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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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乱世，为人不易。
为五斗米折别人的腰，
为千斤粟拆别家的桥。
老狗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
太平国西南边陲的官道上，一辆破马车吱呀吱呀的向眉禅镇挪动着腿脚，步履维艰。倒是马首高昂，仿佛身后拉的不是三只羊，而是回家探亲的钦差大老爷。
马车上坐着一个执缰的少年，穿着单薄的冬衣，看着路的尽头。
少年除了有一双还算明亮的大眼睛，浑身上下似乎再也挑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满衣的污泥油垢，还略微有些驼背。
明明才十五六的模样，笑起来却像个奸诈的流氓。
马车颠簸起伏，少年也随之在猎猎寒风中摇晃，少年似乎毫不在意，开口唱着不知来自是哪里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歌声断断续续，少年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是哪只兔子。
马车一路驶进眉禅镇，开进了眉禅县客栈的后院。
车是客栈的车，马是客栈的马，羊是客栈前几日走丢的羊，只有少年自己，不知道自己属于什么地方。
-
哐哐的门板声响，打断了老狗的美梦。
老狗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抓枕头下面的尖刀。
却不想，刀刃刮破了指尖，血流了下来，滴在他枯草铺的床上。
唉，梦里多好，有车、有羊、有蓝天，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些见利忘义的烦人家伙。
“老狗，快起来，大戏快开始了。”
门外一个粗低的男声叫嚷着。
老狗耳朵尖，一下就听出来在门外拍门叫喊的，是他的一个邻居——总想把人拉入泥沼的大金。
可能是听见屋里没动静，屋外一个尖细嗓子的人涨着调门的嘲笑大金：“不是我说你，大金，你这脑子还想算计老狗，老狗那八面玲珑的人精，能入你这种耗子局？”
“老铁，你这话我就不愿意听了。人精怎么了？八面玲珑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是个男人，在那件事上就没有不栽跟头的。等着药姐给他下了药…嘿嘿，你说他再机灵，到时候还能离得开咱们？还不得乖乖的孝敬咱们～”
“你真是恶心。”
“你可别又当又立啊，你不是也想看看老狗吃屎的模样……”
门外的聊天声一字不落的穿了进来，老狗躺在床上呵呵轻笑着。
有些坏人可恨但不怎么可笑。
有些人又坏又蠢，还以为全世界都和他一样想变坏，所以坏的理直气壮的。
这种人，最好笑。
大金就属于第二种。
他想让老狗做他在赌馆的担保人，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变着法儿想让老狗听话。
人心的险恶总不会写在脸上。
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大金的时候，会觉得他是一个浓眉细目的庄稼汉子。他当过几年兵，身量壮实，脸上天然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
可能只有老狗知道，两年前大金为了自己活命从家里偷了给亲生父母治病的钱，献给了他们太平国的敌人——北戎。
为了这事，户籍令被家里人一把火烧了，赶了出来，才落到眉禅镇，成了镇上赌馆的打手，如今更是五毒俱全。
这些人啊，真是无药可救。
门外一阵嘘声，然后再也没人说话。可能是想起了万一老狗已经醒了。
不过老狗太了解了，大金可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
老狗当然不着急，含着指尖等着对方叫门。
不一会儿，拍门声又响起来。
“老狗，醒醒嘿，该出门看戏了。”
老狗缓缓坐了起来，故意大声打着哈欠伸懒腰，告诉外面他醒了。
外面瞬间安静了。
老狗嘿嘿一笑，随口编了个理由：“你们先去，我要去趟茅房。”
他们在屋外嘲笑老狗“懒驴上磨屎尿多”，却不知道，老狗早就从后门窜上房悄悄溜了。
今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灯节，几乎所有人都挤在了衙门口那个不大的广场上，等着看戏班子里的水灵灵的小青衣。
老狗不爱听戏，嫌咿咿呀呀的扰人心神，准备到戏台不远处的高塔躲躲清净。
高塔是座舍利塔，被锁在长满荒草的高墙里。传说这里闹鬼，大家都避讳，老狗不在乎，只觉得清净。
