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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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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后天寒,若非为了维持生计,无人愿意顶着满面风霜出行,因而街上往来行人已经少了许多,只剩御街还有些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繁华气象。

    应承安牵马穿过人潮后忍不住慢下脚步,回身向后看去,片刻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喟道:“若是天下各处俱如此街,便是叫我立时去死也甘愿。”

    宿抚与应承安并肩而行,闻言脚步微微一顿。

    他身后跟着一匹皮毛雪白的骏马,马缰虚虚的挂在手腕上,不需特意牵引就知道跟紧主人,昂首阔步,甚是神气。一路走来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连应承安手中牵着的那匹御马也走着走着就要凑过去与它蹭蹭。

    好在两人身侧护卫众多,衣着仪态都不似寻常百姓,无人敢上前打扰,讲话时也不必太过避讳。

    宿抚不免问:“承安为何生出这等感慨?”

    应承安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回答宿抚,就感觉自己的马又要去打架,忙用力把它拽回身边,偏过头看了眼宿抚那匹,目光中颇有些无可奈何。

    被它注意到视线,得意洋洋地从鼻子中喷出了一团白气。

    这幅恃美行凶的模样不知道是像了谁,应承安当即笑了场,半晌才平复下来,又听到宿抚不肯罢休地问:“承安为何突然有此感慨?”

    御街已经算是天下寻常百姓能随意出入的最繁华之处,应承安适才牵马走来,耳听欢声笑语,想到数月前在扶风城外看到的那几名佃户,恻隐之情一生,不免羞愧难当,却不知该如何与宿抚谈起。

    他默然良久,颇有些艰难地讲起当时在扶风城的见闻。

    宿抚听罢也不住叹息,但片刻后又振作起来,宽慰应承安道:“说来州府中繁华如御街处虽少,却也并非没有。威靖关乌蛮市便是其一。”

    威靖关中养兵三十余万,不少人祖辈居于此,早已扎根其中,娶妻生子,仅城中便有百万之众,又地处冲要,是往来漠北与中原的必经之道,休战时亦有异族商队入关买卖,没多久就形成了一个颇大的市集,名唤乌蛮市。

    关外诸部中贵族尤好享乐,中原精美之物,往往也能一掷千金,行商者有利可图,天下精美之物汇聚于此,又有从关外而来的奇珍异宝,每每有人呼朋唤友地前来观赏,好不热闹。

    再外围是贩售百姓生计之用的摊铺,宿抚每次巡视此处,揽客声和讨价还价声都不绝于耳,烟火气重得使人不自觉发笑。他在威靖关六年,年年如此。

    应承安听他炫耀得活灵活现,哑然失笑道:“可惜不得见。”

    他从眼见黎庶难以为生的无力中挣脱出来,正色问宿抚道:“先圣言盛世,衣帛食肉,民得教化,启蒙开智。千年如此,今人所盼盛世亦如此。然而江河改道,沧海桑田,变故尤多。为何唯独“盛世”二字既不得变,又不得长久?”

    宿抚沉吟良久,为难地摇了摇头,低声答道:“不知其解。

    离开御街不远是永乐坊的牌坊,白日没有人值守,却有一班京兆尹衙役在牌坊下歇脚。

    应承安闻言苦笑了一下,穿过高大的牌坊,翻身上了马,轻夹了一下马腹,越过随行的禁卫向前行去。

    他上马时帽檐滑落,露出半张面容,叫一名饮水的衙役看了个正着,愣怔当场,连水从壶口洒了满身都不知道,还是同僚发觉不对,用手肘撞了一下他才回过神,喃喃道:“洛神……”

    此时不是京中禁骑马的时辰,御街之外又行人稀少,不虞纵马伤人,应承安上马不过片刻,身影已在一里外,自然没有听到衙役的呓语。

    他抬手把兜帽往下拉了拉挡住迎面劈来的寒风,稍拨了一下马头,靠近追上来的宿抚,又道:“我闲暇时曾想过原因。”

    应承安做太子时所受的约束比作皇帝时少许多,至少出一趟宫不必刻意告知内阁,宫中存档,那时他正年轻气盛,嫌整日待在宫中会发霉,得了空就随手抓上几人往宫外跑,宿抚总在此列。

    十余年过去,宿抚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成了应承安的心腹,又从心腹变为知己至交,但当时指点江山的意气飞扬却还留在心中,叫他毫无阻碍地跟上了应承安的思绪。

    “上古时先祖茹毛饮血,与牲畜争活,圣贤出,始有承传。仓颉造字,神农百草,此为一变,”宿抚说,“春秋时诸侯无礼无节,圣贤出,始知安定。秦称始皇,孔仁孟义,此为二变。其后泱泱千年,世人皆欲效仿先圣之立功立言立德,而无所成就……”

    他说到此处,猛地意识到应承安所思所想中离经叛道之处,不由深吸了一口气,停顿良久,才低声道:“承安想问我,先圣理法,合今人乎?”

