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推荐阅读:原罪救赎足球皇帝全能运动员恶魔囚笼网游之大盗贼重生炼气士怪物猎人OL之猫行天下王者游侠网游之三国超级领主网游之白帝无双

一秒记住【三界小说网 www.xs3j.co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去往襄阳的道路并不太平。

    起初纪檀音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以为只要走穷乡僻壤,避开卫所官兵,就不会有人找他们的麻烦,路上不过吃穿用度差些,并非不能忍受。何况跟谢无风在一起,总是很有意思。他游遍名山大川,知道不少典故怪闻,又有三寸不烂之舌,再单调无聊的故事也能讲得跌宕起伏,引得纪檀音频频发问,“然后呢?”

    每当这时,谢无风就道:“你让我亲一亲,就告诉你。”

    他又开始言语轻浮,动辄调笑了,纪檀音搞不懂他的反复无常,但已不会再轻易上当,“哼”一声别过头:“谁稀罕知道。”

    反正谢无风最终还是会讲,可见他的话当不得真。纪檀音由此想到,谢无风一定亲过很多人,他可以亲任何人,他们对他来说没有分别。

    他感到一丁点难过,只有一丁点而已,无伤大雅。不论如何,谢无风救过他性命,被他连累到如此境地还毫无怨言,说明在他心中,自己总归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们离开鹿邑,过郸城、沈丘、项城,到达汝宁府境内,一路还算顺遂。

    纪檀音捏着干瘪的水囊和干粮袋,问谢无风:“到瓦店还有多远?”

    “二三十里吧。”

    “到时我进城买些东西,你在城外等我。”

    谢无风点头,掏出茄袋给他。纪檀音不接,他对“赃银”还有些心理负担:“不用了。”

    谢无风也不恼,慢悠悠地收回手,笑道:“阿音,我教你一个道理,若有别人的钱可花,千万别用自己的。”

    其时已近黄昏,夕阳光线洒满余热未消的土地,道路两旁的灌木微微震颤,落在上面的一群麻雀咋咋呼呼地振翅起飞,直冲云霄。

    “我再教你一个道理,”谢无风不知何时握住了沉沙剑,五指一一收紧,严肃地平视前方,对纪檀音道,“若你的剑注定要沾血,那就沾上仇人的血。”

    纪檀音尚在迷惑,忽然“哗啦”一声,左侧灌木中钻出一个彪形大汉,肩上落满绿色碎屑,寒声道:“好!既然叫你看出来了,我们也不藏着。无常客,你个奸邪小人!杀我结义兄弟,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在他说话之时,另有七个汉子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现身,全都牛高马大,穿粗褐衣服,头发在脑后扎成小辫,手握尖刀。一人道:“大哥,和这等鼠辈废话作甚!不敢光明正大行事,只会暗箭伤人!今日便宰了他为老九报仇!”

    追风追月似是察觉到杀气,不安地刨起蹄子,纪檀音本能地往谢无风身边靠过去,紧张地问:“他们是谁?”

    这八人均是练家子,武功不俗,被唤作“大哥”的汉子瘦长脸,鹰钩鼻,两侧太阳穴鼓起,一脸凶煞之气。

    他听见纪檀音的问话,锋利的目光射过来,颇为自得道:“我们乃是重阳九子,你又是谁?和这贼人混在一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纪檀音眉头一皱,重阳九子这个名号有几分熟悉,印象中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士。未等他报出自己姓名,另一人道:“大哥,和他废什么话,一起杀了便是!”

    “别,这小孩儿模样周正,留下来我玩玩。”

    其他几人同时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又一人道:“二哥,你也手下留情些,上一个撑了两日就死了,这个看着身体好些,我赌个三日吧!”