塔共有十三层，数万块石头搭砌而成的，手覆上去冰冷刺骨，正月的风更冷，打在人脸上刀刮似的疼。日头也已经斜进了西山，天还是亮的，只是没有温暖的温度。
老狗爬的飞快，他常来，喜欢坐在塔顶的屋脊上向东南远眺，看远处那座精心装扮过的庄园，花园里有精致的流水、花丛、奇形怪状的各色石头。
往南翻过两座矮山，是西北军事重地——三库城。听人说，三库城比这里繁华数十倍。他一直很想去看一看，但是他没有户籍令，出不了眉禅县更进不了三库城。
南方的美景里，有大半都来自他的幻想。而真实而残酷的现实，在北方。
在高塔上，眉禅镇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尽收眼底。
南边的胭脂铺门口，混混扛着刀仰脸站着，只想要钱不要命。
西边巷子里有个闺女红着眼睛打着自己烂醉的亲爹，看样子是被卖给了一旁的高个男人。
东边的油烟店老板挂着帘子数自己又赚了多少昧心钱。
北边染坊的李婶门前挂着白布。他丈夫被抓走充军，死在北戎的前线上，到头来没个全尸。
镇里大多是没了户籍令的穷苦人，大家个人过个人的日子，个人顾个人的苦难。
眉禅镇再往北过三个村子、两座高山，是用来抵御北戎的高大城墙。城墙被山挡住，只能看到入云的烽火台，一天到晚的冒着黑烟。
城墙外，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家的太平国将士，是广阔而充满危险的战场。
太平国军士为保国土安宁浴血奋战，在漆黑的战场上点燃火光，驱逐如狼的北戎军。
即便有城墙和戍边将士的保护，防线内的百姓也无法安眠。
特别是冬天，世代游牧的北戎，会在冬天展开最频繁的进攻。他们缺粮食，缺冬衣，却不缺“强即正义”的强盗逻辑。
就在三天前，十几个身骑骏马的北戎军冲进了眉禅镇，杀了十几人，抢走了粮食和女人。
别说这不起眼的眉禅镇，听说今年正月皇帝家里还丢了东西呢。
锣鼓敲响，大戏开场，眉禅的戏台从不演悲剧，眉禅人的心里只需要能自我麻痹的快乐。
戏台上翻跟头、打把势不亦乐乎，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沉重的鼓点声。
除了老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轻快的马车披着崭新帷裳驶入无人看守的眉禅镇，一男一女两个生脸儿下了车。
老狗一向对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感兴趣，却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生脸儿在衙门口广场摇头晃脑的张望。
不对啊，现在还是正月。
元宵前不见血，二月前不出游，是太平国的习俗。
现在各地的关隘禁闭，这几个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老狗觉得蹊跷，壁虎似的下了塔，一路拐进了一条死胡同。
这条死胡同通往衙门口广场，两边的院墙极高，巷子中间的院墙还有一个凸型的凹槽，胡同两侧只有一扇门，是“青田旅社”的侧门，平时也没人出入，最适合蹲点观察衙门口广场的情况。
刚走进巷子，一个人影翻墙跑了出来，撞了老狗满怀。
老狗好心扶了一把，才看清，撞人的是隔壁车行的小厮阿纠。
他平日不爱说话，黑漆漆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站在他那个笑容甜甜的妹妹身边，显得更不讨人喜欢。
老狗还没来得及开口，阿纠嘟了嘟嘴巴，扭头跑了。
空气中弥留着的奇怪味道，让老狗暂时顾不上那几个生脸，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阿纠阿缠是一对双胞胎，六七岁的年纪，都在车行讨生活。阿缠不会说好话，阿纠不会看人脸色，都生活的很艰难。
阿纠跑回家，煮了一小盆的稀饭，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灰褐色的粉末倒了进去，搅拌，搅拌。
稀饭冒出热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说说笑笑的声音：“他是问你，给你的那颗糖你喜欢么？”
声音细细柔柔的，听不出男女。
“喜欢，阿缠喜欢甜的，不喜欢苦的。”阿缠的话说的磕磕绊绊的。
门开了，阿缠带着满脸的笑容看向他的哥哥，甜甜的叫了声：“哥哥。”
阿缠身旁站着三个男人，让藏在房梁上的老狗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是那几个生脸儿。
站在中间牵着阿缠的男人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袍。身材纤细修长，一副经不起世俗打磨的样子。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尘土。眼睛像柔软的月亮，目光柔和而温润。银色头冠上嵌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绿玉，两条淡绿色的丝带飘在身后。是老狗最讨厌的那种公子哥。
