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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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在洗砚山庄和恒山派遭遇突袭之后,紫松会也如其他门派一样加强了堡垒守备,但对手诡异的武功、封喉的毒药,防不胜防的暗器,还是将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

    最难以置信的,乃是那群说着梭哒语的恶徒,竟对紫松会总堂的机关暗器,房舍分布,以及门派中几名高手的武功路子摸得很熟。显而易见,那个跟随西番教攻入,将沈沛一家残杀的蒙面之徒,对中原武林知之甚详,正是他指挥着一场场针对名门正派的袭击。

    “纪恒!你堕入魔道,勾结异端,残害无辜同道,从此人尽可诛!”

    嘶喊声追随着一个鬼魅般的身影,遁入黑夜。

    “胡大哥!”塌陷的前殿里钻出一个妇人,举着快要熄灭的火把,满脸的脏污和眼泪,朝胡寒跌跌撞撞地奔来,“求你救救我家夫君!”

    胡寒面皮涨得黑红,背靠一块方形石柱,左手按着心口,仍望着那魔头离开的方向咬牙切齿。

    “师父!”又一名弟子远远地喊:“老八不知中了什么毒,浑身发红发痒,还有方师伯,一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了,温大夫要截掉,他不肯,眼看要危急性命了!”

    “师哥!”

    “会长!”

    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痛苦、悲愤、求助的目光射向角落的汉子。

    胡寒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环视众人。他四十多岁,高瘦身材,方才与魔头交过手,中了一掌,现在内息紊乱,真气四溢,怒吼道:“我胡某今日对天发誓,此仇不报,沦为猪狗!”

    语毕,喷出一口鲜血。

    紫松会门人弟子共两百三十名,这一场恶战折损了近六成精壮男子。唯一可慰藉的是对手也未能全身而退,留下了二十几具尸首。紫松会弟子剥开他们衣衫查验,左侧锁骨均有一个火把形状的刺青,是西番教的标识。

    消息很快传遍武林。

    次日恰好是立秋,飒飒寒风吹过大街小巷,仿佛一夜之间,天就冷了。

    襄阳城,一个老乞丐蜷缩身体躲在角落,眯着眼睛感叹:“树大招风啊……”

    的确是树大招风,武林中十大门派世家,恒山派、洗砚山庄一蹶不振,紫松会元气大伤,除了少林武当没有太大动静,其他门派哪个不是心有戚戚,提心吊胆。

    沈沛的惨死让他生前极力促成的武林结盟再次引起重视,甚至得到了整个江湖的热烈响应。“诛魔”、“杀番”、“肃清武林”,不到三日,这些口号便响彻大街小巷。

    雄图镖局闭门谢客,尽管院中陈设未变,花园中开着灿烂的秋菊,整座宅子却显得十分凄清。

    清早,从不堪重负的花瓣上掉落了成串的露珠,浸湿了行人的鞋尖。谢无风和谭凤萱在花园小径相遇,彼此行了个礼,闲聊了几句。

    如今的府院里,上至总镖头李从宁,下至丫鬟仆役,几乎个个愁眉苦脸,只有他俩还算心境平和。

    谭凤萱问:“你可看见澄阳了?他爹找他。”

    为了应对西番教的突袭,李从宁和镖师们商量后,决定在主院中设置些机关陷阱,欲叫儿子督办此事,才发现李澄阳并不在府里,当即发了一通脾气。

    谢无风微微摇头,调侃道:“没看见,八成是在白桃溪吧。”

    谭凤萱抿嘴一笑,替儿子感到不好意思:“这孩子,弄得人尽皆知了!”

    现今局势紧张,西番教搅得武林中人心惶惶,下一个遭难的保不准就是雄图镖局,李澄阳的心思却不在府里,才听了紫松会的惨案,又往城南跑了。

    苦等了半月,没再见过美人一面,李澄阳眼巴巴地望着,心底沮丧难言,一颗心好似油煎。

    到立秋这日,寒风吹得两颊冰冷,他已失望至极,趴在桥底的石柱上,不甘心地瞪着远方,视野里的景色虚虚实实。

    蓦地,一个纤细的影子闯了进来,李澄阳揉了揉眼皮,以为是幻觉,可那人却很生动的,不紧不慢地靠近了。一袭淡蓝衣裙,素净的瓜子脸,眉眼淡淡的、很宁静,和梦中的样子完全重叠。