    他们当着纪檀音的面肆无忌惮地大发议论,好似他已成了囊中之物,板上之肉。纪檀音虽未完全听明白,却感到一股强烈的侮辱之意,勃然大怒。待要拔剑,谢无风按住他,低声道:“我来,你看着马儿。”

    “可是……”对面有八个人,纪檀音担心他不是对手。

    谢无风淡淡道:“这几个虾兵蟹将,还不是随手就料理了。”

    纪檀音一愣,这是初见那天他夸嘴的玩笑话,如今被谢无风说出来,挑衅意味十足。

    重阳九子狂妄的大笑戛然而止,又欲盖弥彰地发出几声零星的冷哼,被谢无风冰冷的目光笼罩的“二哥”,脸上横肉,壮胆似的大喝一声:“奸贼,见阎王去吧!”

    重阳九子——被谢无风杀了一个,现在是八子了,在他的呼喝声中同时暴起,直扑谢无风而来。

    谢无风轻巧一滚,跃下马背,他的身体压得很低,几乎与地面平行,沉沙剑在身侧划了一圈,避开刺来的尖刀,扫向对方下盘。

    九条人影混作一团,兵器快速相交,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响声。纪檀音左手拉着追风追月的缰绳,右手紧握映雪剑,紧张地注视着这场打斗。

    重阳九子是结义兄弟,平时常在一起练功,走位、招式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几招之后,纪檀音便看出这几人武功深厚,不禁为谢无风捏了把汗。

    谢无风比往常更快,更诡谲,闪动的青光在周身织出一张阴寒的网,这张网并非被动地等待猎物,而是像流水一般变换着形状,随着主人的心意左冲右突。纪檀音一眨不眨地盯着,竟无法定格谢无风的身影,因为他的招式实在变化得太快,而且总是出其不意,杂乱无章。

    他今日怎么了?

    纪檀音有种很模糊的感觉,此番对敌,谢无风好像很焦急,下手异常果断,不复平日的从容,明明占据上风,有时却用些凶险的招式,带着一股以命换命的狠劲。

    过了一盏茶功夫,剑光忽而撕裂刀阵,化作一条长蛇,窜向位于兑位的汉子。

    纪檀音猛地瞪大眼睛。一片混乱中,他看见一蓬鲜血直直地向空中喷出,随即化作淅淅沥沥的血雨,洒在激斗的众人身上。重阳九子当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好几人吓得忘记了动作,只有谢无风无动于衷,没有丝毫停顿,手腕一斜,刺向坤位的老七。

    一颗头颅朝纪檀音飞过来,陀螺一般在空中旋转,肿泡眼,扁鼻子,嘴唇肥厚,正是那个“二哥”。

    纪檀音仓皇地退开几步,还在滴血的头颅落在不远处的灌木上,用浑浊的眼睛注视他。他感到一阵不适,捡起一块石子将头颅砸进了绿荫之中。

    又一声惨叫,老三被削掉了一只胳膊。纪檀音心情复杂地观望,见谢无风衣衫上点缀着点点猩红,忽然对他产生了一点模糊的恐惧。

    又过了两柱香的功夫,重阳九子或死或伤,还在勉力支撑的唯有老大和老七。纪檀音发现谢无风的剑不那么快了,移动也变得迟钝。他以为这是故意卖破绽,可当老七的刀从背后劈来时,谢无风竟没有躲开。

    “小心!”纪檀音飞奔而至,映雪剑狠狠削向敌人手腕,然而他来晚一步,谢无风左肩中了一刀,绵绵密密地渗出鲜血。

    “大哥!”断臂的老三捂着伤口焦急地喊了一声。

    老大咬咬牙,叫一声“撤”,还活着的四个人也顾不上帮结义兄弟收殓尸体,火烧屁股似的逃了。

    “你没事吧?”纪檀音伸出手,在空中顿了一下。

    谢无风摇摇头,他脸色灰白,不发一言,直到那几个人跑远了,忽然身形一晃,就往地上栽去。

    纪檀音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肌肤相触,竟发现谢无风的体温低得不似常人。

    “你怎么了!”