左边的人一袭黑衣，看起来是个护卫。
右边是个……男扮女装的书童？
阿纠仍是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空乏的望向她，说：“吃饭了。”
阿缠知道哥哥不喜欢陌生人，只能挥手和嵌玉的公子告别。
合上门，上了闩，兄妹二人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喝着稀粥。
“哥哥，我跑出去找你，但是迷路了。”
“嗯。”
“他们给我买了糖。”
“嗯。”
“糖甜甜的。”阿缠吃饱了，放下了碗。
“嗯。”
阿缠凑到哥哥面前，伸出手，说：“哥哥，糖我只尝了一口，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合上眼睡了过去。
阿纠攥着阿缠手里的糖，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如果不是在这种鬼地方，妹妹，你一定能穿的漂漂亮亮的……”
“哥哥，也没有办法……”
“我真的……只能……”阿纠哭的痛彻心扉，眼泪淹没了他的视线。
“只能把你的妹妹卖掉？”
老狗站在阿纠面前，看他像看个魔鬼。
阿纠一愣，甚至忘记了哭泣。
恐惧瞬间压倒了他，发抖着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你出去！”
青田旅社的灰老板热情好客，这是其他人对灰老板的印象。老狗却知道，他只是一个技法拙略的黑店老板，靠着蒙汗药迷倒过路商人后杀人劫财。
刚刚阿纠撞上他的时候，他就闻见了蒙汗药的怪味。
阿纠是翻墙出来的，药多半是偷的。
他还是个孩子，还没到长力气的年纪，只能对熟识的人下手。但是他性情又古怪，也没几个人愿意与他亲近。
老狗真的没想到会是阿缠，一个小孩子，居然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下黑手。
老狗是独子，和阿纠阿缠这般大的时候死了父母，独自一人像只孤犬一样的讨生活。
如果他有一个妹妹，就算没有阿缠十分之一的可爱，他也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把你的妹妹卖给那个车行的老板，她会把你的妹妹像卖牲口一样卖给北戎的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阿纠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喊出声嘶力竭的一声：“那我能怎么办？她打碎了老板的古董，怎么能让我给她陪葬！”
生逢乱世，为人不易。
为五斗米折别人的腰，
为千斤粟拆别家的桥。
老狗生活的，就是这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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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国西南边陲的官道上，一辆破马车吱呀吱呀的向眉禅镇挪动着腿脚，步履维艰。倒是马首高昂，仿佛身后拉的不是三只羊，而是回家探亲的钦差大老爷。
马车上坐着一个执缰的少年，穿着单薄的冬衣，看着路的尽头。
少年除了有一双还算明亮的大眼睛，浑身上下似乎再也挑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
满衣的污泥油垢，还略微有些驼背。
明明才十五六的模样，笑起来却像个奸诈的流氓。
马车颠簸起伏，少年也随之在猎猎寒风中摇晃，少年似乎毫不在意，开口唱着不知来自是哪里的童谣：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歌声断断续续，少年迷迷糊糊的想着，自己是哪只兔子。
马车一路驶进眉禅镇，开进了眉禅县客栈的后院。
车是客栈的车，马是客栈的马，羊是客栈前几日走丢的羊，只有少年自己，不知道自己属于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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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哐的门板声响，打断了老狗的美梦。
老狗惊醒，下意识伸手去抓枕头下面的尖刀。
却不想，刀刃刮破了指尖，血流了下来，滴在他枯草铺的床上。
唉，梦里多好，有车、有羊、有蓝天，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些见利忘义的烦人家伙。
