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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祥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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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探司并还未从刑部记录中查出什么来,昭宁元年的会试恩科便在告祭先圣的祷祝声中开启。

    会试连考三场,首场问史论,次场问各国政治、艺学策五道?,末场问书经义,九月二十日凌晨入场,二十七日傍晚方能出,书吏誊抄试卷耗费一日夜,考官阅卷又五日。

    待十月二日卢天禄将拟好的杏榜和相应试卷送到宿抚桌上时,补骨脂恰好发作到了最后一场。

    皇帝已经把自己捆在了被中,不知补骨脂具体何时发作,不好解了绳索起身见卢天禄,只叫亲卫前去与他交谈,应承安闲来无事,回头看看床上的宿抚,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今日守在宿抚身边的亲卫仍是宣武将军郑鸣,听到应承安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他一眼,发觉宿抚没有阻拦他插手的意思,便默许他出了隔间。

    时令已经入冬,虽然还未降雪,但风中已有了严寒的气象。

    卢天禄不过捧着一摞纸在廊下站了片刻,得传召时迈进书房时还哆嗦了一阵才平息,把杏榜和试卷交到亲卫手中,忙把手缩回衣袖贴在小臂上取暖,才将注意力放在御前奏对上。

    这一定神方惊觉坐在上首接过杏榜的不是宿抚,而是自祭社稷后被宿抚当胸一脚踹开的亡国君,不由一怔,脱口而出道:“怎么是你?

    亲卫把那摞纸放在桌上,试卷还未拆开糊名,杏榜上只记考位,应承安一眼扫过,没有看出什么来,又伸手去拿底下的试卷。

    卢天禄这才醒过神来,连忙上前两步,试图阻止应承安翻阅试卷:“怀义王且住!”

    应承安头也不抬,郑鸣迟疑了一下,上前拦住卢天禄,免得他踏上阶陛惊扰宿抚,低声说:“陛下抱恙在身,已经歇下,莫喧哗。”

    “可……可那也不能让他翻看考生试卷,”卢天禄争辩道,“这不合礼节规矩。”

    应承安看的是首场的史论,他学帝王之策,史论乃是必修,因此看得也快,一目十行,不过片刻就翻完了被点为会元的试卷,又去看余下几名贡士的,卢天禄和郑鸣讲道理的功夫已经连着看过了三份,

    郑鸣被他说得头晕脑胀,险些让开路,正好赶上应承安抬起头,轻飘飘地瞥了卢天禄一眼,玩味道:“文出一脉,卢尚书好眼光。”

    卢天禄面色一变,立刻反驳道:“皆考官所推举之佳作。”

    这几篇文章确实不错,在历年会试卷中也称得上上乘之作,文旨虽大相径庭,但看遣词用典,也确实是同一处学馆出来的,虽还未看到姓名,想也就是那几个文风昌盛之地的士子,多半是世家豪族中人。

    应承安无意与他争执,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叫郑鸣将卢天禄送出书房。

    这名临时充作亲卫的将军早就担忧他惊扰宿抚,见状手下用力,硬生生将礼部尚书推了出去,被人无声地骂了两句“莽夫”一类的蔑称。

    应承安得以不紧不慢地将余下几分试卷一一审视完,抬头对郑鸣道:“去看看卢天禄是否还在门外,若在的话告诉他,明日一早同余下几名主考官一道过来,看看这几只麒麟驹姓甚名谁。”

    郑鸣转头看向宿抚,皇帝不知在皱眉默忍什么,神智倒还清醒,见他询问的视线,便点了点头。

    郑鸣这才出门去传话。

    他回来时应承安还在翻看试卷,郑鸣上前检查了一下桌上的其余事物,将奏折取走收进竹筐里挪开,以免被应承安看到不该见的事物,这才回到隔间守着宿抚。

    宿抚身中补骨脂已经近一月,其间毒物越发作,痛楚就越发甚嚣尘上,且他每日批阅奏折不停,精神日加疲惫,好在疼痛虽难耐,所见幻象却并不像前两场那样耗费心神,见得多了,便也能坦然以对。

    如今甚至生出稍许即将尽数熬过的暗喜,并未想过这一回见到的是何等惊惧之事,叫他大病一场,浑噩地卧在床上数日,病愈之后,朝中又是何等天翻地覆的场景。

    永光四年的新年将至,春冬交替之时,但春风还在南方徘徊,未抵边疆。

    威靖关仍旧被冰雪所封,晚来的寒风吹起城头上的积雪,将它洋洒起来,凛冽而刺骨地卷进行路人的衣领。

    越梅臣穿过将军府的回廊时一只驯鹰刚刚展翅跃下屋檐,锋利的趾尖抓散了屋檐上的积雪,掀起夹杂着冰粒的雪块,被寒风吹来,劈头盖脸地砸在了他的青铜面具上。

    他侧身避让开,疾步穿过这段回廊,抬手去扫落在衣领上的冰雪,手掌温热,拂过时冰雪消融,在衣领上留下了一点不明显的水痕,眨眼间又被冻成一片薄冰,将衣领上的狐毛黏连起来。

    回廊后是一间用毛毡围成的穹庐,帘幕大敞,还未走近便能感觉到蒸腾的热气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汤药味扑面而来,而后是随着热浪一起涌出的水雾,在越梅臣的面具上蒙了一层白霜。

    那面具本就特地做成丑陋可怖模样,如今青上覆白,便显得愈发青面獠牙,犹如鬼怪。

    越梅臣低头穿过帘幕,问道:“药熬得如何了?”

