地调养身体,毒性已经散去不少。只是昨日受了一番折磨,身体虚弱,发作时才比宿抚后醒来,再戒断时却没有太叫人难熬。

    应承安指尖发烫,片刻后他鬓角淌下汗来,面颊被热得染上绯红,烦躁地扯开了衣领,疑心自己被投掷于烈火中。

    这想法一生,便觉得有热浪扑鼻而来,叫他喘息不得。

    应承安神思恍惚,险些以为又回到了昨夜受刑之时,一层层沾了水贴到面上的桑皮纸封住他的口鼻,把呻吟和呼救尽数封堵在口中,继而生出烈火烧灼他。他一挣扎,火光就沿着鼻腔滚入肺腑中,炙烤他,让他五内俱焚,如入镬釜。

    应承安小心翼翼地踢掉鞋,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忍耐地等它过去。

    他此时比第一次补骨脂之毒发作时还要虚弱一些,身上毫无端倪地生出的热度刚刚有所消退,就感到了昏昏欲睡。

    应承安不准备为难自己,他闭上眼,疲惫地放任神思陷入昏沉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半梦半醒间听到宿抚一声哀鸣:“承安杀我!”

    杜鹃泣血中的凄厉悲恸也无过于此,应承安一个激灵,生生被他吓得清醒了过来。

    他的补骨脂之毒已经发作完了,应承安抬手理了一下被扯乱的衣领,满头雾水地想: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

    补骨脂之中生出的幻象真假杂糅,使人难以分辨,应承安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怕杀人”的另一种解释,不可思议地盯了一会儿宿抚,站起身给自己泡了壶茶,斟满茶盏,好整以暇地捧着茶托走回来,坐回椅子上审视他。

    宿抚确实不可能记得死在他手中的无名之人的面貌姓名,他性情果决,必然也少有为已死之人惋惜之时,故而此“杀人”未必指的是他持刀杀人,而是旁人持刀杀他。

    应承安在记忆中挑挑拣拣,最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确信地想:是越梅臣谋划的那次刺杀。

    不过幻象中所见的刺客身形面貌大概换成了他的。

    应承安微微松了口气,又想:这回你总该对越梅臣心生嫌隙了。

    却不知宿抚所见幻象分作两段,前一段血流漂橹,后一段才符合他的猜想。

    应承安畏寒体弱畏寒,他在时书房中地龙便要烧得比平时旺些,门窗紧闭,炙烤得如同夏日。

    宿抚生怕自己受不住痛在挣扎时伤人,早早把自己裹在被中捆了起来,补骨脂还未找他麻烦,先被焐出了一身汗。

    他感觉手心汗津津的,汗珠顺着脖颈往下淌,单衣湿漉漉地贴在后背上,叫人口干舌燥,心生暴戾。而等待补骨脂之毒发作的时候就像有人将一柄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左右挑选位置,迟迟不肯砍下,更添一份烦躁。

    宿抚带着被子翻了个身,侧身面向墙壁,不耐烦地想:失策了。

    他瞪着墙角和自己生闷气,全然没有发觉这不是他平时的脾气。

    补骨脂在不知不觉地时候掌控了他的身体,疼痛一爆发出来就毫不留情。

    宿抚牙关咯噔一声,重重地磕在了一处。

    那痛是剖开皮肉,抽出骨头碾碎,宿抚顾不上被咬出了血的舌尖,死死咬着牙,一身结实皮肉痉挛起来。

    他默不作声地忍了一会儿,耳边就听不到自己的喘息声,取而代之的是剃刀刮骨的尖利声响。

    片刻后剃刀又换成了烧红的铁钎,一下一下地往他骨缝中砸,好像要将他敲骨吸髓,分肢割肉,

    宿抚控制不住颤抖,刚开始时他还数着时间,然后就被难以忍受地剧痛打乱,脑中乱蓬蓬地生出无数种念头。

    他慌乱无措地抓住了一个,毫无缘由地想:承安当时是怎么熬过去的?他那么、那么……

    那么什么?