    是她,真是她!李澄阳倏地站直了。

    姑娘上了桥,在他热烈的注视中,停在一丈之外,手臂搭上栏杆,眺望着微泛涟漪的白桃溪。

    天凉了,水面上没了野鸭,芦苇丛也无精打采。可这样一副萧瑟的秋景,二人却看得津津有味。

    李澄阳心口火热,余光瞧着那姑娘,想要言语,又怕打破这一刻的默契与静谧。

    默然站了半个时辰,姑娘轻轻一扭腰身,作势要离开。李澄阳急忙张开口,没蹦出一个字,反而发出令人难堪的抽气声。他涨红了脸,正自发窘,那姑娘偏过头来,对他莞尔一笑。

    直到窈窕的身影消失不见,李澄阳才猛然惊醒,咂着嘴环顾左右,笑容洋溢。回程路上忆起圣人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忍不住感叹,情爱之滋味竟可比于天道,我死也值了!

    雄图镖局占地二百亩,东跨院两排厢房并主屋、花园、楼阁,都有抄手游廊相连。碧绿的藤蔓从廊顶垂落,在空中悠悠飘荡。

    谢无风推开房门,吱呀声引得正在洒扫的女子回过头来,是伺候纪檀音的那个丫鬟绿萝,手里拿着一只鸡毛掸子,看见谢无风,敛了敛衣裙,盈盈下拜。

    谢无风对她印象不太好,这丫头年纪不大,心思却多,虽然貌美,但总是一副精明算计模样。

    不打算过多逗留,他微微颔首,问:“阿音呢?”

    自从那夜床笫间的尴尬,他们之间的相处便有些怪怪的。纪檀音神龙见首不见尾,谢无风常常逮他不到。

    “纪公子一大早便出门了,”绿萝眼珠一转,神态灵动,“好像是……去仙鹤宫了。”

    谢无风点点头,正要走,和绿萝视线相接,忽然心中一动,要笑不笑地问:“前几日,你是不是在纪公子面前搬弄了什么是非?”

    绿萝紧张地抓了一把裙子,又连忙松开,深深地垂下脑袋,“谢先生何出此言,我怎么敢。”

    无常客的风流事迹早就传遍江湖,她不过是稍作添油加醋,加剧这段露水情缘的分崩离析罢了。再说,纪檀音那样单纯的傻小子,如何能陪伴无常客行走于诡谲的江湖?她聪明美貌、体贴机灵,分明最有资格。

    “是吗,”谢无风意味不明地盯着绿萝,“你走近些,听不清你说话。”

    绿萝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轻移莲步,款款上前。

    谢无风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往日和气的双眸倏然变得凌厉:“那天早上,我在阿音房里,你家大少爷为何那般凑巧闯进来?”

    如此近距离的对视,让绿萝忍不住双肩瑟缩。她脸色发白,咽了咽唾沫,竭力让嗓音不那么紧绷:“是黄筹大侠要见纪公子,大少爷急着找他,才……”

    谢无风应了一声,语调古怪。

    二人沉默片刻,绿萝以为谢无风信了,心思便又活络起来,羞羞怯怯地递一个眼波,拿捏着恰到好处的轻佻,试探着问:“这便是沉沙剑么?”

    谢无风低下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自从被李澄阳砍断剑鞘,这把青色的宝剑便毫无遮拦地挂在腰间,李澄亦每次见了都要退后三尺,咋咋呼呼地说此剑杀气四溢,一靠近便要折寿。

    “想看?”谢无风解下宝剑,递到绿萝面前,问:“你不怕?”

    “不怕!”绿萝激动地伸手去接,却扑了个空,尚不清楚发生了何事,只见眼前青光一闪,颈侧便是一凉。

    霎时,她完全僵住了,冷汗湿透了里衣。

    剑尖贴着疯狂跳动的动脉,冰冷的金属就如面前的男人一样无情。绿萝哆嗦着嘴唇,泪如泉涌,小声呜咽道:“谢……谢先生……”

    剑风贴耳而过,削下一片发丝。谢无风收回手,漠然道:“以后少管闲事。”

    纪檀音从襄阳的仙鹤宫分部回到雄图镖局,沿着游廊回自己的房间。还有几步之遥,木门忽然开了,里面踉跄着跑出一个人影,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脸泪痕。

    “绿萝姐姐,”眼看她朝自己撞过来,纪檀音连忙侧身避过,犹豫着伸出手,不知该不该拉一把,“谁欺负你了?”

