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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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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牧青远不是不懂事理的人,只是他不知如何同一个只过了几个月安稳日子的孩子提这件足以颠覆他生活的大事罢了。

    牧青远看着季洺秋,笑了笑:“这事先让我想好怎么开口吧,最迟后天我便和他挑明了。”

    牧青远笑得勉强,季洺秋到底是心软了,他摘下了长刀放到架子上用几本兵书遮掩着:“又或者,你先不提他姓柳这事,只说要彻查当年山贼劫城之事,慢慢将那些过往都问出来。”

    “我现在身无一职,查案只能是无稽之谈。”牧青远摇摇头,“也罢,不如直接和他说实话。小乙刚满一十二岁,穷苦人家的孩子这个年岁有些都已出门讨生活了,我也不该只把他当个随意糊弄的黄毛小儿。”

    “你心里有数就好,那这事我便不问了。”季洺秋看牧青远实在是咳的厉害,起身出门喊下人加个炭盆进来,之后牵了牧青远的手把他往床边带,“今只管好好休息,那要查的户籍就先停一天。”他怕牧青远不肯,又加了一句,“我是听闻师父和你来了,专门请了四天的假从兵营赶回来的,后天就该回去了。你若只在书房泡着,就是辜负了专门跑一趟回来的我。”

    “你后日就要回去了?”牧青远有些惊讶,“我以为你的府衙就在剑蓟。”

    “指挥使的府衙确是在城内,可那只是个摆设,真正的兵营在城外二十里的地方,”季洺秋把牧青远哄上床,给他脱了鞋子,“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下人去采买。”

    牧青远还惦记着他刚刚没吃到的心头好:“我想吃东坡肉。”

    “你这破锣嗓子吃个屁。”刚柔情了一刻的季洺秋没忍住笑骂道,“这些油多且腻的东西通通不许。”

    “做得好的根本不会腻……”牧青远瘪了嘴:“那我想吃白灼虾。”

    “……剑蓟城唯一的一条河冰冻的有三尺厚,寒冬腊月的从哪给你变出来虾?”季洺秋捏了一把牧青远的脸,“嘴挑的厉害,这么挑三拣四的吃,我算知道你为什么身子这么弱了。”

    牧青远很是不满:“是谁让我冰天雪地的跟着走了半个别院?又是谁管不住下半身在冷成那个样子的宗祠里都能发情?”

    “是我,都是我,可我没因此生病啊。”季洺秋帮牧青远掖了掖被角,“我还有些事要和师父谈,一会儿再到床上陪你,你先睡着。晚上吃什么我让府里的厨子看着做,等到了饭点叫你起来。”

    季洺秋说完站起来帮他把束起来的床帘散下来遮光。

    “西颢。”牧青远忽的叫他。

    “嗯?”

    “把那长刀挂回去吧。”

    “……好。”

    季洺秋弯下腰低头亲了下牧青远:“别想这么多,快睡吧。”

    曾是琪国的海色郡外,送秋山无植被覆盖的山石赤红,赤如秋日枫叶,“送秋”一名由也此而来。

    冬日午后的送秋山上,有人牵了高头黑马站在山顶往下看。

    海色郡中草原上的民族视若珍宝的清河与人站在湖畔看不到对岸的渡海湖从山上往下看,水面都结了冰映着日光像覆了霜的银镜。

    牵马的人是个青年,他眉目较之中原人轮廓要更深,一双鹰眸黑的像不见月与星辰的草原的夜。

    牵马的青年睥睨着父辈从汉人手里抢来的城池,笔挺的鼻子下的薄唇抿在一起,显得蓄有短须的下巴棱角更加分明。

    山风起了,在他身边的壮硕的黑马似乎是听到了身后跟着山风一起响起的马蹄踏雪的声音,嘶鸣一声用头去蹭他英俊的主人。

    来人勒马停了下来,坐在马背上行礼对青年道:“云王子,还请速速回宫。”

    玥虏的王子铁伐云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亲随,微微皱了眉:“怎么了?”