    “不碍事,我包袱里有个瓷瓶,帮我拿一颗红色药丸来。”谢无风呼出的气息也是凉的,他感到很狼狈,挣扎着想站起来,不愿纪檀音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可惜手脚越来越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最终自暴自弃地摔倒在地。

    纪檀音慌里慌张地从包袱里翻出药丸,回头看时,见谢无风直挺挺地躺着,好似一具尸体,吓得声音变了调:“药!你的药!”

    谢无风试图抬起手臂服药,然而关节好像冻成了冰块,挪动一寸都困难。

    “你到底怎么了!”

    纪檀音用颤抖的指尖将药丸喂进谢无风嘴里,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他脸上。

    谢无风眼皮一颤,他费力地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笑来。

    这是他淋过的最温暖的一场雨。

    夜深了,一轮冷漠的月亮挂在远方的山顶。纪檀音半跪在谢无风身边,呼吸着充满腥味的空气,紧紧地握着他冰凉的手。就在不远处,几只乌鸦正在啄食重阳九子的尸体,有一只曾向谢无风飞来,被纪檀音发狂似的赶走了。

    谢无风没死。他片刻前才确认过,现在又一次神经质地俯下|身,将耳朵贴上对方的胸膛。

    谢无风的心跳曾一度停止,后来和体温一起恢复了,纪檀音能听到缓慢而微弱的“扑通扑通”,好像一个打瞌睡的和尚漫不经心地敲着木鱼。

    他想到这里,微微笑了笑,觉得这个形象很适合谢无风。

    他为什么还不醒呢?

    一片雾气般的薄云遮住了月亮,四下变得越发阴森寒冷。环境的变化似乎预示着什么,纪檀音又开始感到焦虑,忍不住倾身呼唤谢无风的名字。

    良久,谢无风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勾动了一下。纪檀音欣喜若狂,越加急促地呼喊他。

    一刻钟后,谢无风悠悠转醒,眼睛睁开一条狭长的缝,嗓音和往常一样轻佻而慵懒:“吵死了。”

    纪檀音提了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落地,他松懈下来,歪坐在草地上,直到嘴角尝到咸味,才知道自己又流泪了,连忙用袖子胡乱地擦脸。

    谢无风静静地看着他,眼眶发酸,扯出一个怪异的微笑:“阿音为我流了好多眼泪啊。”

    纪檀音曲起膝盖,环抱双臂,将脸埋起来,嗓音还带着一点哽咽:“胡说八道。”

    谢无风撑着地面慢慢坐起,小幅度活动手脚,感受着温热血液和微弱真气在经脉间重新流淌,对纪檀音道:“哪里胡说八道了,真是个爱哭鬼。”

    纪檀音没反应,过了一阵,才从衣料间传出瓮瓮的声音:“我以为你死了。”

    “哪有那么容易就死。”谢无风低头打量被刀剑划得破破烂烂、沾满血迹的外袍,眉头紧皱,三两下脱下来,扔得远远的。

    “喂,你做什么!”纪檀音听见响动,抬头一看,急了:“夜里露重,你刚才身上那么冰,把衣服丢了干甚!”

    谢无风仅着白纱中单,几缕乌发松脱了,凌乱地垂在耳侧,衬着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有种别样的妖异。

    纪檀音呆了一呆,被谢无风一把搂在怀里。

    “不妨事,抱一抱阿音就热了。”

    他的怀抱很用力,好像一株缠住绿树的藤蔓,纪檀音稍一动,就圈得更紧。

    “你……”纪檀音一开口,便感觉心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飞快地说:“你伤口又流血了!”

    谢无风左肩上的刀伤并不重,先前身体骤然发冷,将血液凝滞,现在苏醒过来,伤口边缘又开始冒出小小的血泡。

    谢无风抱着怀里的人,百感交集,无论怎么用力都嫌不够,哑着嗓子说:“疼,你帮我吹吹。”

    “我才不。”既然谢无风醒了,纪檀音就不愿表现得太在乎他,先前的失态叫他看见,已经够丢脸了。

    “可是我真的疼。”

    过了一会,谢无风感到一阵细细的、温热的气流吹在肩膀上,他笑着侧过头,在纪檀音鬓角轻轻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