    绿萝未曾停留,泪珠挂在睫毛上,颇有些愤恨地瞥了他一眼,往花园去了。

    纪檀音一头雾水地回到房间,见谢无风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欣赏墙上的一幅书画。

    他无法控制心中的猜忌:“你和绿萝姐姐在房里干什么呢?”

    谢无风仍不转身,摆着架子:“这会想起来理我了?”

    纪檀音嗫嚅着,游移的目光落在地面一缕发丝上:“你是不是轻薄她了……”

    “胡说八道什么,”谢无风扭过头,对上纪檀音狐疑的眼神,心底倏地燃起一丛火,“你就这么不信我?!”

    纪檀音梗着脖子不答,谢无风看他倔强又可怜的模样,语气软了下来:“今后少和那女人说话,你年纪小,识人不清。”

    纪檀音明显在赌气,怒气冲冲地拔高声音:“我是识人不清,不然也不会被你骗!”

    谢无风深深皱起眉,纪檀音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眼睛瞪得圆圆的。

    这场架吵得莫名其妙,谢无风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纪檀音了。他以为一切的起因都在那天夜里,他想要,而纪檀音不肯。殊不知矛盾的源头早就种下,信任和安全感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建立。

    更何况他在江湖传言中“劣迹斑斑”,不知玷辱了多少良家妇女,名妓花魁。

    僵持了一阵,谢无风问:“你去仙鹤宫了?”

    纪檀音点了点头,眉宇间更添低落。

    “公谦老儿还没消息?”

    “嗯。”

    “你黄伯伯呢?”

    纪檀音摇头。

    谢无风踱步至他面前,轻轻呼了口气。他抬起手来,欲要揉一揉纪檀音的发顶,纪檀音向左一偏,看样子想躲,最终却克制不动。

    谢无风按着他的后脑勺,指尖抚弄着柔软的发丝,沉默不语。

    纪檀音鼻子酸酸的,内心似在激烈争斗,半晌,他疲惫地叹了一声,将额头抵在谢无风颈窝:“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我近来十分烦忧,一直担心师父……”

    “我知道。”

    “今日出门打听消息,都不敢报玉山神剑的名号,”羞愧、愤怒和委屈,这些情绪将心得满满当当,纪檀音忽然哽咽:“我好想师父。”

    “如果那个大魔头真是他,我——”

    最初,他对这些“污蔑”矢口否认,而现在,在众口铄金的影响下,坚定的决心竟开始动摇。这令纪檀音感到恐惧。

    “不会的,不会的。”谢无风在他耳边重复低语,手掌拍打着纪檀音单薄的脊背。

    紫松会遇袭的第四日,流火堂发生了一场爆炸。当时堂主倪贯鸣正和心腹手下试用最新的机关暗器,一行人被炸得尸骨无存。

    虽无直接证据证明是西番教所为,但紧跟在洗砚山庄、恒山派、紫松会惨案之后,主使者的身份似乎不言而喻了。

    一时间,中原武林对西番教的憎恶之情达至顶峰。近百年来,两方虽在边境或交界处小有摩擦,但总体上维持着和平。这一次,正邪之间势必是要决出个胜负来了。

    西番教平日行事低调,行踪诡秘,武林中对其战力不甚了解,此次几个门派接连遭难,才知这邪教武功高强、手段狠毒,又有入魔的纪恒助阵,中原武林须得联合起来才能抵挡。当今江湖上热议的话题,便是结盟之事由谁出面,盟主之位有哪位大侠堪当。

    提起武林盟,便不得不想到惨死的沈沛,他身前为结盟之事付出了多年心血,然而始终未能做成,一则因各大门派彼此相轻,不愿结为同宗,二则各路英雄心高气傲,不愿屈居人下。谁料如今时局变幻,武林伤痕累累,十大门派转眼便去了四个,气节和风骨在生死面前不值一提。

    在江湖上议论纷纷之时,玄刀门门主翟昱遣弟子向朱月阁与雄图镖局发信,邀请李从宁镖头与花月影阁主来府上一叙,共商御敌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