    “是陛下,”来人一路来的匆忙,声音带了喘息急道,“陛下他,去见狼神了。”

    “父亲殁了?”铁伐云一惊,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往山下跑去。

    玥虏的王都缀玉城就在送秋山的山脚处,是仿了琪的芍阳建成的,王宫倒是不像芍阳宫,宫墙殿顶都有着独属于玥虏的风格。

    铁伐云策马回城一直将马骑到父亲的寝宫前才停下,他将缰绳甩手交给来接的宫女,大步往内殿走。

    玥虏的王殁了一事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震动,王宫安静如常。铁伐云穿过几重隔纱,在放有已经逝去的玥虏王苏赫巴鲁的尸身的大床前,看到了他正在喝马奶酒的母亲。

    皇后高云目光温柔的看着死去的丈夫,这位曾经的猛虎苏赫巴鲁沉浸在不会醒来的梦境中,枕着玉枕睡得安稳。

    “母亲。”铁伐云叫她。

    “你来了?”高云放下酒囊,看了儿子一眼,“来见你父亲最后一面吧。”

    高云的话说的很是镇静,一点都不像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脸因喝了酒微微发红,目光带着几分坚定:“你父亲的死,出了这个寝宫,就没人知道了。这事要一直拖到你舅舅们的事都解决了,我才能放心你登上这个王位。”

    她口中的舅舅,是她婚前的几位母家的兄弟,同时也是戈铄的王族。

    “孩儿明白,”铁伐云的手在腰间长刀的柄上握了握又松开了,“将军布和已经去办了。”

    苏赫巴鲁病了三个月,铁伐云早就接手了父亲一切政务,现在隐瞒他的死,并不是什么难事。

    高云点点头,她手中牛皮囊中装的马奶酒是苏赫巴鲁生前最爱喝的东西。

    高云又喝了一口酒:“你先下去吧,留我一人陪陪你父亲。”

    铁伐云颔首,大步离开了,在出殿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几重隔纱之后,是他的母亲显得有些娇小的模糊的身影。

    铁伐云的心猛然跳动了几下,一股说不清是什么的滋味涌了上来。

    高云皇后十五岁就生下了铁伐云,不知是不是因为诞子时的年岁太小,又或者是苏赫巴鲁的年岁太大,往后的这二十年里,她没能再为丈夫生下第二个孩子。

    铁伐云作为她的独子,也作为将来玥虏的王,按照规矩,在登上王位的同一天,将要迎娶上一位王未死的妻子,也就是他的母亲。

    铁伐云出了父亲的寝宫,喊来宫人牵来了自己的那匹黑马,翻身上马,和来时一样匆忙地离开了王宫。

    铁伐云的坐骑名叫嘎鲁,他用手安抚地拍了拍嘎鲁的颈侧,一拽缰绳,沿着笔直的大道向将军布和的府中跑去。

    铁伐云策马到时,布和正好准备出门。

    “云王子。”布和看到来人,右手抚住左肩弯腰行礼道,“我正要去找你。”

    “找我?可有什么事?”铁伐云翻身下马问道。

    布和转身往回走:“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两人一路行至堂屋,布和避退府内下人,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指了指主人坐的那把椅子,示意铁伐云也坐下。

    布和看铁伐云坐下了,说道:“我派往戈铄的几位使臣来报,说那日苏亲王现在不在府内,听说是去看远嫁的女儿去了。”

    “哦?”铁伐云奇道,“他那女儿不是刚嫁出去不到三个月?话说那日苏舅舅对戈铄将要归属于玥虏一事是什么态度?”

    “玥虏的使臣几度到访,亲王总以各种理由推脱不见……”布和话只说了一半。

    铁伐云皱起眉,他想事时手总会不自觉的去握腰间的刀柄,年轻的王子沉默一会儿,问道:“舅舅的女儿嫁到了哪?”

    “嫁到了星泺,是离戈铄的王都裁月城有些远。”布和答道。

    铁伐云的眼神凌厉起来:“次次不见,我就当他是不愿见了。既然是不愿见,我玥虏的使臣又何必强人所难,不如就在他回程的路上送他个方便,让他永远都不用见了吧。”

    布和五十有一,年轻时随苏赫巴鲁征战草原,声名赫赫,是看着这位年轻的王子长大的,此时心领神会:“臣下这就差人去办。云王子来找我可是有什么别的事?”