    这问题在他脑中翻来覆去,然而直到疼痛暂时止息,宿抚也没想出答案来。

    他睁开眼,发觉眼上蒙了一层不知道从哪里流下的汗水,叫人视线模糊不清,只得接连眨了几次眼,才看清面前时书房的墙壁,而非臆想中的地狱景象,绷紧的心志当即松懈,意识到牙关已经咬得发酸。

    宿抚缓缓地松懈力道,旋即被酸胀的肌肉打了个措手不及,龇牙咧嘴了一下才平复下来,精疲力尽地翻了个身,平躺在窄榻上,侧头看向应承安。

    应承安的补骨脂看上去也已经发作,他抱着膝盖蜷缩在椅子上,睁着眼睛,目光不知道看向何处,但里面的神光是涣散的,好在脸上没有显示出什么痛苦神色,大约和曾经遭受的相比不值一提。

    宿抚又眨了一下眼,把从鬓角上流进眼睛里的汗珠挤出去,看着应承安,居然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由衷地想:太好了。

    他的亲卫注意到他一直在眨眼,从房梁上探出头,对上皇帝的目光,停顿了一下,关切地问:“要一掌砍晕你吗?”

    宿抚张了下嘴,又发现喉头干涩,于是使唤着亲卫给他倒了杯凉水,就着他的手囫囵喝了个干净,感觉带着寒意的水沿着喉管落入胃中,身上焐出来的热气顿消,舒适地叹了口气,叫他放开自己,直挺挺地倒回了床上。

    亲卫把杯底剩下的一点水倒在方巾上,抓着方巾在宿抚脸上潦草地擦了擦,被他骂了句,浑不在意地窜回了房梁。

    然而补骨脂再发作时先前喝下的凉水好像在胃中变成了一块坚硬的冰,宿抚张口欲呕,但一动便觉得头晕目眩,如同被人撬开颅骨拨弄他的脑子,叫他头晕脑胀地失了力道,重重地往下陷去。

    窄榻如同不存在一般,没有东西托着他的身体,叫他向下急坠。

    宿抚恍惚了一下,再也顾不上胃中的坚冰,蓦地沉入血色中。

    他手里握着剑,身上缀着沉甸甸的全副披挂,站在一群面目模糊的人中,浑身僵硬,不知被什么禁锢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站在那里被人指指点点。

    宿抚先低头看了手中的剑。

    长剑上被血迹所污,只有剑刃的地方还闪着些许寒光,看不到剑上的铭文,但宿抚仍旧凭手感认出是应承安赠他的山阿剑。

    他又抬头辨认周围的景象。

    天地广阔无边际,没有风,脚下是被血浸泡得近似肉泥的残肢,不知堆积了多长时间,散发着可怖的味道。

    围着他的人不论男女老幼都没有面孔,有人捧着自己的头颅,有人弯腰捡着从破开的腹中流出的肠子,有人已经腐烂,白色的蛆虫在黑漆漆的烂肉中蠕动,从它们口中吐出的指责咒骂都极尽恶毒,恨不得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为豚鼠腹中餐。

    宿抚没能分辨出自己身处何地,便又把视线放到自己身上,尝试挣脱无形的束缚。

    他平生征战数百场,少有败绩,再阴森可怕的场景也见过,那些唾骂更伤不到他分毫,在这幻象中反而显得虚弱无力,不知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地方。

    宿抚若有所思地,他将胳膊从无形的束缚中抽出,不管手背上磨出的血痕,抓住脱臼的手腕往回一掰,极轻地笑了一声。

    不过如此,新君近乎轻蔑地想,果然是死物,分辨不出人心。

    他强行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大步上前,扬剑横扫,砍落了那些没有面目的头颅,硬生生地劈出一条道路,头也不回地穿过人群,扬长而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