“老狗，快起来，大戏快开始了。”
门外一个粗低的男声叫嚷着。
老狗耳朵尖，一下就听出来在门外拍门叫喊的，是他的一个邻居——总想把人拉入泥沼的大金。
可能是听见屋里没动静，屋外一个尖细嗓子的人涨着调门的嘲笑大金：“不是我说你，大金，你这脑子还想算计老狗，老狗那八面玲珑的人精，能入你这种耗子局？”
“老铁，你这话我就不愿意听了。人精怎么了？八面玲珑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是个男人，在那件事上就没有不栽跟头的。等着药姐给他下了药…嘿嘿，你说他再机灵，到时候还能离得开咱们？还不得乖乖的孝敬咱们～”
“你真是恶心。”
“你可别又当又立啊，你不是也想看看老狗吃屎的模样……”
门外的聊天声一字不落的穿了进来，老狗躺在床上呵呵轻笑着。
有些坏人可恨但不怎么可笑。
有些人又坏又蠢，还以为全世界都和他一样想变坏，所以坏的理直气壮的。
这种人，最好笑。
大金就属于第二种。
他想让老狗做他在赌馆的担保人，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变着法儿想让老狗听话。
人心的险恶总不会写在脸上。
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大金的时候，会觉得他是一个浓眉细目的庄稼汉子。他当过几年兵，身量壮实，脸上天然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
可能只有老狗知道，两年前大金为了自己活命从家里偷了给亲生父母治病的钱，献给了他们太平国的敌人——北戎。
为了这事，户籍令被家里人一把火烧了，赶了出来，才落到眉禅镇，成了镇上赌馆的打手，如今更是五毒俱全。
这些人啊，真是无药可救。
门外一阵嘘声，然后再也没人说话。可能是想起了万一老狗已经醒了。
不过老狗太了解了，大金可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
老狗当然不着急，含着指尖等着对方叫门。
不一会儿，拍门声又响起来。
“老狗，醒醒嘿，该出门看戏了。”
老狗缓缓坐了起来，故意大声打着哈欠伸懒腰，告诉外面他醒了。
外面瞬间安静了。
老狗嘿嘿一笑，随口编了个理由：“你们先去，我要去趟茅房。”
他们在屋外嘲笑老狗“懒驴上磨屎尿多”，却不知道，老狗早就从后门窜上房悄悄溜了。
今日正是正月十五元宵灯节，几乎所有人都挤在了衙门口那个不大的广场上，等着看戏班子里的水灵灵的小青衣。
老狗不爱听戏，嫌咿咿呀呀的扰人心神，准备到戏台不远处的高塔躲躲清净。
高塔是座舍利塔，被锁在长满荒草的高墙里。传说这里闹鬼，大家都避讳，老狗不在乎，只觉得清净。
塔共有十三层，数万块石头搭砌而成的，手覆上去冰冷刺骨，正月的风更冷，打在人脸上刀刮似的疼。日头也已经斜进了西山，天还是亮的，只是没有温暖的温度。
老狗爬的飞快，他常来，喜欢坐在塔顶的屋脊上向东南远眺，看远处那座精心装扮过的庄园，花园里有精致的流水、花丛、奇形怪状的各色石头。
往南翻过两座矮山，是西北军事重地——三库城。听人说，三库城比这里繁华数十倍。他一直很想去看一看，但是他没有户籍令，出不了眉禅县更进不了三库城。
南方的美景里，有大半都来自他的幻想。而真实而残酷的现实，在北方。
在高塔上，眉禅镇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能尽收眼底。
南边的胭脂铺门口，混混扛着刀仰脸站着，只想要钱不要命。
西边巷子里有个闺女红着眼睛打着自己烂醉的亲爹，看样子是被卖给了一旁的高个男人。
东边的油烟店老板挂着帘子数自己又赚了多少昧心钱。
北边染坊的李婶门前挂着白布。他丈夫被抓走充军，死在北戎的前线上，到头来没个全尸。
镇里大多是没了户籍令的穷苦人，大家个人过个人的日子，个人顾个人的苦难。
眉禅镇再往北过三个村子、两座高山，是用来抵御北戎的高大城墙。城墙被山挡住，只能看到入云的烽火台，一天到晚的冒着黑烟。
城墙外，是不知道能不能回家的太平国将士，是广阔而充满危险的战场。
太平国军士为保国土安宁浴血奋战，在漆黑的战场上点燃火光，驱逐如狼的北戎军。
即便有城墙和戍边将士的保护，防线内的百姓也无法安眠。
特别是冬天，世代游牧的北戎，会在冬天展开最频繁的进攻。他们缺粮食，缺冬衣，却不缺“强即正义”的强盗逻辑。
就在三天前，十几个身骑骏马的北戎军冲进了眉禅镇，杀了十几人，抢走了粮食和女人。
别说这不起眼的眉禅镇，听说今年正月皇帝家里还丢了东西呢。
锣鼓敲响，大戏开场，眉禅的戏台从不演悲剧，眉禅人的心里只需要能自我麻痹的快乐。
戏台上翻跟头、打把势不亦乐乎，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淹没了沉重的鼓点声。
除了老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辆轻快的马车披着崭新帷裳驶入无人看守的眉禅镇，一男一女两个生脸儿下了车。