    铁伐云站起来:“没了,原本也就是这些事。”他出于谨慎,没把父亲已死的消息说出去,“那日苏的事,做的手脚干净些,若是能做成是琪国那边动手的样子,就再好不过了。”

    “臣下明白。”布和也跟着站起来,送准备离开的铁伐云走出大门。

    铁伐云出门时,和布和带孩子出门买东西正好回来的妻子擦肩而过,他一下又心烦意乱起来。

    布和有四个妻子,前两个比他大了几岁,都是布和死在战场上的哥哥的遗孀。玥虏风俗与琪国不同,没那些伦理纲常的束缚,妻已故父兄之妻乃是惯例。令铁伐云心烦意乱的是,玥虏即使是娶父兄遗孀,也只是娶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妾,迎娶自己亲生母亲一事还从未有过。

    造成目前这种窘境的原因,还是要从玥虏成国时说起。

    玥虏乃是草原几个部落拼合而成,当年成国之时为了避免一家独大也为了均衡各方势力,苏赫巴鲁的叔叔可汗斯钦巴日定下规矩,下一任的王需从各个亲王的孩子中挑选,成王之时必须迎娶上一任未死的皇后。

    这规矩定的草率的很,玥虏传到到苏赫巴鲁也只二代,择优王之造成的就是目前这么个亲子传承的结果。

    苏赫巴鲁并非没想到现如今的窘境,他原本是想另立皇后,避开子娶其母这个情形的,只是他已经年近七十,纳入宫内的女人只剩下高云一个,还未来得及另娶重病就来的又急又猛,将他一下击倒再没能起来。

    玥虏王宫。

    高云喝完了整囊酒,醉意上来,托着下巴痴痴看着丈夫,她是听着苏赫巴鲁威名赫赫的故事长大的。

    高云摸了摸丈夫冰冷的脸颊,耳语一样喃喃道:“等云儿登上了你曾经坐着的位置,我就去陪你。”

    她从不后悔嫁给这个自己钦佩的英雄,她是爱他的。

    剑蓟,季家别院。

    季洺秋拿着浸了水拧得半干的方巾给还在睡的牧青远擦脸。

    牧青远睡得不安稳,屋子里暖的很,他睡出了一头的汗,身上湿的像从水里捞出来。

    下人敲了敲门,站在门外说:“三公子,给牧少爷的洗澡水烧好了。”

    “知道了,把浴桶搬到隔间吧。”季洺秋应了一声,拇指和食指搓了搓牧青远的耳垂,温声叫他,“如米,起来了。”

    刚刚季洺秋给他擦脸时牧青远就醒了,只是困意未散尽,他把脸往季洺秋的手里靠:“让我再睡一会儿……”

    季洺秋一只手托着赖床的人的脸,笑着摇摇头:“真是只偎人的猫……”

    牧青远没醒彻底时十分的乖,跟着带了鼻音轻轻“喵”的应和了一声。

    季洺秋没想到恋人是这个反应,眨了眨眼睛,悔恨道:“……早知道真应早些日子就和你把关系掰扯清。”——没心防的牧青远可比有心防的牧青远可爱多了。

    牧青远不管他在后悔什么,枕着季洺秋的手又睡着了。

    季洺秋心甘情愿的把手给牧青远当枕头,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恋人的睡颜,才轻手轻脚的把手抽回来,他把人从被子里挖出来用袍子包着往隔壁抱。

    “这是要去哪?”牧青远被颠醒了。

    “醒了?”季洺秋低头看了一眼,“你刚刚睡了一身的汗,洗洗身上轻便。”

    季洺秋看着放好热水的浴桶:“你自己洗还是我给你洗?”

    牧青远挂在季洺秋身上:“你给我洗。”

    “……你可真是个祖宗。”季洺秋把人直接放在浴桶里,转身去拿洗头用的皂角。

    牧青远泡在水里,趴在木桶沿上看季洺秋:“西颢,我发现你家下人少得很,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也是少见。”

    “我爹嫌下人多了烦,一个屋里有两个伺候的就算多了。这别院我来的也少,下人是少了些。”季洺秋拿了小瓢舀水往牧青远头上浇,“闭眼,我给你洗头。”

    牧青远干脆捏着鼻子沉在水里把头发全部浸湿后浮上来,他抹了一把脸:“真想带你回一趟建德。我十岁之前,根本就没自己穿过衣服。”

    季洺秋给牧小少爷洗头,笑着说他:“世人皆传士族子弟骄奢淫逸不食肉糜,今日看来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