    这话已经在士人口中重复了数百年,早成了不破之理,倘若随手抓来一名读书人,问他为何要“法先圣,循祖训”,定能洋洋洒洒地答上数千言,若要驳斥他,必被群起围攻,直到承认错误才肯罢休。

    然而应承安只是淡淡道:“不合。”

    宿抚面色微改。

    以他的胆大包天,无所顾忌,仍是忍不住左右看了一圈,见周围无人听去两人言语,才放下心去,急切道:“承安慎……”

    他已经见识过应承安处理朝政时举重若轻的手段,突兀想起他与世家之间的纷争,忍不住说:“当时世家为逼迫承安让权,不惜用下作手段毁去北疆精锐,是否另有隐情?”

    应承安问:“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要毁其根基,故而世家恨我恨得要食肉寝皮?”

    他笑了一下:“倒没这般严重,我今日与子和所言,未曾对他人讲过。”

    但宿抚既然生出了怀疑,就从忍不住往这上面想,连声追问他道:“为何?”

    应承安这回却不肯答,只说:“日后便知。”轻吁了一声马,与宿抚错开了距离。

    应承安行事从不单是为了谋求复国,倘若他一心复祖宗基业,最后与宿抚争得民不聊生,他宁愿担了亡国君之名,受人唾骂不齿。

    宿抚见他落到自己身后去,知道应承安不愿答,就不再问,与他一前一后地出了京城。

    长乐城已经做了六朝都城,风水佳地早被占据满,因而前朝的帝王陵寝占地都不甚广,父子共用一山者也不在少数,虽然祭祀时省去东奔西走,却也不免有些寒酸相。

    应承安亡国后,原本高高在上的王子皇孙尽数沦为阶下囚,后来虽得赦免,却无能再复往日声势,各寻安身之处。

    应氏执掌山河数百年,积攒财富不计其数,便有不少人借守陵之名保住家财,在陵寝附近住下,大兴土木。

    当时修建陵寝时留下的路已经被冰雪覆盖,狭窄且湿滑,并不好走,以宿抚那匹马的神骏也要慢下步伐,禁卫的寻常马匹更不用提,四蹄战战不肯向前,只能牵马跟在两人身后。

    应承安径直往山中去,一路将山下情形尽收眼底。

    宿抚从与应承安先前的谈话中回过神来,一面小心驭马穿过起伏的丘陵,一面左右打量,半晌才道:“看来当初抄没时让他们逃过了不少。”

    他话一出口又自觉失言,应承安看了一眼不远处富丽堂皇的宅邸,倒不恼怒,只道:“是子和手下留情。”

    有他留在宫中任凭新君摆布发泄,宿抚的怒气自然不会往这些人身上去,却不必提及。

    应承安登基后只来过此处三次,好在他记性不差,山中又少有岔道,再过片刻就到了一处新陵。

    应承安在神道前下马,整了整衣袖,提起袍角往上攀去。

    宿抚颇有点后知后觉地认出这是先皇的陵寝,然而今日并非忌日,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应承安为何带他来此。

    陵城和石刻都修在山腰,无人扫洒,雪下还蒙着一层落叶,显出几分萧索。

    应承安径直穿过神道进了陵城,走到地上寝宫门前,摘了兜帽,脱下大氅,除鞋赤足,推开门走了进去。

    墓室在寝宫下,殿中无坐卧起居之用,更不可能烧着地龙,宿抚听到应承安被冻得牙关作响,忍不住直皱眉,却不好出言让他穿上大氅。

    殿正中有一块刻字石碑,其后是被巨石封堵的墓门,应承安在碑前屈膝俯首,良久没有起身。

    宿抚停在殿外凝视应承安身影,仍想不明白缘由,但又不愿进门拜谒,只好转身退开,漫无目的地在陵城中走动。

    片刻后想起一事,吩咐禁卫去寻守陵将军,为应承安讨碗姜汤。

    守陵将军倒是殷勤,应承安还未从殿中起身,便提着一壶姜汤赶了过来,一见他跪在殿中,忙要上前随同叩拜,被身后禁卫一把擒住。

    宿抚示意禁卫把他拉远,莫要打扰应承安,思索一下,也一同走了开。

    守陵将军是个身形瘦削,满面风尘的中年男人,身上穿着前朝官服,已经磨损得破旧了。

    宿抚压低声音问:“为何这四周如此萧索?”

    守陵将军抬头看看他,用手指了下自己喉咙,又一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说话,弯腰在雪地里写字:“老奴一人,只能捡几处收拾。”

    禁卫将他带上来搜过一回身,此时上前禀告说:“此人是个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