老狗一向对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感兴趣，却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生脸儿在衙门口广场摇头晃脑的张望。
不对啊，现在还是正月。
元宵前不见血，二月前不出游，是太平国的习俗。
现在各地的关隘禁闭，这几个人是从哪冒出来的？
老狗觉得蹊跷，壁虎似的下了塔，一路拐进了一条死胡同。
这条死胡同通往衙门口广场，两边的院墙极高，巷子中间的院墙还有一个凸型的凹槽，胡同两侧只有一扇门，是“青田旅社”的侧门，平时也没人出入，最适合蹲点观察衙门口广场的情况。
刚走进巷子，一个人影翻墙跑了出来，撞了老狗满怀。
老狗好心扶了一把，才看清，撞人的是隔壁车行的小厮阿纠。
他平日不爱说话，黑漆漆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人，站在他那个笑容甜甜的妹妹身边，显得更不讨人喜欢。
老狗还没来得及开口，阿纠嘟了嘟嘴巴，扭头跑了。
空气中弥留着的奇怪味道，让老狗暂时顾不上那几个生脸，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阿纠阿缠是一对双胞胎，六七岁的年纪，都在车行讨生活。阿缠不会说好话，阿纠不会看人脸色，都生活的很艰难。
阿纠跑回家，煮了一小盆的稀饭，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灰褐色的粉末倒了进去，搅拌，搅拌。
稀饭冒出热气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说说笑笑的声音：“他是问你，给你的那颗糖你喜欢么？”
声音细细柔柔的，听不出男女。
“喜欢，阿缠喜欢甜的，不喜欢苦的。”阿缠的话说的磕磕绊绊的。
门开了，阿缠带着满脸的笑容看向他的哥哥，甜甜的叫了声：“哥哥。”
阿缠身旁站着三个男人，让藏在房梁上的老狗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是那几个生脸儿。
站在中间牵着阿缠的男人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袍。身材纤细修长，一副经不起世俗打磨的样子。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尘土。眼睛像柔软的月亮，目光柔和而温润。银色头冠上嵌着一颗鸡蛋大小的绿玉，两条淡绿色的丝带飘在身后。是老狗最讨厌的那种公子哥。
左边的人一袭黑衣，看起来是个护卫。
右边是个……男扮女装的书童？
阿纠仍是没有什么表情，眼睛空乏的望向她，说：“吃饭了。”
阿缠知道哥哥不喜欢陌生人，只能挥手和嵌玉的公子告别。
合上门，上了闩，兄妹二人在家徒四壁的房间里喝着稀粥。
“哥哥，我跑出去找你，但是迷路了。”
“嗯。”
“他们给我买了糖。”
“嗯。”
“糖甜甜的。”阿缠吃饱了，放下了碗。
“嗯。”
阿缠凑到哥哥面前，伸出手，说：“哥哥，糖我只尝了一口，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就合上眼睡了过去。
阿纠攥着阿缠手里的糖，第一次流出了眼泪。
“如果不是在这种鬼地方，妹妹，你一定能穿的漂漂亮亮的……”
“哥哥，也没有办法……”
“我真的……只能……”阿纠哭的痛彻心扉，眼泪淹没了他的视线。
“只能把你的妹妹卖掉？”
老狗站在阿纠面前，看他像看个魔鬼。
阿纠一愣，甚至忘记了哭泣。
恐惧瞬间压倒了他，发抖着喊道：“你！你怎么会在这！你出去！”
青田旅社的灰老板热情好客，这是其他人对灰老板的印象。老狗却知道，他只是一个技法拙略的黑店老板，靠着蒙汗药迷倒过路商人后杀人劫财。
刚刚阿纠撞上他的时候，他就闻见了蒙汗药的怪味。
阿纠是翻墙出来的，药多半是偷的。
他还是个孩子，还没到长力气的年纪，只能对熟识的人下手。但是他性情又古怪，也没几个人愿意与他亲近。
老狗真的没想到会是阿缠，一个小孩子，居然对自己唯一的亲妹妹下黑手。
老狗是独子，和阿纠阿缠这般大的时候死了父母，独自一人像只孤犬一样的讨生活。
如果他有一个妹妹，就算没有阿缠十分之一的可爱，他也绝对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你清楚你自己在做什么吗？把你的妹妹卖给那个车行的老板，她会把你的妹妹像卖牲口一样卖给北戎的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阿纠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喊出声嘶力竭的一声：“那我能怎么办？她打碎了老板的古董，怎么能让我给她陪葬！”