    穹庐正中是一尊砂锅,两名童子正在将汤药导入瓷碗中,碗上蒙了一层细网以过滤药渣,大夫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摆弄一根中空的苇杆,闻声抬起头来,面目憔悴,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

    “药是熬好了,可将军如何服药?”他丢掉折断的苇杆,为难道,“将军已经三日不饮不食,再这样下去,我担忧……”

    宿抚遇刺后卧病在床已有三日。

    他在醉中,身手不如往日敏捷,所幸勉强算是避让及时,刺客未能割断他的喉管,锋锐的匕首只来得及从咽喉上擦过,带出一抹鲜血,在喉管上留下了不足指甲大小的一块缺口,暴露在外,使人难以喘息。

    军中医官闻讯赶来时宿抚几乎已经闭过气去,咽喉处溢出的血染红了大半床褥,亲卫死死按着他的肩头不让他挣扎,以免撕裂伤口。

    即使如此,宿抚每一次艰难喘息都牵动缺口,痰液和血脓夹在气流中喷出,难忍呛咳,情形愈紧迫。

    好在医官治多了此类外伤,艺高胆大,眼见缺口不封堵不行,取了鱼肠线用烈酒一浇,匆忙将皮肉胡乱牵合在一处,见宿抚呼吸渐渐顺畅,竟腿软地跌坐在了血泊中。

    被刺客割开的皮肉约有两寸长,深不知数,此等外伤只是养起磨人,需待伤口自愈,因此如何服药饮食又成了最为难之事。

    医官从未治过这样的伤势,一时束手无策,只能叫人不分昼夜地守在宿抚身边,为他擦拭渗出的体液,每隔半个时辰往唇上滴一点水,只能依靠他自己强自忍耐。

    越梅臣端着汤药去而复返的时候宿抚正在活动膝盖。

    他肩头往上被固定在床板上,以免不慎牵动咽喉受伤,余下几处倒还都能缓缓活动,只是为了方便打理,衣服被剥了个精光,见越梅臣进来,连忙扯过被子盖住腰臀,用眼神示意他。

    越梅臣把怀中的汤药放在桌上,摘下被冻得宛如冰坨一样的青铜面具,抬手搓了一把脸,勉力精神起来,沉声道:“大夫说鼻与胃通,若寻一中空之管,从鼻入,便能用些流食。他正在寻合用之管。”

    宿抚眨了眨眼表示听明白了,而肠胃适时地发出了一串咕噜声,而后挥了一下手。

    坐在床边为他擦拭血脓的大夫起身给越梅臣让开位置,退下前指了指宿抚的脖颈,叮嘱越梅臣说:“半刻后我会进来清理。”

    宿抚不能说话,与人交流全靠比划书写,越梅臣跪坐在床边,看着他一笔一划地写道:“军中安否?”

    永光三年以来粮饷月月拖延,如今已经十二月末,十月的军饷还未到。

    今冬格外天气的冷,棉衣棉甲与薪柴都不足数,士卒穿着薄甲苦捱寒冬,难免怨声载道,他手下将士已经不止一次抱怨朝廷,痛斥京中君臣,亦有人私下前来劝说他起兵造反。

    本就人心纷乱,因此他遇刺的消息传开后,威靖关中诸将往来奔走,各个惶恐不安。

    宿抚心知粮饷拖延并非应承安的缘故:

    新君登基不久,仍被人做傀儡看待,少有能插手朝政,行君王事的时候,所幸他手腕心性皆属上乘,与世家几场博弈虽艰难,但也势均力敌,有时甚至略占上风。

    世家扶持应承安登基,原是看中他素有仁德贤名,能知局势,识大体,不会像自大蠢货那般误国误事。不曾想他立足不稳时就敢尝试挣脱世家掌控,收拢朝臣,博取忠心,一时不慎,遭了两次闷头重击,势必要给他教训。

    宿抚是东宫旧臣,应承安如何倚重这位边关大将又是一望便知的事,是以北疆诸将士就不幸成了世家迫使新皇低头的棋子。

    他虽对此心知肚明,却不好将此事告之众将士,只能说与几个心腹知晓,越梅臣在此列。

    越梅臣答道:“将士不知京中风波,只见朝廷苛待,天寒地冻不得暖饱;君王猜忌,大胜而归不得夸赏,故而将军遇刺后,疑京城欲杀将军,人心惶惶,不思尽职,标下等屡屡出面安抚……”他苦笑了一下,“然而于事无补,今日更甚。”

    宿抚听得眉头紧皱,似乎有些烦躁,片刻后手臂移动了一下,又写道:“我与陛下刎颈之交,传言从何而来?”

    越梅臣面露犹豫之色,过了片刻才肃然道:“将军不可动怒。”

    宿抚心不在焉地应了,越梅臣方才俯,低声说:“查出刺客自宫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